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边燕语/仇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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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形(含异体、通假)力求近似商务印书馆光绪三十二年版,无另设码位者除外。文中标点有参考商务印书馆简体版。两书皆无分段。 |
泰门者,雅典闻家,贵而多财者也。忼侠好友,贫窘者固受其沾漑,即衣冠中人亦往往攀援其人,以自增重。于是每饭食客必百数,行旅径过,匪不造门陈款,或得假借见礼。雅典父兄乐其有容,恒目之为长者。而曲媚泰门者,泰门笑,媚者笑;泰门吁,媚者吁也。一时号为泰门照形之镜。
而又甚者,虽泰门横草于地,亦无复径取而折之者。雅典文人偶有论著,得泰门洒翰其上,购者已纷来。绘画之家以粉本取正者,泰门恒出多金购录。不论何物,虽以重价自炫,泰门必怡颜对之,以为见鬻以物,即矜宠吾人,不敢复与较值。声望既著,万类争贡所藏,泰门四周酬对,躯为之惫。一时悪少以逋负见收者,泰门必以赀赎之,谓是人蒱博举责,其大致如我;如我则我辈耳,我脱手千金,在数逾彼数倍,何为听我辈坐困囹圄。因之望幸于泰门者,往往出其狗马之属,陈炫以待泰门,得泰门嘉许者,明日已馈之门下。是人盖谓以一马往者,报贶当得十马。泰门亦以此故,日耗其赀。
泰门有二友,一曰路雪司,一曰路格勒司。路雪司赠泰门以四骏马,银其鞍辔;路格勒司则赠以数巨獒,狞狞然善猎。泰门莫审其值,则以绝明之金钻报之。于是奸欺之徒,每瞩泰门一物,则益道其贵美,必谓以非巨家不能有此。泰门悦,恒举是物赐之。人谓泰门苟王一国,举社稷授人,亦弹指事耳。
在势,泰门已同甘井,而群小争致其桔槔,弗干弗止。泰门既日日享客,客亦薰莸杂进,泰门无所分析,恒曰:“善士固善我,即恶人宁忍死我,我持一仁心施之耳。”挥霍如是,遂不计其资之罄。天上司财之神,若为泰门筦度支者,故用财如流水也。至于家之有无贫罄,人方争吮其膏,即忠仆善友莫能进说。
然泰门有老苍头曰勿来微司,常以簿记示泰门,痛哭止之。泰门他顾弗省。盖天下善拒良言者,无若浪子,浪子狂荡,善言即其仇也。勿来微司日夜见泰门广轩之中,银烛灿然,饮酒如渑,客中夜未散,泰门在极乐中,而勿来微司已到极哀时矣。因念褒词美誉,均出诸酒盏之中,𫗦啜一停,谀词止矣。且秋风偶扇,蝇蚋都渺;炎景稍更,物状皆露。
泰门贫弱之时已届,思钱恒不时应,乃嘱其仆市产。勿来微司曰:“前日为主人痛哭言之,每不见直,今腴田沃产,非典即质,尚何得市?今使尽鬻馀田,尚不能稍酬夙负之半。”泰门骇曰:“吾田非起自雅典,而及于拉昔地孟乎!”勿来微司曰:“主人知世界之义乎?天下而尚有界也,矧此区区之田何为者!勿论地产之广沃,一呼吸间尽可散失,主弗知乎?”语已大哭。泰门抚之曰:“若勿哭,若知若主所挥霍者均义乎?余今日家产固丧,而良友之富足者尚林立,我略用矮笺作狂草,走伻而去,钞且大集。”自谓人我同癖,与通缓急,无不立办。乃先告路雪司,及路格勒司,与三伯龙臬司,又以书抵文铁迭司。文铁以逋下狱,泰门盖以五泰泠赎出之者。〈按《英类苑》,雅典银币一泰泠,核一千弍百元,五泰泠核六千元〉泰门于此四人中,人几五六十泰泠矣。自计苟散出之金,可以珠还者,得五万泰泠易耳。
然书至时,路格勒司方睡梦获巨资,斗闻泰门伻至,以为来馈珍物,披衣起迎。一闻仆言,即颦蹙曰:“吾向饮食君主人家,睹其豪爽,即计及今日,故恒以质言极谏,顾不见听,奈何!”乃以金赇走柬者,俾言勿遇。
路雪司则胖其躯而华其屋,所以得胖者,泰门饭之也,尚得其所馈遗,用构此宇,被卵育至矣。闻泰门窘,诈愕然不之信,及人告以泰门实贫也,乃自咎曰:“昨日适购一宇,已空吾囊橐,今睹泰门落魄,坐视不救,吾无状已极,何复对人者。”以此递告,竟不得一钱而返。
如是泰门之家,前此喧集如市肆者,今乃冷落无复过问。即以一人一口而论,前称名德,后诋昏悖;前推慷慨,后斥侈恣。瞬息之间,贬褒顿易。而泰门之家,日仍喧豗如前状焉:非食客,均责家矣。顾为责之多,尽泰门腔中之血,以一缕代一泰泠,犹莫能罄,则举责之重已非笔墨所形。
忽一日,泰门大置酒筵客,凡诸所识,悉以柬招集。于是文铁迭司、路雪司、路格勒司、三伯龙臬司,咸应声至,犹戚戚以为泰门伪贫,以试人情向背,皆自憾凉薄,失此故交。尤有仰食泰门者,惜泰门贫薄,无复陈乞,今泰门更富,则生路复从而辟。是日大众咸戾,各自引咎。泰门慨然肃客,不复介介。呜呼!燕子向暖而飞,人情甯不类燕者?已见从者出碗盂,幂之以盖,中似备实佳膳。众方骇羡,泰门忽出号令去幂,中实半热之水。泰门呼曰:“群狗舔此水!”令沃诸客。客大奔,淋漓沾湿而去。此殆泰门最后之款客也。既而自念雅典中,殆非人类,因避地以去,指城而誓曰:“此中无论饥疫兵燹,当悉尽其类而止。”乃遁诸荒僻之地,叹曰:“吾甯侣禽兽,较人胜也。”因去衣散发,穴山而居,自示以非人。掘草根而食,掬水而饮,闻人声辄匿。此时慷慨好施,万人指为豪侠之泰门,乃一变而侪于禽兽矣。
山中所闻者,日夕多悲风,所触者阴森皆树林,河流澌澌,抱山而逝,为状至愁惨可怖。一日方掘地,有声触锄铿然,发视之,均黄金。是金也,苟拾而取之,则富贵,万象仍足立致。然泰门恨之刺骨,以为世间奸欺盗剽,受赇枉法,负义杀人,均是物肇之,不如仍瘗之地,势不足以为恶。
他日,有大兵过其地,兵主为阿雪拔地司,曾大立功于雅典,雅典逐去之,此时用他国兵来袭雅典。泰门见之大喜,乃尽出瘗金犒师,语阿雪拔地司曰:“冀将军此去,尽戮此人头而畜鸣者,勿令遗噍植之地上,即妇孺勿念。彼种恶,留之适以滋毒。”既盼阿雪拔地司尽雅典人,复祝阿雪亦当立尽,以阿雪亦产自雅典,此种不宜遗也。
一日洞居,忽有人至,旧仆勿来微司也。以主人草衣木食,自困如洪荒人,意来执役,以代其劳。一见主人,涂卧如兽,噤不能语,欲发言问主人,而喉间为万泪所涌,竟不能毕其词。泰门怒,以为雅典人安有人心,此哭伪也,斥去之。仆乃极白己意。泰门微悦,谓群兽中尚有此辈类人耳。然何由,仍服此雅典人之服,则其人终为雅典之种人,不当令溷吾居,终斥去之。
逾数日,雅典人大至,贵胄冠族咸集其洞门。以是时阿雪拔地司猛如狂痫,穷昼夜之力攻城,城人大怖,忽忆泰门夙具将才,得其人,或足以御阿雪拔地司,议院遂以朝士至洞,起泰门主兵。然均不如前冷落,咸涕泣长跽,请泰门归朝,且盛许以富贵。泰门夷然,自念禽兽之鸣吠舞蹈,何足动心者,彼阿雪拔地司之兵力,吾尚患其弗锐,奈何为此辈乞缓师,乃告诸朝士曰:“汝辈能尽触阿雪刀锋,令决脰洞腹,万尸骈列,吾愿遂矣。汝何求者?”朝士罗拜,泰门弗为理,复言曰:“藉汝辈归告雅典人,有一术尚足以甦之。”人得是言,以为泰门仁心萌也。泰门曰:“吾山中大树多,请尽雅典之人,临此树下,长日长夜饮彼秋气,则兵祸脱矣。”意令悉经此树下也。国人爽然而去。
越数日,有兵经海边,见坟土隆起,有书题于石上曰:“我恨人也,我死瘗于此,必生大疫,尽此雅典人也。”至其死法,则不敢知。然其题墓数语,则可云终其身不变操矣。或谓彼人筑坟于海滨,为意亦深,以海潮日夕至坟下,溅沫如泪,哗声如哭,哭其人一生一世,不遇真知,诸有所悲啼以相告者,均伪泣假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