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往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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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勋德第一(凡四人){叶文庄公盛武功伯徐公有贞 尚书杨公翥都御史韩公雍}

叶文庄公与中,释褐给事兵科,弹骄将杨俊,读疏廷内,群臣震恐,由是谏垣益重。历践既久,物望咸归,乃以都御史两镇北边,一巡南徼。所至公署,扁五大字曰:“不敢负朝廷”。每履一任,而归舟无私载,惟将书史数十箧而已。晚岁登吏部侍郎,虽为铨佐,天下士大夫犹特惮之,倚以为准。高峻之节,屹立朝端,未尝以公柄私惠亲故。薨于位。所著书殆几百卷,笃学辩博,为一时首称。

武功伯徐公有贞,夙负高才,谈锋文气,并英迈莫敌。治水章秋,载免泛溺之患。景泰末岁,赞决钜策,忠重捐躯,寰寓再朗,昼日三接,遂为儒臣之极。遇一时■堂,夫谟画悉预参裁,朝野耸望,不幸谗构中作,几濒于死,赖天子明圣,得末减为金齿之谪。随旋桑梓,能以忧患自外,放情管弦泉石之间,若忘其先贵。■侣乞文,崇朝坌集,援毫数行,辄重购收去,用是亦不落寞。阅世六十馀,薨。议者谓公人物,殆是四海物望,不但为吴之增重。

尚书杨公仲举,从军武昌。杨文贞公适以流落相遇,遂缔为布衣交。庐陵既贵,首被登荐。景皇帝在邸时为宫僚,以醇谨见重。景泰初,用旧臣为礼部侍郎。方是时,从潜之臣无逾公者,佥云枢筦可俟,而公独奉身以还吴。宦橐清贫,至居无安泊之处,寓栖故人家耳。北虏也先既革心向化,诣阙表贺,景皇帝制衣一袭,面命服之,以观其修短焉。公手疏乞时朝太上皇帝,受尚书以归。及家居,犹寒素如故,不以身被上知,少见于颜色。岁时或诣郡县展礼,布袍角带,独立阶下,未尝先通于阍人。及薨,子津方八岁,朝京师,景皇帝亲引入内,赐果饵,遂授吴县主簿,天顺初罢。及朝廷追理一时柄臣,公独以静退得免削夺,或传犹以前奏故也。公忠厚有雅量,时称长者,必曰杨尚书。

都御史韩公永熙,弱冠时为御史,江西巡按,吏事精敏,一道惊服。年向三十,已为都御史,复治江西,所立政令,皆永用为例,如江南用周文襄也。以兵侍左迁浙参,不屑省事,日务游览,以需再召。两广蛮贼不靖,果拔公往伐,追斩至大藤峡,威名大振,贼悉遁去,边陲熙皞。公乃画治梧州,以身为南中巨镇。自来诸蛮凭险,时出为患,及公既申大伐,始知以保命为事,不敢复持戈铤攻劫。至其没后十馀年犹然,则馀威之慑人也。进士吴文举奏立祠于广,祭以春秋,未行。

○刚介第二(凡三人){佥事陈公祚 御史练公纲 长史顾公昌}

佥事陈公永锡,生有劲气,永乐进士也。选入翰林,天笔亲授河南参议。坐与同寮交讼,配均州。躬耕十载,弊居粗食,妻子共之。宣德更化,复由白衣起为监察御史。上疏劝读《大学衍义》,由是得罪,与骨肉十六人同录下锦衣狱,凡五年。苏有二义士王处常、季彦庸,为敛钱馈食英庙,御极赦出,复以前官巡按湖广。坐劾辽王,更得罪,当斩,会王事亦自发,乃得以前奏不缪免死。三历颠危,弗移厥操,后为福建佥事。邓茂七起时,独以病在告,不署事,得无罪。两司皆谪至驿递小官,惟公独完秩致政归,人以为忠公之报焉。

御史练公从道,土基之役,以太学生献中兴十二策。天顺初,入台,尝因朝会,抗劾群臣,玉阶宣宥,犹不能夺其直论,朝缙敛避。巡盐淮上,独按李驸马罪。观其躯干,仅如中人,而机慧内朗,吏牍精通,一措足未尝不以公法自律。再巡福建,按一布政使被中,解官归然,刚鲠之风,没齿不屈。

长史顾公德辉,清介绝俗,平生未尝受人一蔬之馈。晚岁致仕家居,诣人家誓不饮食,留之辄起去。或主自啜茶,公对之清谈而已,虽辽去数里,宁饥渴而归。其为人刚严高峻,坚不自污,视古廉士无惭焉。

○高逸第三(凡四人){王先生宾 安节龚先生大章 邢先生用理 杜先生琼}

王先生仲光,志不愿仕,因自坏其面貌,终身独居无妻子。髽髻布袍,游行市中,以卖药自给,所至群儿随焉。郡守姚善枉谒衡门,先生窥户间,见舆仆森列,呼曰:“勿惊吾母。”逾墙逸出。姚守他日却仪从,独候门下,始接焉。据坐受拜,以道诲之,若师弟子也。姚少师既贵,归亦来访,弗肯见之,方盥掩面走。吴隐君子宜为冠。

龚先生大章,昆山老儒也,躬秉特操,窜伏田间,肆力群书,著述不辍。周文襄公尝累候其家,谘质治道,因两荐为松江太仓教授,皆坚逊不就。先生善记,国初典故至于文移案牍,皆能诵之不遗。有田三十亩,仰食耕作,晚岁独与一老婢居破庐中,种豆植麻,咏歌自适。每有所诣,无远近皆步。或劝稍就舟楫,先生曰:“吾足将何用哉?”殁年八十馀,门人私议曰安节先生。

邢蠢斋先生用理,亦不娶,并僮仆无之。所居室中尽列古书,无所不览。薪水之劳皆身自为之,日惟炊一黍,分而食焉,未尝得一暖食。败床破被,萧然如野僧之居也,及扣之经史传记,无不知者。客至惟清谈,不设汤茗。有前辈数人,每谒之,必袖钱以往,午则买食他处,复就谈焉。老得疾殁,所藏书皆为门生持去。

杜东原先生用嘉,为人醇和安定,博通经史词翰,与其人品俱重一时。郡守况伯律两荐之,皆固辞不赴。晚岁持方竹杖出游朋旧间,逍遥自娱,号鹿冠老人。归则菜羹粝食,怡怡如也。家有小圃,不满一亩,上筑瞻绿亭,时亦以寓意笔耕。求食仅给而已,不见其有忧贫之色。浩然自足,老而弥坚,虽古人无以加也。尤善画层峦叠嶂,师董源。年八十一卒。

○著作第四(凡九人)

{俞先生贞木 检计陈公继 副使张公和 参政刘公昌 长史陈公绍光祭酒陈公鉴 进士郑公文康 训导陈先生颀}

俞先生贞木,其祖曰石涧先生。精于易,著书百卷,世居吴城。郡学之傍,水石幽媚,代习儒业。先生文亦畅达,当时贵之,仕为都昌县丞。

检讨陈公嗣初,为人长者。永乐中,杨文贞公荐入翰林,特被知遇,每有顾问,必在上左右。老而居吴,多闻故实,德尊行成,咸仰以为宗工焉,称曰陈五经家。有绿水园,吴中称衣冠之族为第一。

副使张公节之,眇一目。既仕犹学,读《汉书》必三十遍。提学浙江,殁,浙士数百来赙,哭哀之如父。文有《篠庵集》。

参政刘公钦谟,早岁颖悟,书过目不忘。廷对以公字立说,颇忤时宰,抑不得及第。乙巳之岁,虏冠充斥,作《权论》。景泰史局开,首预抡选,作《史论》。提学河南,搜集残碑,作《中州文表》,又作《河南志》。晚宦广中,悲忆太安人,作《炎台恸哭记》;以家在吴,作《苏州续志》;褒撮闻见,作《悬笥锁探记》;录海内人物作《叙士》。平生所历,大都曰金台,南都曰雨花台,河南曰嵩台,广东曰琼台,苏曰胥台,故有《五台集》。叶文庄公则其知己,然未尝干荐,故不得大用。

长史陈公绍先,文质实,书亦清媚。家居后以笔砚食,厚德人也,年九十三殁。

祭酒陈公辑熙,未仕时尝曰:“吾得为钱塘令足矣。”及第为词臣,有文名。作大字劲健奇古,当代珍之。官终祭酒。

进士郑公文康,昆山人,生有疾,第后不受职,归卧山林。其文郁茂有气,官虽不达,清望耸然。

训导陈先生永之,为人清介,中岁遂致仕。其文醇和平淡,所论说长于讽刺,所著有《闲中今古》。○风雅第五(凡十一人)

{刘先生原溥张处士淮 沈氏二先生贞吉恒吉 佥事刘公钰陈先生完 徐先生庸 陈氏父子二处士体方大和 进士奚君原启院判周君庚}

刘草窗先生原溥,为人气高,诗亦豪放。为御医在都下,每观人诗,未尝有惬意之作,俯视一时骚坛之士若培𪣻焉。心所弗盈,虽唐宋古人,亦攻论不借,与郭登、汤胤绩同称吟豪。

张处士豫源,贫甚落魄,诗出口便成,且新丽,自不知有才也,破衣垢面,与寻常人等。合肥徐志,以诗人自负,谓苏无诗人,见豫源举笔,惊伏不已。后为富人赌赋牡丹百篇,一宿而就,饷谷三十石。性好酒,朝暮不离杯勺,竟以醉堕死水中。

沈氏二先生,兄曰贞吉,号南斋,弟曰恒吉,号同斋,相城故家,皆工唐律,兼善绘事。每赋一诗,营一障,必累月阅岁乃出,不可以钱帛购取,故尤以少得重。家庭之间,自相唱酬,下至仆隶,悉谙文墨。并年八十馀。

佥事刘公廷美,诗句清圆,武功伯吟友也,弃官时头未白。家有水竹之胜,其画尤精妙,人不易得,时称鉴古。

陈先生孟贤,五经之子,吟诗日锻月炼,必作贵重讽之,听者爱焉。有侍姬曰梅花居士,掌笔墨,一时有孙继康、王孟南,皆享高寿,俱能诗。

徐用礼本富家,以诗著,其吟咏大抵长于香奁之作,亦膏粱之馀习也,年亦登八十。

陈体方,老儒也,诗思敏捷而嗜酒。尝从人乞饮,饮时随所求诗,累篇辄成,或但口占而已。每被人拉向壁作诗,必先索酒,时有美句。将死,头戴野花,肩舆遍游田间,狂醉三日,乃捐世去,其子曰陈大和。

陈大和,诗亦清美,一生恒游僧舍,号无住发僧,所赋咏多禅语。平生踪迹,非西峰则东岭,自来吴中诗人能放浪水石间者一人而已。一日醉死友人家。

进士奚君原启,好吟诗,以徐字为韵,凡赋数徐。久游场屋,始得第,题坊曰老桂。

院判周君原己,诗沉郁忠厚,吾得其诗,未尝不三叹。兼善小楷。今殁矣,吴中失此诗人,复何可得。○豪侠第六(凡四人){常熟刘以则长洲沈孟渊 玉雪朱公子 陆孟昭参政}

刘以则,常熟人,富而好客。虽挟巫卜小技,往谒之,无不有所赠,名闻江湖。过阳山花家,见其门系耕牛数十头,叹曰:“此卖牛牙郎家耶?”不交礼竟去。

沈孟渊,相城儒家也,被荐不受官,终身遁处,好自摽置,恒著道衣,逍遥林馆之间。每日设数筵酒食以待客,至若无客,则令人于溪上望焉,惟恐不至也。

公子朱玉雪,将家子,豪迈不羁,盛服肥马,往来士大夫间,人许其豪。武功伯之归也,日奉以游山水,酒馔丝竹之费,倾家不吝。本不甚知书,而特好词翰,武功有游山长短句数阕,皆与之游。

陆孟昭参政,平生慷慨多交,为邢部郎中在都下时,诸司士大夫无不识者,而皆与之善。座上恒有数十客,门外之车马未尝绝也。未交者,或来交孟昭,或孟昭往交,一见欢然,一时朝绅与交者殆十七八。后竟以谗归,其人大抵豪杰士也。

○冠衲第七(凡三人){张皮雀 隆菩萨 吃肉和尚}

张皮雀,手持皮雀儿,引群儿童为戏,恒有数十随之。亦能青天致雷,人观其裸,童身也。

永乐中,欲杜释,源籍童行,皆谪为边士。吴僧隆菩萨表求焚身救之,许焉。积薪坐其上,围以刀戟,拥燧未至,口吐三昧火自焚,肉尽而枯骸植立,节节不堕。谪者由是皆赦,今吴中有烧身图也。

吃肉和尚,不知何来,无名字,游丐吴中将十年。能食肉,一顿尽数十斤,或四五日不食。其色黄瘁而神清,扣之无答,夜宿北寺门下,巡按御史王濬亲临视之,亦坐不起也,惟摸其带笑焉。死时,谢诸尝施食者,为乞水饮二三石,尽洗肠胃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