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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基集/0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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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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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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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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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离子之马孳得𫘝𫘨焉。人曰:“是千里马也,必致诸内厩。”郁离子悦从之。至京师,天子使太仆阅方贡,曰:“马则良矣,然非冀产也。”置之于外牧。南宫子朝谓郁离子曰:“熹华之山,实维帝之明都。爰有绀羽之鹊,菢而弗朋,惟天下之鸟,惟凤为能,屣其形,于是道凤之道,志凤之志,思以凤之鸣鸣天下。爽鸠见而谓之曰:‘子亦知夫木主之与土偶乎?上古圣人以木主事神,后世乃易以土偶。非先王之念虑不周于今之人也,苟求诸心诚,不以貌肖,而今反之矣。今子又以古反之,弗鸣则已,鸣必有戾。’卒鸣之,咬然而成音。拂梧桐之枝,入于青云,激空穴而殷岩岗,松杉柏枫,莫不振柯而和之,横体竖目之听之者,亦莫不蠢蠢焉,熙熙焉。闻而大惕,畏其挻己也,使鹨谗之于王母之使,曰:‘是鹊而奇其音,不祥。’使云日逐之,进幽昌焉。鹊委羽于海滨,雚遇而射之,中脰几死。今天下之不内,吾子之不为幽昌而为鹊也,我知之矣。”

郁离子忧,须麋进曰:“道之不行,命也。夫子何忧乎?”郁离子曰:“非为是也。吾忧夫航沧溟者之无舵工也。夫沧溟,波涛之所积也,风雨之所出也,鲸鲵蛟蜃于是乎集。夫其负锋而含铓锷者,孰不有所俟?今弗虑也,旦夕有动,予将安所适乎?”须麋曰:“昔者太冥主不周,河泄于其岫,且泐。老童过而惴之,谓太冥曰:‘山且泐。’太冥怒,以为妖言。老童退,又以语其臣,其臣亦怒曰:‘山岂有泐乎!有天地则有吾山,天地泐,山乃泐耳。’欲兵之,老童愕而走。无几,康回过焉,弗肃,又弗防也。康回怒,以头触其山。山之骨皆水裂,土于渊,沮焉。太冥逃,客死于昆仑之墟;其臣皆亡厥家。今吾子之忧,老童也。其若之何?”戚之次且谓郁离子曰:“子何为其垂垂也与?子非有愿欲于今之人也,何为其然也?”郁离子仰天叹曰:“小子焉知予哉!”戚之次且曰:“昔周之娅冶子早丧其父,政属于家僮,沸用贿,于是家日迫。将改父之旧,其父之老不可,僮群訽而出之。其母禁之,僮曰:‘老人不知死而弗自靖也。’夫以其父之老与其母之言且不听也,而况于疏远之人乎!忧之何补?秪自痗也。”郁离子曰:“吾闻天之将雨也,穴蚁知之;野之将霜也,草虫知之。知之于将萌,而避之于未至,故或徙焉,或蛰焉,不虚其知也。今天下无可徙之地、可蛰之土矣,是为人而不如虫也。《诗》不云乎?‘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言其无所往也。吾何为而不忧哉!”戚之次且曰:“昔者孔子以天纵之圣,而不得行其道,颠沛穷厄,无所不至,然亦无往而不自得,不为无益之忧,以毁其性也。是故君子之生于世也,为其所可为,不为其所不可为而已。若夫吉凶祸福,天实司之,吾何为而自孽哉!”

郁离子谓执政曰:“今之用人也,徒以具数与?抑亦以为良而倚以图治与?”执政者曰:“亦取其良而用之耳。”郁离子曰:“若是,则相国之政与相国之言不相似矣。”执政者曰:“何谓也?”郁离子曰:“仆闻农夫之为田也,不以羊负轭;贾子之治车也,不以豕骖服:知其不可以集事,恐为其所败也。是故三代之取士也,必学而后入官,必试之事而能,然后用之,不问其系族,惟其贤,不鄙其侧陋。今风纪之司,耳目所寄,非常之选也。仪服云乎哉,言语云乎哉,乃不公天下之贤,而悉取诸世胄、昵近之都那竖为之,是爱国家不如农夫之田、贾子之车也。”执政者许其言而心忤之。

工之侨得良桐焉,斫而为琴,弦而鼓之,金声而玉应。自以为天下之美也,献之太常。使国工视之,曰:“弗古。”还之。工之侨以归,谋诸漆工,作断纹焉;又谋诸篆工,作古窾焉;匣而埋诸土,期年出之。抱以适市,贵人过而见之,易之以百金,献诸朝。乐官传视,皆曰:“希世之珍也。”工之侨闻之,叹曰:“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遂去,入于宕冥之山,不知其所终。

王孙濡谓郁离子曰:“子知荆巫之鬼乎?荆人尚鬼而崇祠,巫与鬼争神,则隐而卧其偶。鬼弗知其谁为之也,乃于其乡。乡之老往祠,见其偶之卧,醮而起焉。鬼见,以为是卧我者也,欧之,踣而死。今天下之卧,弗可起矣,而不避焉,无益,秪取尤耳。”

郁离子曰:“一指之寒弗燠,则及于其手足;一手足之寒弗燠,则周于其四体。气脉之相贯也,忽于微而至大故。疾病之中人也,始于一腠理之不知,或知而忽之也,遂至于不可救以死,不亦悲夫?天下之大,亡一邑不足以为损,是人之常言也。一邑之病不救,以及一州,由一州以及一郡,及其甚也,然后倾天下之力以救之,无及于病,而天下之筋骨疏矣。是故天下,一身也。一身之肌肉、腠理、血脉之所至,举不可遗也。必不得已而去,则爪甲而已矣。穷荒绝徼,圣人以爪甲视之,虽无所不爱,而捐之可也,非若手、足指之不可遗,而视其受病以及于身也。故治天下者,惟能知其孰为身,孰为爪甲,孰为手、足指,而不逆施之,则庶几乎弗悖矣。”

楚太子以梧桐之实养枭,而冀其凤鸣焉。春申君曰:“是枭也,生而殊性,不可易也,食何与焉!”朱英闻之,谓春申君曰:“君知枭之不可以食易其性而为凤矣,而君之门下,无非狗偷鼠窃亡赖之人也,而君宠荣之,食之以玉食,荐之以珠履,将望之以国士之报。以臣观之,亦何异乎以梧桐之实养枭而冀其凤鸣也?”春申君不寤,卒为李园所杀,而门下之士无一人能报者。

周厉王使芮伯帅师伐戎,得良马焉,将以献于王。芮季曰:“不如捐之。王欲无厌,而多信人之言。今以师归而献马焉,王之左右必以子获为不止一马,而皆求于子。子无以应之,则将哓于王,王必信之,是贾祸也。”弗听,卒献之。荣夷公果使有求焉,弗得,遂谮诸王曰:“伯也隐。”王怒,逐芮伯。君子谓芮伯亦有罪焉尔,知王之渎货而启之,芮伯之罪也。

燕王好乌,庭有木,皆巢乌,人无敢触之者,为其能知吉凶而司祸福也。故凡国有事,惟乌鸣之听。乌得宠而矜,客至则群呀之,百鸟皆不敢集也。于是大夫、国人咸事乌。乌攫腐以食,腥于庭,王厌之,左右曰:“先王之所好也。”一夕,有鸱止焉,乌群睨而附之,如其类。鸱入,呼于宫,王使射之。鸱死,乌乃呀而啄之,人皆丑之。

穆天子得八骏,以造王母。归而伐徐偃王,灭之。乃立天闲、内、外之厩:八骏居天闲,食粟日石;其次乘居内厩,食粟日八斗;又次居外厩,食粟日六斗。其不企是选者,为散马,散马日食粟五斗;又下者为民马,弗齿于官牧。以造父为司马,故天下之马无遗良,而上下其食者,莫不甘心焉。穆王崩,造父卒,八骏死,马之良驽莫能差,然后以产区焉。故冀之北土纯色者为上乘,居天闲,以驾王之乘舆。其为中乘,居内厩,以备乘舆之阙,戎事用之。冀及济河以北居外厩,诸侯及王之公卿大夫及使于四方者用之。江淮以南为散马,以递传服百役,大事弗任也。其士食亦视马高下,如造父之旧。及夷王之季年,盗起。内厩之马当服戎事,则皆饱而骄,闻钲鼓而辟易,望旆而走,乃参以外厩。二厩之士不相能,内厩曰:“我乘舆之骖服也。”外厩曰:“尔食多而用寡,其奚以先我!”争而闻于王,王及大臣皆右内厩。既而与盗遇,外厩先,盗北,内厩又先,上以为功,于是外厩之士马俱懈。盗乘而攻之,内厩先奔,外厩视而弗救,亦奔。马之高足骧首者尽没。王大惧,乃命出天闲之马。天闲之马,实素习吉行,乃言于王,而召散马。散马之士曰:“戎事尚力,食充则力强。今食之倍者且不克荷,吾侪力少而恒劳,惧弗肩也。”王内省而惭,慰而遣之,且命与天闲同其食。而廪粟不继,虚名而已。于是四马之足交于野,望粟而取。农不得植,其老羸皆殍,而其壮皆逸入于盗,马如之。王无马,不能师,天下萧然。

蜀贾三人,皆卖药于市。其一人专取良,计入以为出,不虚价,亦不过取赢。一人良不良皆取焉,其价之贱贵,惟买者之欲,而随以其良不良应之。一人不取良,惟其多卖则贱其价,请益,则益之不较。于是争趋之,其门之限月一易,岁馀而大富;其兼取者趋稍缓,再期亦富;其专取良者,肆日中如宵,旦食而昏不足。郁离子见而叹曰:“今之为士者亦若是夫!昔楚鄙三县之尹三:其一廉而不获于上官,其去也,无以僦舟,人皆笑以为痴;其一择可而取之,人不尤其取,而称其能、贤;其一无所不取,以交于上官,子吏卒而宾富民,则不待三年,举而任诸纲纪之司,虽百姓亦称其善。不亦怪哉!”

北郭氏之老卒,僮仆争政,室坏不修。且压,乃召工谋之。请粟,曰:“未间。女姑自食。”役人告饥,莅事者弗白而求贿,弗与,卒不白。于是众工皆惫恚,执斧凿而坐。会天大雨霖,步廊之柱折,两庑既圮,次及于其堂,乃用其人之言,出粟具饔饩以集工,曰:“惟所欲而与,弗靳。”工人至,视其室不可支,则皆辞。其一曰:“向也吾饥,请粟而弗得。今吾饱矣。”其二曰:“子之饔餲矣,弗可食矣。”其三曰:“子之室腐矣,吾无所用其力矣。”则相率而逝,室遂不葺以圮。郁离子曰:“北郭氏之先以信义得人力,致富甲天下,至其后世,一室不保,何其忽也!家政不修,权归下隶,贿赂公行,以失人心,非不幸矣。”

阏逢敦牂之岁,戎事大举。有荐瓠里子宓于外阃者,曰:瓠里先生实知兵,可将也。”聘至,瓠里子过郁离子辞,且请言焉。郁离子仰天叹曰:“嗟乎悲哉!是举也忠矣,而独不为先生计哉。”瓠里子曰:“何谓也?”郁离子曰:“昔者秦始皇帝东巡,使徐巿入海求三神蓬莱之山。请舶,弗予,予之苇筏,辞曰:‘弗任。’秦皇帝使谒者让之曰:‘人言先生之有道也,寡人听之。而必求舶也,则不惟人皆可往也,寡人亦能往矣,而焉事先生为哉?’徐巿无以应,退而私具舟,载其童男女三千人,宅海岛而国焉。秦皇帝留连海滨,待徐巿不至,不得三神山而归,殂于沙丘。今之用事者,皆肉食。吾恐先生之请舶而得苇筏也。”既而果不用瓠里子。

郁离子曰:“治天下者,其犹医乎。医切脉以知证,审证以为方。证有阴阳虚实,脉有浮沉细大,而方有汗下、补泻、针灼、汤齐之法,参苓、姜桂、麻黄、芒硝之药,随其人之病而施焉。当则生,不当则死矣。是故知证、知脉而不善为方,非医也,虽有扁鹊之识,徒哓哓而无用。不知证、不知脉,道听途说以为方,而语人曰“我能医”,是贼天下者也。故治乱,政也。纪纲,脉也。道德、政刑,方与法也。人才,药也。夏之政尚忠,殷承其敝,而救之以质。殷之政尚质,周承其敝,而救之以文。秦用酷刑苛法,以钳天下,天下苦之,而汉承之以宽大,守之以宁壹。其方与证对,其用药也无舛,天下之病有不瘳者,鲜矣。”

郁离子以言忤于时,为用事者所恶,欲杀之。大臣有荐其贤者,恶之者畏其用,扬言毁诸庭,庭立者多和之。或问和之者曰:“若识其人乎?”曰:“弗识,而皆闻之矣。”或以告郁离子,郁离子笑曰:“女几之山,乾鹊所巢,有虎出于朴蔌,鹊集而噪之,鸲鹆闻之,亦集而噪,鹎鶋见而问之曰:‘虎,行地者也,其如子何哉而噪之也?’鹊曰:‘是啸而生风,吾畏其颠吾巢,故噪而去之。’问于鸲鹆,鸲鹆无以对。鹎鶋笑曰:‘鹊之巢,木末也,畏风,故忌虎。尔穴居者也,何以噪为!’”

郁离子曰:“民犹沙也,有天下者,惟能抟而聚之耳。尧舜之民,犹以漆抟沙,无时而解。故尧崩,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非威驱而令肃之也。三代之民,犹以胶抟沙,虽有时而融,不释然离也。故以子孙传数百年,必有无道之君而后衰,又继而得贤焉,则复兴。必有大无道如桀与纣,而人有贤圣诸侯如商汤、周武王者间之,而后亡。其无道未如桀、纣者不亡,无道如桀、纣,而无贤圣诸侯适丁其时而间之者,亦不亡。霸世之民,犹以水抟沙。其合也,若不可开,犹水之冰。然一旦消释,则涣然离矣。其下者,以力聚之,犹以手抟沙,拳则合,放则散。不求其聚之之道,而以责于民,曰‘是顽而好叛’,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

平原君患盗诛之不能禁,或曰:“更赏之,足则戢矣。”虞卿曰:“不可。先王立赏罚,以劝惩善恶。衰世之政也虽微,犹足以激其趋。故赏禁僭,罚禁滥,县衡以称之,犹惧其不平也,而况敢逆施之乎?夫民之轻禁以逞欲,如水之决,必有所自求而塞之,斯可矣。今此之不塞,而力遏其流,至于不能制,乃不省其阙,而欲矫以逆先王之法度,是犹欲止水而去其防也,其庸有瘳乎?夫民,有欲而无厌者也。节以制之,犹或逾焉。盗而获赏,利莫大矣,利之所在,民必趋焉。趋而禁之,是贰政也;趋而不禁,人尽盗矣。是鼓乱也,不臧孰甚焉。”平原君豁然而寤,起,再拜受教。尽散其私财,以济贫乏,申明旧章,而重购以赏获盗者。于是赵盗皆走之燕。道不拾遗,虞卿之教也。

州之庸问于郁离子曰:“云,山出也,而山以之灵;烟,火出也,而火以之畜。不亦异哉?”郁离子曰:“善哉问!夫人之用智者,亦犹是也。夫智,人出也。善用之,犹山之出云也;不善用之,犹火之出烟也。韩非囚秦,晁错死汉,烟出火也。”

鲁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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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离子之市,见坏宅而哭之恸。或曰:“是犹可葺与?”郁离子曰:“有鲁般、王尔则可也,而今亡矣,夫谁与谋之?吾闻宅坏而栋不挠者,可葺。今其栋与梁皆朽且折矣,举之则覆,不可触已。不如姑仍之,则甍桷之未解者犹有所附,以待能者。苟振而摧之,将归咎于葺者,弗可当也。况葺宅,必新其材,间其蠹腐,其外完而中溃者悉屏之。不束椽以为楹,不斫柱以为椽。其取材也,惟其良,不问其所产。枫楠、松、栝、杉、槠、柞、檀,无所不收。大者为栋为梁,小者为杙为栭;曲者为枅,直者为楹;长者为榱,短者为棁:非空中而液身者,无所不用。今医闾之大木竭矣,规矩无恒,工失其度,斧锯刀凿,不知所裁,桂樟楠栌,剪为槱薪,虽有鲁般、王尔,不能辄施其巧,而况于无之乎!吾何为而不悲也!”

青丘之山,九尾之狐居焉。将作妖,求髑髅而戴之,以拜北斗,而侥福于上帝,遂往造共工之台,以临九丘。九丘,十薮之狐毕集,登羽山而人舞焉。有老狈见而谓之曰:“若之所戴者,死人之髑髅也。人死,肉腐而为泥,枯骨存焉,是为髑髅。髑髅之无知,与瓦砾无异,而其腥秽,瓦砾之所不有,不可戴也。吾闻鬼神好馨香而悦明德,腥臊秽恶,不可闻也,而况敢以渎上帝?帝怒不可犯也。弗悔,若必受烈祸。”行未至阏伯之墟,猎人邀而伐之,攒弩以射其戴髑髅者。九尾之狐死,聚群狐而焚之,沮三百仞,三年而臭乃熄。

汉湣帝之季年,东都大旱,野草皆焦,昆明之池竭。洛巫谓其父老曰:“南山之湫有灵物,可起也。”父老曰:“是蛟也,弗可用也。虽得雨,必有后忧。”众曰:“今旱极矣,人如坐炉炭。朝不谋夕,其暇计后忧乎?”乃召洛巫,与如湫,祷而起之。酒未毕三奠,蛟蜿蜓出,有风随之,飕飕然,山谷皆殷。有顷,雷雨大至,木尽拔。弥三日不止,伊洛涧皆溢,东都大困。始悔不用其父老之言。

郁离子曰:“萤之为明,微微也。昏夜得之,可以炤物。取而置诸烛下,则然亡矣黝。烛亦明矣哉,而不能不晦于月也。太阳出矣,月之明又安在哉?故狗制狐,豹制狗,虎制豹,狻猊制虎。魏、吴、晋、宋、齐、梁、陈、隋之君,惟其不当汉祖之时也,使其在汉祖之时,不敢与布越伍,而况能南面哉?是故汤武不作,而后有桓文;桓文不作,而后有秦。秦之王,适逢六国之皆庸君,故有贤人弗能用,而秦之间得行。呜呼,岂秦之能哉!”

或问胜天下之道,曰:“在德。”“何以胜德?”曰:“大德胜小德,小德胜无德。大德胜大力,小德敌大力。力生敌,德生力。力生于德,天下无敌。故力者,胜一时者也;德愈久而愈胜者也。夫力非吾力也,人各力其力也。惟大德为能得群力,是故德不可穷,而力可困。”人言五伯之假仁义也,或曰:“是何足道哉!”郁离子曰:“是非仁人之言也。五伯之时,天下之乱极矣,称诸侯之德无以加焉,虽假而愈于不能,故圣人有取也。故曰诚胜假,假胜无。天下之至诚,吾不得见矣。得见假之者,亦可矣。”

郁离子曰:“甚矣仁义之莫强于天下也!五伯假之,而犹足以维天下,而获天下之显名,而况于出之以忠、行之以信者哉!今人谈仁义以口,间取其一二无拂于其欲者时行焉,将以贾誉也。及其弗获,则举仁义以为迂而舍之,至于死弗寤。哀哉!”

齐湣王既取燕灭宋,遂伐赵侵魏,南恶楚,西绝秦交,示威诸侯,以求为帝。平原君问于鲁仲连曰:“齐其成乎?”鲁仲连笑曰:“成哉?臣窃悲其为象虎也!”平原君曰:“何谓也?”鲁仲连曰:“臣闻楚人有患狐者,多方以捕之,弗获。或教之曰:‘虎,山兽之雄也,天下之兽见之,咸飐而亡其神,伏而俟命。’乃使作象虎,取虎皮蒙之,出于牖下,狐入遇焉,啼而踣。他日豕暴于其田,乃使伏象虎,而使其子以戈掎诸衢,田者呼,豕逸于莽,遇象虎而反奔衢,获焉。楚人大喜,以象虎为可以皆服天下之兽矣。于是野有如马,被象虎以趋之。人或止之曰:‘是驳也,真虎且不能当,往且败。’弗听。马雷呴而前,攫而噬之,颅磔而死。今齐实象虎,而燕与宋,狐与豕也。弗戒,诸侯其无驳乎?”明年望,诸君以诸侯之师入齐,湣王为淖齿所杀。

蟾蜍游于泱之泽,蚵蚾以其族见,喜其类己也,欲与俱入月。使璟<酋黾>呼之,问曰:“彼何食?”曰:“彼宅于月中,身栖桂树之阴,餐泰和之淳精,吸风露之华滋,他无所食也。”蚵蚾曰:“若是,则予不能从矣。予处泱之中,一日而三饱。予焉能从彼单栖于泬漻,枵其胃肠而吸饮风露乎?”问其食,不对。璟<酋黾>复命,使返而窥之,则方据溷而食其蛆,盬粪汁而饮之,满腹然后出,肭肭然。<酋黾>返曰:“彼之食,溷蛆与粪汁也。一日不可无也,而焉能从子!”蟾蜍蹙额而咍曰:“呜呼!予何罪乎,而生与此物类也!”

郁离子曰:“豺之智,其出于庶兽者乎?呜呼!岂独兽哉?人之无知也,亦不如之矣!故豺之力,非虎敌也,而独见焉则避,及其朋之来也,则相与掎角之,尽虎之力得一豺焉,未暇顾其后也,而掎之者至矣。虎虽猛,其奚以当之!长平之役,以四十万之众,投戈甲而受死,惟其智之不如豺而已。”

玄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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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羊先生谓郁离子曰:“呜呼!世有欲盖而彰、欲抑而扬、欲揜其明而播其声者,不亦异乎!”郁离子喟然叹曰:“子不见夫南山之玄豹乎?其始也,䵳䵳耳,人莫之知也。雾雨七日不下食,以泽其毛而成其文。文成矣,而复欲忌,何其蚩也!是故县黎之玉,处顽石之中,而潜于幽谷之底,其寿可以与天地俱也。无故而舒其光,使人瞩而骇之,于是乎椎凿来而扃𪟝发矣。桂树之轮囷诘樛,与栲枥奚异?而斧斤寻之,不惮阻远者,何也?以其香之达也。故曰:欲人之不见,莫若喑其明;欲人之不知,莫若喑其声。是故鹦鹉絷于能言,蜩蝒获于善鸣。樗以恶而免割,<娄瓜>以苦而不烹。何如翳子之烨烨而返子之冥冥乎!”石羊先生怅然久之,曰:“惜乎予闻之晚也!”

南山之隈有大木,群蚁萃焉,穿其中而积土其外,于是木朽,而蚁日蕃,则分处其南北之柯,蚁之垤瘯如也。一日,野火至,其处南者走而北,处北者走而南,不能走者,渐而迁于火所未至,已而俱爇无遗者。

东南之美,有荆山之麝脐焉。荆人有逐麝者,麝急,则抉其脐,投诸莽,逐者趋焉,麝因得以逸。令尹子文闻之曰:“是兽也,而人有弗如之者。以贿亡其身,以及其家,何其知之不如麝耶!”

子游为武城宰,郭门之垤有鹳,迁其巢于墓门之表。墓门之老以告曰:“鹳,知天将雨之鸟也,而骤迁其巢,邑其大水乎?”子游曰:“诺。”命邑人悉具舟以俟。居数日,水果大至,郭门之垤没而雨不止。水且及于墓门之表,鹳之巢翘翘然,徘徊长唳,莫知其所处也。子游曰:“悲哉!是亦有知矣,惜乎其未远也!”

西郭子侨与公孙诡随、涉虚俱为微行,昏夜逾其邻人之垣。邻人恶之,坎其往来之涂而置溷焉。一夕又往,子侨先堕于溷,弗言,而招诡随。诡随从之堕,欲呼,子侨掩其口曰:“勿言。”俄而涉虚至,亦堕。子侨乃言曰:“我欲其无相咥也。”君子谓西郭子侨非人也。己则不慎,自取污辱,而包藏祸心,以陷其友,其不仁甚矣。

苍筤之山,溪水合流,入于江。有道士筑于其上以事佛,甚谨。一夕,山水大出,漂室庐,塞溪而下,人骑木乘屋、号呼求救者声相连也。道士具大舟,躬蓑笠,立水浒,督善水者绳以俟,人至即投木索引之,所存活甚众。平旦,有兽身没波涛中,而浮其首,左右盻,若求救者。道士曰:“是亦有生,必速救之。”舟者应言,往以木接上之,乃虎也。始则蒙蒙然,坐而舐其毛。比及岸,则瞠目视道士,跃而攫之仆地,舟人奔救,道士得不死,而重伤焉。郁离子曰:“哀哉!是亦道士之过也。知其非人而救之,非道士之过乎?虽然,孔子曰:‘观过斯知仁矣’。道士有焉!”

豢龙先生采药于山,有老父坐石上,揖之不起,豢龙先生拱而立。顷之,老父仰而嘘,俯而凝,其神玉如也,颔而笑曰:“子欲采药乎?余亦采药者也。今子虽采药而未知药也,知药莫若我。”豢龙先生跪曰:“愿受教。”老父曰:“坐,吾语子。中黄之山有药焉,龙鳞而凤葩,玉质而金英,宵纳月彩,晨晞日精,宅厚坤以为家,澡沆瀣之流荣,其味不苦不酸,其性不热不寒,淡如也,淳如也,其名曰芝。得而服之,寿考以康,百病不生,皞皞熙熙,跻于泰宁,而五百年一遇之。太行之山有草焉,丹荑而紫蕤,根如伏龙,叶如翠翘,葱葱萋萋,蔚茂以齐,其名曰参。得而服之,老者耇,少者寿,病者已,尫者起,而三百年一遇之。南条之山有草焉,性温而和,味芳以辛,馥馥芬芬,香气袭人,其名曰术。得而服之,养精益神,救死扶生,去疾除根,瘴疠莫干,寝兴以安,而百年一遇之。岣嵝之山有木焉,碧干而琼枝,绿叶菁菁,上拂穹青,下临层崖,霜雪洒之而不凝,赤日过之而不炎,其馨菲菲,其味如饴,鬼魅畏之,避不敢窥,其名曰桂,煮而服之,可以祛百邪,消毒淫,扶阳抑阴,敛真归元;岷山之阴有草焉,叶如翠毛,根如团金,味如人胆,禀性酷烈,不能容物,名曰黄良,煮而服之,推去百恶,破症解结,无秽不涤,烦屙毒热,一扫无迹,如司寇之殛残贼:之二物也,有病乃服,无病者不服也,故有弗用,用必中。阴谷有草,状如黄精,背阳而生,入口口裂,著肉肉溃,名曰钩吻;云梦之隰有草,其状如葵,叶露滴人,流为疮痍,刻骨绝筋,名曰断肠之草:之二草者,但有杀人之能,而无愈疾之功,吾子其慎择之哉。无求美弗得,而为形似者所误。”豢龙先生愀然而悲,顾求老人,已不知其所之矣。

梓谓棘曰:“尔何为乎修修而不扬、雚而无所容?幽樛于灌莽之中,翳朽箨而不见太阳,不已痗乎?吾干竦穹崖,梢拂九阳,根入九阴;日月过而留其晖,风雨会而流其滋。鹓雏翠鸾,朝夕和鸣;暖霭晴岚,山蒸泽烘,结为祥云,五色备象,八音成声,绚为文章,抱日浮光。蔚兮若濯锦出蜀江,粲兮若春葩曜都房。是以匠石见而爱之,期以为明堂之栋梁。”言既,棘倚风而啸,振条而吟曰:“美矣哉!吾闻之,冶容色者侮之招,丽服饰者盗之招,多才能者忌之招。今子之美,冠群超伦,名彰于时。泰运未开,构厦无人。吾忧子之不得为明堂之栋梁,而剪为黄肠,与腐肉同归于冥冥之乡,虽欲见太阳,其可得乎?吾长不盈寻,大不逾指,扶疏屈律,不文不理;天不畀之以材,而赐之以刺,使人不敢樵,禽不敢萃。故虽无子之美,而亦无子之忧,则吾之所得多矣,吾又安所求哉!”

宋王欲使熊蛰父为司马,熊蛰父辞。宋王谓杞离曰:“薄诸乎?吾将以为太宰。”杞离曰:“臣请试之。”旦日,之熊蛰父氏,不遇,遇其仆于逵,为道王之意。其仆曰:“小人不能知也。然尝闻之,南海之岛人食蛇,北游于中国,腊蛇以为粮。之齐,齐人馆之厚,客喜,侑主人以文珣之修,主人吐舌而走。客弗喻,为其薄也,戒皂臣求王虺以致之。今王与大夫,无亦犹是与?”杞离惭而退。

郁离子学道于藐乾罗子冥,授化铁为金之术,遂往入九折之山,得跃冶之钢而炼之。以左目取火于太阳,右目取水于太阴,驱役雷风,收拾鬼神,以集于黄中。浑浑胚胚,如珠在胎;焜焜荧荧,如日将升:仙人皆仰之矣。山鬼窥而栗焉,啸其徒谋之曰:“有怪,女知之乎?若不早图而待其成,悔无及矣。”乃使釭与袴挠之,百端不能破。乃群号而诉诸帝曰:“天生物而赋之形与性,寿夭贵贱,司命掌之,弗可移也,夫是谓之天常。今彼将以智夺之,以窃天权,弗可假也。”帝怒,命方伯宵鼓之以狵鞟之鞲,铁跃弗可止,遂不能成金。

石羊先生谓郁离子曰:“子不知予之忧乎!”郁离子曰:“何为其不知也?”曰:“何以知之?”曰:“周人有好姣服者,有不足于其心,则忸怩而不置,必易而后慊。一日有所之,袂涅而弗知也,扬扬而趋,乐甚。其友半途而指之涅,则惋而嗟,摄而搔之。涅去而迹在,其心妯妯然,五步而六视,不成行而复。郑子阳好其妻,其妻美而额靥,蔽之以翟,三年未之见。一夕而褫其翟见焉,则怏然不乐,申旦而不寐。其妻虽以翟蔽之,终不好矣。故阴谷之木,生于嵌岩之下,终年不见日月之光而不怨者,不知天之有日月也。梧丘之野人,种稻以为食,岁储旧而待新,新未尝,不敢竭其旧。旦日之亩视其禾,皆颖而且栗,喜而归曰:‘新可期矣!’则皆发其旧,与其人饱之。旧且尽而新未熟,不胜其觖望。与其子及妻更往而迭视,其亩而禾愈青。是非禾之返青也,望之者切也。荆人有走虎而捐其子者,以为虎已食之矣,弗求矣。人有见而告之曰:‘尔子在,盍速求之?’弗信。采薪者以归,子之。他日遇而争之,其子弗识矣。赵王之太子病,召医缓。医缓至,曰:‘病革矣,非万金之药弗可。’问之,曰:‘是必得代之赭,荆之玉,岣嵝之沙禺同,青蛉之空曾青,昆仑之紫白英,合浦之珠,蜀之犀,三韩之宝龟,医无闾之珣玕琪,合汞铅而炼之,一年而和,二年而成,三年而金粟生。则取而埋诸土中,又三年而服之,斯可以起矣。’淳于公闻而笑之曰:‘诚哉所谓医缓矣!’庄子之齐,见饿人而哀之。饿者从而求食,庄子曰:‘吾已不食七日矣。’饿者吁曰:‘吾见过我者多矣,莫我哀也,哀我者惟夫子。向使夫子不不食,其能哀我乎?’”豢龙先生谓石羊子曰:“往予溯于江十日,而风恒从西来;及还而沿又十日,而风恒从东来。从者恚而泣,予唏之曰:‘天有风主,为予汝乎?何为泣也!’”

灵丘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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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丘之丈人善养蜂,岁收蜜数百斛,蜡称之,于是其富比封君焉。丈人卒,其子继之。未期月,蜂有举族去者,弗恤也。岁馀,去且半。又岁馀,尽去,其家遂贫。陶朱公之齐,过而问焉,曰:“是何昔者之熇熇而今日之凉凉也?”其邻之叟对曰:“以蜂。”请问其故,对曰:“昔者丈人之养蜂也,园有庐,庐有守,刳木以为蜂之宫,不罅不庮。其置也,疏密有行,新旧有次,坐有方,牖有乡。五五为伍,一人司之,视其生息,调其暄寒,巩其构架,时其墐发。蕃则从之析之,寡则与之裒之,不使有二王也。去其蛛蟊蚍蜉,弥其土蜂蝇豹。夏不烈日,冬不凝凘。飘风吹而不摇,淋雨沃而不渍。其取蜜也,分其赢而已矣,不竭其力也。于是故者安,新者息,丈人不出户而收其利。今其子则不然矣。园庐不葺,污秽不治,燥湿不调,启闭无节,居处臲卼,出入障碍,而蜂不乐其居矣。及其久也,蛅蟖同其房而不知,蝼蚁钻其室而不禁,鹩刁掠之于白日,狐狸窃之于昏夜,莫之察也。取蜜而已。又焉得不凉凉也哉!”陶朱公曰:“噫!二三子识之,为国有民者,可以鉴矣!”

郁离子曰:“刑,威令也,其法至于杀,而生人之道存焉。赦,德令也,其意在乎生,而杀人之道存焉。《书》曰:刑期于无刑。又曰:眚灾肆赦。此先王之心也。是故制刑期于使民畏刑,有必行,民知犯之之必死也,则死者鲜矣。赦者所以矜蠢愚,宥过误,知罪不避而辄原焉,是启侥幸之心,而教人犯也;至于祸稔恶积,不得已而诛之,是以恩为阱也。然则赦令卒不可行与?曰:法有二,有古今之通禁,有一代之私禁。古今之通禁,恶逆也,杀人、伤人及盗之类也,而释勿治,是代之为则也。一代之私禁,茶盐钱币之类也,民无以为生,而官不能恤,于是乎有犯。虽难以为常,原情而贷之可也。”

济阴之贾人,渡河而亡其舟,栖于浮苴之上,号焉。有渔者以舟往救之,未至,贾人急号曰:“我济上之巨室也,能救我,予尔百金。”渔者载而升诸陆,则予十金。渔者曰:“向许百金而今予十金,无乃不可乎?”贾人勃然作色曰:“若渔者也,一日之获几何?而骤得十金,犹为不足乎?”渔者黯然而退。他日贾人浮吕梁而下,舟薄于石,又覆,而渔者在焉。人曰:“盍救诸?”渔者曰:“是许金而不酬者也。”立而观之,遂没。郁离子曰:“或称贾人重财而轻命,始吾不信,而今知有之矣。张子房谓汉王曰:秦将贾人子,可啖也。抑所谓习与性成者与?此陶朱公之长子所以死其弟也。孟子曰:故术不可不慎也。信哉!”

卫懿公好禽,见抵牛而悦之,禄其牧人如中士。宁子谏曰:“不可。牛之用在耕,不在抵。抵其牛,耕必废。耕,国之本也,其可废乎?臣闻之,君人者,不以欲妨民。”弗听。于是卫牛之抵者,贾十倍于耕牛,牧牛者皆释耕而教抵,农官弗能禁。邶有马生驹,不能走而善鸣,公又悦而纳诸厩。宁子曰:“是妖也,君不寤,国必亡。夫马,齐力者也,鸣非其事也。邦君为天牧民,设官分职,以任其事。废事失职,厥有常刑。故非事之事,君不举焉,杜其源也。妖之兴也,人实召之。自今以往,卫国必多不耕之夫、不织之妇矣,君必悔之。”又弗听。明年,狄伐卫。卫侯将登车,而御失其辔;将战,士皆不能执弓矢。遂败于荥泽,灭懿公。

髬耏问于赤羽雕曰:“盗日杀而日多,何也?”赤羽雕曰:“未也。而今方多耳。”髬耏曰:“何若是甚也?”赤羽雕曰:“乘子之车,循子之轨,天下之生将尽为盗。”髬耏曰:“请闻之。”赤羽雕曰:“昔者蠪蚳暴于岷嶓之间,蜀王使相回帅师伐之,畏弗进,作土门而壁焉。其士卒日食于民,民瘵弗堪,于是五丁凿山以出于江之源,擒蠪蚳,杀之。相回闻蠪蚳之死也,毁壁而出,取其尸以为功,曰:‘我之徒兵实杀之。’五丁怒,杀相回。排大彭而壅之江,江水逆流,覆王宫。王升木而号,化为杜鹃。今天下之治盗者,皆相回也。民不甘餧肉于蠪蚳也,能无泄五丁之怒者乎!”

晋灵公好狗,筑狗圈于曲沃,衣之绣。嬖人屠岸贾因公之好也,则夸狗以悦公,公益尚狗。一夕,狐入于绛宫,惊襄夫人,襄夫人怒,公使狗搏狐,弗胜。屠岸贾命虞人取他狐以献,曰:“狗实获狐。”公大喜,食狗以大夫之俎,下令国人曰:“有犯吾狗者,刖之。”于是国人皆畏狗。狗入市,取羊豕以食,饱则曳以归屠岸贾氏,屠岸贾大获。大夫有欲言事者,不因屠岸贾,则狗群噬之。赵宣子将谏,狗逆而拒诸门,弗克入。他日狗入苑食公羊,屠岸贾欺曰:“赵盾之狗也。”公怒,使杀赵盾。国人救之,宣子出奔秦。赵穿因众怒攻屠岸贾,杀之,遂弑灵公于桃园,狗散走国中,国人悉禽而烹之。君子曰:“甚矣屠岸贾之为小人也!譝狗以蛊君,卒亡其身,以及其君,宠安足恃哉!人之言曰:‘蠹虫食木,木尽则虫死。’其如晋灵公之狗矣!”

瓠里子自吴归粤,相国使人送之,曰:“使自择官舟以渡。”送者未至,于是舟泊于浒者以千数,瓠里子欲择之而不能识。送者至,问之曰:“舟若是多也,恶乎择?”对曰:“甚易也。但视其敝蓬、折橹而破帆者,即官舟也。”从而得之。瓠里子仰天叹曰:“今之治政,其亦以民为官民与,则爱之者鲜矣,宜其敝也!”

楚王好安陵君,安陵君用事,景睢邀江乙,使言于安陵君曰:“楚国多贫民,请以云梦之田贷之耕以食,无使失所。”安陵君言于王而许之。他日见景子,问其入之数,景子曰:“无之。”安陵君愕曰:“吾以子为利于王而言焉,乃以与人而为恩乎?”景睢失色而退,语其人曰:“国危矣!志利而忘民,危之道也。”

卫灵公怒弥子瑕,抶出之。瑕惧,三日不敢入朝。公谓祝曰:“瑕也怼乎?”子鱼对曰:“无之。”公曰:“何谓无之?”子鱼曰:“君不观夫狗乎?夫狗,依人以食者也,主人怒而抶之,嗥而逝。及其欲食也,葸葸然复来,忘其抶矣。今瑕,君狗也,仰于君以食者也,一朝不得于君,则一日之食旷焉,其何敢怼乎?”公曰:“然哉。”

瞽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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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离子曰:“自瞽者乐言己之长,自瞆者乐言人之短。乐言己之长者不知己,乐言人之短者不知人。不知己者无所见,不知人者无所闻。无见者谓之瞽,无闻者谓之瞆。人有耳目,而见闻有所不及,恒思所以聪明之,犹惧其蔽塞也,而况于自瞽、自瞆乎!瞽且瞆,而以欺人曰:予知且能。然而不丧者,蔑之有也。”

郁离子曰:“讳者,欺之媒乎;矜者,謟之宅乎。媒以招之,宅以纳之,奸其不至乎?故舟必漏也,而后水入焉;土必湿也,而后苔生焉。奸人伺隙以图进其身,奚暇为人国家计哉?故因其矜也,而施之謟;因其讳也,而投以欺:然后昭然知其为謟与欺,而弗之拒也。由是而贯,贯而后宠生焉。宠生慕,慕生效。夫奸人之得志于人国家也,一且不能堪也,而况于慕、效之相承乎!腐肉之致蝇,非特尽其肉而已也。蝇生蛆,而蛆复为蝇。蝇、蛆相生而不穷,夫何以当之?是故君子之修慝辨惑,如良医之治疾也,针其膏肓,绝其根源,然后邪淫不生。苟知謟与欺之能丧人心、亡人国也,屏其媒,坏其宅,奸者熄矣。”

瓠里子之艾,谓其大夫曰:“日君之左服病,兽人曰:得生马之血以饮之,可起也。君之圉人使求仆之骖,仆难,未与也。”大夫曰:“杀马以活马,非人情也,夫何敢?”瓠里子曰:“仆亦窃有疑焉。虽然,亦既知君之心矣,愿因而有所请。仆闻有国者,必以农耕而兵战也。农与兵,孰非君之民哉?故兵不足则农无以为卫,农不足则兵无以为食。兵之与农,犹足与手,不可以独无也。今君之兵暴于农,而君不禁;农与兵有讼,则农必左,耕者困矣:是见手而不见足也。今君之圉人见君之不可无服,而不见仆之不可无骖也。昔者陈胡公之元妃大姬好舞,于是宛丘之人皆拔其桑而植柳。仆窃为君畏之。”

宋王偃恶楚威王,好言楚之非,旦日视朝,必诋楚以为笑,且曰:“楚之不能,若是甚矣!吾其得楚乎。”群臣和之,如出一口。于是行旅之自楚适宋者,必构楚短以为容。国人大夫传以达于朝,狃而扬,遂以楚为果不如宋,而先为其言者亦惑焉,于是谋伐楚。大夫华犨谏曰:“宋之非楚敌也旧矣,犹夔牛之于鼢鼠也。使诚如王言,楚之力犹足以十宋。宋一楚十,十胜不足以直一败,其可以国试乎?”弗听,遂起兵。败楚师于颖上,王益逞。华犨复谏曰:“臣闻小之胜大也,幸其不吾虞也。幸不可常,胜不可恃,兵不可玩,敌不可侮。侮小人且不可,况大国乎?今楚惧矣,而王益盈。大惧小盈,祸其至矣。”王怒,华犨出奔齐。明年,宋复伐楚,楚人伐败之,遂灭宋。

越王燕群臣,而言吴王夫差之亡也,以杀子胥故,群臣未应。大夫子馀起而言曰:“臣尝之东海矣,东海之若,游于青渚,禺渼会焉,介鳞之从者以班见。夔出,鳖延颈而笑,夔曰:‘尔何笑?’鳖曰:‘吾笑尔之𫏋跃,而忧尔之踣也。’夔曰:‘我之𫏋跃,不犹尔之必跛乎?且我之用一而尔用四,四犹不尔持也,而笑我乎?故跂之则赢其肝,曳之则毁其腹,终日匍匐,所行几许?尔胡不自忧而忧我也!’今王杀大夫种而走范蠡,四方之士掉首不敢南顾,越无人矣。臣恐诸侯之笑王者在后也。”王默然。

即且与芃遇于疃,芃褰首而逝,即且追之,蹁旋焉绕之,芃迷其所如,则呀以待。即且摄其首身,弧屈而矢发,入其肮,食其心,啮其,出其尻,芃死不知也。他日行于煁,见蛞蝓,欲取之,蚿谓之曰:“是小而毒,不可触也。”即且怒曰:“甚矣尔之欺予也!夫天下之至毒莫如蛇,而蛇之毒者,又莫如芃。芃噬木则木翳,啮人兽则人兽毙,其烈犹火也。而吾入其肮,食其心,菹鲊其腹肠,醉其血而饱其壒,三日而醒,融融然。夫何有于一寸之蛇蝡乎?”鼓其足而凌之。蛄蝓舒舒焉,曲直其角,煦其沬以俟之。即且粘而颠,欲走,则足与须尽解解䏰䏰而卧,为螘所食。

楚有养狙以为生者,楚人谓之狙公。旦日必部分众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或不给,则加鞭棰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违也。一日,有小狙谓众狙曰:“山之果,公所树与?”曰:“否也,天生也。”曰:“非公不得而取与?”曰:“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则,吾何假于彼而为之役乎?”言未既,众狙皆寤。其夕,相与伺狙公之寝,破栅毁柙,取其积,相携而入于林中,不复归。狙公卒馁而死。郁离子曰:“世有以术使民而无道揆者,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未觉也,一旦有开之,其术穷矣。”

蒙人衣狻猊之皮以适圹,虎见之而走。谓虎为畏己也,返而矜,有大志。明日服狐裘而往,复与虎遇,虎立而睨之。怒其不走也,叱之,为虎所食。邾娄子泛于河,中流而溺,水涡喣而出之,得壶以济岸,以为天祐己也。归而不事鲁,又不事齐。鲁人伐而分其国,齐弗救。君子曰:“无畏者,祸之本乎?惟有德可以受天祥。祥不妄集,圣人实有之,犹内省而惧,畏其不能胜也,而况敢自祥乎!非祥而以为祥,丧其心矣,其能免乎?”

郁离子谓姬献曰:“吾尝游汝、泗之间,见丛祠焉,其中为天仙,其左右为鬼伯。天仙之祠,香烛之外无物;而鬼伯之祠,击锺烹膻,明膏火,穷昼夜。今子之庭无雨旸寒暑皆如市,鹅羊鸭鸡之声哑嚄嘈囋,不得闻人语。吾隐子之不能为天仙而为鬼伯也。”明年而败于匏瓜之墟,姬献死焉。

有献陵鲤于商陵君者,以为龙焉,商陵君大悦。问其食,曰:“螘。”商陵君使豢而扰之。或曰:“是陵鲤也,非龙也。”商陵君怒抶之,于是左右皆惧,莫敢言非龙者,遂从而神之。商陵君观龙,龙卷屈如丸,倏而伸,左右皆佯惊,称龙之神,商陵君又大悦。徙居之宫中,夜穴甓而逝,左右走报曰:“龙用壮,今果穿石去矣”。商陵君视其迹,则悼惜不已,乃养螘以伺,冀其复来也。无何,天大雨,震电,真龙出焉。商陵君谓为豢龙来,矢螘以邀之。龙怒,震其宫,商陵君死。君子曰:“甚矣商陵君之愚也!非龙而以为龙,及其见真龙也,则以陵鲤之食待之,卒震以死,自取之也。”

冥谷之人畏日,恒穴土而居。阴有蛇焉,能作雾,谨事之,出入凭焉,于是其国昼夜雾。巫绐之曰:“吾神已食日矣,日亡矣。”遂信以为天无日也,乃尽废其穴之居而处垲。羲和氏之子之崦过焉,谓之曰:“日不亡也。今子之所翳者,雾也。雾之氛,可以晦日景,而焉能亡日?日与天同其久者也,恶乎亡!吾闻之:阴不胜阳,妖不胜正。蛇,阴妖也,鬼神之所诘,雷霆之所射也。今乘天之用否,而逞其奸;又因人之讹,以凭其妖,妖其能久乎?夫穴,子之常居也,今以讹致妖,而弃其常居,蛇死,雾必散,日之赫其可当乎?”国人谋诸巫,巫恐泄其绐,遂沮之。未期月,雷杀其蛇。蛇死而雾散,冥谷之人相呴而槁。

粤人有采山而得菌,其大盈箱,其叶九成,其色如金,其光四照。以归,谓其妻子曰:“此所谓神芝者也,食之者仙。吾闻仙必有分,天不妄与也。人求弗能得,而吾得之,吾其仙矣。”乃沐浴,齐三日,而烹食之,入咽而死。其子视之,曰:“吾闻得仙者必蜕其骸,人为骸所累,故不得仙。今吾父蜕其骸矣,非死也。”乃食其馀,又死。于是同室之人皆食之而死。郁离子曰:“今之求生而得死者,皆是之类乎!故张罔以逐禽,使无所逃而获,非不知而不避者也。设食而机之,则其获也,皆非知之而不避者也。南方有鸟,五采而象凤,名曰昭明,其性好乱,故出则天下起兵。西方有兽,斑文而象虎,名曰驺虞,其性好仁,故出则天下偃兵。其不知者,莫不以为凤与虎也。今天下之人,孰不曰予有知也?由此观之,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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