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侥幸与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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侥幸与秩序
作者:梁启超 
1911年
本作品收录于《梁启超文集/卷26

国之乱也,不必其敌军压境候骑烽火相属于路民骚然相惊避也,不必其群雄割据天下鼎沸相糜烂而战也,不必其群盗满山堆埋剽掠率土之良不得安枕也,但使人人有不慊于其上不安于其职之心,则社会之秩序遂破,而乱象遂不可以收拾。民之为道也,才智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自然之符也。故在治世,其为十人长者,必其有以长于十人老也;为百人长者,必其有以长于百人者也;为千万亿兆人长者,必其有以长于千万亿兆人者也。夫必有以长于人然后长人,则居人上而不以为泰。人有所长于我然后长我,则为之下而不敢怨。社会之所以能大小相维各率其职者,胥恃此也。是故人有为一官之长而我为之属也,人有为一业之主而我为之从也,必其人之学识有以优于我也,否则其阅历有以优于我者也,否则其忠勤任事,积之既久,而有为人所敬信也。我而歆其地位而欲进而与之并也,则亦惟夙暮孜孜,思所以浚吾学识、广吾才略、厚吾阅历,或积吾忠勤以蕲人敬信而已。舍此则更无他途可以自致。故今世号称治安之国,其民自幼而就傅,则父诏兄勉,务使之能学成一业以期自立。及其长而执业于社会也,其仅卒业于中小学以下者,则服普通庸役以自赡。其已受高等教育者,则或应试验以为各官厅之中下级学习官吏,或受汲引而为各银行公司之中下级职员,或从诸先辈之后而为之记室,其俸给则月仅受十数金,其地位则受人之指令约束而不许逾尺寸也。然而莫或觖望者,则以彼居吾上者所任之职,良非吾所能胜。易地以处,则折鼎覆𫗧之患,其遂不免。吾毋宁忠于吾职,迨吾于分内之事,既获乎上而信乎朋友。其有奇才异能,终不患无道以自表见。如锥处于囊之难其末也。夫是以一国中公私上下无不举之职,而人皆淬厉向上无已时。今吾中国则大异于是。人人皆窃窃私议曰:若某某者犹可以为军机大臣,则亦谁不可以为军机大臣;若某某者犹可以为尚侍督抚公使,则谁亦不可以为尚侍督抚公使;若某某者犹可以为各重要局所各大公司之总办,则谁亦不可以为总办;若某某者犹可以为高等学堂大学堂之专门教授,则谁亦不可以为教授。吾始以为凡地位居我上者,其聪明才力历练必有以逾于我;夷考其实,则不过与我等耳,或反乃不如我。似此而欲生其敬服之心焉,决不可得也。与我等者或不如我者而反居我上,欲人人皆安其遇而忠其职焉,决不可得也。求其故而不得,则曰是命耳命耳。此种种迷信之所由生也,夫命与运则常在不知之数者也。彼命运能如是,安知吾命运不能如是?于是人人生非分之求,此徼幸心所由生也。

吾先哲有言:自求多福,在我而已。西哲亦言:人恒立于其所欲立之地。此最鞭辟近里之言也。若夫迷信命运者则异是。以谓命运常能制我,而非我所得自为也。于是乎委心以听诸制我者,则倚赖根性所由生也。倚赖人则常畏人,畏人则惟势利是视,而所以谄渎者无所不用其极。此寡廉鲜耻之风所由生也。夫在治安之国,学焉然后受其事,能焉然后居其职。无学无能,则终身为人役,人亦孰敢不自勉?今也不然,不知兵而任以兵,不知农而任以农,不知法而任以司理,不知教育而任以教育。不宁惟是,一人之身,今日治兵,明日司农,又明日司理教育;不宁惟是,一人之身,同时治兵,同时司农司理教育,在其人曾不闻以不胜为患,而举国亦视为固然,莫之怪也。是故执途人而命之割鸡,则谦让未遑者什而八九。何也?以吾未学操刀,吾患不能也。执途人而命之为宰相为大将军为方镇为监司守令,则夫人而敢承。何也?举国人共以此为不学而能者也。夫既已尽人不学而能,则吾即学焉,而所能之有以加于彼者几何。即有加于彼,曾不足以为吾身之轻重。然则吾之厉于学,徒自苦耳,此不悦学之风所由生也。无所谓职,故无所谓溺职;无所谓事,故无所谓偾事;无所谓纪,故无所谓干纪。人人各自适其私而已,此不尊重法度之习所由生也。不学而可以能,溺职偾事干纪而可以无罪,则人亦何必忠于厥职。故相率纵情于饮食男女丝竹博弈,此荒嬉怠惰之习所由生也。荒嬉怠惰,恒苦不给,则必求自进其地位;而地位之所以进,不恃学,不恃能,不恃忠职守法,而别有所恃,则钻营奔竞之所由生也。人人皆钻营奔竞,而有限之地位,终不能尽应其所求,不得不排他人以自伸,此阴险倾轧之所由生也。倾轧不得,则嫉妒之所由生也。嫉妒心之初起,则以施于与己逼处者而已;及其蒸为习尚,而恶根性深入于人心,则凡见人之有一技者,必冒嫉以恶之。其立身行己稍有殊于流俗者,则视若九世之仇,必屠杀之而始为快;屠杀之不必其有利于己也,当前适意而已。此凉薄狠毒之风所由生也。稍自好者稍有技能者稍忠于职务者,终已不能自存于社会,则亦惟颓然以自放,此厌世思想之所由生也。贤者既末由洁其身,能者既末由用其长,驯善者既末由安其业,相与皇皇惴惴,不知安身立命于何所,即彼寡廉鲜耻钻营奔竞嫉妒倾轧者流,其用尽心血所得傥来之地,亦不知被人搀夺之当在何时,其皇皇惴惴常若不自保,则亦无以异于人也。举国中无贤无不肖无贵无贱无贫无富,而皆同此心理,譬诸泛舟中流,不知所届。此全社会杌陧不宁之象所由生也。

呜呼!今日之中国,岂不然哉!岂不然哉!孟子曰:“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又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呜呼!何其言之一似为今日言之也。吾每读此,未尝不忄肙忄肙然悲,栗栗然惧也。吾又知国中贤士君子与我同兹怀抱者之不乏人也。虽然,徒悲徒惧,终已何益?伊古以来,一国习俗,导之趋下,与引之向上,恒数人而已;为习俗所战胜,而不能战胜习俗,则无贵乎豪杰之士也。吾观吾国史,每当混浊泯棼之既极,而豪杰以兴。然则深山大泽中,盖必有人在。吾何悲焉!吾何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