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九
嘉祐集 卷第九 宋 苏洵 撰 景无锡孙氏小绿天藏景宋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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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集卷第九
赵郡 洵
上皇帝书
嘉祐三年十二月一日眉州布衣臣洵谨顿首再拜冒万死上书
皇帝〈阙下〉臣前月五日蒙本州录到中书札子连牒臣以两制议
上翰林学士欧阳修奏臣所著权书衡论几䇿二十篇乞赐甄录
陛下过听召臣试䇿论人院仍令夲州发遣臣赴阙臣夲田野
匹夫名姓不登于州闾今一旦卒然召实不知其所以自通于
朝廷承命悸恐不知所为以陛下躬至圣之资又有群公卿之贤
与天下士大夫之众如臣等辈固冝不少有臣无臣不加损益臣
不幸有薪之疾不能奔走道路以副陛下搜之心忧惶罪
无所容处臣夲凡才无路自进当少年时亦尝欲侥幸于陛下之
科举有司以为不肖辄以摈落盖退而处者十有馀年矣今虽欲
勉强扶病戮力亦自知其踈拙终不能合有司之意恐重得罪以
辱明诏且陛下所为千里而召臣者其意以臣为能有所发明以
庶几有𥙷于圣政之万一而臣之所以自结发读书至于今兹犬
马之齿几已五十而犹末敢废者其意亦欲效尺寸于当时以快
平生之志耳今虽未能奔伏阙下以累有司而犹不忍默默卒无
一言而巳也天下之事其深远切至者 自惟踈贱未敢遽言而
其近而易行浅而易见者谨条为十通以塞明诏其一曰臣闻利
之所在天下趋之是故千金之子欲有所为则百家之市无宁居
者古之圣人执其大利之权以奔走天下意有所向则天下争先
为之今陛下有奔走天下之权而不能用何则古者赏一人而天
下劝今陛下增秩拜官动以千计其人皆以为已所自致而不知
戮力以报上之恩至于临事谁当效用此由陛下轻用其爵禄使
天下之士积日持久而得之譬如佣力之人计工而受直虽与之
千万岂知德其主哉是以虽有能者亦无所施以为谨守绳墨足
以自致高位官吏繁多溢于局外使陛下皇皇汲汲求以处之而
不暇择其贤不肖以病陛下之民而耗竭大司农之钱榖此议者
所欲云而未得也臣窃思之盖今制天下之吏自州县令录幕职
而改京官者皆未得其术是以若此纷纷也今虽多其举官而远
其考重其举官之罪此适足以隔贤者而容不肖且天下无事虽
庸人皆足以无过一旦改官无所不为彼其举者曰此廉吏此能
吏朝廷不知其所以为廉与能也幸而未有败事则长为廉与能
矣虽重其罪未见有益上下相蒙请托公行莅官六七考求举主
五六人此谁不能者臣愚以为举人者当使明著其迹曰某人廉
吏也尝有某事以知其廉某人能吏也尝有某事以知其能虽不
必有非常之功而皆有可纪之状其特曰廉能而巳者不听如此
则夫庸人虽无罪而不足称者不得入其间老于州县不足甚惜
而天下之吏必皆务为可称之功与民兴利除害惟恐不出诸已
此古之圣人所以驱天下之人而使争为善也有功而赏有罪而
罚其实一也今降官罢任者必奏曰某人有某罪其罪当然然后
朝廷举而行之今若不著其所犯之由而特曰此不才贪吏也则
朝廷安肯以空言而加之罪今又何独至于改官而听其空言哉
是不思之甚也或以为如此则天下之吏务为可称用意过当生
事以为已功渐不可长臣以为不然盖圣人必观天下之势而为
之法方天下初定民厌劳役则圣人务为因循之政与之休息及
其久安而无变则必有不振之祸是以圣人破其茍且之心而作
其怠墯之气汉之元成惟不知此以至于乱今天下少墯矣冝有
以激发其心使踊跃于功名以变其俗况乎冗官纷纭如此不知
所以节之而又何疑于此乎且陛下与天下之士相期于功名而
母茍得此待之至深也若其宏才大略不乐于小官而无闻焉者
使两制得以非常举之此天下亦不过几人而巳吏之有过而不
得迁者亦使得以功赎如此亦以示陛下之有所推恩而不惟艰
之也其二曰臣闻古者之制爵禄必皆孝悌忠信修絜博习闻于
郷党而逹于朝廷以得之及其后丗不然曲艺小数皆可以进然
其得之也犹有以取之其弊不若今之甚也今之用人最无谓者
其所谓任子乎因其父兄之资以得大官而又任其子弟子将复
任其孙孙又任其子是不学而得者尝无穷也夫得之也易则其
失之也不甚惜以不学之人而居不甚惜之官其视民如草芥也
固冝 朝廷自近年始有意于裁节然皆知损之而未得其所损此
所谓制其末而不穷其源见其粗而未识其精侥幸之风少衰而
犹在也夫圣人之举事不唯曰利而巳必将有以大服天下之心
今欲有所去也必使天下知其所以去之之故虽尽去而无疑
何者恃其明也夫所谓任子者亦犹曰信其父兄而用其子弟
云尓彼其父兄固学而得之也学者任人不学者任于人此易暁
也今之制茍幸而其官至于可任者举使任之不问其始之何从
而得之也且彼任于人不暇又安能任人此犹借资之人而欲从
之匄贷不巳难乎臣愚以为父兄之所任而得官者虽至正郎冝
皆不听任子弟唯其能自修饰而越录躐次以至于清显者乃听
如此则天下之冗官必大衰少而公卿之后皆奋志为学不待父
兄之资其任而得官者知后不得复任其子弟亦当勉强不肯终
老自弃于庸人此其为益岂特一二而巳其三曰臣闻自设官以
来皆有考绩之法周室既亡其法废绝自京房建考课之议其后
终不能行夫有官必有课有课必有赏罚有官而无课是无官也
有课而无赏罚是无课也无官无课而欲求天下之大治臣不识
也然更历千载而终莫之行行之则益以纷乱而终不可考其故
何也天下之吏不可以胜考今欲人人而课之必使入于九等之
中此冝其颠倒错缪而不若无之为便也臣观自昔行考课者皆
不得其术盖天下之官皆有所属之长有功有罪其长皆得以举
刺如必人人而课之于朝廷则其长为将安用惟其大吏无所属
而莫为之长也则课之所冝加何者其位尊故课一人而其下皆
可以整齐其数少故可以尽其能否而不谬今天下所以不大治
者守令丞尉贤不肖混淆而莫之辨也夫守令丞尉贤不肖之不
辨其咎在职司之不明职司之不明其咎在无所属而莫为之长
陛下以无所属之官而寄之以一路其贤不肖当使谁察之古之
考绩者皆从司会而至于天子古之司会即今之尚书尚书既废
唯御史可以㧾察中外之官臣愚以为可使朝臣议定职司考课
之法而于御史台别立考课之司中丞举其大纲而属官之中选
强明者一人以专治其事以举刺多者为上以举刺少者为中以
无所举刺者为下因其罢归而奏其治要使朝廷有以为之赏罚
其非常之功不可掩之罪又当特有以偿之使职司知有所惩劝
则其下守令丞尉不容复有所依违而其所课者又不过数十人
足以求得其实此所谓用力少而成功多法无便于此者矣今天
下号为太平其实远方之民穷困巳某其咎皆在职司臣不敢尽
言陛下试加采访乃知臣言之不妄其四曰臣闻古有诸侯臣妾
其境内而卿大夫之家亦各有臣陪臣之事其君如其君之事天
子此无他其 境之内所以生杀兴夺富贵贫贱者皆自我制之
此固有以臣 之也其后诸侯虽废而自汉至唐犹有相君之势
何者其署置辟举之权犹足以臣之也是故太守刺史坐于堂上
州县之吏拜于堂下虽奔走顿伏其谁曰不然自 太祖受命収
天下之尊归之京师一命以上皆上所自署而大司农衣食之自
宰相至于州县吏虽贵贱相去甚远而其实皆所与比肩而事主
耳是以百馀年间天下不知有权臣之威而太守刺史犹用汉唐
之制使州县之吏事之如事君之礼皆受天子之爵皆食天子之
禄不知其何以臣之也小吏之于大官不忧其有所不从唯恐其
从之过耳今天下以贵相高以贱相谄柰何使州县之吏趋走于
太守之庭不啻若仆妾唯唯不给故大吏常恣行不忌其下而小
吏不能正以至于曲随谄事助以为虐其能中立而不挠者固巳
难矣此不足怪其势固使然也夫州县之吏位卑而禄薄去于民
最近而易以为奸朝廷所恃以制之者特以厉其廉隅仝其节槩
而养其气使知有所耻也且必有异材焉后将以为公卿而安可
薄哉其尤不可者今以县令从州县之礼夫县令官虽卑其所
一县之责与京朝官知县等耳其吏人民习知其官长之拜伏
于太守之庭如是之不威也故轻之轻之故易为奸此县令之所
以为难也臣愚以为州县之吏事太守可恭逊卑抑不敢抗而巳
不至于通名赞拜趋走其下风所以全士大夫之节且以儆大吏
之不法者其五曰臣闻为天下者必有所不可窥是以天下有急
不求其素所不用之人使天下不能幸其仓卒而取其禄位唯圣
人为能然何则其素所用者缓急足以使也临事而取者亦不足
用矣传曰宽则巃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今者所用非所养
所养非所用国家用兵之时购方略设武举使天下屠沽健儿皆
能徒手攫取陛下之官而兵休之日虽有超丗之才而惜斗外之
禄臣恐天下有以窥朝廷也今之任为将帅卒有急难而可使者
谁也陛下之老将曩之所谓战胜而善守者今亡矣臣愚以为可
复武举而为 制以革其旧弊且昔之所谓武举者盖踈矣其
以弓马得者不过挽强引重市井之麤材而以䇿试中者亦皆记
录章句区区无用之学又其取人太多天下之知兵者不冝如此
之众而待之又甚轻其第下者不免于𨽾役故其所得皆贪污无
行之徒豪杰之士耻不忍就冝因贡士之岁使两制各得举其所
闻有司试其可者而陛下亲䇿之权略之外便于弓马可以出入
崄岨勇而有谋者不过取一二人待以不次之位试以守边之任
文有制科武有武举陛下欲得将相于此乎取之十人之中岂无
一二斯亦足以济矣其六曰臣闻法不足以制天下以法而制天
下法之所不及天下斯欺之矣且法必有所不及也先王知其有
所不及是故存其大略而济之以至诚使天下之所以不吾欺者
未必皆吾法之所能禁亦其中有所不忍而巳人君御其大臣不
可以用法如其左右大臣而必待法而后能御也则其踈远小吏
当复何以哉以天下之大而无可信之人则国不足以为国矣臣
观今两制以上非无贤俊之士然皆奉法供职无过而巳莫肯于
绳墨之外为陛下深思远虑有所建明何者陛下待之于䋲墨之
内也臣请得举其一二以言之夫两府与两制冝使日夜交于门
以讲论当丗之务且以习知其为人临事授任以不失其才今法
不可以相往来意将以杜其告谒之私也君臣之道不同人臣惟
自防人君惟无防之是以欢欣相接而无间以两府两制为可信
邪当无所请属以为不可信邪彼何患无所致其私意安在其相
往来邪今两制知举不免用封弥腾录既奏而下御史亲往莅之
凛凛如鞫大狱使不知谁人之辞又何其甚也臣愚以为如此之
类一切撤去彼稍有知冝不忍若其犹有所欺也则亦天下之
不才无耻者矣陛下赫然震威诛一二人可以使天下奸吏重足而
立想闻朝廷之风亦必有倜傥非常之才为陛下用也其七曰臣
闻为天下者可以名器授人而不可以名器许人人之不可以一
日而知也久矣国家以科举取人四方之来者如市一旦使有
司第之此固非真知其才之高下大小也特以为姑收之而巳将
试之为政而观其悠久则必有大异不然者今进士三人之中释
之日天下望为卿相不及十年未有不为两制者且彼以其一
日之长而擅终身之富贵举而归之如有所如此则虽天下之
美材亦或怠而不修其率意恣行者人亦望风畏之不敢按此何
为者也且又有甚不便者先王制其天下尊尊相高贵贵相承使
天下仰视朝廷之尊如太山乔岳非板援所能及茍非有大功兴
出群之才则不可以轻得其高位是故天下知有所忌而不敢觊
觎今五尺童子斐然皆有意于公卿得之则不知愧不得则怨何
则彼习知其一旦之可以侥幸而无难也如此则疋夫轻 朝廷
臣愚以为三人之中茍优与一官足以报其一日之长馆阁台省
非举不入彼果不才者也其安以入为彼果才者也其何患无所
举此非独以爱惜名器将以重朝廷耳其八曰臣闻古者敌国相
观不观于其山川之崄士马之众相观于人而巳高山大江必有
猛兽怪物时见其威故人不敢亵夫不必战胜而后服也使之常
有所忌而不敢发使吾常有所恃而无所怯耳今以中国之大使
夷狄视之不甚畏敢有烦言以渎乱吾听此其心不有所窥其安
能如此之无畏也敌国有事相待以将无事相观以使今之所谓
使者亦轻矣曰此人也为此官也则以为此使也今岁以某其来
岁当以某又来岁当以某如县令署役必均而巳矣人之才固有
所短而不可强其专对捷给勇敢又非可以学致也今必使强之
彼有仓惶失次为夷狄𥬇而巳古者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利
社稷则专之今法令太密使小吏执简记其旁一揺足辄随而书
之虽有奇才辩士亦安所效用彼夷狄观之以为樽俎谈燕之间
尚不能办军旅之际固冝其无人也如此将何以破其奸谋而折
其骄气哉臣愚以为奉使冝有常人唯其可者而不必均彼其不
能者陛下责之以文学政事不必强之于言语之间以败吾事而
亦稍宽其法使得有所施且今世之患以奉使为艰危故必均而
后可陛下平世使人而皆得以辞免后有缓急使之出入死地将
皆逃邪此臣又非独为出使而言也其九曰臣闻刑之有赦其来
远矣周制八议有可赦之人而无可赦之时自三代之衰始闻有
肆赦之令然皆因天下有非常之事凶荒流离之后盗贼垢汗之
馀于是有以沛然洗濯于天下而犹不若今之因郊而赦使天下
之凶民可以逆知而侥幸也平时小民畏法不敢趑趄当郊之岁
盗贼公行罪人满狱为天下者将何利于此而又糜散帑廪以
赏无用冗杂之兵一经大礼费以万亿赋敛之不轻民之不聊生
皆此之故也以陛下节用爱民非不欲去此矣顾以为所从来久
远恐一旦去之天下必以为少恩而凶豪无赖之兵或因以为词
而生乱此其所以重改也盖事有不可改而遂不改者其忧必深
改之则其祸必速惟其不失推恩而有以救天下之弊者臣愚以
为先郊之岁可因事为词特发大号如郊之赦与军士之赐且告
之曰吾于天下非有惜乎推恩也惟是凶残之民知吾当赦辄以
犯法以贼害吾良民今而后赦不于郊之岁以为常制天下之人
喜乎非郊之岁而得郊之赏也何暇虑其后其后四五年而行之
七八年而行之又从而尽去之天下晏然不知而日以远矣且此
出于五代之后兵荒之间所以姑息天下而安反侧耳后之人相
承而不能去以至于今法令明其四方无虞何畏而不改今不为
之计使奸人猾吏养为盗贼而后取租赋以啖骄兵乘之以饥馑
鲜不及乱矣当此之时欲为之计其犹有及乎其十曰臣闻古者
所以采庶人之议为其踈贱而无嫌也不知爵禄之可爱故其言
公不知君威之可畏故其言直今臣幸而未立于陛下之朝无所
爱惜顾念于其心者是以天下之事陛下之诸臣所不敢尽言者
臣请得以言之陛下擢用俊贤思致太平今几年矣事垂立而
辄废功未成而旋去陛下知其所由乎陛下知其所由则今之在
位者皆足以有立犹未也虽得贤臣千万天下终不可为何者
小人之根未去也陛下遇士大夫有礼凡在位者不敢用亵狎戏
嫚以求亲媚于陛下而䜛言邪谋之所由至于朝廷者天下之人
皆以为陛下不踈远宦官之过陛下特以为耳目玩弄之臣而不
知其阴贼险诈为害最大天下之小人无由至于陛下之前故皆
道于宦官珠玉锦绣所以为赂者络绎于道以间关龃龉贤人之
谋陛下纵不听用而大臣当有所顾忌以不得尽其心臣故曰小
人之根未去也窃闻之道路陛下将有意去而踈之也如所言
则天下之福然臣方以为忧而未敢贺也古之小人有为君子之
所抑而反激为天下之祸者臣毎痛伤之盖东汉之衰宦官用事
阳球为司𨽾校尉发愤诛王甫等数人磔其尸于道中常侍曹节
过而见之遂奏诛阳球而宦官之用事过于王甫之未诛其后窦
武何进又欲去之而反以遇害故汉之衰至于扫地而不可敕夫
君子之去小人惟能尽去乃无后患惟陛下思宗庙社稷之重
与天下之可畏既去之又去之既踈之又踈之刀锯之馀必无忠
良纵有区区之小节不过帏闼扫洒之勤无益于事惟能务绝其
权使朝廷清明而忠言嘉谟易以入则天下无事矣惟陛下无
使为臣之所料而后丗以臣为知言不胜大愿曩臣所著二十篇
略言当丗之要陛下虽以此召臣然臣观朝廷之意特以其文采
词致稍有可嘉而未必其言之可用也天下无事臣毎毎狂言以
迂阔为丗𥬇然臣以为必将有时而不迂阔也贾𧨏之䇿不用于
孝文之时而使主父偃之徒得其馀论而施之于孝武之丗夫施
之于孝武之丗固不如用之于孝文之时之易也臣虽不及古人
惟陛下不以一布衣之言而忽之不胜越次忧国之心效其所见
且非陛下召臣臣言无以至于朝廷今老矣恐后无由复言故云
云之多至于此也惟陛下宽之臣洵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谨书
嘉祐集卷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