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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叶野闻/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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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嫁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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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下嫁,千古奇闻,自不待言。殊不知在满洲旧俗,固无足异,特举汉家历史相较,始觉自惭形秽,而后讥为奇耻耳。

  在当时都中,除一二清流外,方且播为佳话,同瞻盛事。相传颁一诏书,亦汉人手笔,略谓“朕虽以天下养,而太后春秋鼎盛,孑焉无偶,春花秋月,悄然不怡,表以皇叔摄政王,周室懿亲,元勋贵胄,克配徽音,永承休美”云云。

  相传当时婚礼之盛,为从来大婚所未有。盖开国太后,特行婚嫁之礼,理固宜然,其无足怪。所难堪者,惟幼主耳。其时金帛赏赐,动逾千万。辇下有巧工擅织技者,能以金银丝织成帷幔茵褥之属,精妙绝伦,明季宫中曾征为供奉。太后闻之,遣人访问。巧工不肯来,许以重金,亦不受,将执而戮之。

  有内监知其状,献计曰:“彼性孤僻,徒杀之而织工不成,求无益于太后。且太后嘉礼而行刑,以起谤讟,非计也。小臣有术,可使彼就范,惟不敢直陈耳。”太后问若何。曰:“巧工有妾常为大妇所厄,不得逞。苟使人许以织成后,由太后旨,许其妾同居,且先取其妾来,俟其织成后赐还,一若出于太后之特赏者,则彼必不抗拒。”太后许之,巧工果来,凡历月馀而成全具,名其殿曰“莺梭殿”。

  上自帘幕承尘,下至地衣,无不用金银五彩丝组织,绚烂霞绮,眩人目精。盖一殿之所费,数逾巨亿。太后顾之,犹以为未足,更命巧工南往苏、杭间,采取绣丝冰茧,镂金刻玉,以为墙壁敷坐之饰。又得西洋大玻璃屏,曲折钩斗,成三十六角度,满室照耀,如行冰雪中,见者色然,骇己身之化千万亿也。巧工又善绘,能以摄光镜映出山水、人物等现象于纸上,复以五色笔依影描之,栩栩欲活,曲尽妙肖。

  太后令摹《全宫妃女捧金莲送局图》。图广五尺馀,长一丈有奇,中凡人物千数百人。自摄政王、太后为新夫妇外,男女傧相及执烛拥毡、奉盘匜、壶餐、薰炉、掌扇之属,莫不须眉毕现,姿态动人。近而逼视,不见笔墨痕迹;远而察之,前后高下,层折清缭,浅深浓淡,一览可分。自有绘法以来,未尝有此神妙,盖即西洋摄影法之滥觞也。

  后乾隆时有祁世宁者善此术,或云即巧工之再传弟子。其图以关于下嫁事实,康熙初,欲削之以掩家丑,乃并图毁之,惜哉!巧工后以窃宫女潜遁事发,戮于禁中。

董妃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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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近世名人笔记,俱以世祖因董妃逝世,悲愤出家,且证董妃实即冒辟疆妾董小宛。而辩之者则历引明季清初诸家说乘,坐实其非,谓妃系董鄂氏,董鄂乃长白旧部,世为清室臣仆,绝非汉人董姓。

  此考据非不博洽,然窃以为文人好事,装点附会,在所不免。若秉笔署史,去取不容不严;而说部摭拾,亦未足深责。某君语予曰:“世所称董妃,未必即系董小宛,而其人婉媚明丽,足使世祖伤念不忘。且敝屣万乘之尊荣,以徇儿女之情爱,非等闲所可论也。”故董妃实为清初一代之尤物,而其道德品格,又在左嫔、阴后之间。

  相传有御制诔词,文词俊伟笃挚,有足观者。其词云:

    顺治十有七年八月壬寅,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崩。呜呼!内治虚贤,赞襄失助,永了涉德,摧痛无穷。惟后制行纯备,足垂范后世;顾壶仪邃密,非朕为表著,曷由知之。是用汇其生平懿行,次之为状。

    后董氏,满洲人也。父内大臣鄂硕,以积勋封至伯,没赠侯爵,谥刚毅。后幼颖慧过人。及长,娴女工,修谨自饬,进止有序,有母仪之度,姻党称之。年十八,以德选入掖庭。婉静循礼,声誉日闻,为皇太后所嘉与。于顺治十三年八月,朕恭承懿命,立为贤妃;九月,复进秩册为皇贵妃。

    后性孝敬,知大体,其于上下,能谦抑惠爱,不以贵自衿。事皇太后奉养甚至,伺颜色如子女,左右趋走,无异女侍。皇太后良安之,自非后在侧不乐也。朕时因事幸南苑,及适他所,皇太后或少违豫,以后在,定省承欢若朕躬。朕用少释虑,治外务。即皇太后亦曰:“后事我讵异帝耶。”故凡出入必偕。朕前奉皇太后幸汤泉,后以疾弗从。皇太后则曰:“若独勿能强起一往,以慰我心乎?”因再四勉之,盖日不忍去后如此。

    其事朕如父,事今后亦如母。晨夕候兴居,视饮食服御,曲体罔不悉。即朕返跸宴,后必迎问寒暑;或意少乱,则曰:“陛下归且晚,体得毋倦邪?”趣令具餐,躬进之。居恒设食,未尝不敬奉勉食,至饫乃已。或命之共餐,则又曰:“陛下厚念,妾幸甚。然孰若与诸大臣,使得常奉色笑,以沾宠惠乎?”朕故频与诸大臣共食。朕值爱典举数觞,后必频教诫侍者:“若善侍上寝室。无过燠。”已复中夜,戚戚起曰:“渠宁足恃耶?”更趋朕寝所伺候,心始安,然后退。

    朕每省封事,抵夜分,妃未尝不侍侧。诸曹章有但循例待报者,朕寓目已,置之,妃辄曰:“此讵非几务,陛下遂置之耶?”朕曰:“无庸,故事耳。”后复谏曰:“此虽奉行成法,顾安知无时变,需更张,或且有他故宜洞瞩者,陛下奈何忽之?祖宗遗业良重,即身虽劳,恐未可已也。”及朕令妃同阅,即复起谢曰:“妾闻妇无外事,岂敢以女子干国政?惟陛下裁察。”固辞不可。

    一日,朕览廷谳疏,至应决者,握笔犹豫,未忍下。后起问曰:“是疏安所云,致轸陛下心乃尔?”朕谕之曰:“此秋决疏中十馀人,俟朕报可,即置法矣。”后闻之泣下曰:“诸辟皆愚无知,且非陛下一一亲谳者。妾度陛下心,即亲谳,犹以不得情是惧。矧但两司审虑,岂尽无冤耶?陛下宜敬慎,求可衿宥者,令活之,以称好生之仁耳。”自是,于刑曹爰书,朕一经详览竟,妃必勉朕再阅曰:“民命至重,死不可复生。陛下幸留意参稽之,不然,彼将奚赖耶?”且每曰:“与其失入,毋宁失出。”以宽大谏朕,如朕心。故重辟获全、大狱末减者甚众,或有更令复谳者,亦多出后规劝之力。嗟夫!朕日御万机,藉妃内助,故得安意综理,今复何恃耶!宁有协朕意如妃者耶?

    诸大臣有偶干罪戾者,朕或不乐。妃询其故,谏曰:“斯事良非妾所干预。然以妾愚,谓诸大臣即有过,皆为国事,非为身谋。陛下曷霁威详察,以服其心?否则,诸大臣弗服,即何以服天下之心乎?”呜呼!乃心在邦国、系臣民如妃,岂可多得哉?

  妃尝因朕免朝请,请曰:“妾未谙朝仪。”朕谕以只南面受君臣拜舞耳,非听政也。后进曰:“陛下以非听政故罢视朝,然群臣舍是日,容获觐天颜耶?愿陛下毋以倦勤罢。”于是因妃语频视朝。

    妃每当朕日讲后,必询所讲,且曰:“幸为妾言。”朕与言章句大义,妃辄喜。间有遗忘,不能尽悉,后辄谏曰:“妾闻圣贤之道,备于载籍。陛下服膺默识之,始有裨政治,否则讲习奚益焉?”

    朕有时蒐狩亲骑射,后必谏曰:“陛下藉祖宗鸿业,讲武事,安不忘战,甚善。然马足安足恃?一万邦仰庇之身,轻于驰骋,妾深为陛下危之。”盖后之深识远虑,所关者切,故值朕骑或偶蹷,辄忪然于色也。

    妃自入宫掖数年,行己谦和,不惟能敬承皇太后,即至朕保姆往来,晋接以礼,亦无敢慢。其遇诸嫔嫱,宽仁下逮,曾乏纤介嫉忌意,善则奏称之;有过则隐之,不以闻。于朕所悦,妃亦抚恤如子。虽饮食之微,有甘毳者,必使均尝之,意乃适。宫闱眷属,小大无畏,长者媪呼之,少者姊视之,不以非礼加人,亦无少有谇诟。故凡见者蔑不欢悦,蔼然相亲。值朕或谴责女侍、宫监之获罪者,必为拜请曰:“此曹蠢愚,安知上意?陛下幸毋怒。是琐琐者亦有微长,昔不于某事曾效力乎?且冥行干戾,臧获之常也。”更委曲引喻,俟朕意解乃止。

    后天性慈惠,凡朕所赐赉,必推施群下,无所惜。封皇贵妃有年,乃绝无储蓄。崩逝后诸含殓具,皆皇太后所预治者。视他宫侍亦无所差别,均被赐予,故今宫中人哀痛甚笃,至欲身殉者数人。

    初,后父病故,闻讣哀怛。朕慰之,抆泪对曰:“妾岂敢过悲,廑陛下忧,所以痛者,悼答鞠育恩耳。今既亡,妾衷愈安。何者?妾父惟性夙愚,不达大道,有女获侍至尊,荣宠已极,恐自谓复何惧,所行或不韪,每用忧念。今幸以时终,荷陛下恩,恤礼至备,妾复何恸哉?”因复辍哀。

    后复有兄之丧,时后属疾,未便闻。后谓朕曰:“妾兄其死矣。曩月必再遣妾嫂来问,今久不至,可知也。”朕以后疾,故仍不语以实,安慰之。后曰:“妾兄心衿傲,在外所行多不以理。恃妾母家,恣要胁容有之。审尔讵止辱妾名,恐举国谓陛下以一微贱女致不肖者肆行罔忌。故夙夜忧惧,寝食未敢宁。今幸无他故没足矣,妾安用悲为?”

    先是,后于丁酉冬,荣亲王生,未几王薨。朕虑妃怆悼,妃绝无戚容,恬然对曰:“妾产是子时,遂惧不育,致夭折以忧陛下。今幸陛下自重,弗过哀,妾敢为此一块肉劳陛下念耶?”因更慰勉朕,不复悼惜。当生王时,免身甚艰。朕因念夫妇之谊,即同老友,何必接夕乃称好合。且朕夙耽清静,每喜独处小室。自兹遂异床席,即后意岂必己生者为天子,始慊心乎?是以亦绝不萦念。噫!后可谓明大义,不顾私戚,以礼自持,能深体朕心者矣。

    初,后于朕偶有未称旨者,朕或加谯让,始犹申己意以明无过。及读史至周姜后脱簪待罪事,翻然悔曰:“古贤后身本无愆,尚待罪若彼。我往曾申辩,殊违恪顺之道。”嗣即有宜辨者,但引咎自责而已,后之恭谨迁善如此。

    后性至节俭,衣饰绝去华彩,即簪珥之属,不用金玉,惟以骨角者充饰。所诵《四书》及《易》已卒业。习书未久,天资敏慧,遂精书法。

    后素不信佛,朕时以内典禅宗谕之,且为解《心经》奥义,由是崇敬三宝,栖心禅学,参“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语。即见朕即举之,朕笑而不答。后以久抱疾,参究未能纯一,后已举前语,朕一语答之,遂有省。自婴疾后,但凭倚榻,曾未偃卧。及疾渐危,犹究前说,不废提持。故崩时言动不乱,端坐呼佛号,嘘气而化,颜貌安整,俨如平时,呜呼!足见后信佛法、究心禅教之诚也。

    先是,后初病时,恒曰:“皇太后眷吾极笃,脱不幸病终不瘳,皇太后必深哀戚,吾何以当之?”故遇皇太后使来问安否,后必对曰:“今日少安。”一日,朕偶值之,问曰:“若今疾已笃,何以安也?”后曰:“恶可以妾病遗皇太后忧?我死乃可闻之耳。”洎疾甚弥留,朕及今皇后、妃嫔、眷属环视之。后曰:“吾体殊委顿,殆将不起。顾此中澄定,亦无所苦。独念以卑微之身,荷皇太后暨陛下高厚恩,不及酬万一。妾没后,陛下圣明,必爱念祖宗大业。且皇太后在上,或不至过恸,然亦宜节哀。惟皇太后慈衷肫切,必深伤悼,奈何?思及此,妾即死,心亦弗安耳。”既复谓朕曰:“妾亡,意诸王等必且皆致赙。意一身所用几何?陛下诚念妾,与其虚糜无用,孰若施诸贫乏为善也?”复嘱左右曰:“束体者甚无以华美。皇上崇俭约,如用诸珍丽物,违上意,亦非我素也。曷若以我所遗者,为奉佛诵经需,殊有利益耳。”故今殓具,朕重逆后意。概以俭素,更以赙二万馀金施诸贫乏,此从后意也。

    凡人之美多初终易辙。后病阅三载,虽容瘁身臞,仍时勉谓无伤,诸事尤备,礼无少懈,后先一也。事今后克尽谦敬,以母称之,今后亦视后如娣。十四年冬于南苑,皇太后圣体违和。后朝夕奉侍,废饮食。朕为皇太后祷于上帝坛,旋宫者再。今后曾无一语奉询,亦未曾遣使问候。是以朕以今后有违孝道,谕令群臣议之,然未令后知也。后,后闻之,长跪顿首固请曰:“陛下之责皇后是也。然妾度皇太后斯何时,有不憔悴忧念者耶?特以一时未及思,故先询问耳。陛下若遽废皇后,妾必不敢生。陛下幸垂察皇后心,俾妾仍视息世间,即万无废皇后也。”前岁,今后寝病濒危,后躬为扶持供养。今后宫中侍御尚得乘间少休,后则昼夜目不交睫,且时为诵书史,或常谭以解之。及离侧出寝门,即悲泣曰:“上委我候视,倘疾终不痊,奈何?”凡后事,咸躬为蒇治,略无倦容。今年春,永寿宫始有疾,朕亦躬视扶持三昼夜,忘寝兴,其所以殷勤慰解悲忧,预为治备,皆如待今后者。

    后所制衣物今犹在也。悼妃薨时,后哭之曰:“韶年入宫,胡不于上久效力,遂遽夭丧邪!”悲哀甚切,逾于伦等。其爱念他妃嫔举此类也。故今后及诸妃嫔,皆哀痛曰:“与存无用之躯,孰若存此贤淑,克承上意者耶。吾辈曷不先后逝耶,今虽存,于上奚益耶?”追思夙好,感怀旧泽,皆绝荤诵经,以为非此不足为报云。

    后尝育承泽王女二人、安王女一人于宫中,朝夕鞠抚,慈爱不啻所生。兹三公主擘踊哀毁,人不忍闻见。宫中庶务,曩皆后经纪,尽以检核,罔不当。虽未晋后名,实后职也。第以今后在故,不及正位耳。自后崩后,内政丛集,待命于朕。用是愈念后,悲感不能自止。因叹朕伉俪之缘,殊为不偶。

    前废后容止,足称佳丽,亦极巧慧,乃处心弗端,且嫉甚。见貌少妍者,即憎恶欲置之死;虽朕举动,靡不猜朕。靡故别居,不与接见。且朕素慕简朴,废后则僻嗜奢侈,侈诸服御,莫不以珠玉绮绣缀饰,无益暴殄,少不知惜。尝膳时,有一器非金者,辄怫然不悦。废后之行若是,朕含忍久之,郁慊成疾。皇太后见朕容渐瘁,良悉所由,谕朕载酌,故朕承慈命废之。及废,宫中无一念之者。则废后所行,久不称众意可知矣。今后秉心浮朴,顾又乏长才。

    洎得后才德兼备,足毗内政,谐朕志,且奉事皇太后,恪恭妇道。皇太后爱其贤,若获瑰宝。朕怀亦得舒,夙疾良已。故后崩,皇太后哀痛曰:“吾子之嘉耦,即吾女也。吾冀以若两人永偕娱我老。兹后长往矣,孰能如后事我耶?孰有能顺吾意者耶?即有语,孰语耶,孰与筹邪?”欲慰勉朕,即又曰:“吾哀已释矣。帝其毋过伤。”然至今泪实未尝少止也。见今后及诸妃嫔哭后之痛,谕曰:“若辈勿深哀,曷少自慰?”乃一时未有应者,皇太后泫然泪下。朕曰:“若皆无心者乎?胡竟无一语耶?”盖追惜后之淑德,为诸人所难及,故每曰:“诸妃嫔可勿来重伤我心。”于此益见念后之至也。

    抑朕反复思后所关之重,更有不忍言而又不能自止者。皇太后雅性修洁,虽寻常起居细节,亦必肃然不肯苟且。如朕为皇太后亲子,凡孝养之事,于理更有何忌。但以朕乃男子,故常有引嫌不能亲及者,故惟恃后敬奉,能体皇太后。皇太后千秋万岁后,诸大事俱后经治是赖。今一朝崩逝,后脱遇此,朕可一一预及之乎?将必付之不堪委托之人。念至于斯,五中摧裂。益不能不伤痛无已矣。

    后持躬谨恪,翼赞内治,殚竭心力,无微不饬,于诸务孜孜焉,罔勿周详。且虑父兄之有不卒,故忧劳成疾。上则皇太后慈怀轸恻,今后悲悼异常;下则六宫号慕,天下臣民莫不感痛。惟朕一人,抚今追昔,虽不言哀,哀自至矣。呜呼!是皆后实行,一辞无所增饰,非以后崩逝故,过于轸惜为虚语。后媺素著,笔不胜书。朕于伤悼中,不能尽忆,特录其大略状之,俾懿德昭垂,朕哀亦用少展云尔。

顾命异闻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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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祖逊位出世,与宴驾情事当然不同。故其托孤寄命,从容布置,意想中极为周到,亦自有理。顾按之事实,容有未尽然者。彼即感触世缘,言下顿悟,勘破一切尊荣富贵,则蝉蜕浊秽,自有不可一刻留者。故康熙帝年方童稚,而竟不及待,毅然决绝舍去,谓非绝无系恋,视子孙传世事如空花幻影也乎?故官书所载世祖顾命大臣至八大员之多,其后互争权利,几危社稷。设非康熙帝英明,不且事几不可收拾,欲安利之,适以危害之欤?

  间尝疑顾命事未可信,后与掌故家某公谈及。某公乃鼓掌曰:“信然。设非子言,吾几忘之。”盖康熙诛鳌拜诏,亦有“妄称顾命大臣,窃弄威权”等语。后得宗室某之饫闻天家事者,谓鳌拜等五人实皆乘机攫取权利,并未恭承顾命异数。惟玛尼哈特平日系左右近臣,确有世祖手诏,勉其忠辅幼主之语。然亦非正式拜受顾命,如周公、毕公然者。

  先是,顺治帝以董妃既亡,抑郁不自得。一日,独坐便殿,偶睹梧桐落叶,瞿然若有所念,顾左右曰:“人生不过数十寒暑,逐逐名利,何时可已?朕贵为天子,开国承家业已十有八年,长此营营,何时方得满意?朕觉世事有如浮云过眼,事后追维,味同嚼蜡,不如真修悟道,实为无上上乘。况朕幼日即有此志,迩来饱经世患,勘破情网,若不于此时解脱,更待何时!”语讫,立命召御前会议大臣玛尼哈特等入,即勉以忠辅幼主等语,语至简单。大臣俱攀驾乞留。世祖复答数语,意甚决绝,大臣等跽不肯起。

  顷之,世祖已命小黄门出箧中黄袈裟一、喇嘛帽一,从容易服,飘飘步行出东华门。玛尼等俱长跪牵裾,不听帝行,帝亦不怒。顾辞旨坚决,不可挽回,大臣乃请指派侍卫护送。世祖固言无须,以诸臣请不已,遂许侍卫四人随行。后未至五台界,即遣还,卒未获知帝所卓锡之地也。

  既行,玛哈尼特等,方议禅立幼主事。鳌拜始列席定策,俨然自称顾命大臣,诸受顾命者俱侧目。圣祖既幼,亦不知顾命之真相,果谁是谁非也。且世祖濒行,仅与诸臣寥寥数语。幼主绝未谋面,故圣祖迄不知鳌拜未预顾命,乃系事后自称,以炫其能耳。

  鳌拜既擅权自恣,初止鱼肉同侪,出言多不逊;嗣见幼主长厚,心地仁慈,遂逐渐进步,竟至气凌主座。

  圣祖幼即喜读儒书,鳌拜方奏事,见圣祖诵读不止,意甚不悦,乃面谩曰:“吾盛清自有制度,皇上宜读喇嘛经,不宜读儒生说。先帝不以臣为不肖,故使臣训诲皇上。臣愚以为宜体先帝圣意,屏儒进释,庶几勿坠先绪。”圣祖笑曰:“彼一时,此一时。正位中原而云不读孔子书,无是理也。朕思三教平流,可不分轩轾。卿奈何所见之不广也?”鳌拜怫然曰:“皇上初政,即拒微臣之忠谏,殊不敢复问国事矣。”即拂袖欲退,圣祖止之曰:“卿傅勿尔。朕非拒谏之主,读书亦非坏乱之事,卿傅其平心察之。”鳌拜闻言,面有惭色。顾其刚愎自用之恶性勃不可遏,复顾而言曰:“皇上请以臣言付诸臣会议。设臣言贻误者,臣愿伏斧锧以谢皇上。”圣祖知其骄蹇,遂一笑而罢,鳌犹悻悻未已也。

  一日,鳌拜复请策封其族祖某,曾从太宗征朝鲜有功者,侈陈事迹,立请优奖。圣祖曰:“其功非不甚伟,然祖宗朝酬庸之典,亦至优渥矣。彼以将军例赐恤,亦已甚矣。今尚欲何所请耶?朕不敢有加于祖宗朝之成例,卿其自爱。”鳌不奉诏,大肆申辩,谓:“臣受顾命之重寄,而远祖不获荣一阶,大非人子显扬之道。今日苟不获温诏,臣将痛哭于文皇帝之陵,不复能忝职左右。”圣祖心恶其要挟跋扈,而不肯取消其顾命重寄,乃从容曰:“朕别有旨,卿傅何事过劳?”鳌即谢恩,以为荣封已得,皇上所面命也。其专擅僭越类如此。

  或谮于圣祖曰:“鳌拜实未受先帝之顾命。当先帝大去时,立命玛尼哈特等入,未尝及鳌拜也。乃其后玛子等奉命定策,翌戴圣主,事已大定矣。鳌忽一跃而起,争取一席地据之,自称顾命大臣,觍然不以为耻。皇上优容,不究其贪冒之罪耳。否则矫诬上命,妄借名器。其自堕品格者犹小,而敢于欺罔先帝者实大。且彼玛尼而死之,罪尤不可胜诛。皇上如欲证明事实,但取玛尼哈特所藏之先帝手诏,今在其子所,则真伪是非,不难大白矣。”圣祖复曰:“玛尼哈特既有先帝手诏,曷不进呈,而擅自藏之于家乎?”对曰:“臣曾见之,诏中盖指明呈阅时期,不至期不与呈。”圣祖曰:“今是否已至期?”对曰:“第问玛大臣之子可。”

  圣祖果召玛尼子等,问手诏语未毕,玛尼等大惊失色,因跪奏:“先帝手付先臣,谕令秘密,候某年月日嗣君已长,可付与之,汝等斯尽职矣。今既承天威下问,敢不先献,以舒宸廑?”圣祖捧手诏读之,泪随声坠,谓:“此真先帝御笔也。”命藏大内,而召鳌拜入,示之,令自答复。鳌拜惧甚,不敢出一语,但叩首求恩而已。未几,御史等奏劾鳌二十大罪,卒遇刑。

  初,鳌拜忌玛尼哈特之以长厚受帝眷,且持有先帝手诏,誓欲倾之以为快。时圣祖虽厌鳌拜,而闻玛尼等好货,暮夜苞苴,渐至显卜其昼,贿赂公行,腥闻于上,其党亦多不法,玛尼不能制。圣祖令心腹侦之信,乃亦不满于玛尼哈特矣。无何,鳌拜嗾其党在台谏者,弹劾玛十馀款,语皆罗织而成。

  圣祖令玛尼自复,鳌乃遣其党伪为亲玛者,劝其逐条申辩,几无一语成为事实。奏上,圣祖怒曰:“子乃以辩为能,果一无所短乎?”于是遣内大臣按问,抄没其产,积资颇多,且其间有御用物,非臣下所宜蓄者。圣祖怒甚,令玛尼哈特入对。历数申辩之非,欺君罔上,乃收宗人府狱。然犹无意死者,第饬上疏据实自首,当从末减,治其党羽而已。

  鳌拜复使人就狱中说玛尼勿自承,坐取族灭。玛尼不知中其计,仍哓哓置辩。世祖泣曰:“昔先帝以手诏付伊,朕之敬礼亦至矣。伊不自爱,乃至簠簋不饬。证据凿凿,不可为讳,一至于此,然朕以彼为顾命旧臣,辄就刑戮,非国家之福,故令其伏罪以谢天下,则臣之宽典,亦有辞以对大众。而乃执迷不悟,始终文过,天下安有如是庸愚昏愦之人乎?国法所在,朕亦安能以私废公?即使先帝处此,亦难为之保全。朕实不得已而用刑。其布告天下,咸使闻知。”又曰:“议亲议贵之典,自古慎重,渺渺朕躬,何敢妄行大事?但国法所在,与其枉法以徇私,无宁执法以安众。万不得已,施于一身,以正其罪,宥厥子孙,以用朕情,情与法交尽。彼既无怨,而国体不伤。诸大臣谅亦以为然也。”乃赐玛尼哈特自裁,而宥其子孙,居宗人府如故。

  鳌拜扬扬自得曰:“此老倔强,乃入吾彀中,今而后,莫予毒。所惜者,斩草除根之计未施。彼庶孽耽耽虎视,尚恐死灰复燃耳。”不一年,圣祖稔鳌拜之恶,日知其倾陷玛尼哈特状,历数其罪,置之法,子孙俱从戮,祸酷于玛尼哈特矣。

拾明珠相国秘事二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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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帝性英明而兼果断,故能以冲年亲政,不动声色,诛巨奸鳌拜。于是三十年中,文治武功,经营不遗馀力,四方底定,大勋告集,实清代之大有为者。迨春秋既高,尊荣太甚,精爽渐丧,百弊萌生。于是内而庶孽争权,宫廷树敌;外而奸谀弄柄,佥王纷来,夐非初日清明气象矣。

  其时,招权纳贿与青宫相倚庇者,实为大学士明珠。明珠本皇室懿亲,狡黠善伺帝意,由部曹末秩,不十年而晋位宰辅,可谓幸矣。顾以圣祖英明,未烛其奸,其奢侈骄横,即在满臣中亦不多见。而圣祖方以俭德为天下先,独优容不之问,抑何其术之工也。

  相传康熙帝喜读儒书及古今秘籍,又好天文算术,满臣中莫有与之赓同调者。惟明珠能深窥其蕴。于是因逢迎之智,开汲引之门,广延海内文艺博洽之士、奇异罕见之书,特设一储材馆于私邸。馆中复置藏书楼,不惜重金,搜致秘笈。东南藏书之家,贫不能自存,则奔走门下,如愿以偿。文人少有才艺称誉,百计奉为上客,所欲无不力致。故昆山徐氏等,皆阴获其援引。其援弹铗之客,不可胜计。每中秘有所考问,一旨甫下,幕客争相条对,纸笔纷纷如雪花四舞,以故奏对无不称旨。其子纳兰容若等,常得与文人学士游宴,上下其议论,文采斐然,为曼珠世家所绝鲜。圣祖之宠幸,盖有由来也。

  康熙朝文臣之受优礼者,莫如张英、魏裔介等,明珠皆倾心与之结纳。其时方奉敕编撰《字典》及《子史精华》、《佩文韵府》。明珠每入修书馆,必使人辇金巨万,遇文字之佳妙、誊写之工秀者,皆分赐之,多寡无所吝。以是寒畯争感纫。其姿性本颖慧,初不识汉字,后与文人往还,居然能作书札,且吟哦成句矣。

  一日,圣祖问:“尔好钻研风雅,亦知庄子《逍遥游》是何命意?何谓《南华》、《秋水》?”明珠不能对,乃奏:“臣近日驰思案牍,昏冒不学已久。容臣取书读之,明日恭对。”圣祖笑而颔之。明日袖呈条对,文词斐亹,节奏详明,居然文学大家矣。圣祖问何人所拟,明珠不敢隐,举其人以对,则徐健庵也。圣祖笑曰:“尔纨绔,敢与状元公交好乎?尔试为朕面解其义,毋为人笑没字碑也。”明珠历陈意义,颇觉未误。圣祖曰:“此亦可谓难得矣。”遂将御制诗文赐之曰:“尔及身虽不复能博通,然以此昭示子孙,毋使再受金玉败絮之诮也。”明珠退,遂增聪老儒数人,专教其子揣摩御制笔法,其后容若等俱以诗文鸣禁中。

  初,明珠为固宠持禄计,闻圣祖宫中欲选良家闺秀为女官,以充典签校书等职,而限于满、汉之界。满人女子,多不娴文学,无可当选者。乃异想天开,密遣使往苏、杭间购小家碧玉未成年者至邸中,先教以言语,次授之各种学艺,以备进献。其女皆美丽而天足,并欲使冒为满旗贵族也。其事绝秘,虽家人不与知,所知者惟一、二心腹而已。其夫人早卒,以妾代之,悍妒有力,明珠颇畏焉。或告之曰:“相国谋署外室,城西别墅中粉黛殆以百数,三十六宫都是春也。”夫人觇之信,怒甚,曰:“予必尽杀之,固不使相国知。”

  先是,别墅所购待年之姬,分科习文艺,宛若学校者然。如书史、诗词、歌曲、音乐、弈棋、绘画、雕刻、女红、游戏等,各占门类,习一艺成,以次递习。有老儒杭人,博通书史,兼擅诗词歌曲,相国聘之以教诸姬。老儒仅知为相国之待年宠也,所教为及笄女子三,曰新梅,曰娇杏,曰茜桃,若姊妹花然。茜桃尤聪慧,年仅织素耳。老儒怜之,独教之古列女节孝贞烈事,茜桃慨然欲自振发,顾念身世,辄为之泪下。然技艺之精进,突过侪辈,偶见即能仿效,诗词出语有天然韵致,非人力所能为也。老儒誉不置,而娇杏颇妒之。

  院制:每女子三,必有一老妇管理其起居饮食,凡师教外督责之事皆属焉。娇杏嫉茜桃之能,辄短之于老姆。茜桃承若儒教,慷慨尚气节,不肯谄事老姆。且以己所处地位,无异娼妓,永无拨云见天之日。故觉生趣顿减,而怨愤之词或见于词色。于是老姆亦厌恶之矣。

  一日,会时节,闻夫人来园中游遨,诸老妇大惊,知必有祸,乃匿其驯优心爱之姬,而班倔强者出迎,意谓夫人若加凌辱,此辈固无足惜耳。无何,夫人至,颇和蔼无怒容。既遍阅诸姬,乃命膳夫设宴,以享群花,且命醉饱勿惧。既而命诸老妇善事诸姬,率婢媪登车去。

  茜桃既入课斋,老儒见其双颊微酡,问所以饮食者。茜桃具以告,且曰:“夫人固有礼,但未知肯释放吾辈否?儿已微露求请意矣。”老儒色然曰:“危哉,此岂尔求请时耶?”茜桃曰:“何谓?”老儒曰:“夫人之有礼,于理为常,未可深信。恐其城府甚深,蕴毒亦愈厚耳。且虽不愿尔辈在此,亦岂愿尔辈安然他适,享太平之幸福?而尔骤露求请之意,彼知尔之不易驯服,必设计更速。惜哉,尔之不习世放也。”茜桃闻言,自悔性躁,伏案痛哭。老儒慰解之。新梅最长厚,争来解劝,娇杏则不知所之矣。未几,茜桃腹痛,自归寝室。

  比晚,新梅走告老儒曰:“茜妹死矣。凡侍夫人饮者十六人,中有六人得赐酒,赐酒者皆毙。噫,殆酒中有毒耶?”老儒叹曰:“吾知头角峥嵘之为害速也,但尔辈亦不能免。娇杏何如?”新梅曰:“娇妹方鼓掌称乐。”老儒曰:“妇人之妒,一至此耶。虽然,舐糠及米,彼自不知死期之将至。何乐之有?”新梅惧甚,齿为之战,跽地求老儒援救。老儒曰:“吾姑试之,未知有效否。”新梅称谢去。

  老儒乃函致其徒为显宦者,言于相国求去。相国知有异,遣人引老儒至密室,询所以求去之故。老儒以前事告,相国惊曰:“吾固不知。此禁脔也,奈何夫人贻误若是?”老儒从容曰:“与其死之,不若生之。”相国颇首肯,乃命人稽园中人数。将下赦令,夫人已知之,争先驰往,命缚色美者别置一室,而驱其中姿以下者。新梅朴讷无华,竟得漏网。因感老儒惠,辗转访得其寓所,愿作奴婢以报。老儒乃纳为子妇焉,而相国献姬之事亦遂寝。

夺嫡妖乱志七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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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帝既立胤礽为太子,以为天下无事,娱情内典,藉自颐养,不日且内禅。而诸子众多,俱以胤礽长厚,无奇才异能,坐跻大宝,心不甘服,咸思帝制自为。其间权力最盛、党羽广布者,则推胤禛、胤禵、胤䄉、胤禟。胤禛即世宗,有异禀,膂力过人,能驱使番僧及海内奇侠之士为己用。胤禵等与之抗,各树一帜。惟胤禔等常自附于胤禛,以张旗鼓,故胤禛与之感情颇洽,而视胤禵四人,则仇敌也。

  先是,满洲家法不主立长,盖尚袭蒙古、辽、金旧俗。既入关,诸臣文饰汉义,请立储贰。康熙帝亦醉心汉家文化,恐不立储为天下后世笑,贸然许之,而大错铸成矣。

  胤礽性厚重,短于智略,然苟使多读书史,洞明大义,实足为一令辟。惜满廷不事此,亦无出阁就学之典礼,但使嘛喇教之番经,世仆数员,督以清书骑射而已。圣祖因好儒书,独不使储贰懋学,为绝可怪之事,然实满廷之劫运也。胤礽不知德足胜妖之事,习闻喇嘛之言,下至佥人群小,争相构煽,遂与诸子征逐,务为相胜,而事乃败矣。

  当储贰之初建,圣祖命与诸弟习射于便殿,弯弓无一中者,其他技击,亦均不娴,而诸子多勇武命中,胤礽引为大耻。师傅某公,满人中昏庸之杰出者也。乃进言说太子,谓诸子获胜,皆出崇奉喇嘛及养士之力。太子瞿然问计,师傅乃为画计:争致喇嘛及击剑敢死之士,务胜诸子,敌势自却矣。太子固不更事,深信不疑,乃与诸喇嘛约曰:“苟有能以咒语秘术制人死命,使彼不敢抗衡者,尊为国师,受上赏。”又阴使人语各省大吏曰:“能求得奇侠之士,武勇技击足以胜人者,封大官,举主同受上赏。”于是喇嘛争以魔术自效,而江湖术士、山谷伏莽,咸趋阙下,以求效用,京师纷扰,宫闱若市井。奇服异言之人,往来阙廷,司寇不敢诘。有识者皆知宫中多故,祸不旋踵矣。是时,康熙帝方深宫颐养,潜心内典,外间事绝不闻知,左右亦必不使之闻知也。

  胤礽之养士拜僧,实求自卫,误中某傅之离间,初无意于树敌也。一日,偶出猎南苑,见车骑自南来,从者至数百人,武仗甚整,且有喇嘛执器前导,状至威猛,以为帝驾来也。将避之,左右进曰:“此非车驾,实四皇子之卤簿耳。”太子惊曰:“彼一皇子,乃呵护之盛若此;我储贰也,自顾不如,保不为人所笑乎?且其势凌人,后此将为所制,大不可。”心怏怏然。既归,商于某傅。某傅曰:“果尔,是不可不请于上,以正国体。”乃入奏四皇子卤簿僭越状。圣祖果谕令胤禛不宜违制,速减车骑,散党附,免蹈刑法。

  胤禛闻太子所请,深衔之。自是一变前日所为,斥去车骑,而与喇嘛、力士等步行走京外,游历名山大川,不复有威仪而党羽实益众。胤礽以为畏己,肆然不复置虑,不知胤禛固卧薪尝胆,以报此辱也。胤禛既养死士,恐为太子所厄,常只身走江湖,以为阅历磨练之地,且自谓多知民间疾苦,则他日可有为。实则阴探舆论,笼络在野之不轨者,以备推倒储宫而已。

  尝漫游至嵩山,遇少林僧,技击过人,乃膜拜求为弟子,僧直受不辞。其徒凡数十人,以胤禛食量过大,辄非笑之。又使炊煮以供众食,胤禛乐于奔走,绝口不道宫禁事,人莫知为皇子也。半载而技成,诸僧又嬲之角力,胤禛避不应。众笑其怯,几无所不押侮。胤禛怒,奋起与斗,卒胜所嬲之僧。师曰:“子技进矣。”遂赠一铁杖,留为他日纪念,且言除一女子外,可持此横行海内矣。胤禛既行,方下山,而宫监卫士麕集,盖如约而至,众始知其为皇子也。

  胤禛微行自晋中归,遇太子宾客于途,方殴击人。倚势凌辱,人不敢与争,踉跄呼哭,莫之过问。胤禛独走问所苦。旁有恶少年大言曰:“尔为谁?敢来问讯。宁有三头六臂乎?”胤禛熟视其面,出铁杖猛击,碎其脑,毙,从容返邸,而太子党人已探知矣。夜遣剑客入邸,将刺胤禛。

  一喇嘛方侍胤禛诵经,见窗外有白光如匹练,上下无定。胤禛怪之,令喇嘛就视。喇嘛曰:“否!否!吾已遣某力士办之矣。”比晓,院中树枝皆如削,所蓄之猎犬尽失其首,如骈戮者然,而数十武外小园中,有武士横尸焉。喇嘛曰:“此即剑客也。技穷力竭,乃为力士所诛。今晚必且报复,行当备之。”

  是夕,大风自西来,屋宇震摇,金铁鸣动,空中战斗声甚厉。居民咸闻之,莫知其所由来也。破晓,太子宫中惶惶若有大事然者,出购棺木,其数甚夥,特不知死者为谁。雍邸中亦然,人咸疑之。

  又明日,雍邸中遍招都下喇嘛入诵经,云作道场七日。诸庙恐人数不敷,至延乞丐以充额。顷之,太子宫亦传命索喇嘛,然已为雍邸所要去,势不能应命矣。太子怒甚,欲捕大喇嘛诛之。大喇嘛惧,请命于国师,国师衔旨乞命,乃已。太子知雍邸所为也,积不能平,遍召门下客,谓之曰:“今夕不杀胤禛,与诸君不复相见。”门下客忧惧,计无所出。有与胤禛之客善者,以告。胤禛闻之曰:“此势不两立之秋也。皇父春秋高,一旦祸成,恐伤其心。不如吾姑避之,以待其隙。苟吾有天命,何患不取而代也!”

  束装将行,会有奇士自蜀中来,愿见雍邸。胤禛速使之入,则前游所遇之友也。留与饮食,谈技击诸术,风起泉涌,顾终不及心事。奇士作色曰:“皇子有急难,奈何不告我?”胤禛问:“何以知之?”奇士曰:“闻青宫新自海外得一术人,能以铁冠取人首于百里外,今晚殆以决议施之皇子矣。如能不为所杀,且夺其冠,则他日可取以治贪官污吏,人皆不敢犯法矣。天下绝殿下,使吾闻之,方得有此预备也。”胤禛问:“奈何?”奇士曰:“彼以喇嘛咒语为护符,施此魔术。今吾侪都以贝叶蒙首,则铁冠必来而复去。吾先于庭外张一袈裟,如张网状。铁冠必跌落其中,吾党可收之,以为后日之用也。”

  胤禛从其言,果得铁冠。既而谓奇士曰:“寇深矣,不用斩截手段,此祸防不胜防。吾终不愿郁郁居此土也。”奇士曰:“盍请大喇嘛来,当与之为最后谈判。”胤禛允之。大喇嘛至,奇士曰:“降龙伏虎,当用其势,过此以往,恐不能制,奈何?”大喇嘛曰:“谨闻命。特缓乎急乎?生乎死乎?惟殿下所择。”胤禛思之良久,乃曰:“吾为皇父计,不得不缓;吾为皇兄计,又不得不生。”大喇嘛曰:“诺。”

  时太子以铁冠术不效,闻胤禛仍无恙,恚恨成疾。大喇嘛入请曰:“吾能以阿肌稣丸治殿下疾。”太子曰:“子非助胤禛者乎?吾安敢服子药?”大喇嘛曰:“否!否!胤禛暴虐,众叛之久矣。今彼邀游四方,未敢返都下,邸中固阒其无人也。殿下不信,可询之某喇嘛。”某喇嘛者,太子之亲信人也,而实大喇嘛之徒党。太子见术不效,郁恨伤肝,性烈如火,挞辱诛灭颇伙。群下人人自危,至喇嘛亦不免诟辱。以故喇嘛有贰心,亦愿助胤禛为虐矣。

  太子不知其计,以问喇嘛。喇嘛曰:“此西天活佛之师,其丸实能治百病,服之当必有效。若胤禛则畏殿下之威,当不敢复来辇下也。”太子信之,乃令大喇嘛出丸进服。胤禛遍贿青宫上下,无一人与大喇嘛为敌者。于是太子以孤掌之难鸣,受易性之狂药,虽有知者,莫为之白矣。

  阿肌稣丸者本媚药,或兴奋剂,而兹则羼入猛烈之品,能使脑力失其效用,神经中枢为过度之激刺,亦不能制其百体,其形态遂类颠狂。斯时,太子因疾居外邸,不近妇女,故宫中妃嫔咸未知悉。延三日,太子益狂,便溺不自知,且毁坏器物无算,并御赐佛像等,亦投毁无馀。事既张,太子妃趋视,大骇,无术为之收拾,乃奏闻。

  圣祖遣人视之,则已不复能成礼,且已失一切知觉,动则骚攘如犷兽,静则昏昏如负重疾。圣祖不得已,乃下诏废其储位,诏中多愤懑语。然责备太子无状,卒不知为胤禛所嗾使,喇嘛所播弄也。太子妃惶恐,奔坤宁宫求救于皇后。皇后遣国师及御医往视。

  是夜,国师方衔命出宫,憩某庙以待旦。大喇嘛膝行入,告以由来,历数太子之虐及某喇嘛因忤太子意惨死状。国师凄然曰:“然则吾不能为救治矣。以此主天下,吾辈尚有噍类乎?”及旦,草草入视太子,谓系不信神佛,心入邪魔所致。非别闭静室中,灌以醍醐,咒以功德水,不能复其原性。宜速治之,迟且不救。御医入,亦言心疾不可治。盖清初喇嘛之势力甚盛,御医仅充数。喇嘛言如何,彼亦不敢与之争辨也。

  旋皇后召太子入宫中,令择静室居之。日以功德水进饮,神思渐清,颠狂亦稍杀,乃令妃嫔入侍,益知敛抑,饮食亦增进。妃嫔私问:“前此病状,亦自知否?”太子乃言:“服某喇嘛丸,遂失知觉,以后即昏昏如在醉梦间也。”

  妃嫔以告皇后,乃闻于圣祖。遣人穷治其事,将捕某大喇嘛鞫之,则已随胤禛不知所往矣。以诘国师,国师曰:“吾徒皆忠于太子,且雍邸与太子亦绝无仇怨。此必奸人播弄,欲离间兄弟耳。苟有隐匿,吾设坛作法,使彼二人各至坛前,自相质问,则佛祖韦陀必不谁恕也。”圣祖可其请。皇后问曰:“胤禛不至,奈何?”曰:“吾能致之,且能缚大喇嘛来。”

  是夕,国师使人谓喇嘛与胤禛曰:“第来,必无恙。”及夜中,胤禛果至,以皮冠蒙首,状极委惫,见后伏地不起。圣祖略有所诘,奏对极凄惋。太子入,见胤禛,色赪暴怒,诟厉不止。旋坛上有振锡声,如使之跪。太子忽颠蹷,乃惘然自述欲杀胤禛状,且历举所杀侍卫及喇嘛徒众,状至可怖。是时阴风猝起,燎烛皆作惨绿色,宫中皆闻鬼声。圣祖以倦怠悚惕而退,皇后等皆废然返宫。妃嫔奉太子下,则又昏然不省人事矣。

  自是昏瞀哗噪,一如前时,不复有一隙之清朗矣。胤禛与大喇嘛从容退。未几,圣祖再废太子之诏下。盖前此皇后召太子入宫,欲白其冤,固已下诏复位。至是知不可救,故复废之也。

  圣祖欲立胤禛,皇后终以为疑,谓不如胤禔。然以奔竞运动者多,圣祖颇有所闻,烦厌不能专决,尝愤愤曰:“朕万年后,听尔等自择之可耳。此皆不肖,谁复可以膺付托者?苟天位不可终虚,自有当璧者食其禄,若朕生前,则不提议此事可也。”盖圣祖虽不能抉雍邸之奸,而知其争权倾轧,决非无因。太子复不克为人,则惟有以不了了之而已。

  胤禔最长厚,且颇有文才,圣祖、皇后俱属意焉。然恐非诸子敌,故隐秘不宣,计不如待万年后,颁遗诏始立之,则诸子仓猝不及破坏也。然胤禔始终与胤禛善,不敢撄其锋。皇后怜其无能,遂亦听胤禛所为,而不复固执矣。

  惟胤禵豪爽有大志,不受羁勒,颇挥霍,喜结交健儿,然不屑为秘密倾陷之行为。以故与胤禛忤,常愤太子等结党为仇,非国家之福。因辄出京旅行,饰为商贾或术士,所至必主民家。世俗相传以为世祖者,实则胤禵。

  某年,粤东有某卖买行,因生理不佳,相对愁叹。时且岁暮矣,静夜无聊,小伙有悬红灯为戏者,挂于竿首,以照江中,俗亦谓之“照财神”。行之后屋,固滨江,往来船艘颇多。顷之,一巨舰来。众方注视,忽抵行门下维,一纪纲仆贸然登岸,问:“行主在否?”众告之,仆言:“主人贩北货茶果甚多,满船重载。将俱寄于贵行中,幸行主出视之,可与主人接谈也。”行主知为巨客,乃登舟相见。则仪表甚伟,行李亦华焕。酬酢既毕,其人因述来意,且言货价不下数十万金。行主瑟缩曰:“小肆资本甚微,恐不能担此重任。请仅受其十之三,可乎?”曰:“无须。吾有要事他往,但求将货速卸,轻装而归,尔行可不必付款,待来岁今日,复悬红灯,则吾自能复来。届时,当收尔货金也。”行主大喜,乃命人悉迁其货于岸上。屋宇不能容,寄存他家,匝日始毕。同业闻其有豪客来也,争相趋附,即日售其货数万金。行主以奉客,客曰:“现吾勿需此多金,仅取十之四足矣。馀存尔行中,待来岁结束并取可也。”行主又欲以盛馔饷客,客摇首止之曰:“但取好酒数斤来,并此间海味数事足矣,不多费也。”行主奉命惟谨。

  逾日,客匆匆去。行主徐售其货,数月而毕,赢利十馀万金,连资本计,殆百万也,顿觉巨富。惟候明岁今夕之约,与客瓜分馀利耳。及届期,如约悬红灯。客果至,则巨艘三五,较前次之货又倍蓗焉。主人先奉旧帐,子母俱陈,请指麾分派。客麾又曰:“否!否!吾不需此多金。尔等第为我存之,欲用时通告提取可也。请速迁此次各货登岸,勿稽我行期。”行主以客之惠甚厚,前此未多款待,方抱不安,此次必请多事盘桓,以尽地主之谊。客曰:“吾事大忙,不能领主人厚谊。请勿过留,但使一游花艇,略开眼界足矣。”行主果导之游紫洞艇中,遍征群花以娱之。客殊无所恋,但饮啖甚豪,略听歌曲而已,夜仍返宿舟中。次晨,告别欲去。行主苦留之,乃偕游观音山等名胜处,夜复饮于花艇中。行主使娼家以计羁縻之,拂袖竟归。是时,舟中货已毕登,次晨不别行矣,并一金未携取也。行主甚怪之,顾业既受其货,且致富绝无后患,则亦自幸天助而已。或疑为大盗,顾无案追者。且其态度华贵闲雅,殊不类下流人物。

  又明年,复按期至,惟货已较少,然尚值十馀万金。前后并计之,盖二百五六十万金矣。主人又陈子母如故,客蹙然曰:“吾本欲与主人为终身交,念主人长者,甚可恃,如愿存金不取。今吾将有大变故,恐不复能来,姑受百万金去。明岁届期悬红灯而不来,则吾事已败,终身不复相见。此百五六十万金,自取之可耳。”言罢呜咽,色颜惨沮。主人慰劝之,且欲导之冶游,以祛其哀思。客却之曰:“吾且去,此非行乐之时也。苟明岁复来,必与君痛饮于紫洞艇中耳。”

  及明年,果不复至。主人与所善者谈及客人踪迹,皆疑为皇子飘流在外者,盖康熙帝适于是岁驾崩也。后遇京中人,详诘其貌,知客确为胤禵。又同时,汉口又有人睹其踪迹者,并言其刻苦诚恳,绝类有道德之商人云云。

  胤䄉为少林僧入室弟子,善技击,常窘辱胤禛。一日,角技于南苑,呼胤禛而眩之曰:“尔敢与我角否?”胤禛自知技出彼下,乃笑不应。胤䄉突起,仆胤禛于地。众小奄俱不平,而胤䄉鼓掌去矣。胤禛衔之,欲使喇嘛以术杀之。既而喇嘛语胤禛曰:“彼身常佩达赖第一世所发之金符,不易近也。”胤禛曰:“可夺取之乎?”喇嘛曰:“不能。惟诱之御女,则可篡取之耳。”胤禛乃使小奄狡黠者,导之微行,为狡邪游。胤䄉故好色,果沈迷粉黛中。

  胤禛遣人取其符,将杀之。忽其口中吐出多量之金蛇,盘旋飞舞,令人目眩,刀剑尽为所却,卒不能伤。胤禛大骇,以问喇嘛,曰:“此婆罗门灵蛇阵也。彼为国师所教,业已入室,不可与争。然习此者,必先设誓,类多不能大贵,况至尊乎?殿下但姑让之,他日大位必不彼属,复何患?”自是胤禛听其所为,遇辄避之。及即位,胤䄉复不逊,乃执而囚之,赐名曰“阿其那”,译言狗也。寻即遣力士杀之。胤䄉犹能奋斗至三日,始为毒剑所毙云。

  胤禟力不如胤䄉,而智谋特胜,恒以小计窘迫太子及胤禛。方太子未发狂疾之先,每日朝两宫后,即往西山驰猎,胤禟伪为恭顺者,请为青宫前驱。太子喜,许并驰骤。乃阴令其党用喇嘛术,以白铁为限马槛。诵咒设之,则人目不能见,惟与知其隐者则能见之。及驰,胤禟先越而过,绝无障碍。及太子跃马过,马蹷,太子坠马,伤股甚剧,病月馀,几殆。然止自怨控纵无状,绝不知胤禟之计也。又尝献鹿脯于太子,阴以色作为识别。太子召与同餐,胤禟自认所识者食之,无害。太子食之,腹顿大痛,泄泻几濒于死,医治数月始复。固疑鹿脯之有毒,然胤固伴食,居然无恙,不能以是诘责也。惟胤禛探其狡谲,深忌之。

  胤禟知胤禛恶己,心常耿耿,欲有以报。会圣祖以岁初召喇嘛诵经,诸皇子皆宜会食。胤禟之位,适与胤禛相近。圣祖从上来,与胤禛仅隔一箭地,而胤禟适在其间。忽有一小轮从旁飞出,直掷圣祖之面。法轮者,喇嘛所用之纪念物,以精铜为之者也。喇嘛以是为可杀魔鬼,恒诵咒语飞出焉。今直击圣祖之面,大不敬。圣祖方惊视,胤禟忽大哭呼痛,跪圣祖前,奏胤禛以法轮击己。圣祖视之,则面纹已碎矣。圣祖思:“顷间法轮掷朕面而过者,必由彼而波及也。”遂命力士持胤禛,欲挞之。胤禛泣辩其诬,且证实为胤禟所自掷。圣祖怒曰:“尔尚强辨!彼既自掷,岂致面有伤痕?尔为此大不敬之举动,而不知受过,转欲嫁祸于人,其心术可见矣!”乃命内监执胤禛,付师傅,鞭挞以百数,复拘禁至半月以上始释云。

  世宗即位,深恶胤禟,令与胤䄉同缚,禁宗人府狱,称之曰“塞思黑”,译言猪也。寻使人拉杀支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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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叶野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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