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谿家传汇稿/侍御中谿李公行状
万历八年，中谿李先生年八十有四，十月二十日卒于家。其嗣君中书舍人傅，方视草内阁，选时承乏刑科。中舍君以选游先生门下，属为状，义不敢辞。
先生讳元阳，字仁甫，世居点苍山十八溪之中，因号中谿。其先浙之钱塘人，祖讳顺者，仕元为大理路主事，爱恋山水，遂家焉。顺生福，福生通，通生连，连生山，山生寿，寿生让，让生位，即先生父也，号蓬谷，以先生贵，封监察御史。妣董氏，赠太孺人。太孺人梦龙负日入怀者三，乃生先生，遂以是命名云。先生为儿时，不与群儿戏，好读书。弱冠，梦异人授锦三丈许，令吞之。寻补郡学弟子员。力学稍暇辄登城睇览，见山海风云，藻思焕发，文益奇恣。善决疑义，凡天文、兵法诸书，过目辄洞其要。
嘉靖壬午，中云贵乡试第二。丙戌成进士，初授翰林院庶吉士。寻以议礼忤权臣，出补分宜，分江西秋闱。事竣，丁内艰归。服阕，补江阴。会靖江海寇劫掠，先生演水操、建城楼、严兵卫，贼乃遁去，民赖以安。
有被盗者，尉以囚来，囚亦自谓盗。先生曰：“释之。”众皆莫寤。后得真盗，人以为神明。又有缢其妻而以自杀告者，先生诘之，立服。巡抚顾公责逋赋甚严，死者动以百计。按部至常州，先生曰：“逋多不可卒办，且以完报。”顾素知先生，得免者二百馀人，通邑感之，争自输纳。
先生以廉节著名，发奸摘伏，不避强御，举孝表墓，兴利除害。政严而有惠爱，小民自以为慈父母。去之日，流涕遮道者百馀里。为立生祠，勒碑述善政百馀事。先生既迁户部主事，时选宫僚，大学士夏公招之，不赴。少宰霍韬门无私谒，知先生贤，攺监察御史。先生疏略云：“昔成周卜世三十、卜年八百。然观于周礼，其经纬国体、人事微细无不具。则知王者必修人事，以称天所以命之之意。不举，归之天以怠人事也。陛下之始即位，以爵禄得君子；近年以来，以爵禄畜小人。”其敢言类如此，大臣愈不怿，然先生独立不阿如故也。巡按八闽，大学士饯之，手出官名纳公袖，谓宜荐、剡也。比至，廉知贪黩，状疏劾之。所至风靡，一省廓清。监临丁酉场屋，得人最盛。试录尽出其手，识者评为天下第一。
上议幸承天，上疏乞止。上怒，欲杖之。是夜，台臣悚惧不能寐。先生独鼾睡达旦，人称为真御史。后，扈从出都，闻大学士所选宫僚皆江南富人，即于行在疏劾之。至承天，复疏，皆不报。议先生外补，会荆州知府缺，乃奏曰：“荆州要地，御史李元阳堪任。”遂授之。荆襄之间，四百馀里无井泉。先生至，即捐俸穿井数十，又作石池以饮马。荆地滨于大江，古堤既圯，七州县皆为薮泽。巡抚顾璘发银八万两，责之司水利者，久无成绩。先生毅然为之，甫期而堤成，荆人遂名其堤与井为“李公”云。
章圣太后归承天，阉寺乘势肆暴，所至府守皆被缚勒，以三千金赎。一日，候祭白袱驿。寺人下铁弹如雨，抚按而下皆奔避，先生独不移。寺人吐舌曰：“奇男子也。”遂免缚。首疏藩府不法者十事，藩府自是皆敛戢。
尝试诸生，得太岳张居正卷，大器之，拔为六百人之冠。时太岳年方十三，后果然，皆以先生为知人。
先生以外艰去任，因遂里居不出。不营生业，薄自奉、厚施予。如婚嫁丧葬、饥寒冤抑，以至桥堤道路，列为三十二事，日以自课。至老不少替，虽废家产不恤也。平生未尝一日废书。于宅后作默游园，郭外作缨江、艳雪二台，鉴湖、绿野二楼，日与禅衲讨论其中，屡月不返。
先是十八溪暴涨，冲城门、没民庐舍。先生悯之，以问大父秀眉公，公曰： “郡本邪龙地，古建寺塔弹压之，民始居平土。今塔多废，龙复作祟。吾欲修而力未逮。汝他日可复之。”先生谨识。至是，奋然修举。自壬寅迄己卯，四十馀年，凡所建造不遗馀力，水患用息。
爱静坐，至宵分方就寝。胸次豁朗，知在事先，人以为有仙术。先生曰：“天宇泰定耳，何术之有？”先生为人诚实乐易，洞见肺腑，口不言人过。其教人曰：“惟一诚字，何事不办。”中年著《心性图说》，为罗洪先所许。修撰杨慎尝与坐终日，每出谓人曰：“见中谿神貌如临水月，鄙吝自消；聆其语如闻洪钟，令人顿醒。”先生既倡明性学，亦时与诸生讲文艺，凡从游者类皆敦世善俗。先生作诗文初不经意，援笔辄就。世以白香山、苏东坡拟之。嘉靖间，编郡志，后二十年复作续志。未几， 《云南通志》又出先生手。书成示弟子，曰：“往见志书皆载山川、物产、人名而已，不及兵食与法度之所急。是何异千金之子，籍其珠宝狗马，而缓其衣食产业之数乎？”凡先生著作非性命极理之谈，必济世安民之法。年八十馀，聪明挺健，少壮莫能及。仪观秀整，望之如神仙焉。卒前十日，召门人子弟至默游园，曰：“自今至十日寅时，吾当谢世。吾尝以一死生、外形骸为念，今其时矣。”至期，端坐，叱家人勿当前驱，言毕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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