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徐干之文
万历四十八年岁庚申,七月二十二日,表兄王时扬,表弟谭元春,同弟元晖、元声、元方、元礼、元亮,致祭于亡友干之徐九郎,而属元春告其灵曰:呜呼!人道所重惟戚,而吾数人者,宁舍其戚而言友;世情必专所交以私一友,而吾与王子者,任子泛交,而心耿耿其独明也。子瞻之表兄,文与可也,其死也,哭之黄州,再哭之曝书画,又哭之失声,岂止哭所亲、哭所私哉!风流尽而高韵歇,乐事终而愁肠始,欲复寻一快士作替人,何可得也,呜呼伤哉!
子在世有贵家华士之习,而前生种畸人野客之因,终日有式燕以敖之欢,而一念发山水清音之悲,外泛泛如鸥凫之浮水,而中了了如日月之入怀,此吾与王子所同知也。子孝弟过人,不必为人所谅;不见子猷之去世,竟以为上床弹琴而已矣;不见嗣宗之呕血,竟以为与客围棋而已矣——此王子与子少壮亲密时所深知,而予兄弟容有未知者也。子之仓箱,四方人之粟也;子之衣,四方人所燠也;子之僮仆,四方人所厮隶也——而子未尝有德色,于客亦未尝有所择。夫多者不遑有所择,佳者不受择,物之情也。意所乐即客之,人以穷身归我,岂暇复计其雅俗真伪?即王子与吾弟知之或未尽,而予深知其然也。人又言曰:“子作无益,害有益,贵异物,贱用物。”予与王子每正色以悟子,子性不可易,予常继之以笑,王子常继之以骂,惟恐无所附于益友。由今思之,损何及矣!不幸在此功名富贵之世,咿喔握龊之场,波波吒吒之内,必欲作有益、贱异物以相就,鬼伯不以是赦人,而生前无一事快人意,此吾数人与一世同其不知,而今始悔焉者也。
子之去也,甚倏忽。是日也,方使使至寒河,贻书与笔;自朝至于日中昃,舁一竹轝,遍过其所知;午夜犹饮朱氏园亭,啸歌不去,倚栏俯沼,若有幽寄者;未达曙而逝于家,谁召之而急若此?人谓子善书,必上清宫殿中,或有以相烦。彼北海、鲁公之属皆何在?子书亦未便及此,岂有是事哉!
呜呼!“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诗》所云云,岂为无子咏耶!一则曰他人,再则曰他人,亦以衣裳非我著,车马非我驾,庭内非我洒埽,酒非我饮,琴非我鼓,而即有陶公之五男,右军之七子,皆他人也,如是则子之有无不足论也。吾弟云:无论干之他事,即一河上孤舟,主人不在,客不登,长年无事,凄凄然系在流水明月之下,岂不可思?呜呼,如之何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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