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洞庭山里一个故事(《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序)
河南滑县暴方子先生名式昭,在六十多年前到苏州洞庭山里做角头司巡检。巡检是最小的官,很少有读书人做的。这位暴巡检可有点特别,他的祖父暴大儒是道光三十年和俞樾同榜的进士,他自己也是个读书人。那时俞曲园先生正移家住在苏州,暴巡检常和他往来,因此得认识当时在苏州的一些名士,如易宝甫郑叔问诸先生。曲园集子里有他赠暴君的诗歌,又有暴方子传。暴家至今藏有曲园老人手札六十三件,可以想见当日两家往来之密。
曲园先生有一札里说:
此番计典,足下颇蹈危机。大魁(当日苏州魁知府)已将“情性乘(【乖之误?】)张,作事荒谬”八字奉赠矣。因笏翁(江苏易藩台)力解,幸而得免。然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深为足下虑之。
又一札说:
今日适大魁来,托其遇事保全,承渠一口答应。但其意总嫌足下好事,又好出主见,非下僚所宜。鄙意湖山一席最宜吏隐。从此竟可不事一事,以文墨自娱,乃可相安也。
又一札说:
弟年前见中丞,力言足下之善,且言不悦之者众,求其遇事保全。中丞允之。然终究上台远而府厅县相离甚近。远者之保全不能敌近者之毁伤。一切谨慎为宜。
一个顶小的官偏要“好事,又好出主见”,在上司的心眼里,这当然是“情性乘张,作事荒谬”了。果然光绪十六年十一月(西历1890)暴君就被撤职了。
他卸任后,困在洞庭西山,没有钱搬家,甚至于没有米做饭。山里的老百姓听见巡检暴老爷丢了官没有米下锅,纷纷传说,认为奇事,十二月初十陈巷村的乡民送了几担米,几担柴到他家中,别的村子知道了都抢著送柴送米来,有些老百姓自己挑著柴米送来,也有和尚送栗子来,也有尼姑送蔬菜来。
据暴君自记,送米的事“蔓延至八十馀村,为户约七八千家。一月之中,收米百四担八斗,柴约十倍于米,他若鱼肉鸡鸭糕酒果蔬之类,不可纪数。”这种人民公意的表示,使暴君很感动。他对他的上司说:“此等赃私,非愚者莫能致,亦非愚者莫能得也!”
光绪十七年(西历1891)二月,洞庭山的诗人秦敏树先生(散之)作《林屋山民送米歌》,并画一幅《林屋山民送米图》。曲园先生也为此事作长歌,并为这卷子作篆字题额。
五十七年之后,方子先生的孙子暴春霆先生来看我,抱著这幅送米图卷子来给我看。这卷子里有许多名人的笔迹,曲园先生与吴愙斋、吴昌硕、郑叔问诸先生的手迹当然很可宝贵。但更可宝贵的还有三件:一件是洞庭山各村民送柴米食物的清单,一件是上司训斥暴君的公文,一件是他亲自抄存他自己答复上司的禀稿一件,这三件是中国民治生活史料。我根据这些档,又参考曲园先生的遗札,写成这篇简单叙述,作为这个卷子的引子。
民国三十七年一月九夜
(原载1948年1月24日《申报·文史周刊》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