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梦/第02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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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杨处士升仙之后,母子相依,经过日月。步游仅过数年,才名蔼蔚,卒郡太守以神童荐于朝,而少游以亲老为辞,不肯就之。年至十四五,秀美之色似潘岳,发越之气似青莲,文章燕许如也,诗材鲍谢如也,笔法仆命钟王,智略弟畜孙吴。诸子百家,九流三教,天文地理,六韬三略,舞枪之法,用剑之术,神授鬼教,无不精通。盖以前世修行之人,心窦洞澈,脑海恢廓,触处融解,如竹迎刀,非风流俗士之比也。
一日,告于母亲曰:“父亲升天之日,以门户之贵,付之于少子。而今家计贫窭,老母勤劳,儿子若甘为守家之狗,曳尾之龟,而不求世上之功名,则家声无以继矣。母心无以慰矣。甚非父亲期待之意也。闻国家方设科抄选天下之群才,儿子欲暂离母亲膝下,歌《鹿鸣》而西游。”
柳氏见其志气卒不碌碌,少年行役,不能无虑,远路离别,亦且关心。而已知其沛然之气,不可以沮,乃黾勉而许之,尽卖钗钏,备给盘缠。
步游拜辞母亲,以三尺书童、一匹赛驴,取道而行。行累日,至华州华阴县,距长安已不远矣。山川风物,一倍明丽。以科期尚远,日行数千里,或访名山,或寻古迹,客路殊不寂寥矣。忽见一区幽庄,近隔芳林,嫩柳交影,绿烟如织。中有小楼,丹碧照耀,潇洒辽复,幽致可想,遂垂鞭徐行,迫以视之:则长条细枝,拂地袅娜,若美女新浴,绿发临风自梳,可爱亦可赏也。步游手攀柳丝,踟蹰不能去,欢赏曰:“吾卿蜀中,虽多珍树,未曾见袅袅千枝,毵毵万缕,若此柳者也。”
乃作《杨柳词》,诗曰:
- 杨柳青如织,长条拂画楼。
- 愿君勤种意,此树最风流。
- 杨柳垂青青,长条拂绮楹。
- 愿君莫攀折,此树最多情。
诗成,浪咏一追,其声请亮豪爽,宛若控金击石,一阵春风吹其馀响,飘拂于楼上。其中适有玉人,午睡方浓,忽然惊觉,推枕起坐,拓开绣户,徙眄凝睇,四顾寻声,忽与杨生眼相值,鬈髿云发,乱毛双鬓,玉钗欹斜,眼波朦胧,芳魂若痴,弱质无力。睡痕犹在于眉端,铅红半请于脸上矣。天然之色,嫣然之态,不可以言语形容,丹青描画也。两人脉脉相看,未措一辞。
杨生先送书童于林前客店,使备夕炊矣,至是还报日。“夕饭已具矣!”
美人凝情熟视,闭户而入,惟有阵阵暗香,泛风而来而已。杨生虽大恨书童。一垂珠箔,如隔弱水,遂与书童回来,一步一顺,纱面已紧闭而不开矣。来坐客店,怅然消魂。
元来此女子姓秦氏,名彩凤,即秦御史女子也。早丧慈母,且无兄弟,年才及笄,束适于人。时御史上京师,小姐独在于家,梦寝之外,忽逢杨生。是其貌而悦其风彩,闻其诗而慕其才华,乃思曰:“女子从人,终生大事。一生荣辱,百年苦乐,皆系丁二丈夫。故卓文君以寡妇而从相如。今我即处于之身也,虽有自媒之嫌,臣亦择君,古不云乎?今若不问其姓名,不知其居住,他日虽禀告于父亲,而欲连媒妁,东西南北何处可寻?”
于是展一幅之笺,写数旬之诗,封授于乳媪曰:“特此封书,往彼客店,寻得俄者身骑小驴,到此楼下蒜《杨柳词》之相公,而传之。俾知我欲结芳缘,永耗一身之意也。此吾莫重之事,慎勿虚徐:此相公其容颜如玉,眉宇如画,虽在于众人之中,昂昂凤凰之出鸡群。媪公亲见,传此情书。”
乳媪曰:“谨当如教而异时老爷若有问,则将何以对之耶?”
小姐曰:“此则我自当之,汝勿虑焉!”
乳媪出门而去,旋又还问曰:“相公或已娶室,或既定婚,则何以为之耶?”
小姐移时沈吟,乃言曰:“不幸已娶,则我同不嫌为剐。而我观此人,年是青阳,恐未及有室家矣。”
乳娘往于客店,访问吟咏杨柳之客。此时杨生出立于店门之外,见老婆来访,忙迎而问曰:“赋《杨柳词》者即小生也。老娘之间有何意耶?”
乳娘见杨生之美,不复致疑,但云:“此非讨语之地电。”
杨生引乳娘坐于客榻,问其来寻之意。乳娘问曰:“郎君《杨柳词》咏于何处乎?”
答曰:“生以远方之人,初入帝圻,爱其佳丽,历览选胜。今日之午,适过一处,即大路之北,小楼之下。绿柳成林,春色可玩,感兴之馀,赋得一诗而咏之矣。老娘何以闸之?”
媪曰:“郎君其时与何人相而乎?”
杨生曰:“小生幸值天仙降临楼之时,艳色尚在于眼,异香犹洒于衣矣。”
媪曰:“老身当以实告之:其家盖吾主人秦御史宅也。其女即吾家小姐也。小姐自幼时,心明性慧,大有知人之鉴。一见相公,便欲托身。而御史方在京华,、往复禀定之间,相公必传向他处,大海浮萍,秋风落叶,将向以访其踪迹乎?丝萝虽切愿耗之心,当今实其自跃之耻,而三生之缘重,一时之嫌小也。是以舍经从权,包羞冒惭,使老妾问郎君姓氏及乡贯,仍探婚娶与否矣!”
杨生闻之,喜色溢面,谢曰:“小生杨少游,家本在楚,年幼未娶矣。惟老母在堂,花烛之礼,当告两家父母而后行之。结亲之约,今以一言而定之矣。华山长青,渭水不绝。”
乳娘亦大喜,自袖中出一封书,以赠生。生拆见:即《杨柳词》一绝也。其诗曰:
- 楼头种杨柳,拟系郎马住。
- 如何折作鞭,催向章台路。
生艳其清新,亟加欢服,称之曰:“虽古之右丞、李学士、蔑以加矣。遂披彩笺,写一诗以授媪。其诗曰:
- 杨柳千万丝,丝丝结心曲。
- 愿作月下绳,好结春消息。
乳娘受置于怀中,出店门而去。杨生呼而语曰:“小姐秦之人,小生楚之人,一散之后,千里相阻。山川修曼,消息难通。况今日此事,既无良媒,小生之心,无可凭信之处也。欲乘今夜之月色,望见小姐之容光,未知老娘以为如何?小姐诗中亦有此意,望老娘更禀于小姐”
乳娘去即还来曰:“小姐奉真郎和诗,十分感激。且备传郎君之意,则小姐曰:,男女束及行礼,私与相见,极知其非礼。然方欲托身于其人,而何可有违于其言乎?且中夜相会,人言可畏。异日父亲若知之,则必有厚责。欲待明日相会于中堂,相与约定云矣。”
杨生嗟叹曰:“小姐明敏之见,正大之言,非小生所及也。”
对乳娘再三劝嘱,毋令失期,乳娘唯唯而去。
是夜,生留宿于店中,转展不寐,坐待晨鸡,苦恨春宵之长也。俄而斗杓初转,村鼓催鸣。方欲呼意而秣马矣,忽闻千万人喧阗之声,潮涌汤沸,自西方而来矣。杨生大惊,摄衣而出,立街而见之。则执兵之乱卒、避乱之众人,笼山络野,纷骈杂远,军声动地,哭声响于霄。耐之于人,则曰:“神策将军仇士良,自称皇帝,发兵而反。天子出巡杨州,关中大乱。贼兵四散,却掠人家。且传言:‘闭亟关不通,往来之人,毋论良贱,皆住军丁矣。’”
生慌忙惊惧,遂率书童,鞭驴促行,望蓝田山而去,欲窜伏于岩穴之间矣。仰见绝顶之上,有数问草屋,云影掩翳,鹤声清亮,杨生知有人家,从岩间五迳而上。有道人凭几而卧,见生至起坐问曰:“君是避乱之人,必淮南杨处士令郎也!”
杨生趋进再拜,含泪而对曰:“小生果是杨处士子也,自别严父,只依慈母。气质甚鲁,才学俱蔑。而妄生徼悻之计,冒死观国之宾,行到华阴,猝值变乱。不图今日获拜丈人,此必上帝俯鉴微诚,故令叩陪大仙之几杖,得闻严父之消息。伏乞仙君;毋惜一言,以慰人于之心。家严今在何山?而奉履亦何如?”
道人笑曰:“尊君与我着棋于紫阁峯上,别去属耳,未知其去向何处。而童颜不改,绿发长春,惟君毋用伤怀。”
杨生泣诉曰:“或因先生,可得一拜于家严乎?”
道人又笑曰:“父子之情虽深,仙风之分迥殊,虽欲为君圈之,未由电。而况三山渺邈,十州空阔,尊公去就何以得知?君既到此,姑且留宿,徐待道路之通,归去亦未晚电!”
杨生虽闻父亲安宁之报,道人落落无顾念之意,会合之望已绝矣。心绪凄怆,泪流被面。道人慰之曰:“合而离,离而合,亦理之常也,何以为无益之悲也?”
杨生拭泪而谢,当隅而坐。遭人指壁上玄琴而问曰:“君能解此乎?”
生对曰:“虽有素癖,而未遇真师,不得其妙处矣。”
遭人使童于授琴于生。使弹之。生遂置之膝上,奏《风入松》一曲。道人笑曰:“用手之法,活动可教也。”
乃自移其琴,以千古不传之四曲,次第教之。清而幽,雅而亮,实人间之所未闻者。生本来精通音律,且多神悟,一学能尽传其妙。道人大喜,又出白玉洞萧,自吹一曲以教生,乃谓之曰:“知音相遇,古人所难。今以此一琴一萧赠君,日后必有用处,君其识之。”
生受而拜谢曰:“小生之得拜先生,必是家亲之指导。先生即家亲故人,小生敬事先生何异于家亲乎?侍先生杖屦,以备弟子列,小于愿也。”
遭人笑曰:“人间富贵自来偪君,君将不可免也。何能以游老夫,接在岩穴乎?况君毕竟所归之处,与我各异,非我之徒也。但不忍负殷勤之意,赠此彭祖方书一卷,老夫之情此可领也。习此则虽不能久视延年,亦足以消病却老也。”
生复起拜而受之,仍问曰:“先生以小子期之以人间富贵,敢问前程之事矣。“小子于华阴县,与秦家女子方议婚,为乱兵所遥,奔窜至此,未知此婚可得成乎?”
道人大笑曰:“婚姻之事昏黑似夜,天机不可轻泄。然君之佳缘在于累处,秦女不必偏自绻恋也!”
生跪而受命,陪道人同宿于客室。天未明道人唤觉杨生,而谓之曰:“道路既通,科斯退定于明春。想大夫人方切倚闾之望,须早归故乡,毋贻北堂之忧。”
仍计给路费,生百拜床下称谢厚眷。收拾琴书,行出洞门,不胜依黯。矫音回顾茅茨及道人,已无去处。惟曙色蔷凉,彩霭蕴笼而已。
生入山之初,扬花束落,一夜之闾菊花满发矣。生大以为怪,问之人:“已秋八月矣!来访旧日客店,新径兵火,材落萧条,与向来经过之时大异。赴举之士纷纷下来,生问都下消息。则答曰:“国家召诸道兵马,过五个月,始削平潜乱,大驾远都。科举且以春退定矣。”
杨生往访秦御史家,则绕澳衰柳摇落于风霜之后,殊非旧日景色。朱楼粉墙已成灰烬,陈础推破瓦积遗墟而已。四阴荒凉,亦不问鸡犬之声。生怆人事之易变,怅隹期之已旷,攀援柳条,伫立斜阳,徒吟秦小姐杨柳之词。一字一泪,衣裾尽湿。欲问往事,不见人迹。乃茫然而归,问于店主曰:“彼秦御史家属今在何处耶?”
店主嗟惋曰:“相公不闻耶?前者,御史仕宦在京,惟小姐率婢仆守家。官军恢复京师之后,朝庭以秦御史为受逆贼伪爵,以极刑之。小姐押去京师,而其后,或言终不免惨祸,或言没入掖庭矣。今朝官人押领罪人等数多家属,过此店之前,问之则曰:“此属皆没入为英南县奴婢者也。”
或云:“秦小姐亦入于其中矣。”
杨生听之,泪汪然自下日。“蓝田山道人云:“秦氏婚事,昏黑似夜,小姐必已死矣,更无诘问之处。”
乃治行具下去秀州,此时柳氏闻京师祸乱之报,恐儿子死于兵火,日夜呼天,几不得自保矣。及见步游,相持痛哭,若遇泉下之人。
未几,旧岁已尽,新春忽届矣。生又将作赴举之行,柳氏谓生曰:“去年汝往皇都,几陷危境,至今思惟,惟禀禀可怕。汝年尚稚,功名不急,然所以不挽汝行者,吾亦有主意故也。顾此秀州既狭且僻,门户才貌实无堪为汝配者,而汝已十六岁也,今若不定,几何其不失时乎?京师紫清观杜炼师,即吾表兄,出家虽久,计其年岁,则尚或生存。此兄气宇不凡,知虑有裕,名门贵族无不出入。寄我情书则必亲汝知子,而出力周旋,为求贤匹。汝须留意于此。”
仍作书而付之。生受命,始以华阴事告之,辄有凄感之色。柳氏嗟咄曰:“秦氏虽美,既无天缘,祸家馀生,必难全生。假今不死,逢着亦难,汝须永断浮念,更求他姻,以慰先母企望之怀也。”
生拜敬登程。
及到洛阳,猝值骤雨,避入于南门外酒店,沽酒而饮。生谓主曰:“此酒虽美,亦非上品也。”
主人曰:“小店之酒无胜于此者。相公若求上品,天津桥头酒肆所卖之酒,名日‘洛阳春’,一斗之酒千钱其价,昧虽好而价则高矣。”
生静思:洛阳自古帝王之都,繁华壮丽甲于天下。我去年取他路而去,未见其胜概,今行当不落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