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亡友文
锺子伯敬死之前三日,告于佛,受五戒,发愿来生,甚为寂远。友人谭元春不敢用人间庶羞重违其志,延僧众诵经。是日,设花果香灯供佛,因以及锺子而告之曰:
天乎,春之无罪也,丧我锺子乎!锺子在时,即久不相见;一见脉脉心目深凝,开箧质诗文,相贺曰:别来无恙,幸甚,大异夙昔。近阅何书?书所得,究其中之故若何。有佳山水,必以告;见奇士,必以告,如是而已。然尔时锺子与予皆人耳,二十年交如一日者,人之说也。今锺子死,则固鬼神也,且事佛,则佛眷属也,泪化血,血化碧,子勿厌听,予今日乃当与子有言耳。
予生平岂负子者,然亦实难如昔年书中所谓敬身醒眼,闲步朗怀,不敢自蹈于非礼之动,自陷于有戾之物,予岂真能如是?徒以负子为恐耳。由此言之,予之不负子也,固也。但子晚年参寻内典,披剥妙义,病中犹为学人,端坐拈说。尝因予尘累尚少,欲引共无生之学,微诱重喝,极其痛切。而予以杂念尚多,远遁坛外,遂至语亦不答,招亦不往,临危嘱累,然后一许,可谓负子甚矣。岂惟自愧念杂,犹豫不进,兼亦病子□想各半,修习无多,何苦谈此。今睹子仓皇去路,犹与诸佛结愿,山僧寻盟,泉壤下安得有此志士?予既自谓相知,而此反不知,人世管鲍,一何粗也,予真负子矣。
诗文之道,受命于胸中,誉不可受,哗不可改,人皆劫劫,己独有馀。子尝抽其绪,肩其纽,冥目幽思,望远汲深,不务多取于古人,以力自致于后世;而予常避同调之声,厌争趋之陋。滩移帆折,泉去瓶流,虽未知栖翔何所,然子在日,予之文已有未经子目者,意欲待业就志满,而后与子各置一地,以雪天下人二子一手之名。业未告成,子不及见,予则负子矣。
子淡素疏拙,营生最其所短。偶一日与子谈曰:“看子命相骨法,不亨于官,亦宜稍策田庐。杜门古处,乃为不俗,士大夫安可以饥寒告人为不俗?”子时叹美此言,而性无遮栏,间受赠遗,遂为薄俗所检点。天下之人谓子不宜尔,而予回思之,昔者一言,过听至此,予则又负子矣。
予以顽旷之性,见人嬉游,狂顾勃发。常同子书史静对,淡若无物;杯渼遥陈,酬劝不施。虽欢情日接,而乐事时乖,旬月之内,吟啸他往,当其挽袂固留,予尝不顾而去。始知静者朋侣倍笃,此又予负子矣。
子今死,人皆引子期、伯牙为言,予不谓然。予年已四十,世情不复厝意,惟愿经始诵读,力于述作,思得一当以报子耳。夫子期先逝,而伯牙摧弦,古今之负友者,伯牙一人也,是岂子期之意也哉!天下之真音,溢于手耳而流于山水,又岂吾欲止之而止者也。记己未岁,予在汪暗夫山中,客有传子死白门者,汪叹予知音难再,予曰:“此君一亡,予笔墨间可传可爱之路,从此遂宽矣。”知己者,知其中毫厘异人者耳,能多赏乎!世无严人,因无知己。彼都门中纸贵而绢酬者,岂皆我知己耶!今而后,决不敢以漫好浮动之物裹我心手,请日日悬吾锺子冰面霜瞳,照察物我,终其身而后已。
告子而后,予即入玉泉、桃川,寻子故踪于秋声月光之中,因携子所注《楞严》质之海内知识,求其中安隐,无细微惑,而后津津入焉,即以是报子矣。子能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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