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梦/第04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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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生自洛阳抵长安,定其旅舍,顿其行装,而科日尚远矣,招店人问紫清观远近,云:“在春明门外矣。”

  即备礼段往寻杜炼师。炼师年可六十馀岁,戒行甚高,为观中女冠之首矣。生进以礼谒,传其母亲书简,炼师问其安否。垂涕而言曰:“我与今堂姐姐相别已二十年,后世之人,轩仰若此,人世流光,信如白驹之忙也。吾老矣,厌处于京师烦嚣之中,方欲远向崆峒,寻仙访道,炼魂守真,栖心于物外矣。姐姐书中有所托之言,吾当不得已为君少留。杨生风彩明秀如仙,当世闺艳之中,恐难得相敌之良配也。然从须商量,如有间日更加一来焉。”

  杨生曰:“小侄亲老家贫,年近二十而身处僻乡,未能择配,方当喜惧之日,反贻衣食之忧,诚孝莫展,歉愧深切。今拜叔母,眷念至斯,感荷良深矣。”

  即拜辞而退。

  时科日将迫,而自闻指婚之诺,稍弛求名之心,数日后复往观中。炼师迎笑曰:“一处有处女,言其才与貌,则真杨郎之配。而但其家门楣太高,六代公侯三代相国,杨郎若为今榜魁元,则此始事庶可望矣。其前,发口无益也。杨郎不必烦访老身,勉修科业期于大捷可也。”

  杨生曰:“第谁家也?”

  炼师曰:“春明门外郑司徒家也。朱门临道,门上设棨戟者,即其第也。司徒有一女,而其处子仙也,非人也。”

  生忽思蟾月之言,潜念曰:“此女子果如何,而大得声誉于两京之间乎?”

  问于炼师曰:“郑氏女子师父会见之乎?”

  炼师曰:“我岂不见乎?郑少姐即夭人,不可以口舌形其美也。”

  生曰:“小侄非敢为夸大之言也,今春科第当如探囊中物也。此则固不足挂念,而平生有痴呆之愿,不见处于则不欲求婚,愿师父特出慈悲之心,使小子一见其颜色如何?”

  炼师大美曰:“宰相家女子,岂有得见之路乎?杨郎或虑老身之言,有未可信者乎?”

  生曰;“小子何敢有疑子尊言乎?凡人之所见各自不同,安保其师父之眼必如小子之目乎?”

  炼师曰:“万无此理也!凤凰麒麟,妇孺皆称祥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高明。苟非无目之人,则岂不知子都之美乎?”

  杨生犹不快而归矣,必欲受诺子炼师。翌日清晨又往道观。炼师笑谓曰;“杨郎必有事也。”

  生曰:“小子不见郑小姐,则终不能无疑于心。更乞师父念母亲付托之意,察小子委曲之情,密运冲襟,别出妙计,使小子一遭望见,则当结草而图报矣。”

  炼师掉头曰:“未易哉!”

  沉吟半饷,乃谓曰:“吾见杨郎聪睿明透,学问之暇或知音律乎?”

  生曰:“小子会遇异人,学得妙曲,五音六律颇皆精通矣。”

  炼师曰:“宰相之家甲第峨峨,中门五重,花园深深,缭垣数丈,自非身具羽翼不可超电。且郑小姐读诗学礼,律身有范,一动一静合度合仪,既不焚香于道观,又不荐齐于尼院,正月上元不观灯市之戏,三月三日不作曲江之游,外人何从而窥见乎?且有一事或冀万幸,而恐杨郎不肯从也。”

  生曰:“郑小姐如何得见?虽令升天入地,握火蹈水,何敢不从乎?”

  炼师曰;“郑司徒近因老病,不乐仕宦,惟寄必于园林钟鼓。夫人崔氏性好音乐,而小姐聪慧颖悟,千万百事无不明知。至于音律清浊,节奏繁促,一闻辄解,毫分缕析。虽妙如师襄,神如子期,未必过此。而蔡文姬之能知断弦,盖馀事耳。崔夫人闻有新翻之曲,则必招致其人,使奏于座前,令小姐论其高下评其工拙,凭几而听,以此为暮景之乐。吾意杨郎苟解弹琴,预习一曲而待之。三月晦日,乃灵符道君诞日,郑府每年必送解事婢子,赍米香烛于观中。杨郎当以此时,换着女服,手弄三尺绿绮,使彼闻之,则被必归告于夫人。夫人闻之则必请去矣。入郑府之后,得见小姐与否,皆系于天缘,非老身所知,而此外无他计矣。况君貌如美人,且不生髯,出家之人或有不裹发不掩身者,变服亦不难矣。”

  生喜而谢拜而退,屈指待日矣。

  原来郑司徒无他子女,惟有一女小姐而已。崔夫人解娩之日,于昏困中见之,则有仙女把一颗明珠入于房栊,而小姐生矣。名之日琼贝。及长,娇姿雅仪,奇才徽范,盖千古一人也。父母钟爱甚笃,欲得佳郎而无可意者,年至二八,尚未笄矣。

  一日,崔夫人招小姐乳母钱妪,谓之曰:“今日遭君诞日,汝持香烛往紫清观,传与杜炼师,兼以表段茶果,致吾恋恋不忘之意。”

  钱妪领命,乘小轿至遭观,炼师受其烛,供享于三清殿,且奉三种盛馈百拜,而谢斋供钱妪而送之。此时杨生已到别堂,方横琴而奏曲矣。钱妪留别炼师,正欲上轿,忽听琴韵出于三清殿迤西小席之上,其声甚妙,宛转清新,如在云霄之外矣。钱妪停轿而立,侧听颇久,颗问于炼师曰:“我在夫人左右,多听名琴,而此琴之声果初闻也。未知何人所弹也?”

  炼师菩曰:“日昨年步女冠自楚地而来,欲壮观皇都,姑此淹留,而时时弄琴,其声可爱,贫道聋于音律者,不知其工焉知其拙。今妈妈有此嘉奖,必善手也。”

  钱妪曰:“吾夫人若闻之,则必有召命,炼师须挽留此人,勿令之他。”

  炼师曰:“当如教矣。”

  钱妪出洞门后,入以此言传于杨生。生大悦,苦待夫人之召矣。

  钱妪归告夫人曰:“紫清观有何许女冠,能做奇绝之响,诚异事矣。”

  夫人曰:“吾欲一听之矣。”

  明日,送小轿一乘。侍蜱一人于观中,语于炼师曰:“小女冠虽不欲辱临,道人须为之劝进。”

  炼师对其侍婢,谓生曰:“尊人有命,君须勉往。”

  生曰:“遐方贱踪,虽不合进谒于尊前,而大师之教,何敢有违?”

  于是具女道上之巾服,抱琴而出,隐然有魏仙君之道骨,飘然有谢自然之仙风矣。郑府丫环钦叹不已。

  杨生乘小轿至郑府,侍婢引入子内庭。夫人坐于中堂,成仪端严。生叩头再拜于堂下。夫人命赐坐,谓之曰:“昨日婢子往道观,幸听仙乐而来,老人方愿一见,得接遭人清仪,须觉俗虑之自消。”

  杨生避席而对曰;“贫道本是楚间孤贱之人也,浪迹如云,朝暮东西,兹因贱枝获近于夫人座下,是岂始望之所及哉?”

  夫人使婢取杨生手中之琴,置膝摩挲,乃称称赞曰;“真个妙材也!”

  生答曰;“此龙门山上百年自枯之桐,木性已尽于霹雳,至强不下于金石,虽以千金赌之,不可易也。”

  酬答之顷,砌阴已改,而漠然无小姐之形影矣。杨生心甚着急疑虑,自起告于夫人曰:“贫道虽传得古调,而今之不弹者多,贫遭亦不能自知其声之非今而古也。顷仍紫清观众女观而闻之,则小姐之知音,则今世之师旷,愿效贱艺以听小姐之卜教也。”

  夫子使侍儿招小姐,俄而繍暮乍卷,香泽微生,小姐来坐于夫人座侧。杨生起拜毕,纵目而望之:太阳初涌于彤霞,芳莲改映于绿水矣。神摇哞眩,不能正视。杨生嫌其坐席稍远,眼力有碍,乃告曰:“贫道欲受小姐之明教,而华堂广阔,声韵散泄,或恐不专于细听也。”

  夫人谓侍儿曰:“女冠之座可移于前也。”

  侍婢移席请坐。虽已逼于夫人之坐,而适当小姐座席之右,反不如真视相望之时也。生大以为恨,而不敢再请。侍婢设香案于前,开金炉,爇名香。生乃改坐援琴,先奏《霓裳羽衣》之曲。小姐曰:“美哉此曲,宛然天宝太平之气象也!此曲人必解之,而曲臻其妙未有如道人之手段者也。此非所谓‘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罢霓裳羽衣曲’者乎?阶乱之淫乐,不足听也,愿闻他曲。”

  杨生更奏一曲。小姐曰:“此曲乐而淫,哀而促,即陈后主《玉树后庭花》也,此非所谓。‘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者乎?亡国之繁音不足尚也。更奏他曲!”

  杨生又奏一阕。小姐曰:“此曲如悲,如喜,如感激者然,如思念者然。昔蔡文姬遭乱披拘,生二子于胡中矣,及曹操赎远,文姬将归故国,留别两儿,作《胡笳十八拍》,以寓悲怜之意,所谓‘胡人落泪添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者也,其声虽可听也,失节之人曷足道哉?清新其曲!”

  杨生又奏一腔。小姐曰:“王昭君《出塞曲》也。昭君眷系旧君,瞻望故乡,悲此身之失所怨,画师之不公,以无限不平之心,付之于一曲之中,所谓‘谁怜一曲侍乐府,能使千秋伤绮罗’者也。然胡姬之曲,边方之声,本非正音也,抑有他曲乎?”

  杨生又奏一转。小姐改容而言曰:“吾不闻此声久矣!道人实非凡人也!此则英雄不遇其时,宅心于尘世之外,而忠义之气壹郁于板荡之中,得非嵇叔夜《广陵散》乎?及其被戮于东市也,顾日影弹一曲曰:‘怨哉!’人有欲学《广陵散》者乎?吾惜之而不传矣!嗟呼,《广陵散》从此绝矣!所谓‘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者也。后人无传之者,道人必遇嵇康之精灵而学也。”

  生膝席而答曰:“小姐之英慧,出入上万万也!贫遭尝闻之于师,其言亦与小姐一也。”

  又奏一翻。小姐曰:“优优哉!沨沨哉!青山峨峨,绿水洋洋,神仙之迹,超脱尘旧之中,此非伯牙《水仙操》乎?所谓‘锺期既遇,奏流水而何惭”者也。道人乃千百岁后知音也。伯牙之灵如有所知,必不恨钟子期之死也。”

  杨生又弹一阕,小姐辄正襟跪坐曰:“至矣!尽矣!圣人遭遇乱世,遑遑四海,有极济万姓之意,非孔宣父谁能作此曲乎?必《猗兰操》也。所谓‘逍遥九州,无有定外’者,非其意乎?”

  杨生跪坐添香,复弹一声。小姐曰:“高哉!美哉!猗兰之操,虽出于大圣人忧时救世之心,而犹有不遇时之欢也!此曲与天地万物熙熙同春,嵬嵬荡荡无得以名也,是必大舜《南薰曲》也。所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者,非其诗乎?尽善尽美者,无过于此者。虽有他曲,不愿闻矣。”

  杨生敬而对曰:“贫道闻:乐律九变,天神下降,贫道所奏者只八曲也,尚有一曲,请玉振之矣。”

  拂柱调弦,闪手而弹,其声悠扬闿悦,能使人魂佚而心荡,庭前百花一时齐绽,乳燕双飞,流莺互歌。小姐蛾眉哲低,眼波不收,泯默而坐矣。至“凤兮凤兮归故乡,邀游四海求其凤”之句,乃开眸再望,俯视其带,红晕转上于双颊,黄气忽消于八字,正若被恼于春酒者也。即雍容起立,转身入内。生愕然无语,推琴而起,惟瞪视小姐之昔,魂飞神飘,立如泥塑。夫人命坐之,问曰:“师父俄者所弹者何曲也?”

  生乍对曰:“贫道传得于师,而不知其曲名,故正待小姐之命矣。”

  小姐久而不出,夫人使侍婢问其故。传婢还报曰:“小姐半日触风候缺安,不能出矣。”

  杨生太疑小姐之觉悟,蹙蹙不安,不敢久留,起拜于夫人曰:“伏闻小姐玉体不平,贫道实切忧虑矣。伏想夫人必欲亲自谂视,贫道请退矣。”

  夫人出金帛而赏之。生辞而不受曰:“出家之人,虽粗解声律,不过自适而已,敢受伶人之缠头乎?因顿首而谢,下阶而去。夫人忧小姐之病,即召问之,已快愈矣。小姐还于寝室,问于侍女曰:“春娘之病今日何如?”

  侍女曰:“今日则已差,闻小姐听琴,新起梳洗矣。”

  原来春娘姓贾氏,其父西蜀人也,上京为丞相府胥吏,多有功劳于郑司徒家矣,未久病死。时春娘年仅十岁,司徒夫妻怜其无依,收置府中,使与小姐同游,其龄于小姐较一月臭。容貌粹丽,百态俱备、端正尊贵之气象,虽不及于小姐,而亦绝代佳人也。诗才之奇,笔法之妙,女红之工,足与小姐相上下。小姐视如同气,不忍暂离。虽有奴主之分,实同朋友之谊,木名即楚云,而小姐以其态度之可爱,采韩吏部“多态度春空云”之句,改其名曰“春云”,家内之人皆以春云呼之。春云来见小姐而问曰:“朝者诸侍女争言,仲堂弹琴之女冠,容如天仙,手弹稀音,小姐大加称赞,小婢忘却在病,方欲玩赏其女冠,何其速去耶?”

  小姐发红于面,徐言曰:“吾动身如玉,持心如盘,足迹不出于门,言语不交于亲戚,乃春娘之所知也。一朝为人所诈,忽受难洗之羞辱,自此何忍举面对人乎?”

  春云惊曰:“怪哉!此何言也?”

  小姐曰:“俄来女冠,果然其容貌秀美矣,琴曲妙矣……”

  即嗫嚅不毕其说:春云曰:“其人第如何?”

  小姐曰:“其女冠始奏《霓裳羽衣》,次奏诸曲,其终也奏帝舜《南薰曲》,我一一评论,遵季札之言,仍请止之。其女冠言:有一曲臭,更奏新声。乃司马相如挑卓文君之《凤求凰》也,我始有疑而见之:其窖貌举止与女子大异,是必诈伪之人,欲赏春色而变服而来矣!所恨者,春娘若不病,一见可辨其诈也。我以闺中处女之身,与所不知男女半日对坐,露而接语,天下宁有是事耶?虽母于之间,我不忍以此言告之矣。非春娘谁与说此怀也?”

  春娘笑曰:“相如凤求凰处,子独不闻耶?小姐必见杯中之弓影也。”

  小姐曰:“不然,此人奏曲有皆有次第,若使无心求凤之曲,何必奏之于诸曲之末乎?况女子之中,容貌或有清弱者矣,或有壮大者矣,气象豪爽,未见如此人者也。予意则国试已迫,四方儒生皆集于京师!其中有误闻我名者,妄生探芳之计也。”

  春云曰:“其女冠果是男子,则其容颜之秀美如此,其气象之豪爽如此,其精通音律又如此,可知其才品之高矣,安知非真相如乎?”

  小姐曰:“彼虽相如,我则决不作卓文君也。”

  春云曰:“小姐无为可笑之说。文君寡妇也,小姐处女也,文君有意而从之,小姐无心而听之,小姐何以目比于文君乎?”

  两人嬉嬉谈笑,终日自乐。

  一日,小姐侍夫人而坐,司徒自外而入,持新出榜眼,以授夫人曰:“女儿婚事,至今未定,故欲择佳郎于新榜之中矣。闻状元杨少游,淮南人也,时年十六岁,且其科制人皆称赞,此必一代才子。且闻其风仪俊秀,标致高爽,将成大器,而时未娶妻,若得此人为东床之客,则于我心足矣!”

  夫人曰:“耳闻本不如目见,人虽过称,我何尽信?必也亲见而后方可定矣。”

  司徒曰:“是亦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