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启 (戴季陶)
更多资料：哀启民国十三年吾母自川邮赐手书《孝经》于儿子家秀，且附书以诏传贤曰：“此为民国三年所书，今年老手战，不复能书矣。”当是时，母身健在，母心滋悲，盖以人子事亲之大则，遥示十八年未归、归又即去之游子，慈怀中忧苦爱怜，千万言所不能尽者，镂心刻骨，托于一书。不孝传贤，曾不能于此体念母心，捧书就道，逡巡回旋，至于今日。生不能奉甘旨，疾不能侍汤药，殁不能视含敛，终天抱恨，夫复何言。愿吾母之所诏谕于子孙而欲子孙之奉教笃行者，其至德要道，非仅世俗之所谓孝而巳也。民国十七年，传贤在粤，以官俸所得奉母，母命长兄作书以示曰：“吾持家至俭，无须多金，目下世乱，人民流离失所，汝为国任事，亲心甚安，然须以爱民为本，民安则亲心安，民不安则亲心亦不安。”是则与总理遗训所谓《孝经》之于孝，无所不包，无所不至，国民能致力于忠孝，则国自强者，若合符节矣。传贤备闻母师之教，而终为不孝之人，缅怀遗徽，惭泫相属。吾同志之体总理之遗训，深识民族德性之基础，因而悯念先母生平发挥光大之者，则传贤有生之日，皆为感念之时已，谨志先母行状如次：
先母黄太夫人，为先祖母之胞侄，原籍湖北黄州，世经商，甚殷实。外高祖商于蜀，因家焉，兄弟滋繁，姊妹三，先母在行为最幼。年十六来归先考，少先考一岁。秉性慈祥，持家勤俭，侍尊嫜以孝，抚儿女以慈，族戚里邻曾无间言。顾自先母来归之后，外家膺灾眚，死亡相继，仅遗侄二、侄女一，依吾家以居，先母训之育之，以迄成立，常念外家之零落，凄然不能去怀。先曾祖少时，侍高祖迁居四川之汉州，嗣又生六叔曾祖，共分七支，初以陶业起家，继则各房均营他业，或官或幕，惟我长支仍习懋迁。先祖父时，因商务不振辍业，平居作画自娱，曾有联语以见志云：“注礼有馀闲，诗酒两般寻乐事；传家无别业，丹青一幅作生涯。”渊渊闲雅之度，称于乡邦。先父承馀绪，亦以画称。清光绪十五年，先祖自川返吴兴原籍，修治先人茔墓。其明年先父以先祖病滞浙中，亲往迎归，贤即生于是年之冬，当先祖归川之日，即贤祢月之时，以是幼年极为方祖所钟爱。传贤年六岁，先祖去世，丧葬以后，负债累累，而又以先祖在日，好排难解纷，毎因息讼而自任中保，转因中保以牵讼，家道乃落，生计益艰。先长兄尧钦乃以舌耕，先母命传贤随长兄读，督责甚严，兄弟一灯相对，午夜不辍，贤之得以稍有成就者，盖基于此。贤年十四，先父弃养，未几二兄即世，丧事叠经，家境愈窘，先母刻苦勤俭，躬自操作，倍于曩昔，其心力之瘁劳，乃自此而愈甚。贤十六岁，离母赴日留学，先母斯时，典质摒挡，以供膏火，濒行，独送传贤出门，贤负笈徒步，经过里巷，回顾先母，尚倚门闾。此景此情，恍如昨日，自此遂浪迹天涯，离母之途日以远，侍母之时日以少矣。去国不及一岁，先祖母见背。乙丑年，传贤卒业回国。庚戍年，在申主持《天铎报》，鼓吹革命，旋因文祸，避难南洋，入同盟会。革命军兴，奔走南北，足无停趾。癸丑二次革命失败，又亡命日本。民国五年，随总理返国，襄治党务，时值军阀分争，川乱不止，省母有心，望云无路。民国十一年，先母年七十，贤适奉总理命，赴四川，劝告川中将领，弭兵息争，振兴实业，因得省视十八年未见之慈母。先母闻讯，倚门盼望者数日。拜见时，相持汍澜，泣不成声。是年依母以居成都者，祗八月中间四次围城，两度城破，无日不在危疑震撼之中，而先母独以甯静处之。闻民国六年罗戴之变，巷战及于里门，弹丸越墙如雨，亘十日，先母督率家人，理家事如常，镇定安雅，丈夫所难能也。十二年冬，贤仍出川，涕泣辞母。十五年三兄逝世，回念在川时，先母每语二兄二姊逝世事，悲痛逾恒，则此时之哀伤，当愈难抑矣。方幸长兄尧钦，率孙儿辈菽水承欢，稍可娱慰，而讵意去年之夏，长兄又复弃世。去者不归，留者不寿，老怀悲恸，遂婴沉疴。本年二月，得家电，谓老人自去腊底，即卧病未起，医谓衰年气血过亏，无大病，进药后，微有起色；继复得电，谓近日沈迷床次，面发赤光，已入危境。传贤惊皇无措，而噩耗传来，竟于二月念五日午后二时弃传贤而长逝矣。呜呼痛哉！传贤初闻长兄之丧，即拟遄归视母，时值五中全会，同志遮不许行，长乖手足之谊，永疚人子之心。初先父得伤外科之秘传于张先生，不以医业而活人实多。某年广汉县快捕捕盗，受盗刃五十馀创，先父施以药饵，三日而瘳。先父殁，先母独得其传，每年施诊贫苦，不可胜数。传贤归省时，见有苦力疽发于背，袒卧家门外，气咻咻将死；先母出见其状，命人敷以药剂，并给以资，送之于逆旅，不十日，其人即起而步，再药而病若失，其神效如此。时先母即欲以术传之传贤，因家有秘方，其抄本凌乱无序，非先母亲自授教，不能得其绪；传贤匆匆离母侧，卒不果，致精微之国术，遂自传贤失传，负亲负世，可胜痛哉。先母不仅精于医，尤工女红，刺绣针黹，精美绝伦，昔年三姊于归，奁中𧸃贻之品、巾帨之属，均出诸先母手，至今亲友间得之，尤争相庋藏为珍品。晚年笃信佛教，居常素食修持，自双目失明，诵经习静，靡日或间。以先母之心性洞明，去住圆了，固早妙解一切，归于自在。而传贤追维生平，十六岁赴日不见慈颜者凡十八年；民国十一年返川，依膝下未及一载，后离母以去，先母苦念传贤，以致失明。如当年回川，侍母以终馀年；或奉母东下，亲侍甘旨，尚可稍减罪愆；即不然，先兄去世之时，即日回川，先母或亦不致以悲痛而不起；而今已矣，尚何言哉，尚何言哉！先母生于清之咸丰乙卯年六月十二日，有子四人，长传薪、次传荣、次传宣，均故，传贤最幼；女三人，长玉贞、次秀贞、又次慧贞，长次均殁；孙子女十一人，曾孙子女三人。
棘人戴传贤泣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