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唐诗品/卷2

三唐诗品
卷二
作者：宋育仁　清末民初

盛唐二十八家

盛唐代兴，群言广汇，沿波布叶，各异条流。絜而论之，其归二体：或沉苍以结响，或清润以永致。乃如李杜韩岑，叩坚同骨，王孟储韦，取神同味。虽疏古绵密，视貌不同，而沉苍禀质，务振采以浏亮，清润名家，必酌雅而深稳。综其旨要，源流在斯，疏密之途，各具深致。昌谷极硏而深造，香山词达而易明。律以二家分流，斯固范之无外。综观盛唐之制，诸以言芳蓄骨，旨永为宗。洁逊于八代，则词多之累矣。旧以时代少后，分属中唐，今部居三品，除此一科，高者起列盛唐，其次统归晚代。

检校工部员外郎、右拾遗襄阳杜甫字子美

情芳意古，蕴藉宏深。本小雅怨诽之音，撰建安疏宕之骨，简蓄不逮古人，沉厉过之。七言骨重气苍，意硏律细。诸家评论，以此赅焉。

尚书右丞、太子中庶子、中书舍人河东王维字摩诘

其源出于应德琏、陶渊明。五言短篇尤劲，寓言二首，直是脱胎百一。楚国狂夫诸咏，则咏贫士之流。田舍诸篇，闲居之亚也。七言矩式初唐，独深排宕。律诗神超，发端亦远。夫其炼虚入秀，琢淡成腴，变六代之深浑，发三唐之明艳，而古芳不落，夕秀方新。司空表圣云：“如将不尽，与古为新。”诚斯人之品目，唐贤之高轨也。

翰林院学士、左拾遗彰明李白字太白

古风运阴何之俊响，结曹王之深秀。第才多累质，振采未沉。七言雄放，多用典籍成语，正如乱头粗服，益见其佳。

京兆尹、御史大夫、吏部侍郎知制诰史馆修撰昌黎韩愈字退之

其源出于陆士衡，而隳其体貌。盘空硬语，抉奥险词，雅音璆然，独造雄古。郊岛卢仝，相缘幷作。五言长篇，嫌见排比之迹耳。

太常寺奉礼郎、福昌县尉宜阳李贺字长吉

其源出于汉乐府歌谣，而拮藻于江淹、庾信。琢虚成隽，硏质为华，骨重神寒，不徒诡丽。如孤鹤唳烟，潜蛟戏海，气息幽沉，而音铿高亮。昔人讥其缀句成篇，非知言也。

新乡县尉东川李颀

五言其源出于鲍明远，发言清隽，骨秀神清，虽偶泛弦中，仍复自然合奏。七言变离开阖，转接奇横，沉郁之思，出以明秀。运少陵之坚重，合高岑之浑脱。高音古色，冠绝后来。

荆州从事襄阳孟浩然字浩然

〈钓梦子按：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孟浩然，字浩然，襄阳人也。”《新唐书·孟浩然传》同之。浩然殆其字，名则未详。〉

其源出于谢惠连，挹彼清音，谢其密藻。五律含华洗骨，超然远神，如初日芙蕖，亭亭秀映。唐书称其方驾李杜，固知名下无虚。

秘书省校书郎、龙标县尉江宁王昌龄字少伯

其源出于鲍明远，缩作短篇，自成幽峭。七绝擅名，亦由关塞之词，江山所助。

太常寺太祝令兖州储光羲

其源出于陶公，淡饰成硏，天然入韵。千里莼羹，固是南中佳味，犹嫌意尽于言。

苏州刺史、尚书左司郎中长安韦应物

〈钓梦子按：应物字义博，见丘丹《唐故尚书左司郎中苏州刺史京兆韦君墓志铭幷序》。〉

其源出于渊明，在当时已有定论。惟其志洁神疏，故能淡言造古。拟古十二篇，虽未远迹陶公，亦得近裁白傅。乃如画寝清香、郡斋夜雨，琅然疏秀，有杂仙心。至若“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亦复自然作妙，不假雕饰之功。惟气格未遒，视古微疑涣散。

嘉州刺史、兵部职方郎中南阳岑参

五言源出于吴何，叠藻绵联，掞张典雅，如五丝织锦，裁缝灭迹。七言出没纵横，翺翔孤秀，振音中律，行气如虹，如观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浏亮，令人神往心倾。边塞萧条，吹笳声裂，刘越石幽燕之气，自当擅绝一场。而格律谨遒，贵在放而不野。律体温如，亦兼绵丽。绝句犹七言本色，而神韵弥深。

成都尹、东川节度使、散骑常侍、刑部侍郎渤海县侯蓨高适字达夫

其源出于左太冲。才力纵横，意态雄杰。妙于造语，每以俊古取致。有如河洲十月，一看思归，舍下蛩鸣，居然萧索，载酒平台，赠君千里。发端既远，硏意弥新，在小谢之间，居然一席。七古与岑一骨，苍放音多，排奡骋妍，自然沉郁。骈语之中，独能顿宕，启后人无限法门，当为七言不祧之祖。

检校礼部尚书、太子宾客、分司、集贤院学士彭城刘禹锡字梦得

五言体杂不一。有如“深春风日净”“昔听东武吟”等篇，宛转徘徊，取途乐府；秋江早发，谪居悼往，则结体玄晖。若水禽残月，模休文之韵思，楚望苍然，结韩卿之茂体。馀或放于言理，失于音调，未求刻意，累在才多也。女几作楚挽之哀词，泰娘谱新声之凄奏，七言此其选矣。聚蚊百舌，托意深微，亦得乐府遗意。律体独多，莹瑕间采。

盱眙县尉常建

其源出于嵇叔夜。长篇沉厉，思若有馀。短篇兴来情答，爽秀生姿，如谈子房、季札之间，衮衮可听。

随州刺史、尚书祠部员外郎河南刘长卿字文房

其源出于柳恽、薛道衡。驰思波润，流音玉亮。尤工五律，当时号为五字长城。“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以雅淡宣情，“叠浪浮元气，中流没太阳”，以雄浑取槪。暮帆夏口，寒雨巴丘，楚国苍山，幽州白日。空江人语，动石濑之吟，川日寒蝉，托江湖之想。斯皆振采苍凝，体物弥工者也。石梁湖、洞庭、京口诸作，方之小谢，异曲同工矣。

柳州刺史、尚书礼部员外郎河东柳宗元字子厚

五言整饰，其源盖出任彦昇。至其弛骋之作，则前无所祖，宋元诗派此滥觞焉。七言造怀自喩，饶费苦吟，俊逸生新，神伤刻露。要处之储韦以降，无愧一家之言。淮雅贞符，纯为文体，无复和音，虽精意求章，而丽则衰矣。铙歌鼓吹，犹存魏晋之遗。

溧阳县尉武康孟郊字东野

与韩退之、李长吉同源，而镌容露骨，故与阆仙有寒瘦之讥。而语重意妍，固可针砭浮靡。七言苍劲，有明远之风。

陕州司马颍川王建字仲初

其源出于汉代歌谣。能以俚语成章，而自然新妙。七言由兹推广，自造新声。宫词妙绝时人，后来所祖。

太子少傅、刑部尚书、河南尹、太子宾客、秘书监、太子左庶子、杭州刺史、晋阳县男、下邽白居易字乐天

其源出于程晓、应璩，亦参法陶公。硏淡为华，琢虚成隽。虽与微之同訾轻俗，要自神清。续古十篇，夭条明丽。虽劲惭彭泽，高谢枚生，而挺秀缘情。正如子山拟阮，寓意微词，清思绝径。惟与微之赠答，少损其韵，亦缘精神相属，动与形模也。秦中吟、讽喩诗，则染采王建，青蓝异色，各尽其妍矣。

尚书水部郎中、国子监博士乌江张籍字文昌

其出与王仲初同源，当时幷称张王乐府。夫其发音苍远，质胜于王，而转变生姿，自复同澜逊势。

工部侍郎、同平章事、御史大夫、尚书左丞、翰林院学士承旨、武昌军节度使河内元稹字微之

其源与香山同出一科，而气格就衰，神情又减。遣兴诸章，倩然苕秀，知非刻意之作，惟其璆然天籁，乃偶得之。江陵三梦，则潘岳悼亡，江淹清感，情至文生，古今一致。曲江百韵，与乐天讽谕同规。连昌一篇，足媲华清长恨。

右散骑常侍、礼部尚书、太子宾客、秘书监、集贤院学士、判院事姑臧李益字君虞

其源出于丘希范、吴叔庠，而参宗于摩诘。长于托咏，朗润风华，正如落花依草，妍然妩媚。馀作少衰，开晚唐之派。大历十人，固其杰也。

尚书吏部考工郎中吴兴钱起字仲文

其源出于谢朓。清新扬采，寥然远音。登高、愁望、苦雨、秋夜诸篇，茜逸神清，宛然齐秀。行路难、秋夜长，亦梁陈之选也。五律则山来樵路，岸去花林，与老杜青惜峰峦，黄知橘柚体境同工，不徒江上峰青，湘灵千古。

检校户部郎中蒲卢纶字允言

其源出于王筠、庚信。七古为优，明茂相宣，在君虞之亚。冬日登城一首，太白之遗也。绝句清英独秀，工写神情。排律端凝，尚见陈隋实力。

宏文馆校书郎澧州李群玉字文山

其源出于郭景纯。奇采云诡，灵思霞谲，情词幽秀，惟沉厉少衰。升仙秋怨，乌啼感春，拾轨清尘，颉心香草。至若湖中古愁，汉阳春晚，亦足攀嵇步阮，与古为新。七言瑰丽，干馔之流也。秣陵怀古，黄陵写怨，遥深一往，不以密藻伤神，是玉溪得力之处。

秘书监著作局、著作郎海盐县令顾况字逋翁

其源出于汤惠休。幽永善怀，如层波叠藻，虽渊澜未阔，而芳润相因。行路悲歌，扣乐府之襟喉，傅齐梁之粉泽。六朝香草，犹胜晚季风华。

右金吾衙将军、容管经略使、道州刺史河南元结字次山

其源出于应德琏、刘公干。贫妇、农臣、下客诸篇，托讽深微，朴而不野。闵荒舂陵，古思同颉。杂言七字，别具风味，正如未下盐豉，千里莼羹。

处士清河张祜字承吉

不详其源所出。七言构体生新，劲过张王，而同其风味。琢词洗骨，在东野、长吉之间。雁门思归，尤推高唱。五律蹇涩之中，时生俊采，其雅琴之变曲，隐士之幽音乎？

附十三家

知制诰、中书舍人、尚书吏部考工郎中、湖州刺史京兆杜牧字牧之

其出与元白同源。古风愈况，时伤浮露，无复春容。律诗绝句，情韵覃渊，足以方驾龙标，囊括温李。

尚书虞部郎中广平司空曙字文明

其源出于沈宋，而音思就短，弥近晚唐。在大历十人之中，亚于卢李。七言稀见，丝结一歌，㛹娟赠雅。五言则分流水、关山月，古情跌宕，清言隽永，足以参孟方王。

容管经略使、抚州刺史金坛戴叔伦字幼公

其源出于沈休文。选韵笙和，谐音玉节，清歌平调，亦复睦耳关神。七言古风，如月林虚籁，晴霄霞绮，自然清丽，不杂微尘。五律高言壮阔，情语婉绵，在孟襄阳、刘随州之亚。

礼部尚书、同平章事、吏部侍郎、太常寺卿、太子宾客兼知制诰略阳权德舆字载之

其源出于陆韩卿，而远祖嵇叔夜。风流典瞻，累在才多，下笔不休，取评冗散。乃如“浩歌坐虚室，庭树生凉风”，亦自工意发端，通体神远。律裁清稳，七言绮丽，离合建除，称名六府。梁陈小体，亦拟简文，而艳炼不如也。

长江县主簿范阳贾岛字浪仙

不知其源所出，却是后来黄山谷、陈无己诸家所祖。精于用意，拙在修词。佳处能戛然独造，一空浮响。浮筋害体，无蕴藉之容。虽与东野齐名，然固不逮也。

散骑常侍、御史大夫、京兆尹、尚书左丞、礼部侍郎、集贤院待制、信都县伯洛阳贾至字幼邻

其源出于阴何，故音调节畅，无声病之累。万里莺花，传为名句，与岳阳楼之作，俯仰遥深。

知制诰、中书舍人、尚书驾部郎中南阳韩翃字君平

其源出于谢玄晖。泛艳轻华，已无深致。歌行法初唐之体，亦能卷舒命匠，经纬成机。律体自亚李卢，犹称芳润。

虔州刺史荆南戎昱字子明

其源出于丘希范、庾子山。茜骨清言，达情婉至。律绝清新，自是中唐本色。而天然韵骨，含态生恣，大历之常词，乃晚唐之极思也。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右仆射、门下侍郎、河南尹、宣武军节度使无锡李绅字公垂

五言其源出于谢惠连，惟炼蓄未深，时多泛滥。七言托体初唐，加以纵横，格律已疏，颇嫌墨障。长歌则苏台一篇，短歌则莺莺一曲，容姿朗秀，顾盼生情。里谣七字，古风五言，不减张王，渊然足讽。

秘书监、陕虢观察使武功姚合

其源盖出左太冲，而驰骋害体，已开宋派。律体典润，故得名重当时。武功三十首，特见清华。然方之孟从事、刘随州，则神情顿减。

右拾遗河东耿𣲗字洪源

〈钓梦子按：姚合《极玄集·耿𣲗》：“或作纬。”《唐才子传校笺·耿𣲗传》：“宝应二年洪源榜进士。”傅璇琮笺：“洪源为是年进士科状元，其事迹无可考，唯《全唐诗》卷二六八耿𣲗小传云‘耿𣲗，字洪源’，以宝应二年同科榜首为𣲗字，大谬。”〉

其源出于孟浩然、刘长卿。淡霭春云，渊澄秋水。“长云迷一雁，渐远向南声”，则发端神远。虽犹常语，自足缘情。发南康一首，乃大似小谢。

渭南县尉山阳赵嘏字承祐

其源出于王勃、沈佺期。发声清润，而入格未遒。七律为多，则当时之体也。有如“长笛一声人倚楼”“蒹葭霜冷雁初飞”，神韵清超，不虚名下。昔昔盐十二篇，仿梁陈赋得之体。夫其诗派所宗，亦于兹可见。

检校礼部郎中、汴州观察使判官彭城刘商字子夏

七言源出李巨山。虽泛散音多，而宫商中铎，固当出短李一头。胡笳拍意往托古，词来切今，幽魄之音，端然易好。

郢州刺史丹阳许浑字用晦

其源出于柳恽。新隽有馀，浑坚不足。颉颃中盛，弥近晚唐。五律清腴，特饶风韵。残云太华，疏雨中条，山开殿响，水卷帘寒，俱极一时之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