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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云梦/第0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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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九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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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翰林自遇仙女以来,不寻朋友,不接宾客,静处花园,专心一虑,夜至则待来,日出则待夜,惟望使彼感激。而美人不肯数来,翰林念转骂而望益切矣。久之,两人自花园挟门而来。在前者即郑十三,在后者生面也。郑生引在后者见于翰林曰;“此师父即太极宫杜真人。相法卜术,与李淳风、袁无纲相颉颃也。欲相杨兄而邀来矣。”

  翰林向真人面揖曰:“慕仰尊名宿矣,尚未承颜一奉亦有数耶?先生必审见郑生之相,以为如何耶?”

  郑生先答曰:“此先生相小弟而称曰:‘三年之内必得高第,将为八州刺史。’于弟足矣。此先生盲必有中,兄试问之。”

  翰林曰:“君子不问福,只闻灾殃,惟先生直言也。”

  真人熟视而言曰:“杨翰林两眉皆秀,凤眼向鬓,位可跻于三台。耳根白,如涂粉圆,如垂珠,名必闻于天下。权骨满面,必手执兵权,威震四海,封侯于万里之外,可谓百无一缺。而但今日有目前之横厄,殆哉殆哉。”

  翰林曰:“人之吉凶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而惟疾病之来,人所难免,无乃有重病之兆耶?”

  真人曰:“此非寻常之灾殃也。青色贯于天庭,邪气侵于明堂,相公家内或有来历不分明之奴婢乎?”

  翰林于心已知张娘之祟,而蔽于恩情,略不惊恐,答曰:“无是事也。”

  真人曰:“然则或过古墓,感伤于脑中,或与鬼神相接于梦里乎?”

  翰林曰:“亦无是事也。”

  郑生曰:“杜先生会无一言之差,杨兄更加商念!”

  翰林不笞。真人曰:“人生以阳明保其身,鬼神以幽阴成其气,若昼夜之相反,水火之不容。今见女鬼邪秽之气,已罩于相公之身,数日之后,必入于骨髓,相公之命恐不可救矣。此时毋门贫遭不会说来也。”

  翰林念之曰:“真人之言虽有所据,女娘永好之盟固矣,相爱之情至矣,夫岂有害吾之理乎?楚襄遇神女而同席,柳春畜鬼妻而生于,从古亦然,我何独虑?”

  乃谓真人曰:“人之死生寿天,皆定于有生之初。我苟有将相富贵之相,鬼神其于我何?”

  真人曰:“天亦相公也,寿亦相公也,无与于我矣。”

  乃拂袖而去。翰林亦不强留焉。郑生慰之曰:“杨兄自是吉人,神明必有所助,何鬼可虑乎?此流往往以诞术动人,可悲也。”

  乃进酒终夕,大醉而散。

  是日,翰林至夜分乃醒,焚香静坐,苦待女娘之来。已至深更,杳无形迹。翰林拍案曰:“天欲曙矣。欲灭灯而寝矣。”

  窗外忽有且啼且语之声,细昕之;则乃女娘也。曰:“郎君以妖道于之符,茫于头上,妾不敢近前。妾虽知非郎君之意,是亦夭缘尽,而妖魔戏也。惟望郎君保重,妾从此永诀矣。”

  翰林大惊而起,拓户而视之,已无人形,而只有一封书在于阶上。乃拆见之,即女娘之所制也。其诗曰:

昔访佳期蹑彩云,更将清酌酹荒坟。
深诚末效恩先绝,不怨郎君怨郑君。

  翰林一吟一唏,且恨且怪,以手抚头有一物,在于总发之间,出面见之,乃逐鬼符也。大怒叱曰:“妖人误我事也!”

  遂裂破其符,痛恚益切,更把女娘之诗,微吟一度,大悟曰:“张女之怨郑君深矣。此乃郑十三之事也,虽非恶意,沮败好事,非道士之妖,乃郑生也。吾必辱之。”

  遂次女娘之诗,囊以藏之曰:“诗虽成矣,谁可赠矣?”

  诗曰:

冷然风驭上神云,莫道芳魂寄孤坟。
园里百花花底月,故人何处不思君?

  达明,往郑十三家,郑生出去矣。三日往寻,终未一遇。女娘影响益缈邈矣。欲访于紫阁之亭,则精灵已归。欲寻于南郊之墓,则音容难接。无处可问,无计可施,抑塞纡轸,寝食顿减矣。

  一日,郑司徒夫妻置酒食邀林,讨稳而飞觞。司徒曰:“杨郎神观近何憔悴耶?”

  翰林曰:“与十三兄连日过饮,恐固此而然矣。”

  郑生忽来到,翰林以怒耳睥睨视,不与语矣。郑生先同曰:“只近来职事倥偬耶?心结不佳耶?陟屺之情苦耶?滥酒之疾作耶?貌何憔悴耶?神何萧索耶?”

  翰林微管曰:“旅游之人,安得不然?”

  司徒曰:“家中婢仆传言:杨郎与一美姝共话于花园,此语信耶?”

  翰林答曰:“花园僻矣,人谁往来,必传之者妄也。”

  郑生曰:“以杨兄豁达之量,为儿女羞愧之态耶?兄虽以大言斥杜真人,观兄气色不可掩也!弟恐兄迷而不悟,祸将不测,潜以杜真人逐鬼之符,置于兄束发之间,而兄醉倒不省矣。其夜潜身于园林蒙密之中窥见,则有鬼女哭辞于兄寝室外,即喻墙而去。此真人之言验矣。兄不我谢,而乃反衔怒何耶?”

  翰林知其不可牢讳,向司徒而言曰:“小婿之事,颇涉怪骇,当备告于岳丈矣。”

  具其首尾,悉陈无馀。仍曰:“小婿固知十三兄之爱我,而女娘虽日鬼神,鞋而不诞,正而不邪,决不贻祸于人,小婿虽疲劣,亦丈夫也,不必为鬼物所迷。而郑兄乃以不经之符,断其自来之路,实不能无介于中也。”

  司徒击掌大笑曰:“杨郎文彩风流,与宋玉同,必已作《神女赋》也。老夫非为戏言于杨郎也,少时偶值异人,果学少翁致鬼之术矣,今当为贤婿致张女娘之神,以谢侄儿之罪,以慰贤婿之心,未知如何?”

  翰林曰:“此岳丈弄小婿也。少翁虽能致李夫人之魂,而此术之不传也久矣,小婿于岳丈之言,不敢信也。”

  郑生曰:“张女娘之魂杨兄则不费一言而致之,小弟则能以一符而遂之,鬼中之可使者也。兄何疑乎?”

  司徒乃以鏖尾打屏风曰:“张女娘安在?”

  一女子忽自屏后而出,含笑台娇,立于夫人之后。翰林一举目,已知其张女娘也,恍恍惚惚,莫知端倪,直视司徒及郑生而问曰:“此人耶?鬼耶?鬼以何能出于白昼耶??司徒及夫人启齿而笑,郑生捧腹大噱,颠扑不能起。左右侍婢等已折腰矣。司徒曰:“老夫方为贤婿而吐其实矣。此儿非鬼非仙,即吾家所育贾氏女子,其名春云,近因杨郎块处花园,吃尽苫况,老夫送此美女以侍贤郎,欲以慰客中之无聊,盖出于吾老夫妻好意。而年步辈居间用计,戏谑太过,遂使贤郎无端苦恼,不亦笑乎?”

  郑生方止笑而言曰:“前后再度之逢,皆我所媒,而不感媒酌之恩,反以仇簪视之,杨兄可谓负功忘德者也!”

  翰林亦大笑曰:“岳丈既以此女送于小弟,郑兄从中操弄而已,何功之可赏?”

  郑生曰:“操弄之责,弟实甘心,发踪指示,自有其人,此岂独为小弟之罪哉?”

  翰林向司徒而笑曰:“苟有是也,或者岳丈为小婿作游事也。”

  司徒曰:“否否,老父之发己黄矣,岂可作儿戏乎?杨郎误思也。”

  翰林顾郑生曰:“非兄作俑,而谁复为此戏乎?”

  郑生曰:“圣人有言乎?‘出乎尔者,反乎尔。’杨兄更思之:曾以何计欺何许人乎?男子尚化为女子,以俗人而为仙,以仙子而为鬼,何足怪哉?”

  翰林乃大觉,笑向司徒曰:“是哉是哉,小婿会有得罪于小姐之事矣!小姐必不忘睚眦之怨也。”

  司徒与夫人皆笑而不答。翰林顾谓春云曰:“春娘汝固慧黠矣,欲事其人,而欺之,其于妇女之道如何耶?”

  春云跪而对曰:“贱妾但谰将军令,不闻天子诏也。”

  翰林嗟叹曰:“昔神女朝为云暮为雨,今春娘朝为仙暮为鬼。云与雨虽异一神女也,仙与鬼虽变一春娘也。襄王惟知一神女而已,何与于云雨之数化?今我亦知一春娘而已,何论其仙鬼之互变乎?然襄王见云则不曰云而曰神女,见雨则不曰雨而曰神女。今我遇仙则不曰春娘而曰仙,遇鬼则不曰春娘而曰鬼,是我不及于襄王远矣。春娘之变化非神女所及也。吾闻强将无弱卒,其裨将若此,其大将不待亲见而可知也。”

  座中皆大笑。更进酒肴,终夕大醉。春云亦以新入与于末席。至夜春云执灯陪翰林至花园。翰林醉甚,把春云之手而戏之曰:“汝真仙乎?真鬼乎?”

  仍就视之曰:“非仙也,非鬼也,乃人也。吾仙亦爱之,鬼亦爱之,况人乎?”

  又曰:“仙亦非汝也,鬼亦非仙也,或使汝而为鬼者,亦真有为仙为鬼之术。而以杨翰林为俗客而不欲相从耶?以花园为阳界而不欲相访耶?人能使汝为仙为鬼,而我独不能使汝而变化乎?使汝而欲为仙也,其将为月殿之姮娥乎?使汝而欲为鬼也,抑将为南岳之真真乎?”

  春云对曰:“贱妾僭越,实多欺罔之罪,惟相公宽假之。”

  翰林曰:“当汝之变化为鬼,亦不以为忘,到今岂有追咎之心乎?”

  春云起而谢之。

  杨翰林得第之后,即入翰苑。自縻职事,尚未归观。方欲请假归乡省拜母亲,仍陪来京师,即过婚礼。而时国家多事,吐蕃数侵掠边境,河北三节度或自称燕壬,或自称魏王,连结强邻,称兵交乱,天子忧之。传谋于群臣,广询于庙堂,将欲出师致讨。大小臣僚言议矛盾,皆怀姑息苟且之计。翰林学士杨少游出班奏曰:“宜如汉武帝招谕南越王故事,亟下诏书,诰以祸福。终不归命,用命取胜,为万全之策也。”

  上从之,使少游即草语于上前。少游俯伏命命,走笔制进。上大悦曰:“此文典重严截,恩威并施,大得诰谕之体,狂寇必自戢矣。”

  印下于三镇。赵魏两国则去壬号,服朝命,上表请罪。遣使进贡马一万匹,绢一千匹。惟燕王恃其地远兵强,不肯归顺。上以两镇之服,皆少游之功,降旨褒崇曰:“河北三镇专据一隅,屈强遣乱殆百年矣。德宗皇帝起十万众,命将征伐,终未能挫其强而服其心矣。今杨少游以盈尺之书,服两镇之贼,不劳一师,不戮一人,面皇威远畅于万里之外,朕实嘉之,赐以绢三千匹,马五千匹,表予优奖之意,仍欲进秩。少游进前辞谢曰:“代草王言,即臣职分,两镇归化,莫非天威,臣以何功,叩此重赏?况一镇犹梗圣化,敢肆跳梁,恨不能错提剑执殳,以雪国家之耻。升擢之命,何安于心?人臣愿忠,固无间于职阶之杀卑。兵家胜败,不专在于士卒之多。小臣愿得一枝之兵,倚仗天朝之威,进与燕寇决死力戬,以报圣恩之万一。”

  上壮其意,问于大臣。皆曰:“三镇互为唇齿之形,而两镇既已屈服,小燕狂贼特鼎鱼穴蚁也。以兵临之,则必若摧枯拉枵。而王者之兵先谋后伐,请遣少游,喻以利害,不服则即加兵可也。”

  上然之,使杨少游持节往喻。

  翰林奉诏旨,受𫓧钺将发行,拜辞于司徒。司徒曰:“边镇骜逆,不用朝命非一日也。杨郎以一介书生,入不测之危地,如有不虞之变,介于无备之处,岂但为老人之不幸乎?吾老且病,虽不与朝廷未议,而欲上一书面争之。”

  翰林止之曰:“岳丈毋用过虑,藩镇不过乘朝廷之不靖,哇误于一时也。今天子神武,朝政清明,赵魏两国,且已束手,单弱之小镇,偏少之一燕,何能为哉?”

  司徒曰:“王命既下,君意已定,老夫更无他盲。惟愿加餐而已。”

  夫人垂涕面别曰:“自得贤郎,颇慰老怀,郎今远行,我怀如何?王程有限,只祝来归疾矣”

  翰林退至花园,治行即发。春云执衣而泣曰:“相公之朝直于玉堂也,妾必早起,整包寝具,奉着朝袍。相公必流盻顾妾,常有眷眷不忍离之意。今当万里之别,何无一言相赠?”

  翰林大笑曰:“大丈夫当国事受重任,死生且不可顾,区区私情安足论乎?春娘无作浪悲;以伤花色。谨奉小姐,稳度时日。待吾竣事成功,腰悬如斗大金印得意归来也。”

  即出门,乘车而行。

  行至洛阳,旧日经过之迹,尚不改矣。当时以十六岁藐然一书生,着布衣,跨蹇驴,猾猾栖栖,行色艰关,不啻如苏秦十止之劳矣。仅过数年,建玉节,驰驷马,洛阳县令,奔走除道,河南府尹,匍匋导行,光彩照耀于一路,先声麓慑于诸州,间里耸观,行路谘嗟,岂不诚伟哉?翰林先使书童,往探桂蟾月消息。书童往蟾月之家,重门深锁,画楼不开,惟有樱桃花烂开于墙外而已。访于邻人,则曰:“蟾月去年春,与远方相公结一夜之缘,其后称有疾病,诸绝游客,官府设宴,托托故不进矣。未几佯狂,尽去珠翠之饰,改着道士之服,遍游山水,尚未远归。不知其方在何山矣。”

  书童以此来报,翰林欢意遂沮,若坠深坑,过其门,抚迹潜辛,夜入客馆,不能交睫。府尹进娼女十馀人而娱之,皆一时名艳也。明妆丽服,三匝围坐,前者天津桥上诸妓,亦在其中矣。争妍夸娇,欲睹一盻,而翰林自无佳绪,不近一人。翌晓临行,遂题一诗于壁上,其诗曰:

雨过天津柳色新,风光宛似去年春。

  可恃玉节归来地,不见当垆劝酒人。写讫投笔,乘轺取其前路而去。请教立望行尘,只切惭赧而已,争腊其诗纳于府尹。府尹责众妓曰:“汝辈若得杨翰林之一顾,则可增三倍之价。而一队新妆,皆不入于杨翰林之眼,洛阳自此无颜色矣。”

  问于众妓,知翰林属意之人,揭榜四门,访蟾月去处,以待翰林复路之日矣。

  翰林至燕国,绝微之人,未曾睹皇华威仪,见翰林如地上祥麟,云间瑞凤,到底拥车塞路,无不以一睹为快。而翰林威如疾雷,恩如时雨,边民亦皆欣欣鼓舞喷舌,相称曰:“圣天子将活我矣。”

  翰林与燕王相见,翰林盛称天子威德,朝廷处分,以向背之执,顺逆之机,纵横阐阖,言皆有理。滔滔如海波之泻,凛凛如霜飚之烈。燕王瞿然而惊,惕然而悟,乃以膝蔽地而谢曰:“弊藩僻陋,自外圣化,习狃常,迷不知返。此承明教,大觉前非。自此当永戢狂图,恪守臣职。惟皇使归奏朝廷,使小邦园危获安,转祸为福,则是小镇之幸也。”

  囡设宴予辟镁宫以饯。翰林将行,以黄金百镒,名马十匹赆之。翰林却不受,离燕土而西归。

  行十馀日,至邯郸之地,有美少年,乘匹马在马前矣。仍前导辟易,下立于路旁。翰琳望见曰:“彼书生所骑者必骏马也。”

  渐近,则其步年美如卫玠,娇如潘岳。翰林目,“吾尝周行两京之间,而男子之美者,未见如彼步年者也。其貌如此,其才可知。谓从者:“汝请其少年随后而来。”

  翰林午憩驿馆,少年已至。翰林使人邀之,少年入谒。翰林爱而谓曰:“学生于路上循见潘卫之风彩,便生爱慕之心,乃敢使人奉邀,而惟恐不我顾矣。今蒙不遗,幸叩合席,此所谓倾盖若旧者也。愿闻贤兄姓名。”

  少年答曰:“小生北方之人也,姓狄名百鸾,生长穷乡,未遇硕师良友,学术粗识,书剑无成,尚有一片之心,欲为知已者死。今相公使过河北,威德并行,雷厉风飞,陆慑水傈,人慕荣名,其有既乎?小生不揆鄙拙,欲托门下,一效鸡鸣狗盗之贼技矣。相公俯察至愿,有此辱速。岂直为小生之荣?实有光于大人先生屈身待士之盛德也。”

  翰林尤喜曰:“语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情相投,甚是快事。”

  此后与狄生并鏕而行,对床而食。过胜地则共谈山水,值良宵则共赏风月,不知鞍马之劳、行役之苦。

  还到洛阳,过天津桥。乃有戚旧之意曰:“桂娘之自称女冠,浮游山间者,想欲守初盟以待吾行。而吾已杖节归来,桂娘独不在焉!人事乖张,佳期婉晚,鸟得无恻怆之心乎?桂娘若知吾顷日之虚过,则必来待于此,而想其踪迹,不在于道观,则必在于尼院。道路消息,何以得闻?噫!今行又不得相见,则未知费了几许日月,有团会之期乎?”

  忽送遐瞩,则一佳人独立楼上,高卷缃帘,斜倚彩栏,注目于车尘马蹄之间,即桂蟾月也。翰林思想之馀,忽见旧面,倾畅之色可掬矣。隼辔如风,瞥过楼前,两人相观凝情而已。

  俄至客馆,蟾月先从捷径已来,候于馆中。见翰林下车,进拜于前,陪入帡幪,接裾而坐,悲喜交切,泪下言前。乃伛身而贺曰:“驱驰原隰,贵体万福,足慰恋慕之贱谅也。”

  仍历陈别后事曰:“自别相公,公子王孙之会,太守县令之宴,左右招邀,东西侵逼,遭逆境非一二。而自剪头发,称有恶疾,仅免胁迫之辱。尽谢华妆,幻着山衣,避城中之嚣尘,栖谷里之静室,每逢游山之客,访道之人,或自城府而至,或从京师而来者,辄问相公消息矣。今年盂春,忽闻相公口含天纶,路经此地,车徒行色远矣,遥望燕云,惟洒血泪。县令为相公至道观,以相公馆壁所题一首诗示贱妾曰:‘曏者杨翰林之奉命过此,金桔满车,而以不见螗娘为恨,终日看花,不折一枝,惟题此诗而归,娘何独栖山林,不念故人,健我接待之礼太埋没乎?’仍以过致敬礼,自谢前日之事,恳请远归旧居,以待相公之回。贱妾如知女子之身亦尊重也。当贱妾独立于天津楼上,望相公之行也,满城群妓,栏街行人,孰不羡小妾之贵命,钦小妾之荣光也哉?相公之已占状元,方为翰林之报。妾已闻之矣,第未知已得主馈之夫人乎?”

  翰林曰:“曾已定婚于郑司徒女子,花烛之礼,虽未及行,其贤淑已行,已闻之熟矣。桂卿之言,小无遥庭。良媒厚恩,太山亦轻矣。”

  更展旧情,未忍即离。仍留一两日,而以桂娘在寝,久不访狄生矣。

  书童忽来密告曰:“小仆见狄生秀才非善人矣,与蟾娘子相戏于众稠之中。蟾娘子既从相公,则与前日大异矣,何敢若是其无礼乎?”

  翰林曰:“狄生必无是理,蟾娘尤无可疑,汝必误见也。”

  书童怏怏而遣。俄而复进曰:“相公以小仆为诞妄矣,两人方相与欢戏,相公若亲见之,则可知小仆之虚实矣。”

  翰林乍出西廊而望见:则两人隔小墙而立,或笑或语,携手而戏,欲听其密语,稍稍近往,狄生闻曳履声,惊而走。蟾月顾见翰林,颇有羞涩之态。翰林问曰:“桂娘曾与狄生柏亲乎?”

  蟾月曰:“妾与狄生虽无宿昔之雅,而与其妹子有旧谊,故问其安否矣。妾本娼楼贱女,自然濡染于耳目,不知远嫌于男子。执手戏,附耳密语,以招相公之疑。贱妾之罪实合万殒!”

  翰林日;“吾无疑汝之心,汝须无介于中也。”

  仍商量曰:“狄生少年也,必以见我为嫌,我当召而慰之。”

  使书童请之,已去矣。翰林大悔日;“昔楚庄王,绝缨以安其群臣矣。我贝町欲察晻昧之事,仍失才美之士,今虽自责何可及也。”

  即使从者遍访于城之内外。是夜与蟾月话旧论心,对酒取乐,至夜半,灭烛而寝矣。基微明始觉。则蟾月方对妆镜调铅红臭。泻情留日。心忽惊悟。更见之:则翠眉明眸,云鬓花脸,柳腰之勺约,雪肤之皎洁,皆蟾月,而细审之则非也。翰林惊愕疑惑,而亦不敢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