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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庵先生文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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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来庵先生文集
卷十二
作者:郑仁弘
1911年
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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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冥先生诗集序万历甲辰八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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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发之文辞也,初不经意而风驱雷迅,不可点改。奇辞奥意,虽宿儒,或不能看透,而霜天新月之气,有心目者,皆可见也。此诚美在其中,发于遣辞,自为一种趣味,初非攻文尚辞而然也。

常持诗荒戒,以为诗人意致虚旷,大为学者之病。故既不喜述作,又失于收拾,遗散已多矣。先生既没,收录得若干篇,亦出于后辈传诵之馀。随闻随记,颇有讹误,是诚后学之一大恨也。就为一通,鸠工锓梓,觊为斯文幸焉。

噫!文章之见重于人者,以有道德为之本也。初不为己急于见知,务为谐世之文,先生之所不能也。剿袭前言,粉饰文字,而了无扩未发之功者,先生之所不屑也。

世之观文章者,诵《诗》读《书》而必论其世,不眩于词华之美,而必究其内腴之实,因言以尚德,玩文以求道。见先生横流砥柱之标、勇往积学之地、时晦时止之道。景仰想像而有得焉,则有本之诗文,庶不与未必有德者,同归也。至于微意底蕴,有非浅见所及者,则以俟夫后之君子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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孚饮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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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羲经》中一爻辞,以为一身自处之地,盖酒而非酒,饮而非饮也。无望于天,无求于人,营为既省心,自闲安者,饮之地也。闲静自牧,不怨不知,饭蔬饮水,膏粱不愿者,饮之味也。读古人书,识前言往行,有朋友来,相与为丽泽者,饮之资也。至于青天白日,昼夜寒暑,饮之时也。山云水月,阴晴变态,饮之肴羞也。寒松孤竹,飞鸢跃鱼,饮之邻也。其为饮也,初非托曲孽逃昏冥之比。云云。

换鹅亭诗板重修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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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圃鱼公,闻人也。以文行笔华,仗一世。公某年号几年庚寅生,登第外补为县监,时年二十七也。故司谏晋宝晋州人也,而灌圃之甥。孙某年号几年庚寅生,而登第时年,亦二十七也。孙儿以特恩授县监,亦万历庚寅生,而年亦二十七也。

噫!自灌圃以及,百有馀岁,既与之同庚,除县时年俱二十七。其科第与恩授不同,其隔百年而略相符,若有不偶然者焉。

灌圃之为县也,名亭以换鹅,其馀溪山清绝处,皆革其名一新之,仍咏十二绝,悬楣间辉映之。亭胜文词甲于南州,不幸鲸波遽惊,凶燹遍宇,亭亦不免。自灌圃诗板与许多名公所题,一荡而不复存。

之孙上舍,搜十二咏于文集中,令入板再新之,求记其大略。故不能无感而为之说,因以勖之曰:“公之诗板重新矣,久亭重光矣,此固又为一事也。身为邑宰,重新政理,使邑民饮德。为一邑务滋,为朝廷务本。然后庶乎不忝朝命,是乃重光祖先之实事也。云云。”

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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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先师南冥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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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先生,清高所性,豪迈出天。学惟独见,考诸圣贤。操存之固,勇克之力。一君拱深,三军战血。惟敬与义,以之终始。玉蕴珠藏,山辉泽媚。霜严日烈,山立渊澄。应事接物,气精神凝。高见远识,夙决行藏。时乎否亨,龙蛰凤翔。遁世无闷,屡空其乐。确乎不拔,《易》所称德。纶音屡至,犹谷是耻。长往非志,自重者义。生乎一念,眷眷忧世。经纶手袖,只自康济。谓天假年,鼓水来学。命矣剧疾,一夕遽作。庶几有喜,终何不瘳?斯文靡托,贤愚同忧。安仰一痛?独我怀归。也无状,弱冠抠衣。执卷受读,小子无几。开发窥斑,或犹诸人。山天静夜,海亭清晨。函丈从容,提教谆谆。岂意于今?仪形永隔。奔赴独后,敛不凭哭。含哀抱痛,曷有其极?奉奠菲薄,庶其右只。辞不得尽,鉴此诚意。呜呼哀哉!尚飨。

崔守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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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明威,靡人不胜,而今反不能胜人,公独何辜于天?区区一孝子,尚能免于贼累,以公之至行高义,而二凶竖敢行胸臆。构虚媒孽,使公终不见涣释,呜呼!天耶?人耶?

数年以来,身固有病,而今此疾作,莫知其由。举扶无人,药不及时,呜呼!时耶?命耶?

近名埸婴好爵,一进而不能退,触祸阽身者,终古名流往往有之。今公疏野性成,不乐城府,高蹈入海,保我灵龟。

翔千仞凤,潜九渊龙,而终于不幸,呜呼!将天之不慭遗耶!

直书时事而孙将作老死于家、好为臧否而郭林宗不及于祸。此将桓温之凶肆,犹有宰相器度、而王甫之祸心,犹或遗于韦布耶?抑人之生世,有幸不幸耶?

今公谈时事而不春秋;有藏否而无与夺,毕竟不容于时,有甚于,则此盖有不可知者,呜呼!殆天之不慭遗也。

众以为是,而独以为不是、众以为贤,而独以为非贤,其明见高识,固有先于人者,而孰谓此反忤于时好,取诬于人,至此极耶?

鲁圣不免于伐树,邹贤不能无戒心,圣贤之处世,固无间然而一二不逞,必欲加害,一至于此。

然则圣贤,岂能保天下无一人我恶哉?必欲使天下无一人恶我,则此岂圣贤之所能?而亦非圣贤之情也。

今世之欲公于祸者,果不止一二,而道德不如圣贤,则公之被诬,诚有不得免者。呜呼!果天之不慭遗也。

从古祸作,初不在大,西伯之一叹息,已足致羑里之囚,文公之脱粟饭,亦未免请斩之效。

虽其道尊德盛,不至陨于当日,系械之厄,甈捏之危,在圣贤,不既甚乎?

若必曰:“九鄂之死,不须为叹息,凿饭鸡酒,饱了胡氏子然后可也。”则虽圣贤,亦有所不能矣,然则与二凶竖相好,觊免祸,此岂公之所能哉?

衅生于抄忽之间,诬起于形影之外。此公之所以不免,而虽古人亦无如何。呜呼!何天之不慭遗耶?

若余无状,久被相知,闻讣惊号,北天茫茫。区区势阻,奔哭无期,敢叙孔暧之怀,用慰幽郁之冤。

若公平生所存,非所以告于公,欲强为说,非知公者也。灵其知否?呜呼痛哉!

朴持平汝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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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献纳朴君公干之灵。

古语有之,得正无死,死而不失正。死不朽矣。

惟君少与三人友,未久与已正矣,仍与朴景实郑德颙交亲。动必相从,不幸景实病不能远去。

骂贼死义,其死不既正乎。惟君与德颙,得全性命,婆娑林丘,往来相倚。

昔在壬寅,与君同升,君以为有扬庭之美,老物亦自有舍车之见。去国南还,君有遁去之说。此诚相爱之切,而恐其

戊申一事,非君早来相报,老物何以得知。忧国一念,相悉一心,亦可谓出于一上。

举国仇视,风声气势,海涌山起。人惟风靡波望其能竖立而不挠乎。

君于此时,挺然独立,不以一国非之为意。虽不能深明,箚亦足为鸡群中一孤鹤,横流中一砥柱也。

邹志完田子明送行曰:“使君隐默官京师,得寒疾不汗五日死。岭海之外,能死人哉?”君子之所存固当如是也。

使君耽恋名爵,终无一言,有斯疾而不起,与名利场中患得失。何以自别也?

呜呼!君今已矣。独郑德颙与老物在世耳。

独立不惧,非老物所敢望。衰朽已甚,疾病侵寻,如丝性命,朝不保夕。

惟君庶于冥冥中,默相顾护,使不至大段狼狈失正而死也。

文不尽言,言不尽意,何以相赠,鸡酒蛟珠。

呜呼哀哉!

文察访景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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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十七年己未十月十六日,老夫来庵郑仁弘,以山鸡薄酒之具,奠于故文君君变之灵。

呜呼哀哉!欑宫既启,䞔幅将行,君将欲何之?今来相送,尚何言哉,尚何言哉?若一二话平生,则虽更仆难了,而顾不亦浅乎?

呜呼!同一洞,同志业,自髫年到白首,始终不贰,乡国所共知也。

天分恬静,不尚繁华,一切世味淡如也。至于读书求义致,临事定趣舍。不挠夺于声习,不疚惕于威利。

确然有不易之操,则同游同业之人,亦或有不知者焉。呜呼惜哉!

君其知否?疾亟之日,御泪相看,张两手挽我衣,欲有所言而奈不能何?将非北堂未解情事未伸之故耶?呜呼哀哉!

以车为椁之请,死亦何恨之诀?自古在昔,容或有之,不须今日独抱含视之冤也。

况孤嗣干蛊,遹追先志,异日之事,托付有人,君岂不知,而永以为忧虑也?呜呼哀哉!

绳点玉上,萋斐成锦。老汉尚存,神质在傍。国是已明,将欲有为,虚诬罔极,盖不足以为意,君岂不自知也?

呜呼!老汉在世,耄荒不归,知旧落落,一似晨星。踽踽形影,相吊畴依?

言无听,唱无和,是古人所闷“在世无乐,不如遄归之为安。”

衰病已深,君所见知,朝夕踵而归,君岂不知也?

呜呼哀哉!

权君伯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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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己酉正月二十五日戊申,老夫来庵郑仁弘,遣某也,以鸡酒奠于故权君伯珍之灵而告曰: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病也吾不得执手而永诀,没也吾不能抚柩而致哀。今将窆也,又不能临穴而哭送,长负平生。一恸奈何?

词哀一幅,粗叙老怀,鸡酒薄具,用伸情远,曷维其极?灵其知否?

呜呼哀哉!

河君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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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君为不寿也,今年七十三,以君为寿也,今何弃我而先?柳车今辰,将欲何向?呜呼哀哉!

同一时、同乡国、同志业,三同而姓不同。

戊申昔日,一触震威,死是其分,北望而行。君于是时,挺身相顾,到此不贰。他复何疑?

君在髫载,后族父家,适与相从,于彼僧舍,语及扬觯,君乃瞿然,倾年耸身,断不更后。

守愚瘦死,祸焰未休,薄具茅绵,千里哭奠。

此实天分,人所难能,呜呼哀哉!

老夫今日,姓名如丝,武溪风月,谁共逍遥?入地最迟,是天所厄。相随不远,君岂不知?呜呼哀哉!

祭文姓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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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令尊何遽至此?年垂日制,每闻康宁。纵有愆和,实维无妄。如何一夕,鹏上承尘?三世同朝,门庆斯极。意外承讣,北天茫茫。无状此身,作亲义重。身在亲侧,动不自由。每承问书,阻夐是恨。一拜未再,御意常深。疾未问候,仪形永隔。奔讣亦后,坐负平生。一幅哀词,十行悲泪。呜呼恸哉,灵其知否?

处士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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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哀哉!松竹之于众木,窃脂之于群禽,筠心独强,不糓其性,物固有此,人何为独不然?呜呼哀哉!

确乎其资,沟壑其志,少壮立脚,大耋不渝。风习曷移?厄穷不闷。

不知不愠,自牧嚣嚣,与世无求,何尤何怨?

松也竹也,其窃脂耶?揆本分而无亏,视古人兮何愧?

兵燹十载,公私磬悬,滔滔一世,谁不失其本心,守泌洋以乐饥,保灵龟而不舍。

假数年之天靳,痛林下之无人。呜呼哀哉!

老夫同时,游从最久,性命尚存,芝焚遽哭。

䞔幅先逝,老怀如何?不出户庭,有似拘系。凭哭既欠,远将阙如,日负平生。

双血聊陈薄具,庶其歆哉。呜乎哀哉!

李仲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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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辛亥四月十三日,老友来庵,令许从善远具鸡酒之奠,敬祭于星州李君仲发之灵。

呜呼仲发!难怙者天。老而尚存,少而先逝。晨星落落,踽踽何归?多少老怀,灵所知也。三坡一游,更无期日。仪容永隔,为恸如何?临违阙如,终天一恨。何以远赠?鲛珠数行。呜呼哀哉!

裵君君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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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来庵郑仁弘,谨以香烛鸡酒之奠,告于友人裵君君吉之灵曰,

呜呼哀哉!生同世、同趋向、同乡国,有若同队鱼,岂谓今日落落晨星?

九十残年,凉凉只影,吾党何厄?老怀焚如。

䞓幅将行,今欲何往?老来哭少,天道难谌。

一息虽存,衰病俱刻,相随不远,君其知否?呜呼哀哉!

祭文姓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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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惟兄!一日有病,二日沈绵。三日不起,呜呼兄死也!子不得终,妇不得凭。亲不得敛,呜呼兄死也!世路崎岖,赍志莫伸。终于薄官,呜乎兄死也!顾余衰质,弱冠相从。赖兄而行,依兄而立。自期偕老,终始无违。穷达路殊,紫陌蓬荜。相思不见,秋月春风。那知一朝,永隔兄仪?惟我老物,竟将畴依?只影凉凉,住世何久?握手更见,地下为期。静言思之,宁不悲痛?一杯薄奠,万斛心情。灵乎有知,庶几来格。白首痛哭,青山欲摧。呜乎哀哉!

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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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今永弃父母,将归幽宅。至情虽不容文,深痛岂得无言?

汝以壬辰十一月十九日,弃父母妻子,荏苒三载。寻常不觉其亡。只隔一木不面,父母亲朋来哭。

奠酹单杯,父哭母哭妻哭而汝不哭,呜呼!汝丧矣!

汝自幼儿时,不杀生物,同辈犯而不校,余常视为祥麟。

在父母无违德,处朋友审亲爱,喜怒不形,毁誉不挠。

自信之力,宽裕之资,余常视为成德之器。

遇事明敏,职趣不俗,余常视为友生。

一为父子,一为知音,今遽弃我而去耶?

伯鱼死,端悫亡,圣贤犹不能全人世之福。况在无状,其能不使汝夭?

干戈满地,靡监戎间,有病余不知。寻医已晩,汤剂无效。使汝终不起,实余不慈,不是天年。

老母少妻幼孤,都付余老身,当此乱离,恐难自保,生同死同。

听天所命,同归有日,不悲者无穷期矣。往安窀穸,以待父母之归。

行矣。永诀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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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汝丧子,今年我丧汝。父子之情,汝先知之。汝葬我葬,我葬谁葬?汝哭我哭,我哭谁哭?白首痛哭,青山欲裂。

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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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山书院重修奉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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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来之厉,当跻于陵。栋挠奈何,七日斯得。旧址再构,庙位重新。于妥于宁,瞻依有所。幸我来学,白贲斯文。从配有人,永保不孤。

龙岩书院重修奉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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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山颓毁,群子靡依。天作一区,载卜载筑。神人齐力,工告讫功。妥灵位成,涓吉从事。茀丧七日,得自有时。仪形在玆,宜用享祀。虔共一献,庶其右之。百世无艰,佑我后学。

龙岩书院享祀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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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成敬义,道合中庸。以遁而亨,百世不惑。

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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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学士震桢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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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哀哉!

柳君而止于斯也。劬书剧嗜炎,惜乎时甫!好德如好色,惜乎时甫!风声气习,不挠不沮,惜乎时甫!独立不惧大过人,惜乎时甫

闻其语,见其人,自以为生世之幸,年五十而不淑,不可知者命也。

白首残年,犹有一息,知旧落落,一似晨星。

山川悠悠,精英不寐,凉凉形影,平昔所知。

䞔幅之行,于将莫及,奠单无路,仪形永违。武陵旧风烟,空垂老泪。

河长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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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哀哉!派连分旧,游从楔深。穷老年来,又同村落。如何不淑,遽在人先?呜呼哀哉!贫不悲愁,慕善心赤。穷乡晩辈,谁复如君?愚老当年,有事金境。旁有不逞,相识忧虞。君不惮劳,远远从卫。谁想一夕,同哭芝焚?尤舍新成,名区入手。始终经理,君实干功。共此溪山,庶几同老。今也已矣,一隔终天。双婺无归,遗孤丱角。人事至此,君知也么?呜呼哀哉!

尹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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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堪字守之。世居湖南南原府,家势儫侈。仆从列屋,成一大村,养耽罗驹三四匹,才爽鸠五六座。衣必绮纨凌乱,食必珍味方丈,以府妓为妾,常在妓家,僮仆供亿络绎,邑人认为豪客,识者指为浪子。

岁丁丑秋,年垂四十,余为凤城县宰才阅月。南原边上舍士贞,于吾族也,邀我于竹寺竹寺家数里许。有旧,与之偕。府居士子金应庆郑以吉等先在寺读书,余往与相聚。把杯谈笑,一人中坐瞪目而视,默无一言。问其姓名,乃也。

留一日将散,边公洗心亭。亭是族叔父旧别业也。又邀我同赏,遂与偕焉。为设一席饮,极水陆味,酒亦内法。一醉乃别,后数日,为来访我。同宿于茅斋,问曰:“公少不学乎?”曰:“少时父殁,以华侈自养,及其长大,又不肯执册于人。以至于此,将不免虚过一生,悲叹无及矣。”

余曰:“执册请学,固已晩矣。顷见两生,皆解文义者。若相从讲问,犹有所疑,就正于有道。如此久之,心眼自能开明。此古所谓‘秉烛’者也。”

忻然有志于学,遂与两人为友,动必相随。余又语之曰:“衣服饮食,若要华盛,此亦学者之病也。”惕然一尚俭约。戊寅冬,余自凤城移授永阳,己卯冬,投绂而归。两人共来,寓于僧舍,往来问学。劬剧嗜炙,昼夜不少辍。过三冬,文理顿解,知识大进,非复昔日阿

讲学经礼,后嫁女一向循行,无一事近俗。声色、鞍马、鹰犬、嗜好,亦一切扫去,只存一只鹰,令奴仆辈调养,以为老母养。前时邻里人,如或横不从令者,辄施笞鞭威制,断不复有此事。闾里间杂客,博奕饮酒常满堂,皆谢不相接,其相识人,或怪之或敬之。虽蚩蚩氓隶,皆称换作别人,一家僮仆,皆喜其善变。

四十年强项筋骸,宜若不胜,拱手危坐,昼夜不懈。方在僧舍,余尝往共数日夜,举古人所难处若干事件试问之。少时思量,以己见言,皆不远聿,宜其气禀近道如此。

其后疸病遽作,遂至沈锢,终不起,甚可惜也。古人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此可谓得正而毙,顾何憾焉?然骐骥就长道而遽毙,鸿鹄翔天衢而遽陨,人莫不叹惜。况豪杰之士,谗过半世,晩始回车,方期以远大,天不假年,奄至不幸,不得为善之福,孰不为之痛悼也?

其改弦而更张,易辙而复路,确然向学之诚,摆脱俗习之勇,自足为穷乡晩辈之师范,岂不诚豪杰之士乎?此不可使无传焉。

南冥先生病时事迹辛未十二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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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颙曰:“吾平生有一长处,抵死不肯苟从,汝尚识之?”又语仁弘曰:“汝等于出处,粗有见处,吾心许也。士君子大节,惟在出处一事而已。”

十五日朝,呼仁弘宇颙曰:“吾今日精神异前,殆其死矣。其勿复进药。”以手拭两眼,开视眸子,精明无异平生。又令开窗曰:“天日如许清明也。”又曰:“书壁敬义二字,极切要云云。学者要在用工熟,熟则无一物在胸中。吾未到这境界以死矣。”

是日先生既断药物,米饮不入口,终日沈卧了不乱,仁弘进曰:“药之断,固闻命矣。至于米饮不入口,恐非自然底道理。”先生为进少许。日夕而稍苏。更留连二十馀日而终。先生虽在甚病之中,未尝一刻忘操存之意。殆古人所谓“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者也。

白云书院图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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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国封以来,文章节行之士,固相望于世代间,至于以道学为己任,以圣贤自期待者,绝无而仅有。至本朝,静庵赵先生一蠹郑先生诸君子出,唱起道学,故士家颇知向方,此诚东方之幸也。

及我南冥曹先生,奋乎南服,当己卯斩伐之馀,士类怵于凶祸,惟换面改头之不暇,独先生挺然竖立。不沮不挠,如贯大冬松柏、打透名利关,如千仞翔凤。学以敬义直方为要,内外交养,不贰俟死,一向为己而不求知。

凡除拜征召,亦不肯就,晩赴征命,登对讫,便还山以殁,所谓‘遁世不见是而不悔’,先生有焉。故士子之稍有志业者,莫不观感而兴起,尊仰之如山斗,仍自拔俗,私淑诸人者多矣,岂特子皋之于成邑而已?其击蒙开来,挽回世道之功,殆非衒文词誊口说者,所能也。第以世衰道微矣,尚论之不明矣,或有指高尚为过中,认时中为一节,殊不知伊尹始实莘野之耕夫,太公初亦滨之钓叟。

避居海滨,一芥不取,俱不与浊世同流,而曾子孙圣,高尚不事,程先生于蛊之上九,以两夫子当之,此亦可谓一节乎,可谓过中乎?《易》所谓‘时止’者此也,况《中庸》传道之书,圣问之全经,而以遁世不见是而不悔,为依乎中庸,以国无道至死不变,为君子之强,而比列于中立不倚之君子?观此《中庸》之义,自若或反此,必将以同流合污,黯然媚世,为道,毕竟使《中庸》,不免为乱道误人之书,胡广果不失为中庸贤相而后已也。

《易》曰:“天地闭,贤人隐。”先生盛年,奸凶当路,否塞极矣,正“君子于行不食舍车贲趾之秋。”主人虽有言,何病。诚使先生,于除拜之官,介不于石,或俟终日,少垂明夷之翼,则虽有包承之吉,岂得为否亨之火,入而茀丧,七日得乎?

李公某平生慕先生,独见先生道德,与古圣贤符合,谋于同志,创建书院于白云山下,因号焉。请赐他书院之号,又令画师,图取院宇所在山川面目,装成帖子,以为常日目在之地,不出都门一步,而区域形胜,了然于一举目之间。

噫!公于先生,生也后,居亦远矣,无一日函丈之分矣,其景慕之思,有始有终如此,苟非贤贤以诚,不饶时好,何以得此?公又不以无状,为耄顿荒拙,必欲有一语,故不敢辞焉。

两君墨竹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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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翁铁城,有请灵川绘此君为赠。有八个样子,他名卉不与焉,当时二公相与,可知也。就书诸公词咏作小屏,为一家藏。疏翁殁,转为金君得。金君疏翁甥裔也。值兵火荡覆中,八幅尚免污坏,此诚非偶然。

金君李君语及,李君灵川甥孙也。求见甚力,珍爱不肯舍,遂分为二,各得四幅。李君伯氏手书四幅诗词以补缺,俱成六叠屏。物色辉映,生气重新,若初从岸上移入。二公后有二君,顾非天乎?

寇虏所过,天兵所驻,万园千章,一刬无遗,独此八个竿,依旧带赠处馀痕,贤人君子精神所着,意思所寓,有以感动神明,阴为悭护明矣。噫!疏翁所求,灵川所贶,初未必为后世计也,自今以观其所遗,大矣。古人遗之以安,不为无所遗,况遗以善乎?

通直一物,既筠且苞。处寒暑一节,亘百世不拔,与岩雪中松柏,今古并称,此非二公遗子孙美意乎?二君勉乎哉!疏翁灵川金君某,李君,其伯氏某,皆知友也,于其请也,可终辞乎?

问答庚戌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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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有有志能文者,尝不赴试,来见访。余问曰:“子治科文有积功,何遽废不举?”客曰:“屡举不得,实由命薄。今既年晩,尤无兴味故也。”

余曰:“君有老亲,亲若不欲,岂得自由?”曰:“老父亦知余不肯赴,许令任意尔。”

余曰:“此不易也。为父母者,不念其子才不能决科第取荣耀,而强之使举,使其子,不免急急焉求必得之。至白首荆围,使他人见之,亦可矜怜,此果爱其子乎?惑之甚者也。在俗间人,不足怪也,往往粗知义理者,亦且不免。其子年未胜冠,发或须白,骤之如驱驹犊然,幸而中则若登龙门,不得则若堕深井,其充诎陨获之状,殊不忍见。岂谓名利之惑人,一至此也?”曰:“名利途开,人之颠倒归之,何怪焉?”

曰:“古有为我、兼爱,人多惑焉,禅佛之清虚修炼,尤为近理,故惟士之高明者惑之,卑下者不能焉。若名利之诱,无智愚无高下,相率而奔走焉,计较得失,无所不至。甚至蝇营狗苟而不知耻,丧志槩坏心术,为害之剧,岂特异端而已也?噫!为我、兼爱,末稍不免为无父无君,则谋利患得之极,亦将何所不至?为父母者不知爱子之道,为子弟者不思事亲之义,靡然入于坑堑中而莫可拯救。如有以世道为己任者,辟之当如抑洪水拒异端之严,然后庶几有望,但恐如以一块土,塞孟津之流也。”

曰:“前贤言‘不是科举累人,人自累尔’科举虽曰‘名利之路’,古人不甚病之,何也?”

曰:“前贤固曰‘不以得失为心,虽日日应举可也。’然既有应举之心,岂得无计得之念也?应举而不以得失为累者,或人品高,或学力胜,然后可能,非中人所望也。余于年少时,尝堕于臼中,其于轻重权量,审矣。朱子曰‘心术既坏于未仕之前,既仕之后,气节可想’,此为科举坏人心术说来也。余尝以为,从古贤君子,论时尚是非,学术邪正,莫不严切,未有如董子之峻截者。董子尝言‘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然后统纪可一,法度可明,而民知所从矣。今人之所谓‘科业’者,乃所谓‘文学之馀技。’或不可谓非孔子之术,而反为人心之害,正如莨莠生于谷而害嘉谷,盗贼起于民而害良民,此乃文学中一异端也。且古所谓文学者,岂今之卤莽于句读,雕篆于声病,趋时好取爵禄之谓也。诵之书,尚言而不尚行,务华而不务实,身与书判而为二;文与行不相管涉,始以误其身,终以误人国,前后一辙而不戒。言之至此,令人气塞,况世之为士者,以举业为发身之路,规规焉如不及,不啻商贾之规得三倍,昼夜营营,愁其心神,则士农贾其名虽殊,其心术清浊,盖不以寸也。其间或有资禀明秀,见得士学不止于科文,事业不局于名利,以专务举业一向求利为耻者。而或不能竖立,或制由父母,悠悠两间,奄过一生,其情或可矜也。又有巧于进取,敏于趋时,覰见儒学,为士林所安,时好所尚,假饰取名,冒此以进。如李芑之《中庸》,李桢之志学,此奸巧之情,又深一节。正似张仪之于秦桧之于,所主在彼,所客在此,使见者眩于真伪。好官自做,终享富贵者,肩磨踵接于世间,自以为得术,而毕竟是相国耳,参谋耳,岂得瞒天下之耳目,逭《春秋》之斧钺也。故士之志学者,思董子一统之说,必先摆脱科举之习,屏距名利之诱,专意致力,然后庶乎知所尚而造诣之浅深,方可论也。不然,思援弓射鸿鹄,岂不为学奕之大害也?区区之意,常愤士学分裂,人心坏毁,利欲滔天,垫溺世道,故今此语及,冲口而出,自不觉其伤于激也。”

旁有言者曰:“今之士者,若无科举,必不肯读书做文,儒学亦将仍此埋没,恐科业亦不可无也。”

曰:“儒学与科业,同事而异实,正如天理之与人欲,同行而异情。今人蒙不知察,认举业为儒学,仍以有词华善决科者,为人才。夫善决科者,只得为文人,不得为人材,而至以儒学坐此荒废为虑,适曰其不智也。昔吕东莱亦有此见解,先劝人为科业,朱子斥之为佛家先以利诱教入道者。若欲仍科业,诱今人读书为文而后令入道学,是教人姑舍大路,先由邪径而往也。吾恐身在邪径上,载骤骎骎,其行既远,年与时驰,回车无日,去大道不啻千万里,虽欲复从大路而行,得乎?然则儒学之兴废,干科业甚事。古人所谓‘航断港绝潢,以求至海’者,正此之谓也。诚使科业,可因以求道,则两程夫子曷尝皆厌其习,而更别嘅然有求道志也?若曰‘科业为历代取人之规,其来已久,不可容易为言则犹可,以为儒学仍以埋没则不可。科业未设时,自有圣贤,曷尝以无科业而埋没也?尝见举子耽于决科,读诵经书,因劳致疾,犹不自觉,卒至枕床以死。噫!父母亡,尚不可哀毁致死,而乃为科举,杀身以殉之,此果得为儒学乎?于此可见儒学与科业之不同,不啻莨莠之于嘉谷,盗贼之于良民也。今之人无不欲死于科举,特幸而免耳,身虽不死,病根常在,随所居而长。必曰‘好官我须为之。’以天位天爵,认为私物,期于必得,死而后已,则名利场中,宜其无柱国之强臣,救时之贤材。曷尝见张仪忠臣,秦桧良相也?噫!古者二十五年学,绝无利诱,专意进修,及出为世用,诚伪邪正,犹恐其参错。况一日蒙昧中,特取其膝口之能,毛锥之才,以为人材,而至于辅世长民,如山僧飞鹰,陇人操舟,岂得不败事而病国乎?况人有一心,利欲不可并存,如,不容两立于天下。强而弱,盛而衰,一与之战,常负,常胜,毕竟亡而为全折而为全。若以为非贼则不然,胜负既分,存亡自决,岂不为识者寒心也?故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又曰‘术不可不慎也。术既不慎,则矢人,虽欲不伤人,得乎?’凡为士者,当以养心择术,为先务也。”遂记之,窃自附于朱文公《贡举私议》云尔。

遗与儿孙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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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辰初夏,贼兵陷密阳,分路,一路直向鸟岭,一路自灵山昌宁玄风茂溪星州开宁金山,入湖西,上下充斥。江路则自金海直至洛东,倭船络绎其中。

茂溪为水陆要冲,在玄风星州之间。贼兵数千结营屯据,江左右道路断绝,邈不相闻。金子盎巡察使金士纯招谕使诚一栖泊于咸阳山阴等处,号令已无所施。幸而江右数邑,义丘稍起,人心始有维系之望,世道颇有可回之势。郭再祐宜宁金沔居昌全致远李大期等在草溪金应圣高灵文励李弘宇等守星州一面。陜川之军,则往来其间,惟变急处赴援。

其年六月军,与高灵星州军合势,攻茂溪之贼。出其不意,尽烧屯粮及宝物所藏处。射杀一屯之贼,几无遗类。但无火具,未及烧屯生力。救倭自玄风猝至,不得已还军。此一大战也。

未几,贼船多自洛江下来。草溪高灵,皆来请援,郡将孙仁甲又领兵赴之。追及于马首院,江中指挥众军,一时齐进。贼势穷蹙,争坠江中,流尸蔽江。八船之倭无一人逃死,第以坠江者多,故斩级则不多。贼尸流下,为宜宁昌宁人所得,斩首献级,众所共知。此二大战也。

孙仁甲溺死,又请金俊民为假将。与高灵星州军合势,设伏于安彦驿旁,要击上来贼,杀贼几尽,夺牛马百四十馀头,军粮、器械、火药等物不知数目。详在其时报牒。此三大战也。自此三大战之后,贼兵不得由江上下,又不能自玄风往来茂溪玄风其势孤约,一时遁去。

江左右道路始通,高灵草溪之境,焚荡遂绝。其后星州城下,诱引蛇院,设伏泉坪,截杀。大小数十馀战,星州之贼,终亦遁去,合幷于善山,而贼右贼害稍远焉。

郭再祐则朝廷已记其功矣,全致远李大期金应圣文励李弘宇等,虽功有大小之差,俱是与郭再祐一体之人,而朝廷邈然不以为意,使数人心事,终不暴白于天日之下。其在数人,了无损益,在朝廷酬功奖义之意,岂得无欠缺也?

晋州前被围时,郭再祐一军,自安涧入援,军自丹溪入援。郡将金俊民、中卫将郑邦俊等,猝遇贼兵于丹城境上,大战一场,贼兵退奔,追至晋州城下,围城之贼已解围而去。又追之出境而返。其时丹城一境,得免焚荡,贼兵不犯山阴晋州围解,皆出此一战之功。丹城之民,持壶浆迎慰军,此四大战也。是时天兵未来,晋州被围,贼兵旁掠。此下缺

行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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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冥先生行状隆庆六年壬申闰二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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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姓曺氏,讳,字楗仲,系出昌山高丽太祖德宫公主下嫁,生子,为刑部员外郞。于先生始祖。

高祖讳,中郞将,妣郭氏,县监兴仁之女。曾王父讳安习,成均生员,妣文氏,学谕可容之女。王父讳,不仕,妣赵氏,监察之女。考讳彦亨,通训大夫承文院判校,娶忠顺卫李菊女,以弘治辛酉六月壬寅,生先生于嘉树县兔洞

未冠,以功名文章自期,有驾一世轶千古之意。读书喜文字,制作好奇高,不屑为世体。屡捷发解,名震士林。

嘉靖丙戌,遭先大夫忧,庐墓终三年。先生家世清贫。授室金官,妇家颇饶,奉母夫人就养。乙巳丁忧,奉柩还葬于先大夫墓东冈。庐墓如初,身不脱衰,足不出庐。

服阕,因居本业。近旧宅,构一室曰“鸡伏堂”。俯前流,结茅屋曰“雷龙舍”,使工画者,摹雷龙状栖诸壁。晩卜头流山下,其室复以“雷龙”名。别构精舍,扁曰“山天斋”,老焉。

先生豪迈不群,明见高识,出于天性。中庙丁酉,先生年三十七。于时国家无朝夕之虞,独见有忧违之几,遂请命先夫人,弃举子业,筮遁山林。

宜春明镜台,往来接息。累岁月,作山海亭金官炭洞,讲学蓄德,不愿乎外者亦有年矣。中庙始授献陵参奉,不就。明庙除为主簿典牲也宗簿也,又除为县监丹城也,皆不就。上疏不报。其后又授司纸,不就。

丙寅,以遗逸召,辞。复以尚瑞院判官征,乃拜命,引对思政殿。上问治乱之道为学之方,对曰:“古今治乱,载在方册,不须臣言。臣窃以为君臣之际,情义相孚,洞然无间。此乃为治之道。古之帝王,遇臣僚若朋友,与之讲明治道。今虽不能如此,必须情义相孚然后可也。”

又言:“生民离散,如水之流,救之,当如失火之家。人主之学,出治之本,必须自得,徒听人言,无益也。

上又问三顾草庐事,对曰:“必得英雄,然后可以有为。故至于三顾。三顾不起,或者时势然也。然与昭烈同事数十年,竟未能兴复室,此则未可知也。”

遂去归故山。隆庆丁卯,今上嗣服,以教书召之,辞曰:“臣老甚病深罪深,不敢趋命。宰相之职,莫大于用人,今乃不论善恶,不分邪正。”

盖时有近臣于筵中白上曰:“曺植所学,异于儒者。”故以此辞。有旨继下,必欲征起,复辞曰:“请献‘救急’二字,以代献身。”因历举时弊十数条曰:“百疾方急,天意人事,有未能测。舍此不救,徒事虚名,论笃是与。并求山野弃物,以助求贤美名,名不足以救实。如画饼之不足以救饥,请以缓急虚实,更加审处焉。

时主上方问儒学,诸贤满朝,论说性理,而朝纲不振,邦本日坏。先生盖深念之,故及之。戊辰,又下旨趣召,辞上封事云云。批下云:“观此格言,益知才德之高矣。”

转授宗亲府典签,以病辞不就,朝廷虚位以待者逾一年。辛未凶歉,上赐之粟,因陈谢,复以疏意申启而更剀切焉。

是年十二月疾作,鍼药久不效。上遣中使问疾,未至而终。壬申二月八日也。享年七十有二。

士子相吊,为斯文恸,不独门下人也。先生天资既异,克治力久,义为之质而信以之成。力量足以岳立万仞,神采可与日月争光。一切世好,视若草芥,而不以此望于人。以仁以义,吾何慊乎,不自轻以求用。

方严清峻,而和易恳恻之意,未尝不相济。高蹈远引,而爱物忧世之念,未尝一日忘。其事亲也,晨必省、昏必定,终不或辍。亲老家贫,菽水犹欢,不欲为禄仕。

执亲之丧,遵礼不愆。其友睦也,家藏尽以业兄弟,一毫不自与。弟,居共一垣,出入同门。年老无嫡嗣,以承重付桓。其接物也,虽鄙夫野人,必和颜温语,使得尽其情。为善必面称,有过辄导。于相识之人,不讳其病痛,因投鍼剂,使之自治。虽疏远,不没其长,虽亲爱,不掩其短。

至于观人之际,视察之鉴,斤两之蕴,有未易窥测者。其不忘世也,念生民困悴,若恫癏在身。怀抱委襞,言之,或至呜噎,继以涕下。与当官者言,有一分可以利民者,极力告语,觊其或施。

屡征不起。不见是而无悯,人或认为“高元不仕之人”,而不知初非洁身长往之士也。尝趋朝命,奏对诚切,再上封章,披沥丹悃,则君臣之义初不欲废也。

蛊之上九传曰:“士之高尚,亦非一道。有怀抱道德,不偶于时,而高洁自守者,有知止足之道,退以自保者,有量能度分,安于不求知者,有清介自守,不屑天下之事,而独洁其身者矣。”

或者偸弊,利欲胜而义理丧,外假道学,内实怀利,以趋时取名者,举世同流。坏心术、误世道,岂特洪水异端而已?观其行已做事,往往专不似学者所为,俗学辈从而讥诮焉。此固取名蔑实者之罪也。其间倘有真实为学者,亦被假伪之名,初可痛也。然特患学不真实而已,庸何病于此乎?

每闻初学高谈性命之理,未尝不呵止之曰:“为学,初不出事亲敬兄之间。始学之士,或不能于其父母兄弟,而遽欲探天道之妙,此何等学也,何等习也?”

李芑尝出使岭外曾以喜读《中庸》,为时所推,以书抵先生,论义理疑处。答曰:“相公以举业入山林,意或积学有见,而不知被欺已多矣。此身多病,仍投闲静,只为保得馀生。义理之学,非所讲也。”逊辞靳避,实有深意。卒为乙巳凶魁。

深以出处,为君子大节,泛论古今人物,必先观其出处,然后论其行事得失。尝曰:“近世以君子自处者,亦不为不多,出处合义,蔑乎无闻。顷者惟景浩庶几古人。”然论人欲为,毕竟有未尽分矣。

丙寅拜命时,李一斋亦以司畜召,至京师。一日相见,士子坌集,一斋以师道自任,与后辈讲论义理。先生因杯勺,遽为之戏曰:“君与我尽是盗,盗名字窃官爵,乃敢向人论学为?胡不弯君牛角,不甚敬重。”士子多怪议。先生谓:“一斋滚同世习,俨然以贤者自当,吾所不服也。”

先生不苟从,不苟默,识者虽好之,不知者亦颇恶之。隐见必欲相时,自守不欲徇人。守关岩穴,死而不悔,谓之翔千仞凤凰可也。

惜世之君子,出为时用,要做好事,事败身僇,贻祸士林者,正坐见几不明,相时不审,又不知与元丰大臣同之义也。当国大事者,不知几不相时不协心,强锐自任,胡乱作为,或相前却,因较胜负,初非赤心谋国,只是徇私意而已。

有人问:“使先生得行于世,做得大事业否?”“吾未尝有德有才而不长,岂得当了事?但尊旧相奖后辈,推拔大小贤材,使之各效其能,坐观其成功,吾或庶几焉。”

或言:“今之科举,决不可废。”曰:“古有选士法,士比肩而出者,皆良材。譬如养得林木,栋楹梁桷之材,靡有不具,比株而伐之,以构大厦。养之有道而取不遗,材用自无不足矣。”

尝谓诸葛孔明昭烈三顾而出,欲为于不可为之时:“顾未免有小用之憾,若终不为昭烈起,宁老死于隆中,天下后世,不知有武侯事业,亦未为不可矣。”尚论古人,不拘前言,更求一段新义,往往如此。

其为学也,先生年二十五岁时,偕友人隶业于山寺。读《性理大全》,至许鲁斋之言曰:“志伊尹之所志,学颜渊之所学。出则有为,处则有守,丈夫当如此,出无为处无守,所志所学将何为。”于是始悟旧学不是,心愧背汗,惘若自失。终夜不就席,迟明揖友人而归。

自是刻意圣贤之学,勇猛直前,不复为俗学所挠。飞扬不羁之气,一顿点化,动静语默,非复旧时样子,犹自以谓或未消了。其读书也,不曾章解句析,或十行俱下,到切己处,便领略过。

其用功也,以和、恒、直、方,为四字符,以格物致知为第一功夫。敬以心息相顾,几以察识动微,为主一谨独法。作《金人铭》,书塞兑字,为谨言戒,皆标题而念在焉,常佩金钤,号曰“惺惺子”,盖唤惺之功也。画先圣贤遗像,时展几案,肃容以对。

常束革带,铭曰:“舌者泄,革者结。䌸生龙,藏漠冲。”爱佩宝剑,铭曰:“内明者敬;外断者义。”

尝作《神明舍图》,继为之铭。内以著操存涵养之实,外以明省察克治之工。表里无间之体,动静交养之理,按图了然,有目皆可见,此先生所自得而手摹画者也。以至先儒所论天道、天命、心、性情、理气等处,与为学次等,入德路脉,手自图画者非一二,而皆极分明,亦不以示人。

常绎《论》、《孟》、《庸》、《学》、《近思录》等书,以培其本,以广其趣,就其中尤切己处,更加翫味。仍举以告人,未尝苟为博洽,以绚听闻之美,未尝便为讲说,引惹外人论议。此先生着实从约者也。最后特提敬义字,大书窗壁间。尝曰:“吾家有此两个字,如天之有日月,洞万古而不易。圣贤千言万语,要其归,都不出二字外也。”

学必以自得为贵曰:“徒靠册字上讲明义理而无实得者,终不见受用。得之于心,口苟难言,学者不以能言为贵。”

盖先生既以博求经传,旁通百家,然后敛繁就简,反躬造约而自成一家之学。尝谓学者曰:“为学要先使知识高明,如上东岱,万品皆低,然后惟吾所行,自无不利。”

又曰:“游于通都大市中,金银珍玩,靡所不有,尽日上下街衢而谈其价,终非自家家里物。却不如用吾一匹布,买取一尾鱼来也。今之学者,高谈性理而无得于己,何以异此?”

又曰:“夜中工夫尽多,切不可多睡。”又曰:“恒居不宜令妻孥混处。虽资质之美,因循汨溺,终不做人矣。”此皆所雅言也。

教人必观资禀,将顺激励之,不欲便与开卷讲论曰:“终古圣人微辞奥旨,人不易晓者,相继阐明,靡有馀蕴。学者不患其难知,特患其不为己耳。只要唤觉其睡觉后,天地日月,将自睹得矣。”

未尝著书,只有读书时箚记要语,名之曰《学记》。

先生气宇清高,两目炯燿,望之知其非尘世间人物。言论英发,雷厉风起,使人潜消利欲之念而不自觉,其动人如此。

燕居终日危坐,未尝有惰容。对贵客不为动,接卑幼不以懈,年逾七旬,常如一日,其自然如此。于嘉树先业甚鲜,岁或不熟,家人蔬食不继,先生怡然不以为意。山居之后,菑畬所收,仅赖以不死,先生熙然,常若甚饶。

罹殃之日,绝而复苏者数,不以死生毫发乱。义不绝妇人手,令继室不得近。

少间辄以‘敬义’字,舋舋为门生言曰:“此二字极切要,学者要在用功熟,熟则无一物在胸中,尚未到这境界以死矣。”平生所存,至此益验矣。

呜呼!偏荒晩世,道学未倡,而先生杰然奋起,不由师传,能自树立,迥发独往,盖亦民鲜能久矣。此非阿所好之言也。

是冬头流木稼,识者颇为哲人忧,先生果得疾不瘳。卒之日,烈风暴雨,人以为不偶然也。

南平曹氏忠顺卫之女,先没。生男一女一,男曰次山,风骨不常,九岁而夭。女适万户金行,生二女,长适权知承文院副正字金宇颙,次适幼学郭再祐

继室生三男一女,曰次石,娶府使金水生女,曰次磨,未娶,曰次矴与女,皆幼。四月初六日,葬于山天斋后壬坐丙向之原。隆庆六年壬申闰二月日,门人生员郑仁弘谨状。

松溪申先生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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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处士季诚,自号石溪,卒后学者尊之曰松溪先生焉。姿状端洁,气度耿介,齐庄严毅,未尝疾言遽色。动静语默,皆律以规矩。

盖自少时,即有志于圣贤之学,不为科举之习,沈潜乎六经之文,从事乎《小学》之书。以敬为存心之要,以诚为持敬之本。真积力久,道精仁熟,义理之蕴奥,事物之巨细,触处洞然,表里通彻。其论说本末,卞析是非,应接酬酢,无纤芥底滞于胸中,浩然有不可御者矣。

早从松堂朴先生学,又与云门金先生南冥曺先生游,颇有师友渊源之正。尝曰:“名教之中,自有乐地,非膏粱而饱,非文绣而美,非锺鼓而乐,圣贤岂欺我哉?”又曰:“存养熟则气象高大,省察久则此心自然诚明,事物之来泛应曲当。”又曰:“顾确二字吾未尝忘诸怀。”又作素屏二幅,一书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一书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展之燕居,客至则卷去。

中年丧长子,颇伤痛,即入载岳山绝顶,捷金刚庵。面壁默坐,终日竟夜,不与人世相通者几数年。后以子弟之请,还旧居,构草堂数间于石溪边松竹林中,号石溪精舍。所处厪能容滕,寒暑不离。左右图书,焚香端坐,泊乎无营。冠服惟谨,俨如泥塑,望之甚严,将不可近。

及待人接物,浑然一团和气也。人有不可者至,则接之以礼而正色不言,其人惭汗惶惧即辞去。子弟请其故,先生曰:“邪人不可近,亦不可拒。其来但当待之如是,则彼必不复来矣。是所谓‘不恶而严,不怒而威’者也。”

自三十以前,寝无衾枕。夜去灯烛,不脱冠带,对木几整坐,潜思默念,至夜深则凭暂睡而已。四十以后,始有寝具,然率以二更就枕,鸡鸣即起,至易箦如是。平居甚厌烦扰,妇人小子,不使之近前。家事付之子弟,常淡如也,然治家严肃不可犯。子弟虽年壮,不许升堂对坐。

进退周旋,悉教以礼节。为学则必先入之《小学》,使为涵养之根,而以践履笃实为务。至于僮仆,亦莫不待之以严,不敢有所放纵。故出外人遇之,皆知为某人之子弟与僮仆也。人有丧,虽不知者,必素服而吊,朋友之丧,断肉一月。近则亲为之护丧,远则遣人吊祭。然量其情之轻重而有隆杀焉,其笃于行义如是。

人有不义者,必曰:“宁受罪于官,愿勿使申某知也。”其为人所畏服又如此。公卿大夫士入其境者,必先趋谒,犹恐过其门,时谓之山中宰相。朝廷屡以德行征之,托疾不起,遂终身以白衣。呜呼!如先生者,笃信君子,亦可谓高尚其志,不事王侯者也。

守愚堂崔公行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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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讳永庆,字孝元和顺人。海州牧使永儒之后,有士老为通训大夫大司成,于公为五世祖。高祖讳汉桢,通政大夫礼曹参议,赠嘉善大夫礼曹参判兼同知义禁府事。曾祖讳重洪,通政大夫全罗道观察使,曾祖妣玄风郭氏。祖讳𫄸彦阳县监。考讳世俊,兵曹佐郞。

公以嘉靖己丑七月十六日生。生有异质,观察公奇爱之。幼儿时,在人家得珍果异味,辄敛手不食。问之则曰:“思以进父母大父母。”读《史》至《麦秀歌》,呜咽垂涕不成声,人知其非常儿。

稍长口无俚近语,步趋有法度,俨然有学者气像。佐郞公期以远器,蒙养亦端,使游嬉不得近妇人,为麤鄙事。

年未二十,读书剧嗜炙,比舍人未之知。才冠屡发解,不利于礼闱。

佐郞公殁,执丧一依古礼,母夫人恐毁瘠成疾,幷不食劝麋粥。卒哭始食粟饭。

服阕,家贫亲老,黾勉科文。所欲不存焉。

母夫人坠伤病危,刺臂血和药以进得甦。后丁忧,哀毁几不胜,犹身执奠具。及葬,竭家力办油灰,造石椁。期于自致,不计其馀。

三年庐墓,朝夕上食,必有鱼肉。大雨,道市不通,哭于墓,有虎将猪来置床石上。及来晋阳,先忌已迫,无肉以祭,悲叹终日,有獐来入园中。人谓在昔冰鲤跃出、幕鸟飞入,殆是诚孝所感也。

兄弟婚嫁毕,先业当分,田之硗瘠自与。又不要均一,只计饶乏为多少,无敢出一言为异同者。其诚意动神人如此,一同服其行义。

申于该曹,授庆州参奉,不就。升秩除主簿,又不就。后连授守令、都事、佐郞、掌艺等官,皆不起。

家计屡空,日间不举火,或劝曰:或即安敏学也。“同力筑浦堰,谋生不妨。”强之,不许曰:“贫富天也,此非吾分内事。”

身上无完衣,风寒砭肌骨,出入借于亲旧以着,不以为意,不忘沟壑,志不可夺也。

吴舍人德溪为铨郞,谓金公孝元省庵曰:“在吏部数年,不得人,今有间世人物。”遽曰:“必吾崔丈也。撼山易、撼渠丈难,公能起之耶?”闵幸村称曰:“饥寒入骨犹泰然、胸衿洒落常乐易,非安贫乐道者,不能也。”每称畏友。及公卒,门人有以悖慢语加公者,绝之。

铁原有山水胜,尝欲卜业不果。晋阳有先人旧田庐,将老焉。投司畜曰:“吾家世臣,今又累蒙恩命,毕竟邈焉而去,于义未安。”乃拜命将作南行。

卢公守慎族且友也,累留之不回。致书曰:“执之病大矣。”公复曰:“通之害亦不小矣。”

晋阳,与若干同志人,建南冥先生书院于德山洞幽居旁。之群不逞,诋谤不遗馀力,确然终不为动,久而乃定。

公之初拜南冥先生,适国恤,执笋为贽,先生一见异之,许为高世人物。

有一子弘濂,夭死,伤痛不能食。只以酒自抑,无人世念。

公性严正寡欲,疾恶不少假借。爱人好贤,亦自天性。缙绅人有贪污忮行者,虽求见亦避之。若人趋附时势,视如涂豕。

汉城时,与成浑有旧。坡山之城中,公将诣焉,路间见友人自家返。言:“今访沈同知义谦语。戒门者不通宾客,不得见。”公遽返不复往。不数日,满城士子无不知,以此公之名益高。与其党,噎娼始深。

安敏学兄弟不相容,几得罪。敏学尝访公,言论颇劲直。公欲为收拾,极言事兄之道,敏学感悟得俱全。

后见成浑名势,遂与交结。又言:“吾友有郑季涵诚善士也。愿见尊丈。”公不应。后日复称誉曰:“此人尽心国事可见。”公曰:“吾久在城中,惟闻渠好官,未闻有建明也。”归以告衔之甚,敏学亦视公为雠怨。

辛巳,除司宪府持平,上辞职疏。疏中有曰:“当今国是靡定,公论不行。朋比成风,纲纪日坠。此实消长安危之机,明以烛之,威以镇之,使偏党之徒,不得肆其胸臆云云。”以此忤时辈益深。

李珥初登朝,人皆谓古人复出。公独言其不然,人以公为狂为愚。公见士论多岐,名利是争,不欲近朝市,决南行意。。人始服公先见。。其后,公再授持平,不赴。筑一屋竹林中,命曰守愚堂。有菊若干丛,梅若干本,莲数茎,鹤一只焉。有请学者,不许曰:“𢽾学非吾所能。只能饮酒,何用?”

及逆变起,等因以为机阱,网打中外异己者。与其鹰犬湖南梁千顷金克宽洪千璟姜瀣等,捏造吉三峯之说。三峯,初不知有无虚实,便称为贼,与逆臣郑汝立通。未久变称崔三峯。阴嗾赵应箕,谓崔三峯常会逆贼于万场洞,告于兵使李镒,密移于庆尚监司金睟,囚晋阳狱。

金吾郞到,欲脱板架,向之再拜曰:“君命也,不可脱。”满庭吏卒皆垂涕。

系在王狱,日必面阙坐,未尝少变。家奴若干辈亦被逮,当供辞。同系人曰:“奴若失辞,祸且不测,请指教。”公曰:“渠当自为,我何与焉?”终不近。人皆闷之,尤服公不挠。

委官,欲因奴诬辞以及公,沙火鞠甚酷,奴终无乱辞。委官鞠逆家奴曰:“有崔三峯者,往来尔贼家耶?奴曰:“尝见之矣。其人有二毛。”乃以公三易衣置群囚间,使奴认之,终不得。公色不动,不为惧,不为幸。

有必欲害公者言:“渠首猝黑,意镊去也。”公闻之笑曰:“昨夕始闻贼奴辞,虽欲镊去,奈暮夜何,且谁为镊者?”人服其量。

公尝自晋阳葬子,在城中,因李泼见逆贼面目。语等曰:“渠为人狡猾慢上,无父无兄者,勿相亲信。”后借友人简尾相问,至是其书下鞠厅,得之色喜。问事郞李恒福,恐公忘了讳之,起旋于外曰:“崔某死矣。有此借尾,其得不死乎?”公方省觉,置辞以实,无如何。不得加一杖,之力也。公自言:“以吾聋耳,得闻其言,必大声也云。”

公狱辞入,自上察其无辜,特命放出。有片简自外入,公览之泣曰:“有今恩旨,太阳偏照,感戴罔极。第念吾弟先死,独未蒙此恩,弟有何罪?由我而死,所以长痛。”闻者恻然。

公出狱,寓族人家,成浑令其子文濬,赍来斗米曰:“此米可为还乡路资。”仍言:“何故见疾于人至此?”公答曰:“见疾于乃翁尔。”

翌日宪府请更鞠,逮囚。时尹斗寿为宪长,党也。委官令狱皂捽曳拗伤,困辱备极,公辞气不动,置辞揭别始终。官叱曰:“第陈鞠辞,不惹起既往事端,枉费辞说。”公正色曰:“第依狱囚所言,费辞说,于公甚事。”其人不复言。其正直如此。

晋州郑弘祚亦当逮囚。人告曰:“若弘祚诬辞,事将奈何?”公曰:“未有面分,其如命何?”及弘祚至,公已卒。弘祚从士人朴士吉,问供辞利害,士吉曰:“凡狱事,以正而已。天道孔昭,鬼神难欺。”弘祚慨然曰:“崔公戆士也,我一壤虫耳。常以足不及门为耻。今吾已老矣,虽罔而生,人将唾骂曰:“‘是尝诬崔某者’,独如子孙何?”

盖狱起自金堤许昕晋州判官洪廷瑞廷瑞曰:“闻逆贼往来崔某家。”廷瑞曰:“州座首郑弘祚尝有此言。”

至是廷瑞先在狱,数遣人胁弘祚弘祚不答。及供辞曰:“崔某家距州治五里许,弘祚家在四十里外。逆贼盗名已久,设使白日往来,岂有名士来,五里许判官不知,而四十里外弘祚独知乎?若谓潜相往来,判官所不知,尤非弘祚所得知,曷尝以此言向廷瑞说?”

狱事上,宣旨:“速讯廷瑞。”委官私廷瑞,反请讯弘祚。反复宣旨,廷瑞弘祚俱杖一次,并释。

公在狱,饭食衣服,家承命不小违。慎氏妹向狱,一日己寒衣来。公不受曰:“吾得罪祖宗,不足惜。重在阿路公弟弘路身上,可遗之。”强之,乃书阿路名于带上还之曰:“阿妹不知轻重。”

公相识人意是尹革亦系狱,公食西果甚美,割一边分送。人曰:“公不亦齿间留酸耶?”志同祸同故云公笑曰:“祸福有限,非此果所能究竟也。”

尝论食欲曰:“吾尝嗜萝葍,方舁致狱时,见市廛无须软滑者,不觉流涎。人欲之可惧如此,人所当戒也。”

公尝病,委官临鞠,数遣医官诠问。最后带银人来,请诊甚坚,公徐缩臂曰:“这病非委官所能治。”终拒不听。时自上问公病危,命罢主刑郞。

韩匡国者上疏诬郑彦信叛状,同间系,公终始不相对。匡国坐诬,竟毙狱中。后数日,公亦卒。朴士吉移公尸于别处曰:“公不欲与那尸相近。”

公虽久系,常危坐,未尝攲倚。一日,颜色扬扬如昔,食罢,神气遽恶,就枕士吉膝,旁人皆惊怪。家人欲试之,请写一字送来。公徐起大书一正字,画已讹。顾士吉曰:“公能识否?”有顷而卒。行乎患难,可谓其道无入不自得,公庶几焉。

朝士湖南尹公光启,生员朴士吉同系,备录始终,末后称‘公可谓得正而毙。’仍叹曰:“在我何伤者。”再,盖深服公也。

自上览公家收取文字曰:“此人爱兄弟笃。”往来书皆友爱恳到也。

狱事方严,士大夫战慓齰舌,不敢发一口。问事郞李恒福,独于会中称公曰:“渠老置死生度外,不可及也。”逆党有言崔三峯容貌者,执尺度公身材,乃曰:“闻名久不得见,今日手扪其肌肤。生世不见此老,枉过一生,正似西代儿不见锺楼而死也。”

左相金命元亦曰:“拿入鞠庭,令人凛然起敬,其平生所养可知。”

李宪国参鞠,见公入庭,不觉下怵云,公精神气魄,固可动人。平生自持,严毅正直,表里交尽,充满发扬,自然如此。非时月功力所能致也。

及兵变起,大驾幸龙湾义州金参判宇颙成浑,语及逆变。曰:“以吾愚惑,君辈推许太过,毕竟至此,不独吾罪也。”曰:“杀崔处士者谁也?”无他语。但曰:“人若杀我,公幸救得一分。”此果与公所谓‘见疾于乃翁’语,相符焉。

贼退□□□驾还,为宪长,论启窜郑澈申公冤。自上命赠大司宪,恤其家小。自公殁未十年,是非乃明,如披云见天日,是亦迎古所未有也。

公少时一蹈规矩,自饮食衣服,至动静行止,无不正正有则。望之可知其为人。与人言,开心吐怀,靡有馀蕴。于同志同气,辄忘形焉,然于人小许可。人皆畏惮,爱慕者亦多。

看书,未尝文字上过了,必求切己致用。见人耳入口出,不务践实者,心疾其虚伪。以此大为俗流所疾。自丧嗣,虽规矩少异,有守而不挠,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亦岂能动一毫也!所养如此,故言行重于世。

且生长都下,备知士大夫心迹,好恶取舍,断断不苟。为清议所称道,凶党必欲甘心,故其祸独惨焉。

晩年颇不信读书,故人或小之。然非以书为不可读,见世代间假学道以取名利。如李芑一以《中庸》进,李桢黄俊良以志学称,王之望尹穑辈,果不足置齿牙间故尔。盖欲矫时习。言或有病,不可以辞害意也。远近士子,共配公于德川祠宇焉。

余虽相从久,居不近,知亦晩。公小壮时行迹,耳目不及者多。特就心知所得,闻见所详,粗举一二焉。

逍遥堂朴公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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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讳河淡,字应千,居清道郡北面水也里。将军忠顺公承元,娶敬节公河叔溥之女,生公于成庙朝己亥九月二十日。年才八岁,好读古书,动静威仪,屹如巨人。穷经之暇,兼治业。中庙朝丙子榜生员,累后累举不中,遂筑室于云门山立岩之上,自号逍遥堂,以终老焉。

公性本柔直,不形喜怒。居家有法,御卑以宽。处于乡党,动遵礼义,人皆畏爱,不敢凌驾,譬之于子贡。事亲之际,共为子职,定省之诚,温凊之奉,老而弥笃。六十五岁丁内忧,七十一岁遭外艰,身服衰绖,亲自祭祀,哀毁终丧,无愧古人。

有弟二人,各随其禀而善遇之,终始和好,人无间焉。朝廷闻其学行,甲申,除四山监役而不就,乙酉,除司赡奉事而又不就,戊子又拜掌礼院司评而竟不起。与金公大有,沿溪卜居,动辄相随,朝暮相访。年至八十二而终,明庙朝庚申十一月十九日也。墓在故居之西毗瑟山七叶谷。长子,诚孝出天,跬步不离,晨昏不废,虽身有疾病,未尝小衰焉,在服末练而终。

司谏河公行录代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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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祖讳拱辰,仕高丽为左司郞中,使契丹不屈而死,赠门下侍郞同平章事。高祖讳起龙,通德郞通礼门通赞。曾祖讳,彰信校尉行忠武卫副司果。祖讳禹治,通训大夫安州牧使。考讳,承仕郞。妣咸从鱼氏,嘉善大夫司谏院大司谏得江之女。

公以嘉靖庚寅六月初四日生。生而岐嶷,气骨超凡,聪明过人。读书不过三遍,而辄成诵不忘。壬子,丁外艰。乙卯,登文科,始选为承文正字,荐为艺文馆检阅、奉教、待教,为承政院注书,为侍讲说书,司书。

癸亥,以兵曹佐郞,充冬至使书状官赴,公能语,不须译官,华人称之。使还践历台省,则正言、持平、献纳、掌令也。转迁各曹,则兵、礼、刑,佐郞、正郞也。除成均馆者三,司成、司艺、典籍也。差灾伤御史者四,关东湖西湖南也。此等,历职,皆在癸亥以后,而日月先后,未可考也。

丁卯秋,除善山府使,庚午罢,壬申除安州牧使,中道病辞。癸酉入为宗簿寺正,司仆寺正,寻拜掌令,递为司艺,复出为星州牧使。乙亥秋,以灾伤罢归。丙子冬除尚衣院正,丁丑除礼宾寺正,以推鞠敬差官,治忠清道淫妇狱。入为司艺,迁右通礼,以病递,秋除金海府使。

戊寅冬,以司谏召,中道辞病。己卯冬,除密阳府使,壬午夏,以南川船破当递,一府士民遮道围城。城门外锁者月馀,事闻,朝廷仍任焉。癸未,以事罢归。凡内外除授,皆兼春秋。晩年亦荐录弘文,乙酉拜左通礼,恩命未至而公已易箦,十月十五日也。享年五十六。翌年二月初七日,葬于乌谷达好音山先茔之侧坎山之原。

公德性宽厚,风神秀伟。平居无疾言遽色。友爱出天,人无间言。畦畛不见于外,而是非有严于内。喜称人之善,而于不善,不与焉。其在台官也,弹刻尹元衡,而南冥先生致书贺之。又论雪府使河珽之冤,以己卯之祸匿金湜事,被诛而久未得伸者也。

至于莅官,清俭自守而务祛弊政。以恩爱抚民而民怀其德;以严明御吏而吏不敢欺。簿牒云堆,剖决如流,断讼必循公道,而作纸未尝捧木。尤留意学校,力加劝导,行养老宴,必亲自执爵以酬。春秋释奠,社稷、城隍等祭,必齐沐亲行。

凡衣服之资,丝布之备,必令家奴出家谷换用,未尝责辨于官吏。自奉甚薄,而于亲族穷乏,无不极力周恤,人以厚族称之。

星州仓谷,几三十万石,陈腐相因,名存实无,民不胜其弊。公即散以二分,敛以一分,以耗谷充其元数。民用蒙惠,思切去后,谋拟立石,而为裵德文所阻,以土豪,曾为公所制者也。

金海则府多逋欠,取积久难征者,悉焚其券,节费而充其数,有去思之碑。

至于密阳,民俗尚鬼。府中有一神祠,士女奔趋,有求必祷。公命曳出神像,沈之于江,由是妖孽遂除,旧污尽革焉。又习成好讼,妇人多入讼庭。每以廉耻晓之,有耻且格,末年无是弊。社稷、城隍位板,例置官厅,污蔑莫甚,公建宇坛边以藏之。又立斋舍于外以为所,其去也亦立石颂德焉。

公于仕宦之际,未尝枉道干进苟冀显。虽公议不遗,欲其陞秩,荐望同副承旨及东莱府使,而皆未受点。位不称德,终于堂下,命也。公于家食之日,日与兄弟,怡愉一堂。有酒醑我,和乐且湛。或至夜分乃罢,虽风雨,未尝一日废也,友爱之笃,人皆叹服。

守愚堂崔先生,交游最密,往来源源。及公之病革也,先生驰到,问疾救药,及其纩也,亲恤敛殡,备尽哀礼。本家无棺板,先生以内外棺椁之材赙焉,葬时又为留山所,以克襄事,平日相与之意,可见矣。

星州密阳二邑之乡校、书院以及乡所,各遣校生、院生、品官,为文吊祭而又致赙焉,其愈久不忘之意,亦可想矣。

公先配,全义李公度之女,进士贞胤之孙。生子女俱夭。中配,晋州宣传官郑受益之女,水使殷富之孙,生一女,婿曰郑沇。后娶灵山辛汝谨之女,光州牧使之孙,生一女而夭。副室生男女,女夭,男曰同寅,丁酉被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