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09
卷九
[编辑]东行述
[编辑]门人赵之俊述
丁未春,先生饯邑侯骆公赴京师,始东行,登华岳。
先生性不喜游,足未尝瑜邑境,是时因饯骆侯东行,始为华麓之陟。骆侯者,浙人,莅邑有异政,尊贤敬士,详见河汾贾发之《养贤记》中,故先生远送之。先是,蒲城有高士省庵王翁者,耄而笃志,数就先生质所学;至是,复谐盩厔,盘桓者二句,归而偕党两一、王思若、白含章,奉侯先生于同、蒲。党为少墟先生及门,年腧八旬,乐善不倦;王高尚其志,坦夷朴澹,有陶靖节之风;白博洽群籍,为月且所崇重,咸称先生“心契”。于是过党斋、王园及白氐轩,白贮书数屋,先生览而乐之,抽所未见,借之以西。
戊申夏四月,含章、省庵肃礼币,端党生惟学奉迓。
十九日,惟毕至盩厔拜呈书赞。
二十四日,先生徘徊妣墓,泣奠告行。
二十五日,别姊乃发,晚宿兴平之定村。明日,迂道谐茂陵,遂次毕郢。
诣茂陵,谒汉武帝也。又束五十里至毕郢,谒周文、武、成、康四陵,及太公、周公二冢。
二十七日,次泾干之瓦付,会逸士王尔德。
逸士介洁有守,数诣盖屋,先生念其年逼桑榆,恐难再觊,故往会之。逸士喜甚,请曰:“敝邑士人,斗仰先生久矣,曩有托先生姓字,寓兹古刹行诳者,敝邑至今以为谈柄,愿先生少留,以慰众望。”先生以旅次疲剧辞焉。逸士追随远送,至高陵之北境而别。
二十八日,至下邽,谒寇莱公祠,吊其遗址。
二十九日,至蒲城,谒横渠张子祠,时有邑绅索云老、王伯仁等诸公,刺见启延,先生例不报谒,辞之。
五月初二日,抵车都,省庵预治静室以俟,先生馆焉。
晋谒者无虚日,室隘不能容,乃假他氏空舍之宏敞者栖之。先生为之发明固有之“良”,唤醒人心。大约谓:“此‘良’昭昭于心目之间,蔽之不能昧,扰之不能乱,减之无所损,增之无所益,与天地合德,而日月同明,通乎昼夜之道而知,顺而行之,便是天则。不必支离葛藤,义袭于外,舍真求假,空自担阁。”又曰:“此固有之‘良’,本自炯炯,本是广大,妄念一起,即成昏隘;然光明广大之实,未尝不存,要在时觉时惕,致慎几微。”
一友谓:“连日深荷先生之诲,颇知打点身心,自寻归结。”先生曰:“肯寻归结,足征所志,但恐立本不固,世俗富贵利达之念,乘间发生,不知不觉,渐为转移,日复一日,大负初心。须是勇猛省克,拔去病根,俾心若死灰,不致缘境出入,方有实际。昔姑苏有盛寅者,人以椒寄其家,十五年矣,一旦梦有客急欲用椒,咎其封,取少许,觉而痛自咎责:岂吾义利有不明耶,何以有此梦,亟盩衣冠而坐,数日犹不释然。噫!人能若此用功,何患无归结也。”
是时,在侍诸友,有自多其知者,则迪之以忘知;有自雄其抱者,则绍之以放下。一友谈锋甚畅,论辩泉涌,先生怃然欺曰:“默而存之,希颜之愚,为曾之鲁,到謇讷不能出口时,才是有进。若神驰于舌,恐非所谓‘塞兑’之学也。”其友惭谢。
先生在车都,不惟士友因感生奋,多所兴起,即农商工贾,亦环视窃听,精神跃勃。有农民李正,父祖三世,从事白莲教,正遵其教,戒荤酒、虔焚修者,已历数十载,先是奉旨厉禁异端,里邻恐祸连保伍,相与力劝力攻,正惟刑戮是甘,终不少变。至是有感,即日对聚焚毁经像,饮酒开荤,皤然归正,阖里醵酒相庆,传为美淡,同蒲士大夫多为诗歌以嘉之。
十七日,先生赴同之户军里,馆于白君书屋。
是日也,车都士民拥车瞻送,李正等追随至同之白君害厔,再拜垂泣而别。先生在白君书屋,焚香默坐,晤对简编,闭扁谢客,客弗上也。白君乃延客别馆,晨起入揖,相与一会,会时不遽与之谈,必坐久气定心澄,方从容商量所疑,意恳旨阳,词平气和,士之承医救者,各裹蜜有当于心。耆儒马翁逢年辈,或年腧古稀,或寿届八旬,咸甘心北面焉。
六月初九日,先生游州城东关之广戍观,郡绅张襄陵〈【讳珥】〉、李淮安〈【讳子燮】〉等执刺来会。
张、李俱世家,蓄书甚富,延先生临观,先生例不履显达之门,辞之。城东有广成观,幽邃甲一郡。张邀先生避暑于中,于是士绅闻风争造,虽少长丛杂,而规模静定,天时醋热,浑若凉爽。
会间,或谓:“圣人本是生知,众人止是学知,禀来便不同。”先生言:“众人俱是生知,圣人方是学知,禀来个个同。”咸讶其言。先生曰:“孩而知爱,长而知敬,见赤子之人井而知惕,一切知是、知非、知好、知恶之之真知,日在人心,敢问此知众人与圣人同耶?否耶,”咸曰:“同。”曰:“敢间此知学之而然耶,抑不学而然耶?”曰:“此原不待学而然。”曰:“然则比非生知面何?非禀来个个之皆同乎!圣人肯学,所以兢业保任,能全此知,是以谓之‘圣’;众人不肯学,所以随起随灭,自负其知,是以谓之‘凡’。是圣凡之分,在学与不学之分,非知之有分,禀来之原不同也。”
或又言:圣贤之道,不外孝弟。事亲从兄,莫非实学,舍比无学可言。曰:“能孝、能弟,固是实学,然此能孝、能弟之端,从何而发?满孝、满弟之量,赖何而充,侍父兄而可以言事、言从,有时离父兄之侧,则将何若?有父兄而善事、善从是学,无父无兄,又将何若?”或无以封。先生曰:“圣贤之道,虽不外于孝弟,而知孝、知弟,则必有其源,源浚则千流万派,时出无穷,万善犹裕,矧孝弟乎!故不待勉于孝,遇父自能孝;不待勉于弟,遇见自能弟。存则或事或从,自然尽道;亡则立身行道,大孝显亲。随在是心,随在是学。‘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非‘春’,安得‘万紫千红’;非‘识东风面’,又安知‘万紫千红’之‘总是春’也。”
是夕,乘凉坤成间,树鸟时鸣,清风徐来,相与默坐。久之,先生因询曰:“此际,俱各神闲气定,冲融和乎,不审各人胸中自觉何若?”襄陈云:“此际殊觉轻活畅适,生意勃发,清明洞达,了无一物。”先生莞然首肯曰:“惟愿无忘此际心。一时之清明无物,便是一时之仁体呈露。趁此一时之清明,延之时时皆然,积时戍日,积日戍月,积月成年密密,浑然罔间,彻始彻终,表裹湛莹。如是,则形骸肢体虽与人同,而所以视韶言勤,浑是天机,可以达天,可以补天矣。珍重,珍重!毋自孤负!”
十六日,赴朝邑,谒韩恭简公词。明日,观于河,遂归广成观。
同州距朝邑仅舍,恭简公祠在焉,故先生特往拜谒。至次日,邑南诸同志及学博刘先生咸来见,且柬请,俱辞。遂临河观渡而归。
十八日,观莲于九龙池,晚抵沙苑。
九龙池在东城南十里,莲花盛开,李淮安固邀先生临观。是日,环池人士,先期集候。叩学质疑,先生随资开发,脱去见闻,听之者骨悚神豁,喜溢颜面。薄暮将别,咸怂恿李公挽留,而沙苑马立若、马仲任等,力请之西临,是晚遂抵沙苑。
至白君居有三路:一由七里村,一由铜堤,一由沙苑。先是,沙苑入日望先生之至,马仲任等会人债候,筮之,其兆为《大过》,咸喜曰:“《大过》,大者过也,大人必过无疑。至是,马族生儒二十馀人,接见罗坐榻傍,翦烛请教,夜分就寝。
十九日,谒马二岑先生祠,阅《遗集》。
二岑先生为大学士文庄公之从孙,兵宪之冢嗣。明末,建书院,开讲倡学,慨然以师道自任。后宦山东,死于国难。大忠大节,人共追慕。先生拜其遗像,从先生长子马稢土索其《遣集》览焉。
稢土致审于经书同异之辨,先生为之逐段析疑。既而问《六经》大旨,先生默然示之以“寂”,械士顿醒拜谢。或诘其故,稢土曰:“无声无臭,六经之所以出,亦《六经》之所以归也。”在座诸君,咸请开示。先生为之直指大本,令各反身潜体,洞识真我。诸拘方守辙、炫文饰义者,莫不如寐获觉。盘桓数日而西。棫士即席赋诗三章以志感。
其一:“天地无终极,大道日蓁莽。邹鲁不复作,千古怀令想。嗟吾关中士,绝学嗣迈往。横渠启赵宋,高陵复振响。长安少墟翁,芳躅为世仰。谁能嗣徽音,复使斯道晃。夫子特地起,天授非人强。奥彻危微机,探穴千圣朗。从兹盖厔功,直驾姚江爽。”
其二:“人为万物灵,灵者谁形骸。大立小不夺,此语良不乖。天清夜月明,纤翳何容排。所以阳明子,‘良知’探圣涯。此理固非诬,何事独尘埋。上下千载间,师也豁其霾。愿言诲无倦,先觉迪吾侪。”
其三:“十年劳梦想,神交仰山斗。投契斯须间,此遇良非偶。所恨多间阔,亲炙苦未久。白驹不少停,空谷顿戍走。何以慰吾情,相对一杯酒。后会谅无遐,踟蹰徒搔首。”
二十七日,归于白君书屋,立若、仲任、稢土等随侍。
明日,李习之、王思若、张襄陵、王盛伯等至,尔时从容商议,朝夕不辍。先生望陇兴思,归心顿亟。聚弗能留,肃觞奉饯。李孝廉、李淮安等闻之,傍晚驰二十里,渡雒来送。
七月初六日,先生别归。
别之时,诸老依依相恋,有泣下者。工省庵、甯惟垣等远送,其仆王昭泣不自胜,遂偕白仆执御以西。
初八日,至高陵,谒吕泾野先生祠,次于湿干之文塔寺。
塔在泾野先生祠之西二十五里,为关中第一胜乐,故过而陟眺。适高陵于翁憩息大雄殿,遥见先生,即具衣冠趋迎,日:“此必盩厔李先生也,不才方拟入冬造访,不意邂逅于此,此中大有机缘,殆天作之合也。”亟洁馆安置,披沥衷愫。
初九日,两邑名流闻之者,咸来拜谒,盘桓塔下。
禅师琳峨亦环视倾听,叹“未曾有!”一士酷好内典,细质所疑,先生一一响答,凡《楞严》、《圆觉》、《心经》、《坛经》、《湟盘》、《止观》、《广录》、《宗镜录》、《大意》、《中诸》语录要旨,及三藏中“真似是非之辨”,咸为拈出。既而喟然叹曰:“吾儒之道,至简至易,至平至实,反而求之,自有所得。故不必借津竺干,索之无何有之乡,空虚莽荡,究无当于天下国家也。”遂作别。众苦留,为之再宿而行。
十一日下午,抵成阳北郭。学博汤君〈【讳日跻】〉闻先生过,大喜,亟延以馆饩,苦留不可。
十二日,至兴平,宙维垣别去。
是行也,先生偶患痢,维垣追随调侍。至是,别焉。
先生既归,语浚以诸君高谊,俊于是述厥始末如右。盖先生素未远行,兹其发轫,故谨志之。吾辈其尚坚乃志,一乃心,服应所闻,不以合离生作辍,庶无负先生跋涉之意云。
康熙七年秋仲朔日述
念二曲先生书牖
[编辑]吾见先生其人矣,式金式玉;吾闻先生之语矣,切性切身。果然朱、李之俦,展矣周、程之侣。岂因博雅,徒步西征,为述典型。甘心北面,恨三偏之为害;常忆格言,愧‘四勿’之未能。每思德范,而今而后,舍旧从新,虽云年老力衰,何惮‘朝闻夕死’。立名胡必于文艺,崇德惟在于躬修;苟实行之无称,奚馀能之足羡。端有两大,曰行与言:出声则循理而谈,举趾则择方而蹈。一言之舛,尚忧见惜于先生;一事之逢,岂可使闻于夫子。但恐一朝而奋,时久而迁,若非坚诫于当前,何以淑身于去后。以故书兹揭牖,用代严师,坐起常观,庶几身无妄动;朝昏时诵,庶可口无妄言。呜呼!千载笃生,学公匪易,若欲遽臻乎贤哲,其将能乎?一言既出,反汗实难,虽欲自处于不才,不可得也,爰公同志,共励克终。时康熙戊申孟秋之十九日也。
二曲先生,务厔人,讳颐。其人则矩方规圆,因物而付;其学则天通地彻,随叩而鸣。穷则可以善身,达则可以淑世,斯文之寄,其在斯乎!不肖年久耳香名,每以修阻不得从游为恨,幸白含章社丈于今岁五月间,安车迎至道,遂以东。岂含章闵近世学之不讲,又怜人之不能尽涉长途就有道,欲以先生公之吾侪,使府左之人共沾化雨乎?甚盛举也,可以鼓舞人心矣!故一时有志之士,多就之者。仆不自揣,亦徒步拜访,适先生素昔舆谈性命之学者,蒲城王省斋兄又迎之去;意者省斋复闵其乡之老而臒如年者,并以近涉五六十里为苦,故欲使其藉便见先生,同登觉路,亦如含章之公先生于府左意乎?於戏,省斋、含章俱可以为难矣!是时,余以未见先生,怒如调饥。无何,先生自蒲返,年复访诸党孝子两一,兄之斋亦先生之故人也,坐谈竟日,至是始了夙心。仍复候之王思若会丈园中,以思若前有字来达不肖于园中相会。盖先生与思若彼此以品德相钦重,为数百里神交,手书相往复者有年。余之知先生也,实以思若,故虽见诸两一于此,复趣其命,且不负思若成就不才之雅意也。凡三谒矣,自此之后,几于自废,遂幡然思更旧辙。
至六月终,先生又以拜恭简公墓,兼晤余妹丈李河滨,复有朝邑之行。道经吾州,缙绅诸公暨通国庠友之前未识先生者,咸于兹以瞻藉辉光,张襄陵、李文伯尤称慕道最笃。及旋前,兹之相从者族尊立若、族弟仲任,复藉先生游莲池之便,邀至荒乡。乡之士诣先生者十之八九,衰宗则少畏不遗一人,共拟投辖,为十日之留。时先生适感风邪,欲归调药饵,信宿即返含章之舍矣。余坐以不知先生之夙驾宴起,未及一送为怅也,去后前言书牖。
门人马逢年书〈【时年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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