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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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四
[编辑]孟子下
[编辑]离宴
[编辑]“不以仁政,不能平洽天下”,可见人主有志“平治天下”,须是力行仁政。如果力行仁政,要在取法先王,凡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古今咸宜,确可通行者,奉以为准;有宜于古而不宜于今者,不妨斟酌损益,期适时务。规模既定,蚤作夜思,心二帝、三王之心,行二帝、三王政之,励精图治,终始不变,如是而民不被泽,世不雍熙,吾不信也。
后世人主言及法二帝、三王,辄逡巡畏缩不敢企,殊不思二帝、三王亦不过一人耳。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夫颜氏子以闾巷微布衣,尚不肯让舜,况人主居二帝、三王之位,御二帝、三王所御之天下,反不能法二帝、三王所行之仁政,登宝山而空回,一微布衣不若,于心甘乎?
法二帝、三王,端治本以立大纲;汉唐宋明经国之制,亦不妨节取其长,随时补偏救弊,以详致治之目。纲目具举,萃历代之美,以为己美,其于平治天下也何有?
法非胶柱鼓瑟,如新莽之王田效古、荆公之新法动依《周礼》也,“神而明之”,“与时消息”,中窍中会,务协机宜,方为善法。
尧舜必藉仁政以平治天下,而究其所为政者,皆自一念不忍之心,推而达之,则是仁政者治天下之规矩六律;而仁心者,又仁政之规矩六律也。心得其养,仁政自沛然而出,《康诰》所谓“保赤诚求而不中不远”者也。故王者必以正心为第一义,而人臣事君,必以陈善闭邪为恭敬。
讲至“城郭不完”节,先生曰:汤武行仁,以七十里、百里而王,其季也皆以富有天下而亡,以至汉唐隋宋莫不皆然,可见圣贤之言,信而有征。读孟子此言者,切毋以为迂而忽之。
城郭甲兵之不完不多,田野货财之不辟不治,此皮肤之病;无礼无学而贼民兴,则病在膏盲矣。圣贤论事,如秦越人治病,直洞彻人五脏,故其论洽,不忧其标末,而特探其本原。区区摹拟古方者,何足以知之?
责难陈善,不特事君宜尔,即事师交友亦然。
不以尧舜自期者,是谓薄于自待;不以尧舜望君者,是谓薄于待君;然究之薄待君者,正其薄于自待。故孟子处处以尧舜三代望时君,正其以唐虞三代人物自处也。
孟子曰:“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余亦曰:欲为人尽人道,亦法孔孟而已。孟子曰:“不以尧之所以治民者治民,贼民者也;不以舜之所以事尧者事君,贼君者也。”余亦曰:不以孔孟之所以修身者自修,自贼者也。循此则圣贤,悖此则狂愚,出此入彼,一念罔克之间而已,吾辈须自奋自立。
道无中立之处,非仁则不仁,似若易辨,然学术不明之日久矣,非真有“体认天理”之功,以造乎织仁定性之域,恐亦未易辨于毫厘疑似之间,故程门以“体认天理”为要诀也。
祖父之恶,非子孙之孝慈所能改,则知子孙之善,亦非祖父之不善所能掩。鲧圮族而禹不失为圣,仲弓父贱行恶,而不失为贤人,固在自立何如耳。
孔孟千万世宗,为达礼乐之原者,孔子论礼乐在玉帛锺鼓之表,孟子论礼乐在事亲从兄之间,则礼乐之意可知矣。后世论礼乐者,区区于节文度数之末,葭灰黍粒之馀,真是痴人说梦。
一日讲至“先圣后圣揆一”,先生曰:岂特圣人同一揆,吾辈此心此理,亦与先圣同也。又岂特吾辈,即凡民知能之良,亦与先圣同。特吾辈不自信,不能自成自道,自失其权度耳。
因民之所利而利,则上不费而及人广,故君子但平其政,使民皆自为利,而不必其出于己,是所谓“不费之惠”也。方今旱灾为虐,救时之急务,莫如劝农民急兴水利,比伊尹救旱之政也。窃闻当事者皇皇议所以赈备之策,而未知使之兴自然之水利,以自为利,呜呼!惠则惠矣,及人能几何哉?
学问有本原,则源泉混混,放乎四海;苟为无本,涸可立待:可见为学当“先立乎其大”者。
“庶民去之”,庶民自去之也;“君子存之”,君子自存之也。若其所以去者存者,则初不因庶民君子而为去存,知此则知时有今古,人有智愚,而此道未尝不流行天地之间。
“由仁义”,是从性上起用;“行仁义”,则情识用事矣。此诚伪之分,非安勉之别。后世学术,大率皆是情识用事,其与凡民恣情纵欲者,虽有清浊之分,其为害道而戕性,一也。
知之真,自然行之当,舜有明物察伦之真识,故能为“由仁义行”之实行。今时学者无“致知”之功,其有志者,不过摹仿其近似者,以缘饰于事为之末。初非有真识见,安得有真践履,故终其身在仁义之中,而终其身在仁义之外。此《大学》之序,先于“致知”,而《中庸》之要,在于“明善”也。虽然学绝道丧之馀,非有真师友相与讲切,纵日钻研探赜,亦终归于妄见而已,故少墟先生以“讲学”为学者第一务也。
文王惠鲜怀保,尚“视民如伤”,其在后世,更当何如?诞登道岸,尚“望道未见”,其在我辈,更当何如?
“视民如伤”如文王,然后可谓真爱民。“望道未见”如文王,然后可谓真望道。无文王之心之志,而曰“我爱民我望道”,吾不信也。
端人取友必端,此自是实理;然以唐尧之时而鲧兜列朝,伊川之贤而邢恕为友,人之所遇,亦有幸不幸耳。必执此以论,亦恐有无边受屈人矣。
孟子论“自反”,以舜法天下,传后世,而我不能为可忧,此盖是较量于舜、我之间;舜如彼,为圣人,而我乃如此,为乡人,有不容不愧且忧耳,非是为不能法天下、传后世而忧也。此是为己为人之辨,不可不知。
乡愿人皆称为原人,而孟子独恶之;匡章人称其不孝,而孟子不失其礼貌。圣贤取人,真如伯乐相马,独鉴于牝牡骊黄之外。后世学者,贵耳贱目,如史断史评之类,往往随人口吻,雌黄古今人物,不知屈了多少人心。我辈论人,要当以圣贤为法。
告子
[编辑]自“义外”之说倡,不特霸术假借之弊由于此,即佛、老虚寂之弊,亦由于比。其在今日,不特佛、老矣,即吾儒循迹摹象之学,亦由于此。忧在彼者,孟子力辨之;忧在此者,责不在吾辈而谁责?
仁义“非由外铄”,孟子分明为人指破。近世乃有号为大儒,而其学不免枝枝叶叶寻诸外,其颠倒甚矣!
抱璧而索诸途,则人必以为愚;仁义礼智,自有而自外之,可怜也夫!
心之理义,凡民与圣人同;而凡民甘心逊美于圣人者,祇是不知吾心真理义之所在耳。然则象山先生指示本心,阳明倡明“良知”,是直将个个人心仲尼还各人,真于人有起死回生之功,而陋儒徒以影响近似之疑,指摘不已,真自贼其心者也。
象山先生每教人常诵《旅獒》及“牛山之木”以下数章,此言深有味。专则精。即种树、学弈,可悟学道。
心者,身之主。有心则有身,无心则无身。人莫不知爱其身,而不知爱其心,真所谓不知类也。故善爱身者,护心如护眼,使纤毫尘渣不得入其中,而为清明之障,则天君泰然,百体从令矣。
当此学术不明之日,世人如何便解得辨体之大小贵贱?须是得有志者,共讲明心性之学,以指迷导惑乃可。良贵有无味之味,祇是逐驰声利人,精神驰骛,不知尝耳。
三子不同道而趋归于仁,可见圣贤立身行己,自有一段真血脉流贯其间,区区形迹皮毛之间,不足以尽之。必以形迹论人,则不足以知人;必以形迹自为,则必归于义袭,而不足以成己。
为学而矜才能、较胜负、计效验、论多寡,是亦今之良臣、古之民贼之类,吾辇须切己自反。
艰难拂郁,天之所以成我,古之圣贤豪杰,莫不从此成德达材。吾辈遇逆难境界,非怨天尤人,则颓偷苟且,岂不负上天“玉我”之意。
处困而怨天尤人固不可,偷安苟且亦不可,须是从这里寻条正路,八字著脚,平坦坦行,将来直巍巍打出去,才是大丈夫、真豪杰。
尽心
[编辑]“尽心”由于“知性”,“知性”乃能“知天”。今人谁解“知性”?既不“知性”,如何能“尽心”、“知天”?故必须是有学问思辨行之功,而又得真师友乃可。
“夭寿不二”,是真将生死夭寿浮云同视,非“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者不能。阳明先生以为此困勉之事,下学之功,失之矣。
“诚身”之乐,孔孟而后,宋明三五人耳,他人纷纷之说,总如射覆。“反身而诚”,则行著习察矣。
或问:如何谓之“以佚道使民”、“以生道杀民”?曰:“以佚道使民”,谓以所以佚之者使之;“以生道杀民”,谓以所以生之者杀之。郎如而今吾省大旱,当事者能教之开渠穿井,兴水利以灌麦豆,是即“以佚道使民”也。其或不率,则严刑以惩,是即“以生道杀民”也。
“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则过化存神,而上下与天地同流矣。
居深山,与木石、鹿豕游处,而无憎无恶;闻善言,见善行,若决江河而莫能御。由前为无物,由后为无我。《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艮卦彖》意,非舜莫能当之。
学者能辨三乐“王天下不存”之义,则孔颜之乐,可类推矣。
“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不曰“尽性”,而曰“践形”,见得人即道德,到圣人田地,亦只成无亏此七尺之躯耳。可见未至于圣人者,不免负天地生身之义。
“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此说惟知《大学》“先后”、“本末”之义者知之,世之以名物象数为学者,不足以语此。孟子后,象山先生深达其旨,故其论学常发此义。
秦汉而后,“民马贵”之义,时君世主罕知其理,故往往虐用其民,而不足以祈天永命也。
讲至“见知闻知”,先生顾心敬而命之曰:道统之在天地,犹脉理之在人身,脉调而身泰,脉滞而身病。主持世道、救正人心者,责不在圣君贤相,即在吾儒。顾前乎此者,经训芜于异说,学术淆于意见,自非“上智”之姿,竭终身探讨之力,未易与“精一”、“一贯”之传。方今《六籍》大明,学术归一,前有孔孟为之宗盟,后有宋明诸儒为之羽翼,其视古昔时,易而迳直,不啻万万其势。吾辈苟奋然自立,虽去圣云远,见知无从,而由其著述,可以会其精神,缘其行履,可以得其心性,真所谓适康庄而由坦途,一指顾而会极归极矣。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张子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吾辈赖天之灵,得为男子,且知向学为儒者,须顶天立地做一场,乃不愧上天诞畀之意。悠悠天壤,谁当负荷,小子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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