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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幽默》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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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幽默》序
作者:胡适

  老友显光兄发现和欣赏日本幽默虽然迟了些,我却还要由衷地庆贺他。

  大家知道,每一个国家都有它自己的幽默,可是经常不容易给外人了解和欣赏的。最大的障碍是语言,习惯,历史文化传统的不同,再加上表达幽默的时候又常要加上些特殊的地方色采。有了这种种障碍才造成了某某民族不懂幽默的神话。

  有一位美国朋友告诉我一只故事说:他有一次在一只横渡大西洋的大邮船上发现一个日本人每一个清晨每一个下午一定经常地在甲板上散著步。一天,风浪十分大,那个日本人还是照常散著步。当这个日本人走过我那美国朋友躺椅的面前时,美国朋友招呼著说道:“我发现你真是一位好Sailor。”(按英文Sailor原意虽作水手解,土话引申作为航海的旅客,好Sailor意即不怕风浪的人。)那个日本人立定了答复道:“先生,错了。我不是水手:我是一位日本的贵族。”

  或者就像这样不懂外国语里的土话才造成了日本人没有幽默的神话。

  我有很多日本朋友,他们的幽默感使我深感兴趣。可是,我还是要说,我收集国际怕老婆的故事,始终没有得到他们的帮助。再到显光兄收的堆里去找也没有,大使这本集子里既然提到了我日本没有怕老婆故事的批评,他写的那节“野蛮风俗”故事,又跟我1953年在日本外务大臣冈崎胜男招宴席上说的那段故事大有出入,我现在就把我当时发表收集怕老婆故事的政治意义,连同这故事本身,一并自己来说一说吧。

  先从我收集这些故事说起。我在1942年就开始收集有关怕老婆的各国语文的故事,笑话和漫画。我常常告诉朋友们说:“你在这个收藏里面可以找到了解国际大问题的钥匙,大到和战问题也不会例外。你瞧吧:我这里有几百只中国的怕老婆故事,可是没有一只从日本来的。美国,英国,斯干狄那维亚的这种故事也有几百只(麦克马纳斯的’带大父亲‘McManus's Bringingup Father我只采用了几只),可是没有一只从德国来的。倘然我们做一个结论说,人类中间这一种怕老婆的低级种子,只能在民主国家里繁殖,不会产生在极权国家的土壤上,或者还不会错吧?”

  到了1943年,我的收藏格外丰富了,我又向朋友们说道:“这里又有很多义大利怕老婆的故事,这中间玛姬亚维利Machiavelli写的那一只可以算是我全部收藏里面最好的一只。我真要相信,义大利既然编入了怕老婆国家的一栏里,恐怕它挤在轴心国家边上不会感觉到愉快的吧。”义大利就在这一年的9月8日投降了。

  现在我再来把大使极度没有日本风味的命题“野蛮风俗”所指的那节原始故事说一说!

  在冈崎的宴会席上(那一天有很多中日女客),我提到我的这批收藏和它的国际意义来做增加宾主兴趣的谈助。为了要证实日本丈夫从前不怕老婆的论据,我就讲了下面一段故事:

  在1916年那时候,中日战争还有一点可以避免的希望。因此两国的银行家实业家忙著磋商交换访问团体,研究两国间经济实业合作的可能性。先由中国银行家实业家组织团体访日。日本也由儿玉领导组织了一个访问团到中国来答访。

  儿玉在上海时,把下面一节故事告诉我的朋友徐新六:

  “我们的船从神户开出的时候,我就召集了全体团员和他们的眷属,告诫他们到了中国应该怎样检点自己的行动。我提醒他们,中国是男女平等的,因此我们要特别留神,不要让中国朋友讥笑我们的重男轻女。我又具体指出到了上海登岸的时候,妻子绝对不要跟在丈夫的后面,两个人要臂挽著臂走,皮包该由男的拿,不能让女的去提。

  “大家都同意我的说法。于是就把行李搬到甲板上,每一个丈夫一手提皮包,一手挽著妻子演习著。演习得十分纯熟。

  “可是,到了第二天,船还没有靠岸,很多中国朋友蜂拥到我们船上来欢迎我们。他们人数是那样的多,欢迎又那样的热烈,竟使我们都把妻子忘记了。我们登了岸,欢迎我们的中国朋友格外的多了,我突然想起昨天说的那一套话。回头再向船上看,只见我们的那一堆可怜的妻子,拖著大包小包,挤在人堆里在挣扎著,没有一个丈夫挽著她们任何一个的膀臂。我们全部考虑周详的决议和训练纯熟的演习都是白费了!”

  我讲完了这只故事,在座的谷先生说:“儿玉先生也曾经把这只故事讲给我听过。我可以证明胡先生刚才说的跟原始故事是一样的。”

  儿玉的故事表现了日本幽默最美妙的部分,虽然这并不能跟我们大使的“野蛮风俗”所说的完全一样。我希望老友前田多门可以把日本产丝区真正怕老婆的好故事借给显光兄,不要让新宪法以及“尼龙”“戴龙”那些化学纤维纠正了这只不平等的天秤之后,淹没了这些故事使后世历史家收藏家都无从著手了。

  胡适 1955年11月14日

  (收入董显光著:《日本的幽默》,1956年东京董显光自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