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与礼教
我读《新青年》里鲁迅君的“狂人日记”,不觉得发了许多感想。我们中国人,最妙是一面会吃人,一面又能够讲礼教。吃人与礼教,本来是极相矛盾的事,然而他们在当时历史上,却认为并行不悖的,这真正是奇怪了!
《狂人日记》内说:“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每叶上都写著‘仁义道德’几个字。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著两个宇,是‘吃人’。”我觉得他这日记,把吃人的内容和仁义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戴著礼教假面具吃人的滑头伎俩,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我现在试举几个例来证明他的说法:
(一)《左传):僖公九年,“周襄王使宰孔赐齐侯胙,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赐伯舅胙。’齐侯将下拜。孔曰:‘且有后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于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这是记襄王祭文王、武王之后,拿祭肉分给齐侯,说“齐侯年老,可以不必下拜,讲君臣的礼节”。齐侯听得襄王如此分付,便同管仲商量。管仲答道:“照著襄王分付的话做去,不行旧礼,便成了为君不君,为臣不臣,那就是大乱的根本了”(《齐语》)。于是齐侯出去见客,便说道:“天子如天,鉴察不远,威严常在颜面之前,不敢不拜。”据这样看来,齐侯是很讲礼教的。君君臣臣的纲常名教,就是关于小小的一块祭肉,也不能茍且。讲礼教的人到这步田地,也就尽够了。就是如今刻《近思录》《传习录》的老先生讲起礼教来,未必有这样的认真;齐侯真不愧为五霸之首了。然而我又考《韩非子》说道;“易牙为君主味,君之所未尝食,唯人肉耳,易牙蒸其首子而进之。”《管子》说道:“易牙以调和事公,公曰,‘惟蒸婴儿之未尝’,于是蒸其首子,而献之公。”(戴子高《管子校正》:《治要》“首子”作“子首”,《韩子·难》篇同,今本误倒)你看齐侯一面讲礼教,尊周室,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葵丘大会说了多少“诛不孝,无以妾为妻,敬老慈幼”等等道德仁义的门面话;却是他不但是姑姊妹不嫁的就有七个人,而且是一位吃人肉的。岂不是怪事!好像如今讲礼学的人,家中淫盗都有,他反骂家庭不应该讲改革。表里相差,未免太远。然而他们这类人,在历史上,在社会上,都占了好位置,得了好名誉去了。所以奖励得历史上和社会上表面讲礼教,内容吃人肉的,一天比一天越发多了。
(二)就是汉高帝。《汉书》高帝二年,“汉王为义帝发丧,袒而大哭,哀临三日。发使告诸侯曰:‘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兵皆缟素,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高帝虽是大流氓出身,但他这样举动,是确守名教纲常,最重礼教的了。十二年,过鲁,以太牢祀孔子。孔二先生背时多年,自高帝用太牢加礼以后,后世祀孔的典礼,便成了极重大的定例。武帝以后,用他传下这个方法,越发尊崇孔学,罢黜百家,儒教遂统一中国。这崇儒尊孔的发起人,是要推高帝;儒教在中国专制了二千多年,也要推高帝为首功了。班固又恭维高帝道:“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虽日不暇给,规摹弘远矣。”据这样看来,汉高帝哭义帝,斩丁公,他把名教纲常看得非常重要。他晓得三纲之中,君臣一纲,关系自己的利害尤其吃紧,所以见得孔二先生说“君臣之义不可废”的话,他就立刻把从前未做皇帝时候“溺儒冠”的脾气改过,赶忙拿太牢去祀孔子,好借孔于种种尊君卑臣的说法来做护身符。他又制造许多律令礼仪来维持辅助,以期贯彻他那些名教纲常的主张。果然就传了四百年天下,骗了个“高皇帝”的尊号,史臣居然也就赞美他得天统了。却是我读《史记·项羽本纪》,说“项王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汉王这样办法,幸而有位项伯在旁营救,说是“为天下者不顾家”,——就是说想得天下做皇帝的人,本来就不顾他老爹死活的。项王幸亏听了他的话,未杀太公。假如杀了,分一杯羹给汉王,那汉王岂不是以吃他老爹的肉为“幸”吗?又读《史记·黥布列传》说,“汉诛粱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赐诸侯。”这也可见当时以人为醢,不但皇帝吃人肉,还要遍给诸侯,尝尝人肉的滋味。怪不得《左传》记“析骸易于而食”;曾国藩《日记》载“洪杨之乱,江苏人肉卖九十文钱一斤,涨到一百三十文钱一斤”。原来我们中国吃人肉的风气,都是霸主之首、开国之君提倡下来的。你看高帝一面讲礼教,一面尊孔子,一面吃人肉,这类祟儒重道的礼教家,可怕不可怕呢!后来太公得上尊号做“太上皇”,没有弄到锅里去成了羹汤,真算是意外的侥幸呀!
(三)就是臧洪、张巡辈了。考《后汉书·臧洪传》:“洪,中平末,弃官还家,太守张超请他做郡功曹。后来曹操围张超于雍丘,洪将赴其难,自以众弱,从袁绍请兵,袁绍不听,超城遂陷,张氏族灭,洪由是怨绍,绝不与通。绍兴兵围洪,城中粮尽,洪杀其爱妾,以食兵将,兵将咸流涕,无能仰视。”臧洪不过做张超的功曹,张超也不过是臧洪的郡将,就在三纲的道理说起来,也没有该死的名义。便有知己之感,也止可自己慷慨捐躯,以死报知己,就完事了。怎么自己想做义士,想身传图像,名垂后世,却把他人的生命拿来供自己的牺牲,杀死爱妾,以享兵将,把人当成狗屠呢?这样蹂躏人道,蔑视人格的东西,史家反称许他为“壮烈”,同人反亲慕他为“忠义”,真是是非颠倒,黑白混淆了。自臧洪留下这个榜样,后来有个张巡,也去摹仿他那篇文章:考《唐书·忠义传》,载“张巡守睢阳城,尹子奇攻围既久,城中粮尽,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巡乃出其妾,对三军杀之,以飨军士,曰:‘请公为国家戮力守城,一心无二。巡不能自割肌肤,以啖将士,岂可惜此妇人!’将士皆泣下,不忍食。巡强令食之。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许远亦杀奴僮以哺士卒。”(《新书》)臧洪杀妾,兵将都流涕,不能仰视;张巡杀妾,军士都不忍食。可见越是自命忠义的人,那吃人的胆子越大,臧洪、张巡被礼教驱迫,至于忠于一个郡将,保守一座城池,便闹到杀人吃人都不顾,甚至吃人上二三万口。仅仅他们一二人对于郡将,对于君主,在历史故纸堆中博得“忠义”二字,那成千累万无名的人,竟都被人白吃了!孔二先生的礼教讲到极点,就非杀人吃人不成功,真是惨酷极了。一部历史里面,讲道德、说仁义的人,时机一到,他就直接间接的都会吃起人肉来了。就是现在的人,或者也有没做过吃人的事;但他们想吃人,想咬你几口出气的心,总未必打扫得千干净净!
到了如今,我们应该觉悟!我们不是为君主而生的!不是为圣贤而生的!也不是为纲常礼教而生的!甚么“文节公”呀,“忠烈公”呀,都是那些吃人的人设的圈套,来诳骗我们的!我们如今应该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讲礼教的!讲礼教的就是吃人的呀!
中华民国八年八月二十九日,吴虞又陵草于成都师今室。
(1919年11月1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