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十一
嘉祐集 卷第十一 宋 苏洵 撰 景无锡孙氏小绿天藏景宋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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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集卷第十一
赵郡 洵
上欧阳内翰书五首 上王长安书
上张侍郎书二首 上韩舎人书
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内翰执事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
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丗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
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冨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諌官
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华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
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
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丗
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冨公 执事与余公蔡公分
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
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
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楼之今也亦必有
小人焉推之今之丗无复有善人也则巳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
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
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
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冨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喜
且自贺以为道既巳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
之所慕望爱恱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今将往见之矣而六
人者巳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澘然出涕以悲呜呼二
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
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
冨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余公蔡
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
呼板援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
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恱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巳
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者之中非具势不可遽以言通者
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巳也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
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
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太河浑
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
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馀委备往复
百折而条逹踈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间易无
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
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䞇之文遣
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
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
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恱
巳也夫誉人以求其恱已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
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虽然执事之名
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巳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
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
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
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巳晚而又不遂刻意
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已同列者皆不胜已则遂以为可矣其
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𮗜其出言用意与已大异
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巳者由是尽烧曩
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
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观于
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人
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
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巳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
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嘻
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已也惟执事思
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上欧阳内翰第二书
内翰諌议执事士之能以其姓名闻乎天下后丗者夫岂偶然哉
以今观之乃可以见生而同郷学而同道以某问某盖有曰吾不
间者焉而况乎天下之广后丗之远虽欲求其髣髴岂易得哉古
之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者愚未尝敢忽也今夫群群焉而生逐逐
焉而死者更千万人不称不书也彼之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者皆
有以过乎千万人者也自孔子没百有馀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
数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后乃稍阔远二百馀年而杨雄称于
丗杨雄之死不得其继千有馀年而后属之韩愈氏韩愈氏没三
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将谁与也且夫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者皆不
可忽则其多称而屡书者具为人宜尤可贵重柰何数千年之间
四人而无加此其人宜何如也天下病无斯人天下而有斯人也
冝何以待之洵一穷布衣于今丗最为无用思以一能称以一善
书而不可得者也况夫四子者之文章诚不敢冀其万一顷者张
益州见其文以为似司马子长洵不恱辞焉夫以布衣而王公大
人称其文似司马迁不恱而辞无乃为不近人情诚恐天下之人
不信且惧张公之不能副其言重为丗俗𥬇耳若执事天下所就
而折𠂻者也不知其不肖称之曰子之六经论荀卿子之文也平
生为文求于千万人中使其姓名髣髴于后丗而不可得今也一
旦而得齿于四人者之中天下乌有是哉意者其失于斯言也执
事于文称师鲁于诗称子美圣俞未闻其有此言也意者其戏也
惟其愚而不顾日书其所为文惟执事之求而致之既而屡请而
屡辞焉曰吾未暇读也退而处不敢复见甚惭于朋友曰信矣其
戏也虽然天下不知其为戏将有以议执事洵亦且得罪执事怜
其平生之心茍以为可教亦足以慰其衰老唯无曰荀卿云者幸甚
与欧阳内翰第三书
洵启昨岀京仓惶遂不得一别去后数日始知悔恨盖一时间变
岀不意遂扰乱如此怏怅怏怅不审日来尊履何似二子轼辙竟
不免丁忧今巳到家月馀幸且存活洵道涂奔波老病侵陵成一
翁矣自思平生羁蹇不遇年近五十始识阁下倾盖晤语便若平
生非徒欲援之于贫贱之中乃与切磨论议共为不朽之计而事
未及成辄闻此变孟轲有云行或使之止或柅之岂信然邪洵离
家时无壮子弟守归来屋庐倒坏篱落破漏如逃亡人家今且
谢绝过从杜门不出亦稍稍取旧书读之时有所怀辄欲就阁下
评议忽惊相去巳四千里思欲首望见君子之门庭不可得也
所示范公碑文议及申公事节最为深厚近试以语人果无有晓
者毎念及此郁郁不乐阁下虽贤俊满门足以啸歌俯仰终日不
闷然至于不言而心相谕者阁下于谁取之自蜀至秦山行一月
自秦至京师又沙行数千里非有名利之所驱与凡事之不得巳
者孰为来哉洵老矣恐不能复东阁下当时赐音问以慰耿病
中无聊深愧踈略惟千万珍重
上欧阳内翰第四书
洵启夏热伏惟提举内翰尊𠋫万福向为京兆尹天下谓公当由
此得政其后闻有此授或以为拂丗戾俗过在于不肯卤莽然此
岂足为公损益哉洵久不奉书非敢有懈以为用公之奏而得召
恐有私谢之嫌今者洵既不行而朝廷又欲必致之恐听者不察
以为匹夫而要君命茍以为高而求名亦且得罪于门下是故略
陈其一二以暁左右闻之孟轲曰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洵之
所为欲仕者为贫乎实未至于饥寒而不择以为为行道乎道固
不在我且朝廷将何以待之今人之所谓富贵高显而近于君可
以行道者莫两制然犹以为不得为宰相有所牵制于其上而
不得行其志为宰相者又以为时不可为而我将有所待若洵又
可以行道责之邪始公进其文自丙申之秋至戊戍之冬凡七百
馀日而得召朝廷之事其节目期限如此之繁且久也使洵今日
治行数月而至京师旅食于都市以待命而数年间得试于所谓
舎人院者然后使诸公传考其文亦一二年幸而以为不谬可以
及等而奏之从中下相府相与拟议又湏年载间而后可以庶几
有望于一官如此洵固巳老而不能为矣人皆曰求仕将以行道
若此者果足以行道乎既不足以行道而又不至于为贫是二者
皆无名焉是故其来迟迟而未甚乐也王命且再下洵固辞必
将以为沽名而有所希望今岁之秋轼辙巳服阕亦不可不与之
俱东恐内翰怪其久而不来是以略陈其意拜见尚远唯千万为
国自重
上欧阳内翰第五书
内翰侍郎执事洵以无用之才久为天下之弃民行年五十未尝
见役于丗执事独以为可收而论之于天子再召之试而洵亦再
辞独执事之意丁宁而不肯巳朝廷虽知其不肖不足以辱士大
夫之列而重违执事之意譬之巫医卜祝特捐󠄂一官以乞之自顾
无分毫之功有益于丗而王命至门不知辞让不畏简书朋友之
讥而苟以为荣此所以深愧于执事久而不至于门也然君子之
相从夲非以求利盖亦乐乎天下之不知其心而或者之深知之
也执事之于洵未识其面也见其文而知其心既见也闻其言而
信其平生洵不以身之进退出处之间有谒于执事而执事亦不
以誉荐援之故有德于洵再召而词也执事不以为矫而知其
耻于自求一命而受也执事不以为贪而知其不欲为异其去不
追而具来不拒其大不荣而其小不辱此洵之所以自信于心者
而执事举知之故凡区区而至门者为是谢也礼曰仕而未有禄
者君有馈焉曰献使焉曰寡君违而君薨弗为服也古之君子重
以其身臣人者盖为是也哉子思孟轲之徒至于是国国君使人
馈之其词曰寡君使某有献于从者布衣之尊而至于此惟不食
其禄也今洵巳有名于吏部执事其将以道取之邪则洵也犹得
以宾客见不然其将与奔走之吏同趋于下风此洵所以深自怜
也惟所裁择
上王长安书
判府左丞阁下天下无事天子甚尊公卿甚贵士甚贱从士而逆
数之至于天子其积也甚厚其为变也甚难是故天子之尊至于
不可指而士之卑至于可杀呜呼见其安而不见其危知此而巳
矣卫懿公之死非其无人也以鹤辞而不与战也方其未败也天
下之士望为其鹤而不可得也及其败也思以千乘之国与匹夫
共之而不可得也人知其卒之至于如此则天子之尊可以栗栗
于上而士之卑可以肆志于下又焉敢以势言哉故夫士之贵贱
其势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权在士丗衰道丧天下之士学之不
明持之不坚于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权下而就一匹夫贵贱之势
甚矣夫天下之惑也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几何其不举而弃
诸沟也古之君子其道相为徒其徒相为用故一夫不用乎此则
天下之士相率而去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忧而后有失
一士之惧今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茍容其身故其始也轻用
之而其终也亦轻去之呜呼其亦何便于此也当今之丗非有贤
公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贤士不能奋其后洵从蜀来明日将至长
安见明公而东伏惟读其书而察其心以轻重其礼幸甚幸甚
上张侍郎第一书
侍郎执事明公之知洵洵知之明公知之他人亦知之洵之所以
获知于明公明公之所以知洵者虽𭧂之天下皆可以无愧今也
将有所私告于执事念将以屑屑之私坏败其至公之节欲忍而
不言而不能欲言而不果勃然交于胸中心不宁而颜忸怩者累
月而后决窃见古之君子知其人也忧其人以至于其父母昆弟
妻子以至于其亲族朋友忧之固其责也虽然自我求之则君子
讥焉知之而不忧不忧而求人忧则君子交讥之洵之意以为宁
在我而无宁在明公故用此决其意而发其言以私告于下执事
明公试一听之洵有二子轼辙龆齓授经不知他习进趋拜跪仪
状甚野而独于文字中有可观者始学声律既成以为不足尽力
于其间读孟韩文一见以为可作引笔书纸日数千言坌然溢出
若有所相年少狂勇未尝更变以为天子之爵禄可以攫取闻京
师多贤士大夫欲往从之游因以举进士洵今年几五十以懒钝
废于丗誓将绝进取之意惟此二子不忍使之复为湮沦弃置之
人今年三月将与之如京师一门之中行者三人而居者尚十数
口为行者计则害居者为居者计则不能行恓恓焉无所告诉夫
以贩之夫左提妻右挈子奋身而往尚不可御有明公以为主
公焉往而不济今也望数千里之外茫然如梯天而航海蓄缩而
不进洵亦羞见朋友明公居齐桓晋文之位惟其不知洵惟其知
而不忧则又何不然何求而不克轻之于鸿毛重之于太山高
之于九天远之于万里明公一言天下谁议将使轼辙求进于下
风明公引而察之有一不如所言愿赐诛绝以惩欺罔之罪
上张侍郎第二书
省主侍郎执事洵始至京师时平生亲旧往往在此不见者盖十
年矣惜其老而无成问所以来者既而皆曰子欲有求无事他人
须张益州来乃济且云公不惜数千里走表为子求官茍归立便
殿上与天子相唯诺顾不肯邪退自思公之所与我者盖不为浅
所不可知者唯其力不足而势不便不然公于我无爱也闻之古
人日中必𤑒操刀必割当此时也天子虚席而待公其言冝无不
听用洵也与公有如此之旧适在京师且未甚老而犹足以有为
也此时而无成亦足以见他人之无足求而他日之无及也矣昨
闻车马至此有日西出百馀里迎见雪后苦风晨至郑州唇黒面
裂憧仆无人色从逆旅主人得束薪缊火良久乃能以见出郑州
十里许有导骑从东来惊愕下马立道周云宋端明且至从者数
百人足声如雷巳过乃敢上马徐去私自伤至此伏惟明公所谓
絜廉而有文可以比汉之司马子长者盖穷困如此岂不为之动
心而待其多言邪
上韩人书
舎人执事方今天下虽号无事而政化未清狱讼未衰息赋敛日
重府库空竭而大者又有二虏之不臣天子震恕大臣忧恐自两
制以上冝皆苦心焦思日夜思念求所以解吾君之忧者洵自惟
闲人于国家无丝毫之责得以优游终岁咏歌先王之道以自乐
时或作为文章亦不求人知以为天下方事事而王公大人岂暇
见我哉是以逾年在京师而其平生所愿见如君侯者未尝一至
其门有来告洵以所欲见之之意洵不敢不见然不知君侯见之
而何也天子求治如此之急君侯为两制大臣岂欲见一闲布衣
与之论闲事邪此洵所以不敢遽见也自闲居十年人事荒废渐
不喜承迎将逢拜伏拳跽王公大人茍能无以此求之使得从容
坐隅时出其所学或亦有足观者今君侯辱先求之此其必有所
异乎丗俗者矣孟子曰叚千木逾垣而避之泄柳闭门而不纳是
皆巳甚迫斯可以见矣呜呼吾岂斯人之徒欤欲见我而见之不
欲见而徐去之何伤况如君侯平生所愿见者又何辞焉不宣洵
再拜
嘉祐集卷第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