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庵先生文集/卷十二
序
[编辑]南冥先生诗集序万历甲辰八月日
[编辑]〈缺〉平日发之文辞也,初不经意而风驱雷迅,不可点改。奇辞奥意,虽宿儒,或不能看透,而霜天新月之气,有心目者,皆可见也。此诚美在其中,发于遣辞,自为一种趣味,初非攻文尚辞而然也。
常持诗荒戒,以为诗人意致虚旷,大为学者之病。故既不喜述作,又失于收拾,遗散已多矣。先生既没,收录得若干篇,亦出于后辈传诵之馀。随闻随记,颇有讹误,是诚后学之一大恨也。就为一通,鸠工锓梓,觊为斯文幸焉。
噫!文章之见重于人者,以有道德为之本也。初不为己急于见知,务为谐世之文,先生之所不能也。剿袭前言,粉饰文字,而了无扩未发之功者,先生之所不屑也。
世之观文章者,诵《诗》读《书》而必论其世,不眩于词华之美,而必究其内腴之实,因言以尚德,玩文以求道。见先生横流砥柱之标、勇往积学之地、时晦时止之道。景仰想像而有得焉,则有本之诗文,庶不与未必有德者,同归也。至于微意底蕴,有非浅见所及者,则以俟夫后之君子焉。
记
[编辑]孚饮亭记
[编辑]取《羲经》中一爻辞,以为一身自处之地,盖酒而非酒,饮而非饮也。无望于天,无求于人,营为既省心,自闲安者,饮之地也。闲静自牧,不怨不知,饭蔬饮水,膏粱不愿者,饮之味也。读古人书,识前言往行,有朋友来,相与为丽泽者,饮之资也。至于青天白日,昼夜寒暑,饮之时也。山云水月,阴晴变态,饮之肴羞也。寒松孤竹,飞鸢跃鱼,饮之邻也。其为饮也,初非托曲孽逃昏冥之比。云云。
换鹅亭诗板重修记
[编辑]灌圃鱼公,闻人也。以文行笔华,仗一世。公某年号几年庚寅生,登第外补为县监,时年二十七也。故司谏河公晋宝,晋州人也,而灌圃之甥。孙某年号几年庚寅生,而登第时年,亦二十七也。孙儿棱以特恩授县监,亦万历庚寅生,而年亦二十七也。
噫!自灌圃以及棱,百有馀岁,既与之同庚,除县时年俱二十七。其科第与恩授不同,其隔百年而略相符,若有不偶然者焉。
灌圃之为县也,名亭以换鹅,其馀溪山清绝处,皆革其名一新之,仍咏十二绝,悬楣间辉映之。亭胜文词甲于南州,不幸鲸波遽惊,凶燹遍宇,亭亦不免。自灌圃诗板与许多名公所题,一荡而不复存。
灌之孙河上舍憕,搜十二咏于文集中,令棱入板再新之,棱求记其大略。故不能无感而为之说,因以勖之曰:“公之诗板重新矣,久亭重光矣,此固又为一事也。身为邑宰,重新政理,使邑民饮德。为一邑务滋,为朝廷务本。然后庶乎不忝朝命,是乃重光祖先之实事也。云云。”
祭文
[编辑]祭先师南冥曺先生文
[编辑]呜呼先生,清高所性,豪迈出天。学惟独见,考诸圣贤。操存之固,勇克之力。一君拱深,三军战血。惟敬与义,以之终始。玉蕴珠藏,山辉泽媚。霜严日烈,山立渊澄。应事接物,气精神凝。高见远识,夙决行藏。时乎否亨,龙蛰凤翔。遁世无闷,屡空其乐。确乎不拔,《易》所称德。纶音屡至,犹谷是耻。长往非志,自重者义。生乎一念,眷眷忧世。经纶手袖,只自康济。谓天假年,鼓水来学。命矣剧疾,一夕遽作。庶几有喜,终何不瘳?斯文靡托,贤愚同忧。安仰一痛?独我怀归。弘也无状,弱冠抠衣。执卷受读,小子无几。开发窥斑,或犹诸人。山天静夜,海亭清晨。函丈从容,提教谆谆。岂意于今?仪形永隔。奔赴独后,敛不凭哭。含哀抱痛,曷有其极?奉奠菲薄,庶其右只。辞不得尽,鉴此诚意。呜呼哀哉!尚飨。
祭崔守愚堂文
[编辑]上天明威,靡人不胜,而今反不能胜人,公独何辜于天?区区一孝子,尚能免于贼累,以公之至行高义,而二凶竖敢行胸臆。构虚媒孽,使公终不见涣释,呜呼!天耶?人耶?
数年以来,身固有病,而今此疾作,莫知其由。举扶无人,药不及时,呜呼!时耶?命耶?
近名埸婴好爵,一进而不能退,触祸阽身者,终古名流往往有之。今公疏野性成,不乐城府,高蹈入海,保我灵龟。
翔千仞凤,潜九渊龙,而终于不幸,呜呼!将天之不慭遗耶!
直书时事而孙将作老死于家、好为臧否而郭林宗不及于祸。此将桓温之凶肆,犹有宰相器度、而王甫之祸心,犹或遗于韦布耶?抑人之生世,有幸不幸耶?
今公谈时事而不春秋;有藏否而无与夺,毕竟不容于时,有甚于孙与郭,则此盖有不可知者,呜呼!殆天之不慭遗也。
众以为是,而独以为不是、众以为贤,而独以为非贤,其明见高识,固有先于人者,而孰谓此反忤于时好,取诬于人,至此极耶?
鲁圣不免于伐树,邹贤不能无戒心,圣贤之处世,固无间然而一二不逞,必欲加害,一至于此。
然则圣贤,岂能保天下无一人我恶哉?必欲使天下无一人恶我,则此岂圣贤之所能?而亦非圣贤之情也。
今世之欲公于祸者,果不止一二,而道德不如圣贤,则公之被诬,诚有不得免者。呜呼!果天之不慭遗也。
从古祸作,初不在大,西伯之一叹息,已足致羑里之囚,文公之脱粟饭,亦未免请斩之效。
虽其道尊德盛,不至陨于当日,系械之厄,甈捏之危,在圣贤,不既甚乎?
若必曰:“九鄂之死,不须为叹息,凿饭鸡酒,饱了胡氏子然后可也。”则虽圣贤,亦有所不能矣,然则与二凶竖相好,觊免祸,此岂公之所能哉?
衅生于抄忽之间,诬起于形影之外。此公之所以不免,而虽古人亦无如何。呜呼!何天之不慭遗耶?
若余无状,久被相知,闻讣惊号,北天茫茫。区区势阻,奔哭无期,敢叙孔暧之怀,用慰幽郁之冤。
若公平生所存,非所以告于公,欲强为说,非知公者也。灵其知否?呜呼痛哉!
祭朴持平汝梁文
[编辑]〈缺〉故献纳朴君公干之灵。
古语有之,得正〈缺〉,〈缺〉无死,死而不失正。死不朽矣。
惟君少与梁、郑、朴三人友,未久与梁〈缺〉已正矣,仍与朴景实、郑德颙交亲。动必相从,不幸〈缺〉景实病不能远去。
骂贼死义,其死不既正乎。惟君与德颙,得全性命,婆娑林丘,往来相倚。
昔在壬寅,与君同升,君以为有扬庭之美,老物亦自有舍车之见。去国南还,君有遁去之说。此诚相爱之切,而恐其〈缺〉。
戊申一事,非君早来相报,老物何以得知。忧国一念,相悉一心,亦可谓出于一上。
举国仇视,风声气势,海涌山起。人惟风靡波〈缺〉望其能竖立而不挠乎。
君于此时,挺然独立,不以一国非之为意。虽不能深明,箚〈缺〉亦足为鸡群中一孤鹤,横流中一砥柱也。
昔邹志完言〈缺〉田子明送行曰:“使君隐默官京师,得寒疾不汗五日死。〈缺〉岭海之外,能死人哉?”君子之所存固当如是也。
使君耽恋名爵,终无一言,有斯疾而不起,与名利场中患得失。何以自别也?
呜呼!君今已矣。独郑德颙与老物在世耳。
独立不惧,非老物所敢望。衰朽已甚,疾病侵寻,如丝性命,朝不保夕。
惟君庶于冥冥中,默相顾护,使不至大段狼狈失正而死也。
文不尽言,言不尽意,何以相赠,鸡酒蛟珠。
呜呼哀哉!
祭文察访景虎文
[编辑]维万历四十七年己未十月十六日,老夫来庵郑仁弘,以山鸡薄酒之具,奠于故文君君变之灵。
呜呼哀哉!欑宫既启,䞔幅将行,君将欲何之?今来相送,尚何言哉,尚何言哉?若一二话平生,则虽更仆难了,而顾不亦浅乎?
呜呼!同一洞,同志业,自髫年到白首,始终不贰,乡国所共知也。
天分恬静,不尚繁华,一切世味淡如也。至于读书求义致,临事定趣舍。不挠夺于声习,不疚惕于威利。
确然有不易之操,则同游同业之人,亦或有不知者焉。呜呼惜哉!
君其知否?疾亟之日,御泪相看,张两手挽我衣,欲有所言而奈不能何?将非北堂未解情事未伸之故耶?呜呼哀哉!
以车为椁之请,死亦何恨之诀?自古在昔,容或有之,不须今日独抱含视之冤也。
况孤嗣干蛊,遹追先志,异日之事,托付有人,君岂不知,而永以为忧虑也?呜呼哀哉!
绳点玉上,萋斐成锦。老汉尚存,神质在傍。国是已明,将欲有为,虚诬罔极,盖不足以为意,君岂不自知也?
呜呼!老汉在世,耄荒不归,知旧落落,一似晨星。踽踽形影,相吊畴依?
言无听,唱无和,是古人所闷“在世无乐,不如遄归之为安。”
衰病已深,君所见知,朝夕踵而归,君岂不知也?
呜呼哀哉!
祭权君伯珍文
[编辑]维万历己酉正月二十五日戊申,老夫来庵郑仁弘,遣某也,以鸡酒奠于故权君伯珍之灵而告曰: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病也吾不得执手而永诀,没也吾不能抚柩而致哀。今将窆也,又不能临穴而哭送,长负平生。一恸奈何?
词哀一幅,粗叙老怀,鸡酒薄具,用伸情远,曷维其极?灵其知否?
呜呼哀哉!
祭河君文名缺
[编辑]以君为不寿也,今年七十三,以君为寿也,今何弃我而先?柳车今辰,将欲何向?呜呼哀哉!
同一时、同乡国、同志业,三同而姓不同。
戊申昔日,一触震威,死是其分,北望而行。君于是时,挺身相顾,到此不贰。他复何疑?
君在髫载,后族父家,适与相从,于彼僧舍,语及扬觯,君乃瞿然,倾年耸身,断不更后。
守愚瘦死,祸焰未休,薄具茅绵,千里哭奠。
此实天分,人所难能,呜呼哀哉!
老夫今日,姓名如丝,武溪风月,谁共逍遥?入地最迟,是天所厄。相随不远,君岂不知?呜呼哀哉!
祭文姓名缺
[编辑]呜呼!令尊何遽至此?年垂日制,每闻康宁。纵有愆和,实维无妄。如何一夕,鹏上承尘?三世同朝,门庆斯极。意外承讣,北天茫茫。无状此身,作亲义重。身在亲侧,动不自由。每承问书,阻夐是恨。一拜未再,御意常深。疾未问候,仪形永隔。奔讣亦后,坐负平生。一幅哀词,十行悲泪。呜呼恸哉,灵其知否?
祭李处士文名缺
[编辑]呜呼哀哉!松竹之于众木,窃脂之于群禽,筠心独强,不糓其性,物固有此,人何为独不然?呜呼哀哉!
确乎其资,沟壑其志,少壮立脚,大耋不渝。风习曷移?厄穷不闷。
不知不愠,自牧嚣嚣,与世无求,何尤何怨?
松也竹也,其窃脂耶?揆本分而无亏,视古人兮何愧?
兵燹十载,公私磬悬,滔滔一世,谁不失其本心,守泌洋以乐饥,保灵龟而不舍。
假数年之天靳,痛林下之无人。呜呼哀哉!
老夫同时,游从最久,性命尚存,芝焚遽哭。
䞔幅先逝,老怀如何?不出户庭,有似拘系。凭哭既欠,远将阙如,日负平生。
双血〈缺〉聊陈薄具,庶其歆哉。呜乎哀哉!
祭李仲发文
[编辑]维万历辛亥四月十三日,老友来庵,令许从善远具鸡酒之奠,敬祭于星州李君仲发之灵。
呜呼仲发!难怙者天。老而尚存,少而先逝。晨星落落,踽踽何归?多少老怀,灵所知也。三坡一游,更无期日。仪容永隔,为恸如何?临违阙如,终天一恨。何以远赠?鲛珠数行。呜呼哀哉!
祭裵君君吉文
[编辑]老夫来庵郑仁弘,谨以香烛鸡酒之奠,告于友人裵君君吉之灵曰,
呜呼哀哉!生同世、同趋向、同乡国,有若同队鱼,岂谓今日落落晨星?
九十残年,凉凉只影,吾党何厄?老怀焚如。
䞓幅将行,今欲何往?老来哭少,天道难谌。
一息虽存,衰病俱刻,相随不远,君其知否?呜呼哀哉!
祭文姓名缺
[编辑]呜呼惟兄!一日有病,二日沈绵。三日不起,呜呼兄死也!子不得终,妇不得凭。亲不得敛,呜呼兄死也!世路崎岖,赍志莫伸。终于薄官,呜乎兄死也!顾余衰质,弱冠相从。赖兄而行,依兄而立。自期偕老,终始无违。穷达路殊,紫陌蓬荜。相思不见,秋月春风。那知一朝,永隔兄仪?惟我老物,竟将畴依?只影凉凉,住世何久?握手更见,地下为期。静言思之,宁不悲痛?一杯薄奠,万斛心情。灵乎有知,庶几来格。白首痛哭,青山欲摧。呜乎哀哉!
祭子沇文
[编辑]汝今永弃父母,将归幽宅。至情虽不容文,深痛岂得无言?
汝以壬辰十一月十九日,弃父母妻子,荏苒三载。寻常不觉其亡。只隔一木不面,父母亲朋来哭。
奠酹单杯,父哭母哭妻哭而汝不哭,呜呼!汝丧矣!
汝自幼儿时,不杀生物,同辈犯而不校,余常视为祥麟。
在父母无违德,处朋友审亲爱,喜怒不形,毁誉不挠。
自信之力,宽裕之资,余常视为成德之器。
遇事明敏,职趣不俗,余常视为友生。
一为父子,一为知音,今遽弃我而去耶?
伯鱼死,端悫亡,圣贤犹不能全人世之福。况在无状,其能不使汝夭?
干戈满地,靡监戎间,有病余不知。寻医已晩,汤剂无效。使汝终不起,实余不慈,不是天年。
老母少妻幼孤,都付余老身,当此乱离,恐难自保,生同死同。
听天所命,同归有日,不悲者无穷期矣。往安窀穸,以待父母之归。
行矣。永诀终天。
又
[编辑]去年汝丧子,今年我丧汝。父子之情,汝先知之。汝葬我葬,我葬谁葬?汝哭我哭,我哭谁哭?白首痛哭,青山欲裂。
祝文
[编辑]德山书院重修奉安文
[编辑]震来之厉,当跻于陵。栋挠奈何,七日斯得。旧址再构,庙位重新。于妥于宁,瞻依有所。幸我来学,白贲斯文。从配有人,永保不孤。
龙岩书院重修奉安文
[编辑]晦山颓毁,群子靡依。天作一区,载卜载筑。神人齐力,工告讫功。妥灵位成,涓吉从事。茀丧七日,得自有时。仪形在玆,宜用享祀。虔共一献,庶其右之。百世无艰,佑我后学。
龙岩书院享祀祝文
[编辑]学成敬义,道合中庸。以遁而亨,百世不惑。
杂著
[编辑]柳学士震桢哀词
[编辑]呜呼哀哉!
柳君而止于斯也。劬书剧嗜炎,惜乎时甫!好德如好色,惜乎时甫!风声气习,不挠不沮,惜乎时甫!独立不惧大过人,惜乎时甫!
闻其语,见其人,自以为生世之幸,年五十而不淑,不可知者命也。
白首残年,犹有一息,知旧落落,一似晨星。
山川悠悠,精英不寐,凉凉形影,平昔所知。
䞔幅之行,于将莫及,奠单无路,仪形永违。武陵旧风烟,空垂老泪。
哭河长源词
[编辑]呜呼哀哉!派连分旧,游从楔深。穷老年来,又同村落。如何不淑,遽在人先?呜呼哀哉!贫不悲愁,慕善心赤。穷乡晩辈,谁复如君?愚老当年,有事金境。旁有不逞,相识忧虞。君不惮劳,远远从卫。谁想一夕,同哭芝焚?尤舍新成,名区入手。始终经理,君实干功。共此溪山,庶几同老。今也已矣,一隔终天。双婺无归,遗孤丱角。人事至此,君知也么?呜呼哀哉!
尹堪传
[编辑]尹堪字守之。世居湖南之南原府,家势儫侈。仆从列屋,成一大村,养耽罗驹三四匹,才爽鸠五六座。衣必绮纨凌乱,食必珍味方丈,以府妓为妾,常在妓家,僮仆供亿络绎,邑人认为豪客,识者指为浪子。
岁丁丑秋,年垂四十,余为凤城县宰才阅月。南原边上舍士贞,于吾族也,邀我于竹寺。竹寺距尹家数里许。边与堪有旧,与之偕。府居士子金应庆、郑以吉等先在寺读书,余往与相聚。把杯谈笑,一人中坐瞪目而视,默无一言。问其姓名,乃堪也。
留一日将散,堪请边公于洗心亭。亭是堪族叔父旧别业也。边又邀我同赏,遂与偕焉。堪为设一席饮,极水陆味,酒亦内法。一醉乃别,后数日,堪为来访我。同宿于茅斋,问曰:“公少不学乎?”曰:“少时父殁,以华侈自养,及其长大,又不肯执册于人。以至于此,将不免虚过一生,悲叹无及矣。”
余曰:“执册请学,固已晩矣。顷见金、郑两生,皆解文义者。若相从讲问,犹有所疑,就正于有道。如此久之,心眼自能开明。此古所谓‘秉烛’者也。”
堪忻然有志于学,遂与金、郑两人为友,动必相随。余又语之曰:“衣服饮食,若要华盛,此亦学者之病也。”堪惕然一尚俭约。戊寅冬,余自凤城移授永阳,己卯冬,投绂而归。堪与金、郑两人共来,寓于僧舍,往来问学。劬剧嗜炙,昼夜不少辍。过三冬,文理顿解,知识大进,非复昔日阿蒙。
讲学经礼,后嫁女一向循行,无一事近俗。声色、鞍马、鹰犬、嗜好,亦一切扫去,只存一只鹰,令奴仆辈调养,以为老母养。前时邻里人,如或横不从令者,辄施笞鞭威制,断不复有此事。闾里间杂客,博奕饮酒常满堂,皆谢不相接,其相识人,或怪之或敬之。虽蚩蚩氓隶,皆称换作别人,一家僮仆,皆喜其善变。
四十年强项筋骸,宜若不胜,拱手危坐,昼夜不懈。方在僧舍,余尝往共数日夜,举古人所难处若干事件试问之。少时思量,以己见言,皆不远聿,宜其气禀近道如此。
其后疸病遽作,遂至沈锢,终不起,甚可惜也。古人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此可谓得正而毙,顾何憾焉?然骐骥就长道而遽毙,鸿鹄翔天衢而遽陨,人莫不叹惜。况豪杰之士,谗过半世,晩始回车,方期以远大,天不假年,奄至不幸,不得为善之福,孰不为之痛悼也?
其改弦而更张,易辙而复路,确然向学之诚,摆脱俗习之勇,自足为穷乡晩辈之师范,岂不诚豪杰之士乎?此不可使无传焉。
南冥先生病时事迹辛未十二月二十一日
[编辑]谓宇颙曰:“吾平生有一长处,抵死不肯苟从,汝尚识之?”又语仁弘及颙、逑曰:“汝等于出处,粗有见处,吾心许也。士君子大节,惟在出处一事而已。”
十五日朝,呼仁弘、宇颙曰:“吾今日精神异前,殆其死矣。其勿复进药。”以手拭两眼,开视眸子,精明无异平生。又令开窗曰:“天日如许清明也。”又曰:“书壁敬义二字,极切要云云。学者要在用工熟,熟则无一物在胸中。吾未到这境界以死矣。”
是日先生既断药物,米饮不入口,终日沈卧了不乱,仁弘进曰:“药之断,固闻命矣。至于米饮不入口,恐非自然底道理。”先生为进少许。日夕而稍苏。更留连二十馀日而终。先生虽在甚病之中,未尝一刻忘操存之意。殆古人所谓“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者也。
白云书院图帖
[编辑]东国自箕封以来,文章节行之士,固相望于世代间,至于以道学为己任,以圣贤自期待者,绝无而仅有。至本朝,静庵赵先生,一蠹郑先生诸君子出,唱起道学,故士家颇知向方,此诚东方之幸也。
及我南冥曹先生,奋乎南服,当己卯斩伐之馀,士类怵于凶祸,惟换面改头之不暇,独先生挺然竖立。不沮不挠,如贯大冬松柏、打透名利关,如千仞翔凤。学以敬义直方为要,内外交养,不贰俟死,一向为己而不求知。
凡除拜征召,亦不肯就,晩赴征命,登对讫,便还山以殁,所谓‘遁世不见是而不悔’,先生有焉。故士子之稍有志业者,莫不观感而兴起,尊仰之如山斗,仍自拔俗,私淑诸人者多矣,岂特子皋之于成邑而已?其击蒙开来,挽回世道之功,殆非衒文词誊口说者,所能也。第以世衰道微矣,尚论之不明矣,或有指高尚为过中,认时中为一节,殊不知伊尹始实莘野之耕夫,太公初亦渭滨之钓叟。
避居海滨,一芥不取,俱不与浊世同流,而曾子与孙圣,高尚不事,程先生于蛊之上九,以两夫子当之,此亦可谓一节乎,可谓过中乎?《易》所谓‘时止’者此也,况《中庸》传道之书,圣问之全经,而以遁世不见是而不悔,为依乎中庸,以国无道至死不变,为君子之强,而比列于中立不倚之君子?观此《中庸》之义,自〈缺〉若或反此,必将以同流合污,黯然媚世,为道,毕竟使《中庸》,不免为乱道误人之书,胡广果不失为中庸贤相而后已也。
《易》曰:“天地闭,贤人隐。”先生盛年,奸凶当路,否塞极矣,正“君子于行不食舍车贲趾之秋。”主人虽有言,何病。诚使先生,于除拜之官,介不于石,或俟终日,少垂明夷之翼,则虽有包承之吉,岂得为否亨之火,入而茀丧,七日得乎?
李公某平生慕先生,独见先生道德,与古圣贤符合,谋于同志,创建书院于白云山下,因号焉。请赐他书院之号,又令画师,图取院宇所在山川面目,装成帖子,以为常日目在之地,不出都门一步,而区域形胜,了然于一举目之间。
噫!公于先生,生也后,居亦远矣,无一日函丈之分矣,其景慕之思,有始有终如此,苟非贤贤以诚,不饶时好,何以得此?公又不以无状,为耄顿荒拙,必欲有一语,故不敢辞焉。
书金、李两君墨竹屏后
[编辑]疏翁赴铁城,有请灵川绘此君为赠。有八个样子,他名卉不与焉,当时二公相与,可知也。就书诸公词咏作小屏,为一家藏。疏翁殁,转为金君得。金君,疏翁甥裔也。值兵火荡覆中,八幅尚免污坏,此诚非偶然。
金君与李君语及,李君亦灵川甥孙也。求见甚力,珍爱不肯舍,遂分为二,各得四幅。李君伯氏手书四幅诗词以补缺,俱成六叠屏。物色辉映,生气重新,若初从淇岸上移入。二公后有二君,顾非天乎?
寇虏所过,天兵所驻,万园千章,一刬无遗,独此八个竿,依旧带赠处馀痕,贤人君子精神所着,意思所寓,有以感动神明,阴为悭护明矣。噫!疏翁所求,灵川所贶,初未必为后世计也,自今以观其所遗,大矣。古人遗之以安,不为无所遗,况遗以善乎?
通直一物,既筠且苞。处寒暑一节,亘百世不拔,与岩雪中松柏,今古并称,此非二公遗子孙美意乎?二君勉乎哉!疏翁姓某讳某,灵川姓某讳某。金君某,李君某,其伯氏某,皆知友也,于其请也,可终辞乎?
问答庚戌秋
[编辑]客有有志能文者,尝不赴试,来见访。余问曰:“子治科文有积功,何遽废不举?”客曰:“屡举不得,实由命薄。今既年晩,尤无兴味故也。”
余曰:“君有老亲,亲若不欲,岂得自由?”曰:“老父亦知余不肯赴,许令任意尔。”
余曰:“此不易也。为父母者,不念其子才不能决科第取荣耀,而强之使举,使其子,不免急急焉求必得之。至白首荆围,使他人见之,亦可矜怜,此果爱其子乎?惑之甚者也。在俗间人,不足怪也,往往粗知义理者,亦且不免。其子年未胜冠,发或须白,骤之如驱驹犊然,幸而中则若登龙门,不得则若堕深井,其充诎陨获之状,殊不忍见。岂谓名利之惑人,一至此也?”曰:“名利途开,人之颠倒归之,何怪焉?”
曰:“古有杨为我、墨兼爱,人多惑焉,禅佛之清虚修炼,尤为近理,故惟士之高明者惑之,卑下者不能焉。若名利之诱,无智愚无高下,相率而奔走焉,计较得失,无所不至。甚至蝇营狗苟而不知耻,丧志槩坏心术,为害之剧,岂特异端而已也?噫!为我、兼爱,末稍不免为无父无君,则谋利患得之极,亦将何所不至?为父母者不知爱子之道,为子弟者不思事亲之义,靡然入于坑堑中而莫可拯救。如有以世道为己任者,辟之当如抑洪水拒异端之严,然后庶几有望,但恐如以一块土,塞孟津之流也。”
曰:“前贤言‘不是科举累人,人自累尔’科举虽曰‘名利之路’,古人不甚病之,何也?”
曰:“前贤固曰‘不以得失为心,虽日日应举可也。’然既有应举之心,岂得无计得之念也?应举而不以得失为累者,或人品高,或学力胜,然后可能,非中人所望也。余于年少时,尝堕于臼中,其于轻重权量,审矣。朱子曰‘心术既坏于未仕之前,既仕之后,气节可想’,此为科举坏人心术说来也。余尝以为,从古贤君子,论时尚是非,学术邪正,莫不严切,未有如董子之峻截者。董子尝言‘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然后统纪可一,法度可明,而民知所从矣。今人之所谓‘科业’者,乃所谓‘文学之馀技。’或不可谓非孔子之术,而反为人心之害,正如莨莠生于谷而害嘉谷,盗贼起于民而害良民,此乃文学中一异端也。且古所谓文学者,岂今之卤莽于句读,雕篆于声病,趋时好取爵禄之谓也。诵孔、孟、曾、思之书,尚言而不尚行,务华而不务实,身与书判而为二;文与行不相管涉,始以误其身,终以误人国,前后一辙而不戒。言之至此,令人气塞,况世之为士者,以举业为发身之路,规规焉如不及,不啻商贾之规得三倍,昼夜营营,愁其心神,则士农贾其名虽殊,其心术清浊,盖不以寸也。其间或有资禀明秀,见得士学不止于科文,事业不局于名利,以专务举业一向求利为耻者。而或不能竖立,或制由父母,悠悠两间,奄过一生,其情或可矜也。又有巧于进取,敏于趋时,覰见儒学,为士林所安,时好所尚,假饰取名,冒此以进。如李芑之《中庸》,李桢之志学,此奸巧之情,又深一节。正似张仪之于秦、魏,秦桧之于宋、金,所主在彼,所客在此,使见者眩于真伪。好官自做,终享富贵者,肩磨踵接于世间,自以为得术,而毕竟是秦相国耳,金参谋耳,岂得瞒天下之耳目,逭《春秋》之斧钺也。故士之志学者,思董子一统之说,必先摆脱科举之习,屏距名利之诱,专意致力,然后庶乎知所尚而造诣之浅深,方可论也。不然,思援弓射鸿鹄,岂不为学奕之大害也?区区之意,常愤士学分裂,人心坏毁,利欲滔天,垫溺世道,故今此语及,冲口而出,自不觉其伤于激也。”
旁有言者曰:“今之士者,若无科举,必不肯读书做文,儒学亦将仍此埋没,恐科业亦不可无也。”
曰:“儒学与科业,同事而异实,正如天理之与人欲,同行而异情。今人蒙不知察,认举业为儒学,仍以有词华善决科者,为人才。夫善决科者,只得为文人,不得为人材,而至以儒学坐此荒废为虑,适曰其不智也。昔吕东莱亦有此见解,先劝人为科业,朱子斥之为佛家先以利诱教入道者。若欲仍科业,诱今人读书为文而后令入道学,是教人姑舍大路,先由邪径而往也。吾恐身在邪径上,载骤骎骎,其行既远,年与时驰,回车无日,去大道不啻千万里,虽欲复从大路而行,得乎?然则儒学之兴废,干科业甚事。古人所谓‘航断港绝潢,以求至海’者,正此之谓也。诚使科业,可因以求道,则两程夫子曷尝皆厌其习,而更别嘅然有求道志也?若曰‘科业为历代取人之规,其来已久,不可容易为言则犹可,以为儒学仍以埋没则不可。科业未设时,自有圣贤,曷尝以无科业而埋没也?尝见举子耽于决科,读诵经书,因劳致疾,犹不自觉,卒至枕床以死。噫!父母亡,尚不可哀毁致死,而乃为科举,杀身以殉之,此果得为儒学乎?于此可见儒学与科业之不同,不啻莨莠之于嘉谷,盗贼之于良民也。今之人无不欲死于科举,特幸而免耳,身虽不死,病根常在,随所居而长。必曰‘好官我须为之。’以天位天爵,认为私物,期于必得,死而后已,则名利场中,宜其无柱国之强臣,救时之贤材。曷尝见张仪为魏忠臣,秦桧为宋良相也?噫!古者二十五年学,绝无利诱,专意进修,及出为世用,诚伪邪正,犹恐其参错。况一日蒙昧中,特取其膝口之能,毛锥之才,以为人材,而至于辅世长民,如山僧飞鹰,陇人操舟,岂得不败事而病国乎?况人有一心,利欲不可并存,如汉、魏,宋、元,不容两立于天下。魏强而汉弱,元盛而宋衰,一与之战,汉、宋常负,魏、元常胜,毕竟汉亡而为全魏,宋折而为全元。若以魏、元为非贼则不然,胜负既分,存亡自决,岂不为识者寒心也?故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又曰‘术不可不慎也。术既不慎,则矢人,虽欲不伤人,得乎?’凡为士者,当以养心择术,为先务也。”遂记之,窃自附于朱文公《贡举私议》云尔。
遗与儿孙昌后看
[编辑]壬辰初夏,贼兵陷密阳,分路,一路直向鸟岭,一路自灵山、昌宁、玄风、茂溪、星州、开宁、金山,入湖西,上下充斥。江路则自金海直至洛东,倭船络绎其中。
茂溪为水陆要冲,在玄风、星州之间。贼兵数千结营屯据,江左右道路断绝,邈不相闻。金子盎〈巡察使晬〉、金士纯〈招谕使诚一〉栖泊于咸阳、山阴等处,号令已无所施。幸而江右数邑,义丘稍起,人心始有维系之望,世道颇有可回之势。郭再祐守宜宁,金沔守居昌,全致远、李大期等在草溪,金应圣在高灵,文励、李弘宇等守星州一面。陜川之军,则往来其间,惟变急处赴援。
其年六月陜军,与高灵、星州军合势,攻茂溪之贼。出其不意,尽烧屯粮及宝物所藏处。射杀一屯之贼,几无遗类。但无火具,未及烧屯生力。救倭自玄风猝至,不得已还军。此一大战也。
未几,贼船多自洛江下来。草溪、高灵,皆来请援,郡将孙仁甲又领兵赴之。追及于马首院,江中指挥众军,一时齐进。贼势穷蹙,争坠江中,流尸蔽江。八船之倭无一人逃死,第以坠江者多,故斩级则不多。贼尸流下,为宜宁、昌宁人所得,斩首献级,众所共知。此二大战也。
孙仁甲溺死,又请金俊民为假将。与高灵、星州军合势,设伏于安彦驿旁,要击上来贼,杀贼几尽,夺牛马百四十馀头,军粮、器械、火药等物不知数目。详在其时报牒。此三大战也。自此三大战之后,贼兵不得由江上下,又不能自玄风往来茂溪,玄风其势孤约,一时遁去。
江左右道路始通,高灵、草溪之境,焚荡遂绝。其后星州城下,诱引蛇院,设伏泉坪,截杀。大小数十馀战,星州之贼,终亦遁去,合幷于善山,而贼右贼害稍远焉。
郭再祐则朝廷已记其功矣,全致远、李大期、金应圣、文励、李弘宇等,虽功有大小之差,俱是与郭再祐一体之人,而朝廷邈然不以为意,使数人心事,终不暴白于天日之下。其在数人,了无损益,在朝廷酬功奖义之意,岂得无欠缺也?
晋州前被围时,郭再祐一军,自安涧入援,陜军自丹溪入援。郡将金俊民、中卫将郑邦俊等,猝遇贼兵于丹城境上,大战一场,贼兵退奔,追至晋州城下,围城之贼已解围而去。又追之出境而返。其时丹城一境,得免焚荡,贼兵不犯山阴,晋州围解,皆出此一战之功。丹城之民,持壶浆迎慰陜军,此四大战也。是时天兵未来,晋州被围,贼兵旁掠。〈此下缺〉
行状
[编辑]南冥曺先生行状隆庆六年壬申闰二月日
[编辑]先生姓曺氏,讳植,字楗仲,系出昌山。高丽太祖德宫公主下嫁,生子瑞,为刑部员外郞。于先生始祖。
高祖讳殷,中郞将,妣郭氏,县监兴仁之女。曾王父讳安习,成均生员,妣文氏,学谕可容之女。王父讳永,不仕,妣赵氏,监察瓒之女。考讳彦亨,通训大夫承文院判校,娶忠顺卫李菊女,以弘治辛酉六月壬寅,生先生于嘉树县之兔洞。
未冠,以功名文章自期,有驾一世轶千古之意。读书喜左、柳文字,制作好奇高,不屑为世体。屡捷发解,名震士林。
嘉靖丙戌,遭先大夫忧,庐墓终三年。先生家世清贫。授室金官,妇家颇饶,奉母夫人就养。乙巳丁忧,奉柩还葬于先大夫墓东冈。庐墓如初,身不脱衰,足不出庐。
服阕,因居本业。近旧宅,构一室曰“鸡伏堂”。俯前流,结茅屋曰“雷龙舍”,使工画者,摹雷龙状栖诸壁。晩卜头流山下,其室复以“雷龙”名。别构精舍,扁曰“山天斋”,老焉。
先生豪迈不群,明见高识,出于天性。中庙丁酉,先生年三十七。于时国家无朝夕之虞,独见有忧违之几,遂请命先夫人,弃举子业,筮遁山林。
爱宜春之明镜台,往来接息。累岁月,作山海亭于金官之炭洞,讲学蓄德,不愿乎外者亦有年矣。中庙始授献陵参奉,不就。明庙除为主簿典牲也宗簿也,又除为县监丹城也,皆不就。上疏不报。其后又授司纸,不就。
丙寅,以遗逸召,辞。复以尚瑞院判官征,乃拜命,引对思政殿。上问治乱之道为学之方,对曰:“古今治乱,载在方册,不须臣言。臣窃以为君臣之际,情义相孚,洞然无间。此乃为治之道。古之帝王,遇臣僚若朋友,与之讲明治道。今虽不能如此,必须情义相孚然后可也。”
又言:“生民离散,如水之流,救之,当如失火之家。人主之学,出治之本,必须自得,徒听人言,无益也。
上又问三顾草庐事,对曰:“必得英雄,然后可以有为。故至于三顾。亮三顾不起,或者时势然也。然与昭烈同事数十年,竟未能兴复汉室,此则未可知也。”
遂去归故山。隆庆丁卯,今上嗣服,以教书召之,辞曰:“臣老甚病深罪深,不敢趋命。宰相之职,莫大于用人,今乃不论善恶,不分邪正。”
盖时有近臣于筵中白上曰:“曺植所学,异于儒者。”故以此辞。有旨继下,必欲征起,复辞曰:“请献‘救急’二字,以代献身。”因历举时弊十数条曰:“百疾方急,天意人事,有未能测。舍此不救,徒事虚名,论笃是与。并求山野弃物,以助求贤美名,名不足以救实。如画饼之不足以救饥,请以缓急虚实,更加审处焉。
时主上方问儒学,诸贤满朝,论说性理,而朝纲不振,邦本日坏。先生盖深念之,故及之。戊辰,又下旨趣召,辞上封事云云。批下云:“观此格言,益知才德之高矣。”
转授宗亲府典签,以病辞不就,朝廷虚位以待者逾一年。辛未凶歉,上赐之粟,因陈谢,复以疏意申启而更剀切焉。
是年十二月疾作,鍼药久不效。上遣中使问疾,未至而终。壬申二月八日也。享年七十有二。
士子相吊,为斯文恸,不独门下人也。先生天资既异,克治力久,义为之质而信以之成。力量足以岳立万仞,神采可与日月争光。一切世好,视若草芥,而不以此望于人。以仁以义,吾何慊乎,不自轻以求用。
方严清峻,而和易恳恻之意,未尝不相济。高蹈远引,而爱物忧世之念,未尝一日忘。其事亲也,晨必省、昏必定,终不或辍。亲老家贫,菽水犹欢,不欲为禄仕。
执亲之丧,遵礼不愆。其友睦也,家藏尽以业兄弟,一毫不自与。弟桓,居共一垣,出入同门。年老无嫡嗣,以承重付桓。其接物也,虽鄙夫野人,必和颜温语,使得尽其情。为善必面称,有过辄导。于相识之人,不讳其病痛,因投鍼剂,使之自治。虽疏远,不没其长,虽亲爱,不掩其短。
至于观人之际,视察之鉴,斤两之蕴,有未易窥测者。其不忘世也,念生民困悴,若恫癏在身。怀抱委襞,言之,或至呜噎,继以涕下。与当官者言,有一分可以利民者,极力告语,觊其或施。
屡征不起。不见是而无悯,人或认为“高元不仕之人”,而不知初非洁身长往之士也。尝趋朝命,奏对诚切,再上封章,披沥丹悃,则君臣之义初不欲废也。
蛊之上九传曰:“士之高尚,亦非一道。有怀抱道德,不偶于时,而高洁自守者,有知止足之道,退以自保者,有量能度分,安于不求知者,有清介自守,不屑天下之事,而独洁其身者矣。”
或者偸弊,利欲胜而义理丧,外假道学,内实怀利,以趋时取名者,举世同流。坏心术、误世道,岂特洪水异端而已?观其行已做事,往往专不似学者所为,俗学辈从而讥诮焉。此固取名蔑实者之罪也。其间倘有真实为学者,亦被假伪之名,初可痛也。然特患学不真实而已,庸何病于此乎?
每闻初学高谈性命之理,未尝不呵止之曰:“为学,初不出事亲敬兄之间。始学之士,或不能于其父母兄弟,而遽欲探天道之妙,此何等学也,何等习也?”
李芑尝出使岭外。芑曾以喜读《中庸》,为时所推,以书抵先生,论义理疑处。答曰:“相公以植举业入山林,意或积学有见,而不知被欺已多矣。此身多病,仍投闲静,只为保得馀生。义理之学,非所讲也。”逊辞靳避,实有深意。芑卒为乙巳凶魁。
深以出处,为君子大节,泛论古今人物,必先观其出处,然后论其行事得失。尝曰:“近世以君子自处者,亦不为不多,出处合义,蔑乎无闻。顷者惟景浩庶几古人。”然论人欲为,毕竟有未尽分矣。
丙寅拜命时,李一斋亦以司畜召,至京师。一日相见,士子坌集,一斋以师道自任,与后辈讲论义理。先生因杯勺,遽为之戏曰:“君与我尽是盗,盗名字窃官爵,乃敢向人论学为?胡不弯君牛角,不甚敬重。”士子多怪议。先生谓:“一斋滚同世习,俨然以贤者自当,吾所不服也。”
先生不苟从,不苟默,识者虽好之,不知者亦颇恶之。隐见必欲相时,自守不欲徇人。守关岩穴,死而不悔,谓之翔千仞凤凰可也。
惜世之君子,出为时用,要做好事,事败身僇,贻祸士林者,正坐见几不明,相时不审,又不知与元丰大臣同之义也。当国大事者,不知几不相时不协心,强锐自任,胡乱作为,或相前却,因较胜负,初非赤心谋国,只是徇私意而已。
有人问:“使先生得行于世,做得大事业否?”“吾未尝有德有才而不长,岂得当了事?但尊旧相奖后辈,推拔大小贤材,使之各效其能,坐观其成功,吾或庶几焉。”
或言:“今之科举,决不可废。”曰:“古有选士法,士比肩而出者,皆良材。譬如养得林木,栋楹梁桷之材,靡有不具,比株而伐之,以构大厦。养之有道而取不遗,材用自无不足矣。”
尝谓诸葛孔明为昭烈三顾而出,欲为于不可为之时:“顾未免有小用之憾,若终不为昭烈起,宁老死于隆中,天下后世,不知有武侯事业,亦未为不可矣。”尚论古人,不拘前言,更求一段新义,往往如此。
其为学也,先生年二十五岁时,偕友人隶业于山寺。读《性理大全》,至许鲁斋之言曰:“志伊尹之所志,学颜渊之所学。出则有为,处则有守,丈夫当如此,出无为处无守,所志所学将何为。”于是始悟旧学不是,心愧背汗,惘若自失。终夜不就席,迟明揖友人而归。
自是刻意圣贤之学,勇猛直前,不复为俗学所挠。飞扬不羁之气,一顿点化,动静语默,非复旧时样子,犹自以谓或未消了。其读书也,不曾章解句析,或十行俱下,到切己处,便领略过。
其用功也,以和、恒、直、方,为四字符,以格物致知为第一功夫。敬以心息相顾,几以察识动微,为主一谨独法。作《金人铭》,书塞兑字,为谨言戒,皆标题而念在焉,常佩金钤,号曰“惺惺子”,盖唤惺之功也。画先圣贤遗像,时展几案,肃容以对。
常束革带,铭曰:“舌者泄,革者结。䌸生龙,藏漠冲。”爱佩宝剑,铭曰:“内明者敬;外断者义。”
尝作《神明舍图》,继为之铭。内以著操存涵养之实,外以明省察克治之工。表里无间之体,动静交养之理,按图了然,有目皆可见,此先生所自得而手摹画者也。以至先儒所论天道、天命、心、性情、理气等处,与为学次等,入德路脉,手自图画者非一二,而皆极分明,亦不以示人。
常绎《论》、《孟》、《庸》、《学》、《近思录》等书,以培其本,以广其趣,就其中尤切己处,更加翫味。仍举以告人,未尝苟为博洽,以绚听闻之美,未尝便为讲说,引惹外人论议。此先生着实从约者也。最后特提敬义字,大书窗壁间。尝曰:“吾家有此两个字,如天之有日月,洞万古而不易。圣贤千言万语,要其归,都不出二字外也。”
学必以自得为贵曰:“徒靠册字上讲明义理而无实得者,终不见受用。得之于心,口苟难言,学者不以能言为贵。”
盖先生既以博求经传,旁通百家,然后敛繁就简,反躬造约而自成一家之学。尝谓学者曰:“为学要先使知识高明,如上东岱,万品皆低,然后惟吾所行,自无不利。”
又曰:“游于通都大市中,金银珍玩,靡所不有,尽日上下街衢而谈其价,终非自家家里物。却不如用吾一匹布,买取一尾鱼来也。今之学者,高谈性理而无得于己,何以异此?”
又曰:“夜中工夫尽多,切不可多睡。”又曰:“恒居不宜令妻孥混处。虽资质之美,因循汨溺,终不做人矣。”此皆所雅言也。
教人必观资禀,将顺激励之,不欲便与开卷讲论曰:“终古圣人微辞奥旨,人不易晓者,周、程、张、朱相继阐明,靡有馀蕴。学者不患其难知,特患其不为己耳。只要唤觉其睡觉后,天地日月,将自睹得矣。”
未尝著书,只有读书时箚记要语,名之曰《学记》。
先生气宇清高,两目炯燿,望之知其非尘世间人物。言论英发,雷厉风起,使人潜消利欲之念而不自觉,其动人如此。
燕居终日危坐,未尝有惰容。对贵客不为动,接卑幼不以懈,年逾七旬,常如一日,其自然如此。于嘉树先业甚鲜,岁或不熟,家人蔬食不继,先生怡然不以为意。山居之后,菑畬所收,仅赖以不死,先生熙然,常若甚饶。
罹殃之日,绝而复苏者数,不以死生毫发乱。义不绝妇人手,令继室不得近。
少间辄以‘敬义’字,舋舋为门生言曰:“此二字极切要,学者要在用功熟,熟则无一物在胸中,尚未到这境界以死矣。”平生所存,至此益验矣。
呜呼!偏荒晩世,道学未倡,而先生杰然奋起,不由师传,能自树立,迥发独往,盖亦民鲜能久矣。此非阿所好之言也。
是冬头流木稼,识者颇为哲人忧,先生果得疾不瘳。卒之日,烈风暴雨,人以为不偶然也。
娶南平曹氏忠顺卫琇之女,先没。生男一女一,男曰次山,风骨不常,九岁而夭。女适万户金行,生二女,长适权知承文院副正字金宇颙,次适幼学郭再祐。
继室生三男一女,曰次石,娶府使金水生女,曰次磨,未娶,曰次矴与女,皆幼。四月初六日,葬于山天斋后壬坐丙向之原。隆庆六年壬申闰二月日,门人生员郑仁弘谨状。
松溪申先生行迹
[编辑]申处士季诚,自号石溪,卒后学者尊之曰松溪先生焉。姿状端洁,气度耿介,齐庄严毅,未尝疾言遽色。动静语默,皆律以规矩。
盖自少时,即有志于圣贤之学,不为科举之习,沈潜乎六经之文,从事乎《小学》之书。以敬为存心之要,以诚为持敬之本。真积力久,道精仁熟,义理之蕴奥,事物之巨细,触处洞然,表里通彻。其论说本末,卞析是非,应接酬酢,无纤芥底滞于胸中,浩然有不可御者矣。
早从松堂朴先生学,又与云门金先生、南冥曺先生游,颇有师友渊源之正。尝曰:“名教之中,自有乐地,非膏粱而饱,非文绣而美,非锺鼓而乐,圣贤岂欺我哉?”又曰:“存养熟则气象高大,省察久则此心自然诚明,事物之来泛应曲当。”又曰:“顾确二字吾未尝忘诸怀。”又作素屏二幅,一书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一书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展之燕居,客至则卷去。
中年丧长子,颇伤痛,即入载岳山绝顶,捷金刚庵。面壁默坐,终日竟夜,不与人世相通者几数年。后以子弟之请,还旧居,构草堂数间于石溪边松竹林中,号石溪精舍。所处厪能容滕,寒暑不离。左右图书,焚香端坐,泊乎无营。冠服惟谨,俨如泥塑,望之甚严,将不可近。
及待人接物,浑然一团和气也。人有不可者至,则接之以礼而正色不言,其人惭汗惶惧即辞去。子弟请其故,先生曰:“邪人不可近,亦不可拒。其来但当待之如是,则彼必不复来矣。是所谓‘不恶而严,不怒而威’者也。”
自三十以前,寝无衾枕。夜去灯烛,不脱冠带,对木几整坐,潜思默念,至夜深则凭暂睡而已。四十以后,始有寝具,然率以二更就枕,鸡鸣即起,至易箦如是。平居甚厌烦扰,妇人小子,不使之近前。家事付之子弟,常淡如也,然治家严肃不可犯。子弟虽年壮,不许升堂对坐。
进退周旋,悉教以礼节。为学则必先入之《小学》,使为涵养之根,而以践履笃实为务。至于僮仆,亦莫不待之以严,不敢有所放纵。故出外人遇之,皆知为某人之子弟与僮仆也。人有丧,虽不知者,必素服而吊,朋友之丧,断肉一月。近则亲为之护丧,远则遣人吊祭。然量其情之轻重而有隆杀焉,其笃于行义如是。
人有不义者,必曰:“宁受罪于官,愿勿使申某知也。”其为人所畏服又如此。公卿大夫士入其境者,必先趋谒,犹恐过其门,时谓之山中宰相。朝廷屡以德行征之,托疾不起,遂终身以白衣。呜呼!如先生者,笃信君子,亦可谓高尚其志,不事王侯者也。
守愚堂崔公行状
[编辑]公讳永庆,字孝元,和顺人。海州牧使永儒之后,有士老为通训大夫大司成,于公为五世祖。高祖讳汉桢,通政大夫礼曹参议,赠嘉善大夫礼曹参判兼同知义禁府事。曾祖讳重洪,通政大夫全罗道观察使,曾祖妣玄风郭氏。祖讳𫄸,彦阳县监。考讳世俊,兵曹佐郞。
公以嘉靖己丑七月十六日生。生有异质,观察公奇爱之。幼儿时,在人家得珍果异味,辄敛手不食。问之则曰:“思以进父母大父母。”读《史》至《麦秀歌》,呜咽垂涕不成声,人知其非常儿。
稍长口无俚近语,步趋有法度,俨然有学者气像。佐郞公期以远器,蒙养亦端,使游嬉不得近妇人,为麤鄙事。
年未二十,读书剧嗜炙,比舍人未之知。才冠屡发解,不利于礼闱。
佐郞公殁,执丧一依古礼,母夫人恐毁瘠成疾,幷不食劝麋粥。卒哭始食粟饭。
服阕,家贫亲老,黾勉科文。所欲不存焉。
母夫人坠伤病危,刺臂血和药以进得甦。后丁忧,哀毁几不胜,犹身执奠具。及葬,竭家力办油灰,造石椁。期于自致,不计其馀。
三年庐墓,朝夕上食,必有鱼肉。大雨,道市不通,哭于墓,有虎将猪来置床石上。及来晋阳,先忌已迫,无肉以祭,悲叹终日,有獐来入园中。人谓在昔冰鲤跃出、幕鸟飞入,殆是诚孝所感也。
兄弟婚嫁毕,先业当分,田之硗瘠自与。又不要均一,只计饶乏为多少,无敢出一言为异同者。其诚意动神人如此,一同服其行义。
申于该曹,授庆州参奉,不就。升秩除主簿,又不就。后连授守令、都事、佐郞、掌艺等官,皆不起。
家计屡空,日间不举火,或劝曰:〈或即安敏学也。〉“同力筑浦堰,谋生不妨。”强之,不许曰:“贫富天也,此非吾分内事。”
身上无完衣,风寒砭肌骨,出入借于亲旧以着,不以为意,不忘沟壑,志不可夺也。
吴舍人健〈号德溪〉为铨郞,谓金公孝元〈号省庵〉曰:“健在吏部数年,不得人,今有间世人物。”金遽曰:“必吾崔丈也。撼山易、撼渠丈难,公能起之耶?”闵幸村纯称曰:“饥寒入骨犹泰然、胸衿洒落常乐易,非安贫乐道者,不能也。”每称畏友。及公卒,门人有以悖慢语加公者,绝之。
铁原有山水胜,尝欲卜业不果。晋阳有先人旧田庐,将老焉。投司畜曰:“吾家世臣,今又累蒙恩命,毕竟邈焉而去,于义未安。”乃拜命将作南行。
卢公守慎族且友也,累留之不回。致书曰:“执之病大矣。”公复曰:“通之害亦不小矣。”
至晋阳,与若干同志人,建南冥先生书院于德山洞幽居旁。晋之群不逞,诋谤不遗馀力,确然终不为动,久而乃定。
公之初拜南冥先生,适国恤,执笋为贽,先生一见异之,许为高世人物。
有一子弘濂,夭死,伤痛不能食。只以酒自抑,无人世念。
公性严正寡欲,疾恶不少假借。爱人好贤,亦自天性。缙绅人有贪污忮行者,虽求见亦避之。若人趋附时势,视如涂豕。
在汉城时,与成浑有旧。浑自坡山之城中,公将诣焉,路间见友人自浑家返。言:“今访成,成与沈同知〈即义谦也〉语。戒门者不通宾客,不得见。”公遽返不复往。不数日,满城士子无不知,以此公之名益高。成与其党,噎娼始深。
安敏学兄弟不相容,几得罪。敏学尝访公,言论颇劲直。公欲为收拾,极言事兄之道,敏学感悟得俱全。
后见成浑名势,遂与交结。又言:“吾友有郑季涵〈澈也〉诚善士也。愿见尊丈。”公不应。后日复称誉曰:“此人尽心国事可见。”公曰:“吾久在城中,惟闻渠好官,未闻有建明也。”归以告澈,澈衔之甚,敏学亦视公为雠怨。
辛巳,除司宪府持平,上辞职疏。疏中有曰:“当今国是靡定,公论不行。朋比成风,纲纪日坠。此实消长安危之机,明以烛之,威以镇之,使偏党之徒,不得肆其胸臆云云。”以此忤时辈益深。
李珥初登朝,人皆谓古人复出。公独言其不然,人以公为狂为愚。公见士论多岐,名利是争,不欲近朝市,决南行意。〈缺〉。人始服公先见。〈缺〉。其后,公再授持平,不赴。筑一屋竹林中,命曰守愚堂。有菊若干丛,梅若干本,莲数茎,鹤一只焉。有请学者,不许曰:“𢽾学非吾所能。只能饮酒,何用?”
及逆变起,浑、澈等因以为机阱,网打中外异己者。与其鹰犬湖南梁千顷、金克宽、洪千璟、姜瀣等,捏造吉三峯之说。三峯,初不知有无虚实,便称为贼,与逆臣郑汝立通。未久变称崔三峯。阴嗾赵应箕,谓崔三峯常会逆贼于万场洞,告于兵使李镒,密移于庆尚监司金睟,囚晋阳狱。
金吾郞到,欲脱板架,向之再拜曰:“君命也,不可脱。”满庭吏卒皆垂涕。
系在王狱,日必面阙坐,未尝少变。家奴若干辈亦被逮,当供辞。同系人曰:“奴若失辞,祸且不测,请指教。”公曰:“渠当自为,我何与焉?”终不近。人皆闷之,尤服公不挠。
委官澈,欲因奴诬辞以及公,沙火鞠甚酷,奴终无乱辞。委官鞠逆家奴曰:“有崔三峯者,往来尔贼家耶?奴曰:“尝见之矣。其人有二毛。”乃以公三易衣置群囚间,使奴认之,终不得。公色不动,不为惧,不为幸。
有必欲害公者言:“渠首猝黑,意镊去也。”公闻之笑曰:“昨夕始闻贼奴辞,虽欲镊去,奈暮夜何,且谁为镊者?”人服其量。
公尝自晋阳葬子,在城中,因李泼见逆贼面目。语泼等曰:“渠为人狡猾慢上,无父无兄者,勿相亲信。”后借友人简尾相问,至是其书下鞠厅,澈得之色喜。问事郞李恒福,恐公忘了讳之,起旋于外曰:“崔某死矣。有此借尾,其得不死乎?”公方省觉,置辞以实,澈无如何。不得加一杖,李之力也。公自言:“以吾聋耳,得闻其言,必大声也云。”
公狱辞入,自上察其无辜,特命放出。有片简自外入,公览之泣曰:“有今恩旨,太阳偏照,感戴罔极。第念吾弟先死,独未蒙此恩,弟有何罪?由我而死,所以长痛。”闻者恻然。
公出狱,寓族人家,成浑令其子文濬,赍来斗米曰:“此米可为还乡路资。”仍言:“何故见疾于人至此?”公答曰:“见疾于乃翁尔。”
翌日宪府请更鞠,逮囚。时尹斗寿为宪长,浑、澈党也。委官令狱皂捽曳拗伤,困辱备极,公辞气不动,置辞揭别始终。官叱曰:“第陈鞠辞,不惹起既往事端,枉费辞说。”公正色曰:“第依狱囚所言,费辞说,于公甚事。”其人不复言。其正直如此。
有晋州人郑弘祚亦当逮囚。人告曰:“若弘祚诬辞,事将奈何?”公曰:“某与郑未有面分,其如命何?”及弘祚至,公已卒。弘祚从士人朴士吉,问供辞利害,士吉曰:“凡狱事,以正而已。天道孔昭,鬼神难欺。”弘祚慨然曰:“崔公戆士也,我一壤虫耳。常以足不及门为耻。今吾已老矣,虽罔而生,人将唾骂曰:“‘是尝诬崔某者’,独如子孙何?”
盖狱起自金堤倅许昕,晋州判官洪廷瑞。昕谓廷瑞曰:“闻逆贼往来崔某家。”廷瑞曰:“州座首郑弘祚尝有此言。”
至是廷瑞先在狱,数遣人胁弘祚,弘祚不答。及供辞曰:“崔某家距州治五里许,弘祚家在四十里外。逆贼盗名已久,设使白日往来,岂有名士来,五里许判官不知,而四十里外弘祚独知乎?若谓潜相往来,判官所不知,尤非弘祚所得知,曷尝以此言向廷瑞说?”
狱事上,宣旨:“速讯廷瑞。”委官私廷瑞,反请讯弘祚。反复宣旨,廷瑞、弘祚俱杖一次,并释。
公在狱,饭食衣服,家承命不小违。慎氏妹向狱,一日己寒衣来。公不受曰:“吾得罪祖宗,不足惜。重在阿路〈公弟弘路〉身上,可遗之。”强之,乃书阿路名于带上还之曰:“阿妹不知轻重。”
公相识人〈意是尹革也〉亦系狱,公食西果甚美,割一边分送。人曰:“公不亦齿间留酸耶?”〈志同祸同故云〉公笑曰:“祸福有限,非此果所能究竟也。”
尝论食欲曰:“吾尝嗜萝葍,方舁致狱时,见市廛无须软滑者,不觉流涎。人欲之可惧如此,人所当戒也。”
公尝病,委官临鞠,数遣医官诠问。最后带银人来,请诊甚坚,公徐缩臂曰:“这病非委官所能治。”终拒不听。时自上问公病危,命罢主刑郞。
有韩匡国者上疏诬郑彦信叛状,同间系,公终始不相对。匡国坐诬,竟毙狱中。后数日,公亦卒。朴士吉移公尸于别处曰:“公不欲与那尸相近。”
公虽久系,常危坐,未尝攲倚。一日,颜色扬扬如昔,食罢,神气遽恶,就枕士吉膝,旁人皆惊怪。家人欲试之,请写一字送来。公徐起大书一正字,画已讹。顾士吉曰:“公能识否?”有顷而卒。行乎患难,可谓其道无入不自得,公庶几焉。
朝士湖南尹公光启,生员朴士吉同系,备录始终,末后称‘公可谓得正而毙。’仍叹曰:“在我何伤者。”再,盖深服公也。
自上览公家收取文字曰:“此人爱兄弟笃。”往来书皆友爱恳到也。
狱事方严,士大夫战慓齰舌,不敢发一口。问事郞李恒福,独于会中称公曰:“渠老置死生度外,不可及也。”逆党有言崔三峯容貌者,李执尺度公身材,乃曰:“闻名久不得见,今日手扪其肌肤。生世不见此老,枉过一生,正似西代儿不见锺楼而死也。”
左相金命元亦曰:“拿入鞠庭,令人凛然起敬,其平生所养可知。”
李宪国参鞠,见公入庭,不觉下怵云,公精神气魄,固可动人。平生自持,严毅正直,表里交尽,充满发扬,自然如此。非时月功力所能致也。
及兵变起,大驾幸龙湾〈义州〉金参判〈宇颙〉见成浑,语及逆变。浑曰:“以吾愚惑,君辈推许太过,毕竟至此,不独吾罪也。”金曰:“杀崔处士者谁也?”浑无他语。但曰:“人若杀我,公幸救得一分。”此果与公所谓‘见疾于乃翁’语,相符焉。
贼退□□□驾还,金为宪长,论启窜郑澈申公冤。自上命赠大司宪,恤其家小。自公殁未十年,是非乃明,如披云见天日,是亦迎古所未有也。
公少时一蹈规矩,自饮食衣服,至动静行止,无不正正有则。望之可知其为人。与人言,开心吐怀,靡有馀蕴。于同志同气,辄忘形焉,然于人小许可。人皆畏惮,爱慕者亦多。
看书,未尝文字上过了,必求切己致用。见人耳入口出,不务践实者,心疾其虚伪。以此大为俗流所疾。自丧嗣,虽规矩少异,有守而不挠,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亦岂能动一毫也!所养如此,故言行重于世。
且生长都下,备知士大夫心迹,好恶取舍,断断不苟。为清议所称道,凶党必欲甘心,故其祸独惨焉。
晩年颇不信读书,故人或小之。然非以书为不可读,见世代间假学道以取名利。如李芑一以《中庸》进,李桢、黄俊良以志学称,王之望、尹穑辈,果不足置齿牙间故尔。盖欲矫时习。言或有病,不可以辞害意也。远近士子,共配公于德川祠宇焉。
余虽相从久,居不近,知亦晩。公小壮时行迹,耳目不及者多。特就心知所得,闻见所详,粗举一二焉。
逍遥堂朴公行迹
[编辑]公讳河淡,字应千,居清道郡北面水也里。将军忠顺公讳承元,娶敬节公河叔溥之女,生公于成庙朝己亥九月二十日。年才八岁,好读古书,动静威仪,屹如巨人。穷经之暇,兼治业。中庙朝丙子榜生员,累后累举不中,遂筑室于云门山下立岩之上,自号逍遥堂,以终老焉。
公性本柔直,不形喜怒。居家有法,御卑以宽。处于乡党,动遵礼义,人皆畏爱,不敢凌驾,譬之于孔门子贡。事亲之际,共为子职,定省之诚,温凊之奉,老而弥笃。六十五岁丁内忧,七十一岁遭外艰,身服衰绖,亲自祭祀,哀毁终丧,无愧古人。
有弟二人,各随其禀而善遇之,终始和好,人无间焉。朝廷闻其学行,甲申,除四山监役而不就,乙酉,除司赡奉事而又不就,戊子又拜掌礼院司评而竟不起。与金公大有,沿溪卜居,动辄相随,朝暮相访。年至八十二而终,明庙朝庚申十一月十九日也。墓在故居之西毗瑟山七叶谷。长子颖,诚孝出天,跬步不离,晨昏不废,虽身有疾病,未尝小衰焉,在服末练而终。
司谏河公行录代作
[编辑]远祖讳拱辰,仕高丽为左司郞中,使契丹不屈而死,赠门下侍郞同平章事。高祖讳起龙,通德郞通礼门通赞。曾祖讳鲔,彰信校尉行忠武卫副司果。祖讳禹治,通训大夫安州牧使。考讳淑,承仕郞。妣咸从鱼氏,嘉善大夫司谏院大司谏得江之女。
公以嘉靖庚寅六月初四日生。生而岐嶷,气骨超凡,聪明过人。读书不过三遍,而辄成诵不忘。壬子,丁外艰。乙卯,登文科,始选为承文正字,荐为艺文馆检阅、奉教、待教,为承政院注书,为侍讲说书,司书。
癸亥,以兵曹佐郞,充冬至使书状官赴京,公能汉语,不须译官,华人称之。使还践历台省,则正言、持平、献纳、掌令也。转迁各曹,则兵、礼、刑,佐郞、正郞也。除成均馆者三,司成、司艺、典籍也。差灾伤御史者四,关东、湖西、湖南也。此等,历职,皆在癸亥以后,而日月先后,未可考也。
丁卯秋,除善山府使,庚午罢,壬申除安州牧使,中道病辞。癸酉入为宗簿寺正,司仆寺正,寻拜掌令,递为司艺,复出为星州牧使。乙亥秋,以灾伤罢归。丙子冬除尚衣院正,丁丑除礼宾寺正,以推鞠敬差官,治忠清道淫妇狱。入为司艺,迁右通礼,以病递,秋除金海府使。
戊寅冬,以司谏召,中道辞病。己卯冬,除密阳府使,壬午夏,以南川船破当递,一府士民遮道围城。城门外锁者月馀,事闻,朝廷仍任焉。癸未,以事罢归。凡内外除授,皆兼春秋。晩年亦荐录弘文,乙酉拜左通礼,恩命未至而公已易箦,十月十五日也。享年五十六。翌年二月初七日,葬于乌谷达好音山先茔之侧坎山之原。
公德性宽厚,风神秀伟。平居无疾言遽色。友爱出天,人无间言。畦畛不见于外,而是非有严于内。喜称人之善,而于不善,不与焉。其在台官也,弹刻尹元衡,而南冥先生致书贺之。又论雪府使河珽之冤,河以己卯之祸匿金湜事,被诛而久未得伸者也。
至于莅官,清俭自守而务祛弊政。以恩爱抚民而民怀其德;以严明御吏而吏不敢欺。簿牒云堆,剖决如流,断讼必循公道,而作纸未尝捧木。尤留意学校,力加劝导,行养老宴,必亲自执爵以酬。春秋释奠,社稷、城隍等祭,必齐沐亲行。
凡衣服之资,丝布之备,必令家奴出家谷换用,未尝责辨于官吏。自奉甚薄,而于亲族穷乏,无不极力周恤,人以厚族称之。
星州仓谷,几三十万石,陈腐相因,名存实无,民不胜其弊。公即散以二分,敛以一分,以耗谷充其元数。民用蒙惠,思切去后,谋拟立石,而为裵德文所阻,裵以土豪,曾为公所制者也。
金海则府多逋欠,取积久难征者,悉焚其券,节费而充其数,有去思之碑。
至于密阳,民俗尚鬼。府中有一神祠,士女奔趋,有求必祷。公命曳出神像,沈之于江,由是妖孽遂除,旧污尽革焉。又习成好讼,妇人多入讼庭。每以廉耻晓之,有耻且格,末年无是弊。社稷、城隍位板,例置官厅,污蔑莫甚,公建宇坛边以藏之。又立斋舍于外以为所,其去也亦立石颂德焉。
公于仕宦之际,未尝枉道干进苟冀显。虽公议不遗,欲其陞秩,荐望同副承旨及东莱府使,而皆未受点。位不称德,终于堂下,命也。公于家食之日,日与兄弟,怡愉一堂。有酒醑我,和乐且湛。或至夜分乃罢,虽风雨,未尝一日废也,友爱之笃,人皆叹服。
与守愚堂崔先生,交游最密,往来源源。及公之病革也,先生驰到,问疾救药,及其纩也,亲恤敛殡,备尽哀礼。本家无棺板,先生以内外棺椁之材赙焉,葬时又为留山所,以克襄事,平日相与之意,可见矣。
星州、密阳二邑之乡校、书院以及乡所,各遣校生、院生、品官,为文吊祭而又致赙焉,其愈久不忘之意,亦可想矣。
公先配,全义李公度之女,进士贞胤之孙。生子女俱夭。中配,晋州宣传官郑受益之女,水使殷富之孙,生一女,婿曰郑沇。后娶灵山辛汝谨之女,光州牧使仑之孙,生一女而夭。副室生男女,女夭,男曰同寅,丁酉被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