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梦/第0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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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乃使书童算酒价,仍驱驴向天津而行。及抵城中,山水之胜人物之盛,果叶所闻矣。洛水横贯都城,如铺白练。天津桥泂跨澄波,直通大路。隐隐如彩虹之饮水,蜿蜿若苍龙之展腰。朱甍耸卒,碧瓦耀日,色映清漪,影抱春街,可谓第一名区也。生知其为店主所谓酒楼,乃催行至其楼前。,金鞍骏马,填塞迎衢,仆伕林立,谭声雷聒。仰观楼上,则丝竹轰鸣,声在半空。罗缔纷续,香闻十里,生以为河南府尹䜩客于此,使书童问之:争言城里少年诸公子,聚集一时名妓,设宴珏景。生闻之已觉醉兴翩翩,豪气腾腾,于是当楼下驴,直入楼中。
年少书生十条人,与菱人数十,杂坐于锦筵之上,骋高谈,浮大白,衣冠鲜明,意气轩轻。诸生见杨生容颤秀美,符彩洒落,齐起迎揖,分席列坐。各通姓名后,上座有卢生者,先问曰:“吾见杨兄行色,所谓‘槐花黄,举子忙’者也。”
生曰:“诚如兄言矣。”
又有杜生者曰:“杨兄苟是赴举之儒,则虽云不速之宾,参于今日之会亦不妨也。”
生曰:“以两兄言观之,则今日之会,非但以酒杯留连而己,必结诗社而较文章也。若小弟者,以楚国寒贱之人,年龄既少,智识甚狭,虽以薄劣猥充乡贯,忝与子诸公盛会之末,不亦借乎?”
诸人见杨生语逊而年幼,颇轻易之,答曰:“吾辈之会,非为结诗社也。而杨兄脐谓较文章,盖彷佛矣。然兄是后来之客,虽作诗可也,不柞亦可也,与吾辈饮酒洽好矣。”
仍促传巡杯,使满坐诸妓造奏众乐。杨生乍抬醉眸,猎视群媪:二十馀人各执其艺,而惟一人,超然端坐,不奏乐不接语。淑美之容,冶艳之态.真国色也。望之如南海观音,婷婷独立于会素之中矣。杨生神魂撩乱,自忘巡杯。其美人亦颇顾杨生,以秋波送情。生又睇视,则累幅诗笔,堆积子黄人之前。遂向诸生面言曰:“彼诗笺必者兄佳制,可得一赏否?”
诸人未及对,美人辄起,摄其华笺,置之于橱生座前。生一一披阅,则大都十馀丈诗,而其中虽不无优劣生熟,盖平平无惊语佳句也。生心语曰:“我会闻洛阳多才子矣,以此见之,则虚言也。乃还其诗笺于美人,对诸生拱手而言曰:“下土贱生,未会见上国文章矣。今者幸玩诸兄珠玉,快乐之心不可胜喻。”
此时诸生已大醉矣,恰恰笑曰:“杨兄但知诗句之妙而已。不知其间有最妙之事也。”
生曰:“步弟过蒙诸兄眷爱,酒召之间,已作忘形之友。所谓妙事,何惜向少弟说来耶?”
王生大笑曰:“说道于兄,何害之有?吾洛阳素称之才府库,是以近前科甲洛阳之人,不为状元则必为探花,吾辈诸人,皆得文字上虚名,而不能自定其优劣高下矣。彼娘子姓桂名蟾月,非但姿色歌舞独步于东京,古今诗文无所不通,且其诗眼尤妙矣。灵如鬼神,路阳诸儒纳卷而来,则一阅其文,断其立落,言如符合,未尝一失,其神鉴如此也。以是吾辈各以所制之文,送于桂娘,经其品题,取其入眼者,载之歌曲,被之管弦,以之而定其高下,长其声价,如旗亭故事。况桂娘姓名,盖应月中之桂,新榜魁元之吉兆,实在于此矣。杨生试闻之,此非妙事乎?”
有杜生者,曰:“此外有剐妙而又妙者。诸诗之中,桂卿择其一首而歌之,则作其诗者,今夜当与桂卿好结芳缘,而吾辈皆作贺客而已,斯岂非妙而又妙者乎?杨兄亦男子也,苟有一段豪兴,亦赋一诗,与吾辈争衡似好电。”
生曰:“诸兄之诗,成之已久,未知桂卿已歌何人之诗乎?”
王生曰:“桂卿尚断一阕,清音樱唇,久锁玉齿未启,阳春绝调,犹不入于吾侪之耳。桂卿若不故作娇态,则必有羞涩之心而然也。”
生曰:“小弟会在楚中,虽或依样画芦,作一两首诗,而即局外之人也。与诸兄较艺,恐未安也。”
王生大言曰:“杨生容貌黄于女子矣,又何无丈夫之意耶?圣人有言曰:‘当仁,不让于师’,又曰:‘其争也君子’,第恐杨兄无诗才也。苟有才也,岂可徒执伪谦乎?”
杨生虽外饰虚让,一见桂娘,豪情已不可制矣。见诸生座傍尚有空笺,生抽其一幅,纵横走笔,题三章诗。比如风穑.之走海,渴马之奔川。诸生见其诸思之敏捷,笔势之飞动,莫不惊讶失色矣。杨生掷笔于席上,谓诸生曰:“宜先请教于诸兄,而今日座中桂卿即考官也,纳卷时刻,恐不及也。”
即送其诗笺于桂卿,其诗曰:
楚客西游路入秦,酒楼来醉洛阳春。
月中丹桂谁先折?今代文章自有人。
天津桥上柳花飞,珠箔重重映夕晖。
侧耳要听歇一曲,锦燕休食舞罗衣。
花枝羞杀玉人妆,未吐纤歌口已香。
侍得梁花飞尽后。洞房花烛贺新郎。
蟾月乍转星眸,霎然看过檀板,一声清歌自发,袅袅如缕,咽咽如诉,鹤唳青田,凤鸣丹丘。秦筝夺其声,赵瑟失其曲。满坐皆洒然易容。初诸人傲视杨生,许令作诗矣。及其三诗皆入于蟾月之歌喉,怃然败兴相对,其喜可知。蟾月满酌玉杯,以《金缕衣》一曲侑之,芳姿嫩声,能割人之肠,而迷人之魂。生情不能抑,相携就寝。虽巫山之梦,洛浦之遇,未足以逾其乐矣。
至夜半,蟾月于枕上谓生曰:“妾之一身,自今日已托于郎君矣。妾请略暴情事,惟郎君俯察而怜悯焉。妾本韶州人也,父会为此州驿丞矣,不幸病死于他乡,家事零替,故山迢递,力单势蹙,无路返葬。继母卖妾于媪家,受百金而去。妾忍辱舍痛,屈身事人,只祈天或垂怜,幸逢君子,复见日月之明。而妾家楼前,即去长安道也,车马之声昼夜不绝,来人过客,孰不落鞭于妾之门前乎?从来四五年间,眼阅千万人矣,尚未见近以于郎君者。今何幸遇我郎君,至愿已毕。郎君不以妾鄙夷之,则妾愿为樵爨之婢,敢问郎君意如何?”
生乃款管曰:“我之深情岂与桂娘少间哉?第我本贫秀才也,且堂有老亲,与桂卿偕老,恐不概于老亲之意,若具妻妾,则亦恐桂娘之不乐也。桂娘虽不以为嫌,天下必无可为杜娘女君之淑女,是可虑也。”
蟾月曰;“郎君是何言也?当今天下之才,无出于郎君之右者。新榜状元固不足论电,丞相印绶,大将节钺,非又当归于郎君手中?天下美女,孰不愿从于郎君乎?将见红拂随李靖之匹马,绿珠步石崇之香尘。蟾月何人,敢有一毫专宠之心?惟愿郎君娶贤妇于高门,以奉大夫人后,亦勿弃贱妾焉。妾请自今以后,洁身而待命矣。”
生曰:“去年我会过华州,偶见秦家女子,其容貌才华,足与桂娘可较伯仲,而不幸今也则亡,桂卿欲使我更求淑女于何处乎?”
蟾月曰:“郎君所言者,必是秦御史女彩凤也。御史会为吏于此府,秦娘子与贱妾,情谊颇缜密矣。其娘子且有卓文君之才貌,郎君岂无长卿之情?而今虽思之亦无益矣,请郎君更求于他们矣。”
杨生曰:“扫古绝色本不世出,今桂卿秦娘俩人生并一代,吾恐天地精明之气,殆已尽矣。”
蟾月大笑曰:“郎君之言,诚如井底蛙矣。妾姑以吾娼妓中公论,告子郎君矣。天下有‘青楼三绝色’之语,江南万玉燕、河北狄惊鸿,洛阳桂蟾月,蟾月即妾也。妾则独得虚名,玉燕、惊鸿,真当代绝艳,岂可曰天下更无绝色乎?”
生曰:“吾意则彼两人猥与桂卿齐名矣。”
蟾月曰:“玉燕以地之远,虽未得见,南来之人无不称赞,可知其决非虚名。惊鸿与妾情若兄弟,惊鸿一生本末,请略陈之。惊鸿播州良家女也,早失怙恃,依其姑母。自十岁美丽之色,名于河北,近地之人欲以千金买以为妾。媒婆填门,闹如群蜂,而惊鸿言于姑母,皆斥遣。众媒婆问于姑娘曰:‘姑娘东推西却,不肯许人,必得何许佳郎乃合于意乎?欲以为大丞相之妾乎?欲以为节度使之副室乎?欲许于名士乎?欲送于秀才乎?’惊鸿替对曰:‘若如晋时,东山携妓之谢安石,则可以为大宰相之妾矣。若如三国时,使人误曲之周公瑾,则可以为节度使之妾矣。有若玄宗朝,献《清平词》之翰林学士,则名士可随矣。有若武帝时,奏《凤凰曲》之司马长卿,则秀才可从矣。惟意是适,何可逆料乎?’众婆大笑而散。惊鸿以为,穷乡女子耳目不广,将何以拣天下之奇才,择闺中之贤匹乎?惟媪女则英雄豪杰无不接席,而酬酢公子王孙,亦皆开门而逢迎,贤愚易辨,优劣可分,比之则求竹于楚岸,采玉于蓝田,奇才美品何患不得?遂愿自卖于娼家,必欲耗身于奇男。未及数年,名声大噪。去年秋,山东河北十二州文人才士,会于邺都,设宴以娱,惊鸿以一曲霓裳,舞于席上,翩如惊鸿,矫如翔凤,百队罗绮,尽失颜色,其才其貌此可见矣。宴罢独上于铜雀台,带月徘徊,感古悲伤,咏断肠之遗句,吊分香之往迹,仍窃笑曹孟德不能藏二乔,于楼中见之者,无不爱其才奇其志。顾今闺阁之中,岂独无其人乎?惊鸿与妾,同游于上国寺,与之论怀,惊鸿谓妾曰:‘尔我两人,苟得意中之君子,互相荐引,同事一人,则庶不误百年之身矣。’妾亦诺之矣。妾及遇郎君,辄思惊鸿,而惊鸿方入于山东诸侯宫中,此所谓好事多磨者耶?侯王姬妾,富贵虽极,亦非惊鸿之愿也。”
仍唏嘘曰:“惜乎,安得一见惊鸿说此情也?”
杨生曰:“青楼中虽有许多才女,安知士大夫家闺秀,不让娼扉一头地乎?”
蟾月曰:“以妾目见,无如秦娘子者。苟下秦娘一等,妾不敢荐于郎君。然妾饱闻长安之(长安之)人争相称道曰:“郑司徒女子,窈窕之色,幽闲之德,为当今女子中第一。妾虽未亲见,大名之下,本无虚事。郎君归到京师,留意访问是所望也。”
问答之间,纱窗已微明矣。两人同起,梳洗毕。螗月曰:“此处非郎君久留之地也。况昨日诸公予,尚不无快快之心,恐不利于相公,须趁早登程。前头叩侍之日尚多,何必为儿女予屑屑之悲乎?”
生问曰,“娘言诚如金石,当铭镂于心肝矣。”
遂相对挥泪分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