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眼/卷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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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公权诗意[编辑]

唐文宗诗曰:“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续后云:“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或者谓其不能因诗以讽。后苏子瞻为续之云:“一为居所移,苦乐永相忘。愿言均此施,清阴分四方。”亦未免蛇足,不知柳句正所以讽也。盖风之来,惟殿阁穆清高爽之地始知其凉,而征夫耕叟方奔驰作劳,低垂喘汗于黄尘赤日之中,虽有此风,安知所谓凉哉!此与宋玉对楚王曰“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者同意。

郑綮辞相[编辑]

史称郑綮为相,因自言曰:“笑杀天下人。”又曰:“时事可知矣。”后竟以不为人所瞻望,三月求罢去。传纪其事,鄙之也。按綮知广州日,值贼黄巢起,所过郡邑,无不残灭。公移檄于巢,戒无犯州境。巢笑为敛兵,州独得完。及岁满去,俸馀千缗,置之郡库。他盗过郡,帑藏为竭,而终不敢犯郑使君钱。此必有以厌服其心者,不贤而能若是乎?区区自嘲,盖以掩其瑰玮迈群之器,不忍身为亡国之相,挈神器以归贼也。然而圭角不露,过人远矣。彼史氏何足以知之!

唐科目不足凭[编辑]

唐室名臣,多起于科目,唯张九龄尝应二科,一则才堪经邦,一则道侔伊吕,后来相业,诚不负科名矣。而裴晋公度,在裴垍下第四人及第。颜鲁公真卿之忠节,乃在于文辞秀逸之科。开元、天宝之际,有风雅古调科,及薛据及第,而李白、杜甫并不在兹选。由此观之,谓科目尽足以得士,亦岂容遽信哉!

裴枢白马之祸不足惜[编辑]

白马之祸,至今悲之。欧阳修有言曰:一太常卿与社稷孰为重?使枢等不死,尚惜一卿,其肯以国与人乎?虽枢等之力不能存唐,必不亡唐而独存也。是不然。长安与太常卿孰重?国亡君弑与流品不分孰急?枢不惜长安与全忠,乃惜一卿不与张廷范;不惜国亡君弑,而惜流品之不分,其愚岂不甚哉!_夫枢既畏全忠而附之,弑其君父,既从之矣,以为除太常卿小事也,持之不与,未必拂全忠之心,而微以示人至公,从其大而违其细,欲以窃天下之虚誉,不意全忠怒之至此也。全忠以为,此小事犹不从己,其肯听己之取天下乎?是以肆其诛锄,无所不至。不知枢等实非能为唐轻重,乃全忠疑之过也。向使枢有存唐之心,当全忠之劫迁端委而受刃于国门,天下忠义之士闻之,必有奋发而起者矣。枢不为此而惜一卿,不死于昭宗之弑而死于廷范之事,处身如此,岂能为国虑乎?既欲上不失贼臣之意,又欲下不失士大夫之誉,其可得乎?白马之祸,盖自取之也。

王朴异才[编辑]

五代人才,王朴为冠。其平边策攻取先后,宋兴之初,先平江南,晚定河东,次第不能易也。其论星历,宋定钦天历,不能易也。其论乐律,宋作大晟乐,不能易也。其言有曰:“彼民与此民之心同,是与天意同契;天人意同,则无不成之功。”五季之世,有若人耶!

韩熙载晦于声色[编辑]

五代之末,知赵点检不可测者,韩熙载耳。众人固贸贸也。熙载又知唐之将覆,而耻为之相,故以声色晦之。尝语僧德明云:“吾为此行,正欲避国家入相之命。”僧问:“何故避之?”曰:“中原常虎视于此,一旦真主出,江南弃甲不暇,吾不能为千古笑端。”噫,卓矣!

吴越改元之证[编辑]

五季时十国,称帝改元者七,荆楚、吴越常行中国年号。欧公《五代史》著《十国世家年谱》,于吴越云:闻之故老,亦常称帝改元,而事迹无可考见。独得其封落星石为宝石山制书,称宝正六年辛卯,所据止此。按至正中,徐一夔避乱海宁州,有许姓者尝辟一巨室,得古墓,内有志砖,盖钱氏将许俊墓也。俊年十八从军,以战功累官至节度使都押衙兼御史中丞,宝正三年卒,葬于此。所载年月甚明,此又钱氏改元之一证,惜欧公未之见耳。镠自梁末帝贞明二年加天下兵马都元帅,开府,置官属。唐庄宗入洛,以厚献赐玉册金印,自称吴越国王,更名所居曰宫殿,官属称臣,遣使封拜海中诸国君长,盖已居然行帝者事矣,又何疑于改元一节乎哉?

徐锴征猫事非实[编辑]

南唐徐锴与兄铉,征猫事至七十馀。古今猫事有限,即经史诗文单辞并举,亦不应若此之繁。盖兄弟一时自相夸诩,世不详察,狃为实然耳。梁武、沈约征栗事仅十馀条,颇恨其寡,却自实录。盖六朝前世代差近,事迹尚稀故也。二徐在宋初,同李昉、宋白及诸学士编《御览》、《广记》,所收辑猫事不过十馀,铉胡不举锴七十事实之也?

板本之始[编辑]

汉以来六经多刻之石,如蔡邕石经、嵇康石经、邯郸淳三字石经、裴颜刻石写经是也。其人间流传,唯有写本。唐末益州始有墨板,多术数、字学小书而已。蜀母昭裔请刻板印九经,蜀主从之。自是始用木板摹刻六经。景德中又摹印司马,班、范诸史,与六经皆传,世之写本渐少。然墨本讹驳,初不是正,而学者无他本刊验,司马、班、范三史尤多脱乱。其后不复有古本可证,真一恨事也。

希夷《易》说[编辑]

象卦示人,本无文字,使人消息吉凶默会。希夷先生曰:“羲皇始画八卦,重为六十四,不立文字,使天下之人默视其象而已。如其象则吉凶应,违其象则吉凶反,此羲皇氏不言之教也。《易》道不行,乃有周、孔。周、孔孤行,《易》道复晦。盖上古卦画明,《易》道行,后世卦画不明,《易》道不行。圣人于是不得已而有辞。一著其辞,便谓《易》止于是,而周孔遂自孤行,更不知有卦画微旨。此之谓买椟还珠,由汉以来皆然。《易》道胡为而不晦也?”张和仲曰:今之学《易》者,又不过剿紫阳氏规磨之谈,不知视买椟还珠何如也!

宋儒教之盛昉于赵普[编辑]

宋之兴也,赵普以半部《论语》佐艺祖致太平,而其后也,遂有濂洛诸儒之盛,是所谓青出于蓝也,所贻者远矣。呜呼,以焚书坑儒之惨,而欲传之万世无穷,不亦惑乎!

烛影斧声[编辑]

艺祖舍子立弟,亘古所无。迨其后也,德芳、德昭至不良于死,太宗于是乎残忍矣。盖陈桥之事,与诸将密谋以黄袍加艺祖,实出于太宗。彼自以为手天下以授之兄,而今返之也。二子处嫌疑之际,虽欲不危,又何可得耶?观夫即位于开宝九年之十一月,不能少待而遽称太平兴国元年,固已示无兄之迹矣。烛影斧声之疑,恐难置喙于后世也。

赵普遗祸[编辑]

宋之兵孱国弱,始于赵普。方太祖时,曹翰欲取幽州,承周世宗一日取三关之馀威。时辽国多隙,取之必矣。赵普亦知翰能之,而不胜嫉媢之心,巧为之阻。太祖承五代之敝,畏难茍安,玩时愒日,故从其言,而金、元之祸,中国人类几为匈奴之牧马场,皆普一言,兆数百年之祸也!其渝金匮之罪,犹在此下乎!

卢多逊愧其父[编辑]

卢多逊父亿,性俭素,恬于荣进,以少府监告老归洛,以棋酒自放,不亲俗事。及多逊参大政,服玩渐侈,亿叹而泣曰:“家本寒素,今富贵骤至,不知税驾地矣!”后多逊果败,士大夫高其识。多逊当国,门下士极盛,其所器重者,种英、苏冠二人而已。及其得罪,宾客皆散去,独英、冠二人徒步送之千里而还。英后改名放,即明逸;冠即苏易简也。

种放之隐由母[编辑]

种放在终南,太宗召而不出,从母命也。真宗不召而出,母已物故也。贞烈哉,此母也!非女中之田光乎?终南处士愧深闺老妪多矣!

郭忠恕清节[编辑]

郭忠恕,宋初人也。放旷岐雍陜洛间,逢人无贵贱,口称猫;遇山水辄留旬日,或绝粒不食,盛暑暴日中无汗,大寒凿冰而浴。尤善画,妙于山水屋木,有求者必怒而去。意欲画,即自为之。时与役夫小民入市肆饮食,曰:“吾所与游皆子类也!”东坡画赞叙之甚详。考忠恕初事湘阴公赟,赟为郭威所杀,忠恕佯狂遁去。由此观之,亦清节之士。山水木屋不足以尽之也。

晋、唐不通字学[编辑]

《宋史长篇》:太宗每暇日,问王著以笔法,葛端以字学。笔法,临摹古帖也;字学,考究篆意也。笔法与字学本一途而分歧,晋、唐以来,妙于笔法而不通字学者多矣。[杨升庵《六书索隐序》云:“伏羲观图画八卦,字生焉;虞舜依律和声,音韵出焉。神皇圣帝,君师万祀,垂此二教。至周公出,文则制六书,诗则调六义,郁乎备矣。古之名儒大贤,降而骚人墨客,未有不通此者也。秦之吏人犹能诵《爰历》、《滂喜》,汉世童子无不通《急就》、《凡将》,后汉许叔重著《说文》十四篇,五百四十部,本《苍颉》之篇;九千三百五十三字,则秦篆之全;其所载古文三百九十六,籀文二百四十五,轩周之迹,犹有存者;重文或体六百二十二,则上有孔子说楚庄王诸说,咸宗古人,不杂臆见,可谓有功小学矣。自程元岑之隶、史游之草、钟繇之行楷出,而字日讹。粱大同中,顾野王著《玉篇》,凡二万二千七百七十九字,以小楷书写籀古,十讹其九,已自可憾。唐上元中南国一妄处士孙强,又增加俗字,如竹尚少为笋,升高山为杪,此乃童儿之见,俳优之嬉,何足以污竹素也!其间名为此字学者,若李阳冰则戾古诳俗,陆德明则从俗讹音,吾无取焉。宋则郭忠恕之雅、杨桓之博、张有之精,吴才老通其音读,黄公绍溯其源委,若郑樵则师心妄驳,戴侗则肆手影撰,又字学之不幸也。元犹有熊朋来、赵古则窥斑得启,撷英寻宝。何物周伯温者,闻见既陋,经术不通,类撼树之蜉蝣,似篆沙之蜗蚓,字学之重不幸,又十倍于戴与郑矣!今日此学,景废响绝,谈性命者不过剿程、朱之𦵩魄,工文辞者止于拾史、汉之聱牙,示以形声孽乳,质以苍雅林统,反不若秦时刀笔之吏、汉代奇觚之童,而何以望古人之宫墙哉!”按此段引驳甚精,足为字学开一堂奥。]

楚王元佐自废[编辑]

楚王元佐,太宗之长子。廷美死,元佐亦旋以狂疾废。呜呼,太伯之让其迹隐,季札之让其虑深,元佐此举,可谓追迹千古,岂真狂也!太宗之残忍刻薄,到此宁不可为之警省耶!

天书之兴仿辽俗[编辑]

宋澶渊既盟,封禅事作,祥瑞沓臻,天书屡降,一国君臣,如病狂然,何也?及读《辽史》,乃知其意。契丹之俗,其主称天,其后称地,一岁祭天,不知其几。猎而手接飞雁,雁自投地,皆称为天赐,祭告而夸耀之。意者宋之诸臣,因知契丹之习,又见其君有厌兵之意,遂进神道设教之言,欲假是以动敌人之听闻,庶几足以潜消其窥伺之志与?然不修本以制敌,又效尤焉,计亦末矣。其后徽宗尝讽道箓院言:“朕乃上帝元子,在天为神霄玉清王长生大帝君,悯中华被金狄之教,恳请于上帝,下降人世,为人主,令天下归于正道。”于是群臣与道箓院上章,册帝为教主道君。未几,女真起自夷狄,建号大金,荡覆中华,斯言若为之先兆也。

古章奏皆手书[编辑]

宋时百官奏章,皆手自书进。贾学士直孺为谏官,有所条奏,仁宗识其手书,每嘉赏之。古人凡在仕籍,无不工书者,故一切章奏皆手书之,非唯得敬君之体,且机密事亦不至宣泄取败。今人多不能书,故不得不倩于书史耳。但古人章疏未必全用楷书,而行草间见,今古帖中尚有载者。

梁灏谢启之讹[编辑]

陈正敏《遁斋闲览》:“梁灏八十二岁,雍熙二年状元及第,其谢启云:‘白首穷经,少伏生之八岁;青云得路,多太公之二年。’后终秘书监,卒年九十馀。”此语既著,士大夫亦以为口实。予以国史考之,梁公字太素,雍熙二年廷试甲科,景德元年以翰林学士知开封,暴疾卒,年四十二。子固,亦进士甲科,至直史馆,卒年三十二。史臣谓梁方当委遇,中涂夭谢;又云梁之秀,中道而摧。明白如此,遁斋之妄不待攻也。

寇准天书由王旦[编辑]

寇莱公以朱能天书复相,议者迄今惜之。按史准罢相,改节度山南东道。巡检朱能挟内侍都知周怀政为天书。上以问王旦,旦曰:“始不信天书者,准也。今天书降准所,当令准上之。”准从,上其书,因此复入中书。观此,则夫左右其事、借公以取信于天下者,旦之本谋也。天书之事,旦不惜以其身为之,至是乃薄饵公以利,而重分公以谤。呜呼,是诚何心哉!始准固不欲,其婿王署与周怀政善,因力劝成之。然此等事,岂宜决诸子婿哉?准入相后,士论哗然。有门生曰:“某有三策,第一莫若称疾求外补,第二朝觐日便以乾祐之事露诚上奏,少救公生平;第三不过为宰相耳。”公不悦,竟有海康之谪。张和仲曰:公不听门生之三策,而惑于其婿之片语,岂所谓利令智昏者耶?王文正机关,与美珠之遗若出一辙,君臣之间,不啻有市心矣。

王钦若遗善[编辑]

《宋史》:真宗初即位,王钦若时与母宾古同位三司,请赦天下宿逋,自五代至戚平。真宗从之,遣使四出,蠲宿逋一千馀万,释系囚三千馀人。由是遇之甚异,不久入相。仁宗继位,推广先志,亟改追欠司为蠲纳司。此事世知之者鲜,当表出之,亦憎而知其善也。

丁谓长者言[编辑]

丁崖州虽险诈,然亦有长者言。真宗尝怒一朝士,再三语之,丁辄退缩不答。上作色曰:“如此叵耐,问辄不应!”丁进曰:“雷霆之下,臣更加一言,则虀粉矣。”真宗欣然嘉纳。

寇莱公奢俭不同[编辑]

寇莱公寝处一青帏,二十馀年,时有破坏,益命补葺。或以公孙弘事靳之,公曰:“彼诈我诚,虽弊何忧?”然知邓州时,制花蜡烛,不点油灯。罢官日,厕混间烛泪在地,往往成堆。何此奢而彼俭也?青帏之弊,岂真异于弘耶?

夏竦不值一文[编辑]

夏竦尝统师西伐,揭榜塞上,云:“有得赵元昊头者,赏钱五百万贯、爵西平王。”元昊使人入市卖箔陜西,倚之食肆外,食讫,佯遗去。至晚,肆间人得之,展视箔端物,乃元昊购竦之榜也,云:“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竦闻之,遽令藏掩。余谓夏虏虽狡,尚是宽政,若悉竦奸状,则一文不值者,两贯悬赏犹多也。

夏竦剖棺之报[编辑]

夏竦之死也,仁宗将往浇奠。吴奎言于上曰:“夏竦多诈,今亦死矣。”仁宗怃然,至其家,浇奠毕,踌躇久之,命大阉去竦面幕而视之。世谓剖棺之与去面幕,其为人主疑一也。

庞籍隐德[编辑]

庞丞相籍,以使相判太原。时司马温公适倅并州。一日被檄巡边,温公因便宜命诸将筑堡于穷鄙,而不以闻。既西羌攻败我师,破其堡,杀一副将,朝廷深讶庞公擅兴,诘责不已,遂落使相,以观文殿学士罢归。庞公素重温公之贤,默然竟不自明,温公遂获免。妙哉,庞公真不易得也!狄青之征侬贼,亦赖庞公为内主,乃得成功。呜呼,今不可得矣!国朝王晋溪之于阳明,其庶几乎?

韩、范事业[编辑]

韩魏公《阅古堂记》:“幅巾坐啸,恬然终日,予之所乐,恶有既平?”魏公功业之伟,观此可得其大概矣。范文正公特举《中庸》以示张子厚,斯时濂洛之学尚未兴也。豪杰作用,岂无所本而然耶?

麦舟非范希文父子所难[编辑]

范尧夫以麦舟助丧,乃石曼卿耳;公父子盛德,此非其所难。石曼卿,天下士也,状貌岸伟,文采气谊豪一世,所交如欧文忠、张文节皆奇之,特落落当其意者无几人。故尝为大理丞,而贫不能葬母,文正父子见之,自然倾舟相助。何足为范公重?如曼卿之贫,乃可重也。郭元振家送资钱四十万,会有缞服叩门者,自言五世未葬,尽数与之。况范公父子耶?况曼卿又为公东吴故旧耶?欧阳作《文正墓志铭》、《石曼卿墓表》,皆不载麦舟事,以知公之盛德不专在此。正如小说载云长公秉烛达旦,使其事即真,亦乌足以概云长大节耶?

范仲淹先见[编辑]

宋景祐、宝元间,范仲淹建议城洛阳。吕夷简谓:“契丹畏壮侮怯,遽城洛阳,必长虏势。宜建都大名,示将亲征,以伐其谋。”仲淹言:“此可张虚声耳,未足恃也。”夷简迄不从而罢。夫当国家全盛之势,预为徙城,备敌之谋,庸夫且知其不可,何待夷简?亦岂知转瞬未百馀年,有金狄之祸乎?夫偏安南服,孰与宅天下之中也?圣人称百世可知,略于《秦誓》露一斑焉,千古以为口实,况下此者乎?惜哉,仲淹有前知之哲,而宋弗果用也。

韩、范不识奇士[编辑]

庆历间,华州有张、吴二士人,累举不中第,落魄不得志,负气倜傥,有纵横材。尝游塞上,观山川,有经略西鄙意。欲谒韩、范二帅,耻自屈,乃刻诗石上,使人拽之市而笑其后。二帅召见之,踌躇未用间,已走西夏。二人自念不力出奇,无以动其听,乃自更其名,即其都门之酒家,剧饮终日,引笔书壁曰:“张元、吴昊,来饮此楼。”逻者见之,知非其国人也,迹其所憩,执之。夏酋诘以入国问讳之义,二人大言曰:“姓尚不理会,乃理会名邪?”时曩霄未更名,且用中国赐姓也。于是竦然异之,日尊宠用事,谋抗朝廷,连兵者十馀年。

新、旧《唐书》优劣[编辑]

《唐书》,五代刘昫所修也,因宋祁、欧阳修重修《唐书》,遂有新、旧《唐书》之名。《旧唐书》人罕传,不知其优劣。近南园张公《漫录》中载其数处,以旧书证新书之谬,良快人意。如姚崇十事,此大关键,而旧书所传,问答具备,首尾照映,千年之下,犹如面语。新书所载,则剪截晦涩,事既失实,文义不通,良可概也。欧为宋一代文人,而刘在五代,文名远不逮欧,其所著顿绝如此。宋人徒欲以夸当代,不知后世耳目其可尽诬乎?

朱温不宜入正统[编辑]

欧阳子作《五代史》,自谓不失《春秋》之意。余独谓帝朱温非是。夫三代以来,世有篡者,然皆不成为国,亦不成为君。是故穷之篡也,羿、浞相继三十年,而少康灭之。莽帝十八年,而世祖灭之。玄帝一年,而刘裕灭之。其灭也,无论修短,俱以伏诛书。温父子相继十六年,即为庄宗所灭,特与羿、浞、莽、玄相上下。当时宜直书“朱友珪杀朱温、唐兵入梁、朱友贞自杀,敬翔、李振伏诛”,岂不足以为劝于天下!而乃使无将之贼,得擅帝制于千载,则是《春秋》反为诲盗之书,又乌在其为《春秋》也?然则继唐统者,断断乎在于庄宗,应于唐之后书“后唐”以别其族类,而并晋、汉、周称为“四代史”,而以温事附之前唐之末,后唐之初,若莽在两汉之际,玄在晋、末之间,庶几统绪分明,其关于大义,不更多哉?

《五代史》韩通无传[编辑]

子瞻问欧阳公曰:“《五代史》可传后也乎?”公曰:“修于此窃有善善恶恶之志。”坡公曰:“韩通无传,恶得有善善恶恶?”公默然。通,周臣也,陈桥兵变,通擐甲誓师,出抗而死。

《五代史》不公[编辑]

司马温公《通鉴》载:吴越王钱弘佐,年十四即位,温恭好书礼士。问仓吏:“今蓄积几何?”曰:“十年。”王曰:“军食足矣,可以宽吾民。”乃命复其境内税三年。欧阳永叔《五代史》乃云:“钱氏自武穆王镠,常重敛以事奢侈,下至鱼鸡卵毈,以家至日取,每笞一人,以责其负,则诸案吏各持簿于庭,凡一簿所负,唱其多少,量为笞数,已则以次唱而笞之,少者犹积数十,多者百馀,人不堪其苦。”欧阳史、司马鉴所载不同,可疑也。故致堂曰:“司马氏记弘佐复税之事,《五代史》不载;欧阳修记钱氏重敛之虐,《通鉴》不取,其虚实有证矣。”按《宋代别记》载欧阳永叔为推官时昵一妓,为钱惟演所持,永叔恨之。后作《五代史》,乃诬其祖以重敛民怨之事。若然,则挟私怨于褒贬之间,何异于魏收辈耶?

宋时史氏显达[编辑]

左丘废,史迁辱,班掾缧,中郎狱,陈寿放,范晔戮,魏收剖,崔浩族,甚矣唐以前史氏之厄也!退之避而弗承,其有馀畏哉?而不知后之为唐为宋者,若祁及修,显特甚矣。然欧公《五代史》既已统绪失当,而子京之“疾霆蔽聪”,何足当班、马一噱?岂文章偶有不幸,亦世代使然也?

曾子固诗才[编辑]

曾南丰有《钱塘上元夜祥符寺燕席》诗云:“月明如画露花浓,锦帐名郎笑语同。金地夜寒消美酒,玉人春困倚东凤。红云灯火浮沧海,碧水楼台浸远空。白发蹉跎欢意少,强颜犹入少年丛。”昔人谓曾子固不能诗,学者不察,随声附合,谬矣。

雷简夫知苏明允[编辑]

苏明允闭户读书,通六经,旁及百家,下笔顷刻数千言,人无知者。知明允自简夫始。简夫为雅州,上韩忠献公书曰:“不获搢版约袂,传致苏洵文于几格间,以豁公之视听也。”上张文定公书曰:“洵天下奇才,令人欲麋珠虀玉,躬执匕箸,饫其腹中,恐他馈伤之。”上欧阳文忠公书曰:“必若知洵不以告人,则简夫为有罪。”观此三书,则三公之知洵,实由简夫。而简夫知人之明,好士之量,视三公又何如耶?传不录,录其治渠筑寨数事而已。尚论古人者,其可忽诸?

温公体贴人情[编辑]

司马温公为相,每询士大夫“私计足否?”人怪而问之,公曰:“倘衣食不足,安肯为朝廷而轻去就耶?”袁石公有云:“学问到透彻处,其言语都近情,不执定道理以律人。”若公者,庶可语此矣。后来程、朱一派,则全无此等意思。

温公行己之度[编辑]

温公《资治通鉴》稿虽数百卷,颠倒涂抹,讫无一字作草,其行己之度盖如此。按《说苑》公扈子曰:“《春秋》,国之鉴也。”宋神宗赐名本此。[温公为历代书,而不及周威王之前,亦是阙典。刘恕为《通鉴外纪》,自周共和元年庚申,至威烈王二十一年丁丑,四百三十八年,见于《外纪》。自威烈王一十三年戊寅,至周显德六年己未一千三百六十二年,载于《通鉴》,然后一千八百年兴废大事,坦然可明。]

《纲目》正秦统[编辑]

秦享国三十六年,因杜牧《阿房赋》而不考其实也。秦自嬴政二十六年庚辰尽灭六国,称始皇帝,至其沙丘之死,为辛卯,仅十二年。胡亥、子婴共三年,甲午秦亡,则一统之日十五年尔。杜牧文人辞赋之语,不足多较。司马公作《通鉴》,乃于灭周之岁,遽以正统书秦,灭周唯恐其晚,帝秦唯恐其迟,岂《春秋》正统之义哉!朱子《纲目》悉改之,所谓统正于下而人事定矣。

《通鉴》省文之谬[编辑]

《晋书》云:初《玄石图》有“牛继马后”,故宣帝深忌牛氏,遂为二榼共一口以贮酒,帝先饮其佳者,而以毒洒鸩其将牛金。而恭王妃夏侯氏,竟通小吏牛氏而生元帝。今《通鉴》省其文,竟云“通小吏牛金而生元帝。”牛金既枉了一死,又负秽名,殊可笑也。又元杨紫阳读《通鉴》,至论汉、魏正闰,大不平之,因作诗云:“欲起温公问书法,武侯入寇寇谁家?”后因朱子《纲目》改正而止。

“杀之三,宥之三”出处

东坡《刑赏忠厚之至论》云:“杀之三,宥之三,”欧阳公问其出处,东坡曰:“想当然耳。”尝观《曲礼》云:“公族无宫刑,狱成,有司谳于公,公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公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及三宥不对,走出,致刑于甸人。”乃知东坡之论,原有所本,想主司偶忘之,而东坡不敢辄拈出处以对,故漫应如此。后人遂以公为趁笔,则又陋甚矣。

赤壁考[编辑]

坡公赤壁之游,千古乐事,二赋亦千古绝调也。袁石公云:“前赋为禅法道理所障,如老学究著深衣,通体是板。后赋直平叙去,有无量光景,只是人家小集,偶尔饤饾,欢笑自发,比特地排当者,其乐十倍。至末一段,即子瞻亦不知其所以妙,语言道绝,默契而已。”数语洵定评也。靖康初,韩子苍知黄州,颇访东坡遗迹。尝登赤壁,所谓栖鹄之危巢者,不复存矣,惆怅作诗而归。然黄之赤壁,士人云本赤鼻矶也,故东坡长短句有“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则亦是传疑而云也。今岳阳之下、嘉鱼之上有乌林赤壁,盖公瑾自武昌列舰,风帆便顺,溯流而上,遇战于赤壁之间也。杜牧有《寄岳州李使君》诗云:“乌林芳草远,赤壁健帆开。”此则真败魏军之地也。[《赤壁赋》“盈虚者如代”,“代”字多误作“彼”字。而“吾与子之所共食”,“食”字多误作“乐”字。尝见东坡手写本,皆作“代”字,“食”如食邑之食,犹言享也。“冼盏更酌”,“更”字作平声读,亦见东坡手迹。]

《二疏赞》误[编辑]

东坡《二疏赞》云:“孝宣中兴,以法驭人,杀盖、韩、杨,盖三良臣。先生怜之,振袂脱屣,使知区区不足骄士。”其立意亦超卓矣,然考之二疏去位,在元康三年,后二年盖宽饶诛,又三年韩延寿诛,又二年杨恽诛。方二疏去时,三人尚无恙也。凡作议论文字,须令覆实无差忒乃可。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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