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劳动者的死
一个劳动者的死 作者:杨华 1924年11月29日 |
小说在1924年11月29日脱稿,后来刊载在《台湾文艺》第2卷第2号,1935年2月1日出版。 |
那是一天将近腊月的晚上,我正吃过晚饭,随便地找了一本我平日所喜欢看的书,坐在那微弱的灯光下,慢慢儿读,这时候,那窗外虎一般的狂吠著的风声,落叶绞著尘土“沙沙”的在地上滚的声音,不住地静寂地直向我的耳膜上撞,尤其那衰败的窗棂,给了飕飕的北风掠得屑索屑索地作响,振荡得我的耳膜几乎要破了。那又微又弱的灯光跟著那窗棂振荡的声音摇摇振动,越发的黯淡起来了。心也吹得摇摇振动,我的身上也就觉得寒战起来了。
--可恶的衰败的窗棂呀,你竟抵抗不住那凶暴的寒风吗?我心里憎恨著你呵!
我也无心看书了。我觉得室里充满著阴森的气象,我想在这时候若有个朋友来谈天,也可以使室里阴森的气象减少几分呀!唉!我无聊极了,我在这间狭小而阴森的室里,踱过来踱过去。
--啊!我蓦地想著。
--我的朋友施君,这几天不是听见有些小病吗?他大概是为著过劳的原因。本来他亦太辛勤了,我因为这几天事情忙些不曾去望过他。啊!我正想著有个朋友来和我谈天,有病的,不是更怕寂寞的吗?啊!他或许也思念著我罢。
我立刻想去望望施君,但听著窗外传来虎一般狂吠著的风声,我又有些畏怯。
--唉!施君,不是病著的施君吗?他住的地方,不是和我一样地在贫民窟里吗?他住的屋子,不是和我住的一样吗?漆黑而狭小的斗室,衰败而无抵抗的窗棂,摇撼的屋梁,处处都是和我住的一样呵!无病的我,正在寒战著、畏怯著,那末有病的施君,叫他怎样地禁得起呢?唉!可怜的施君呀!可恶的老天!你祇是会和贫人作难,那养尊处优的富人们,你不但不与他作难,反给了他们许多及时行乐的期会呵!而贫穷无抵抗的劳动者,你偏偏有意酷待他,作难他,你也承受资产阶级的颜色吗?不平!不平而势利的天!
我有些苦恼了,那不看而尚拿在手里的书,尽力地把他向著桌上掷去,只是呆呆地想著,痴痴地听著屋外传来一切的声音,处在这样的时光,叫我怎能不低头微喟呢?
--施君,身体强壮的施君,臂膀子要比我二倍多粗,--也许是劳动的标志--为什么会生病呢?上月的一天,他不是曾和我说过吗?他说他在工厂里做工太劳苦了,厂主刻苦得太利害,不问如何的残酷的使唤,如何不合理的待遇,他都忍受下去,他简直有些吃不消!所得的工资很薄弱,他因在农村受不过生活的困迫,才生起憧憬著都会的念头,他想到都会,并不是想做黄金梦,想要在都会发一笔大钱,他本是一个做菜园的小作农,每天担著青菜去到市上换钱来养活的小作农,只因为年来的经济,起了恐慌,各种东西的价钱,也都跟渐渐低降下去,就是菜价,也是受著影响,一天不似一天的好了,因此他马上便放弃了做菜园的生活,就离开了他祖先住惯吃惯的故乡,一直跑到T市来要挣几个钱去养活乡下的家中。他到T市后,经过了他东奔西走,央三托四,好容易才得找到一个饭碗了--进了铁工厂当做见习铁工--到了现时他已经是个熟练工了,但是工资加也加不多,每天强要在那肮脏不洁,尘埃充满著的空气中,和工头怒骂的狂喊,使他兢兢业业地工作,工作……每天都是做到双头乌的他,一个脑袋,受著乒乒乓乓辚辚琅琅地机器转动的声音,震动得他昏昏迷迷,像是一个没头没脑地机器一般地工作,他的臭汗,如汽机上的蒸气水般流著,时时用他的漆黑的布袖拭著,可怜的他,真是疲倦得很,更加没有休息地又要做夜工,像这几个月来,天天就是不断地做著夜工--人人在休息的时候,人人在追寻著快乐的时候--他偏偏做著夜工,可怜由他精血结晶制成的钢铁,变成了许多无用的玩具,供有钱人们去享受,他眼看见人家睡钢丝床,自己躺在硬硬的地板上,眼看见人家由钢铁制成的摩托车,很舒服地坐著,自己用两只脚来安步当车。他们资本家有鲜衣美食的供养,华屋大厦的居住,娇妻美妾的娱乐,而且时时有音乐和歌舞供他们的赏乐,但是工人们怎样,粗衣劣食,卑屋陋室,尤其是他的生活怎样,他和我一样地在贫民窟里伏著,他的吃食,更是不好极了。吃的胡匏草菜,有时买了一钱的瓮菜,过了一日,有时买了一钱的豆豉,度过两三日。那富人们日厌的膏粱,他就是做梦也吃不到的。他这样地很节俭地过那贫民的生活,简直使他感觉著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像他这样的人,在这人寰上,还是多呢!甚至他们受著的劳苦更多,他们受著的痛苦更深刻呵!他万想不到这世界,是个痛苦的世界,是个龌龊的世界!啊!是他这样凄惨地沉痛地向著我说著,壮健的他竟会生病,谅来是劳力过度,营养不良,而社会上的一切都在压迫著他的缘故了!我曾经听人说过,施君所住的工厂,已经算是文明不过的,唉!那声闲过誉的施君的工厂的劳动者,不知要被厂主荼毒到怎样的田地了!
我想到这里,越发愤恨而烦懑起来,那窗外的北风越发猖獗地哀号,那灯越发黯淡而无光,这阴森的小室中,简直无一毫的生气。
“王君!”楼下突然有人唤著。
毫无生气而沉默著的我,突被这声唤醒过来,我在惊疑著--谁叫唤我呢?莫非施君的病好了,特地来望望我吗?
“王君!在家吗?”
接连喊这一声之后,我方才听得清楚,不像是施君的口音,而觉得像是施君的同居者李君的声音。
“李君吗?快请上来!”我忙应著。
李君匆匆地走上楼来,看见他的脸儿都冻得红了,还未等他开口和坐定,我急忙地问:“施君的病怎样了?”
李君气喘著,不等我说完,声颤颤地忙道:“施君不好了……”
我突然惊了一跳:“怎么说!……”
李君苦著脸道:“真真想不到施君的病会变得这么快,!我和小吕放了工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他的神气就不对!面孔在红晕,两目无神,两股以下比昨天更加浮肿得利害,两脚比寻常的人大了好几分,睡在床上不住的把两手抓胸,口中不住的在喘息,见了我们来了,可怕的脸出一道欣意的苦笑。我们问他:
‘你的病好些吗?’ 他只是摇头道:‘我是不济事了……’
他说了这一声,悲惨地沾著一包眼泪,小吕年纪轻,几乎哭出声来。我勉强镇静著劝慰他:
‘你的病是不要紧的,你只要静心,不要自己害怕,你现在大概觉得很难过吗?’
他点了头说:
‘我很怕那窗棂里进来的风……我身上觉得烦燥的很,最好把我扶了起来……’
那时他的声音还清楚,只是觉得直了些,我答应著把他搀扶了起来,叫小吕把我的一条被折叠起来,又加两个枕头,叫他倚靠著。我就觉得他的身子发热得很利害,一面取了一块包袱,把窗子权且遮著。咳!王君!那是我们不好,不早留心,使他直受了这半天风!咳!谁还料到今天下午北风加紧,气候加寒呢!我和小吕早已在外边胡乱吃过晚饭了,我便问他:
‘你肚子觉饿吗?’
小吕便接著问:
‘我到街上去买些粥来给你吃好吗?’
他摇摇头:‘我……我……我……心里……烦燥得难受……难受……’
我听他的话上气不接下气,喉咙是直著的。摸他的身上像火一般发热,呼吸越发急促。我暗暗对小吕道:
‘让我出去找个医生给他瞧罢!’
小吕也是叫我速去速来,咳!王君!施君病了这许多时候,还不曾好好请过一次医生呢!那穿著洋服的西医,和那大名赫赫的院长,他们的主顾老是富人家,贫穷的人宁死请不起他们,便是次一等的也要几块钱,能请得起他一趟两趟吗?你附近有位吴医生,医德听说还好,医资只要半块钱,所以我特来问问你呀,他住在那里呢?快告给我,我好去请他去瞧瞧,到底妨害不妨害!”
李君断断续续地说这一篇,我在听,在悲痛著施君的命运。听完了李君的诉说,我全身被雷打著一样,血脉失了常态,全身的神经麻痹了起来,终于忍著泪忙赶先把李君的问回了:
“那就在后街第二家,门口有一块医生的招牌。”
“咳!李君!”
我接著说:
“施君的病怎么会变成这么快呢?在半月前只有些小不舒服,两腿也只略为微肿,他仍旧天天到工厂里去。以后听说发过几次的小寒热,他不去厂里工作,只在这一星期里,我以为像他这样强壮的人,有什么危险会发生呢!这几天我的工作忙些,因此不曾去望过他。咳!李君!谁还料到他会变得这么利害呢!变的又是什么症候呢?”
我悲惨地问著李君:
“小病是大病爆发的根源呢!劳力过度更是惟一的导火线呢!他原是有些脚气病,又夹著感冒,起初勉强著到厂里去作工,病了又不曾好好的调治过,便如火山一般的爆发,变成了这个样子了!……”
我见李君悲惨的形容和匆匆要走的样子。
“你赶快去请医生罢!我却先要去望望施君!在那边和你再见!”
“但愿请了来医生说不要紧,他的药有效,那就是我们的希望了!”
李君说著下楼去了。
我一个在室中彳亍了一会,悲伤了一会,默然披了一件外套也不管外边风大不大,走出房门,把门锁了,便走下楼来。楼下的灯光明亮,房主的一家正团圆地围在一个火炉边,快乐地在闲谈著,我无心看他们,便走了出去。
我惨惨地街上走著,原来往施君的居住处,只是由此向西向北要转好几个弯,要走上十多分钟,西北风便如利刀一般向我面戮来,阴森森的长街,两旁的电杆木被风掠得飕飕地振动而作响,惨淡的光自路旁的灯发出,更在住家的门隙中透出一些极微弱的光来,那正是九时的光景,人们都还未睡呵。那悲哀而静默的天空,久久可看出几点灼燿的星光来,四围被黑暗笼罩著的宇宙,只这些惨惨的微光越发觉得一切都在悲哀著静默著,哀厉的西北风越发在这黑暗中扬威,悲哀著施君的命运而急于要见他的我,兜著风惨凄进行,我插在衣袋里没有带手套的两手,已经麻木不堪,而穿著厚棉靴子的两脚也冷冻立不住了,在这濛濛的雾一般的空气布满著的路上,只有几个的行人,个个都是一样地缩颈作战,有时人力车慢慢的曳著微弱的灯光走,有时汽车,卷著一圈灰尘飞跑过去了,我胸中的悲感越发涌了上来,一面走路,一面在哀感著。
--啊!可痛的李君所说的话:“小病是大病爆发的根源呢!劳力过度更是惟一的导火线呢!”施君呀!你的运命竟为李君一言所断定吗?你平时靠著体力的强壮,拼命地作工--也许是凶恶的资本家,攘夺劳力结晶的资本家,压迫你不得不然,也许是你家中的父母妻子责成你、督促你、候著你,攫去你的心血来活命,使你不得不然--那病根早已在你的身上隐潜著到现在爆发了,似火山一般地爆发了……
--唉!可恶的资本家啊!你们对于劳工们的心思,最好一天二十四点钟都给你作工,拼命地作工,劳工们的工钱,你们最好想减低到小而又小的限度,你们把劳工们的劳力的结晶统统攘夺了,把他们的心血统统吸干了,你们却做南面王,住著洋房、坐著汽车、花天酒地、左拥右抱……儿子出洋留学,得著什么学士、博士、硕士,女儿嫁著伟人……一般劳工们挑著极重的担子,家中有父、有母、有妻、有子,住著猪圈似的屋子吃著粗粝、鹑衣百结、面有菜色,天天看见的只有一块灰色的天,和他们凄惨的生活,听见的只是机器转动的声音,汽笛鸣鸣的鸣响……和你们是不关痛痒,你们高压手段越发利害,勾结了一般XX的XX,做你们的鹰犬。防备劳工们的反抗,他们是草芥,你们可任意地践踏著!唉!你们的幸福那里来的?劳工们是你们的幸福给与者呀!
我全身的热血在沸腾,我全身的神经在兴奋,哀厉的北风,我也不知冷,我是在咒诅著,是在咒诅著!
我真不相信农夫们,何以要用汗血换来的谷米来养活著这些不劳而食的人们?我真不相信矿工们,何以要用生命去换钻石来装点他那毫不重要的手指?我真不相信工人们,何以要费宝贵的精神织绸缎绫罗来裹那“行尸走肉”的身体?我真不解何以窃人钱袋要受法律的严惩,而窃人的生命与幸福却反逍遥法外……。
--啊!施君!你是受著资本家之赐,弄到这步田地呀!你的居住也不好,营养不良,家庭督促,劳力过度,怎样不生病、生大病呢!你生了病还去作工,那是何等痛心的事呵!这无非是工厂里的待遇苛、工钱薄,而守候著你家庭,你怕扣去了工钱不能去养活他们的缘故呀!唉!“小病是大病爆发的根源呢!劳力过度是惟一的导火线呢!”可痛的李君的这句话呀!……
--啊!生病!生病是富者的享福,穷人的受苦!施君呀,像你我这种人那里配生病呢!穷人生了病,第一请不起医生,第二挣不著工钱。穷人生了病,老实是死神降临了!施君!你为什么要生病呢!你若是有了三长二短,那不是最惨痛的事吗!啊!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我哀伤起来,两足好像失了常态,有寸步难移的样子,但是我拼命地迎著风向著施君的地方走去,那哀厉的北风越发地响得利害,狭小污秽的街道,低矮不堪的房屋,领导我向一丛贫窟中走去,那漆黑的天空似有重量压下,一带的矮屋更显得矮小而昏暗,茫茫的路途越发茫茫而无边际了,一家家的板门都严严的关起,再也不透露那光华耀目的脸儿了!
啊!施君!此刻不知他怎样了!恐怕……恐怕……或者比方才清醒些呀!……恐怕……啊!那黑巍巍的两扇破门边,不是有个死神的影子吗!……
我走近施君住处的门口的时候,心中快是惊跳著。颤声著叫小吕开门。
门里屋中的小吕,正在惊慌手足无措,著急得只是哭,他做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感著死的恐怖和悲哀!他睹著已不能语的施君挺在床上,那可怕的面容使他不敢凝视。幽幽的灯光,滚滚落叶卷地的声,哀哀的风声,幢幢的鬼影,好像在他的小房的四周出现,他入世以来未曾见过死,害怕得只是抖颤,又感著施君方才所说的悲痛彻心的话,他只是悲号。李君还不见来,来分他的惊慌和悲痛,他只是渴望著年长的李君来想法子。
“小吕!开门!”
同时门了响了数下,那声响早激动了小吕的神经,他以为李君回来了,疾忙地拽开了一扇窗门,一步跨过了一个乱堆,破坏杂物和柴草的狭小的天井来开门,同时他心中慌张得很,没摆布了一会才把门拽开。
“李君!施施施已不能言语了!……”
他颤声著要说,只是喘不过气来,一面在流著眼泪。
“小吕!是我呢!施君怎样了?”
这时惨淡地下弦的月才自云翳中出现,他认见了是我,热烈地好像遇见了亲人。
“啊呀!王君怎么好了!怎么好了!……你快快进来看看施君呀!……他他他……只在这一刻只在这一刻已已已……不能言语了!……”
我听了小吕的话,我的心突突地发跳,来不及和小吕攀谈,便跨进了这间矮屋,室中的一张破桌上点著一个手照,黝黝的火焰时时冒著黑烟,微微的满光照到施君的可怕的脸上,我看了施君的这副样子,禁不得把眼泪流了下来。旁边的小吕看我下泪,他便高声地哭起了!我走到施君的面前连叫了几声“施君!施君!施君!……”已经闭著的眼睛的施君,微微地把眼皮动了几动,露出半个可怕的瞳仁,像是知道我来看他,和我作最后的诀别!他立即把眼皮垂下,两片干枯的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便是最后地解放一切的压迫,永久地脱离了这苦恼的世界,到别一世界去了。
西北风越发猖獗地狂吼!像死神在狞恶地得意,月光已深深被乌云遮住,大地被一层黑暗的魔威笼罩著,李君和医生也该来了,但是迟了,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