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人物考/卷三

国朝人物考
卷三

相臣

李山海墓志铭

李德馨

万历纪元之三十七年己酉八月辛未，输忠翼谟光国推忠奋义协策平难功臣、大匡辅国崇禄大夫、鹅城府院君李公卒于汉阳僦舍，寿七十一。前是，公病革，上遣承旨致问，内医诊治，赐与频降，浃六个月，而公不起。上闻之，震悼，辍视朝三日，特下哀教，饬有司供丧事，按仪无阙隐卒之典，吁其至矣！既殡将卜葬，嗣子刑曹参议庆全泣语其姊夫广陵李德馨曰：“愿以先人墓志为托。”呜呼！余忍铭诸？且公自六七岁，词章笔翰名一国，事迹彰彻，奚待志而传哉？然幽堂所藏，终不可阙焉，知其行之详，莫如在门馆者，子之见属宜矣。呜呼！余忍铭诸？叙曰：

公讳山海，字汝受，鹅溪即号也。其先出韩山之李，为海东望族。丽季有文孝公讳谷号稼亭、文靖公讳穑号牧隐，父子入元朝中制科，擢省郞翰林，东还为名大臣，声烈焜燿史乘。牧隐之季子讳种善，谥良景，于公为六代祖。历文烈公讳季甸、大司成讳堣，世播华闻。大司成生讳长润，奉化县监、赠吏曹判书。县监生讳穉，水原判官、赠议政府左赞成。判官生讳之蕃，内资寺正，号省庵，赠议政府领议政。配宜宁南氏，赠贞敬夫人，牛峯县令讳修之女。三代之赠，以公贵也。自公曾王父以下，啬身丰后，重以省庵公蕴德不试，积善蓄灵，窒而大发，数当于公。

公以嘉靖己亥闰七月乙卯日午时，生于汉阳皇华坊。季父土亭公闻呱呱声，喜曰：“兴吾门，其是儿乎。”生有异质，未解语，已知书。家有东海翁草书挂壁，引姆抱看，欣然指画。五岁始受学，土亭公教以《太极图》，一语便知天地阴阳之理，指图论说。尝读书忘食，土亭公念其伤也，令辍读待食。公作诗曰：“腹饥犹闷况心饥？食迟犹闷况学迟？家贫尚有治心药，须待灵台月出时。”土亭公益奇之。六岁，能作大字书，握笔蹒跚挥洒，字形壮伟，若龙拏虎攫之状。一时名公钜人无不招寻求笔迹，共指为神童。如乙巳被罪诸贤，皆公所与游者。己酉，出试场屋，中第一，考官割试卷，将去为宝。戊午，中司马。庚申，明庙谒圣试士，公居首，命直赴殿试。辛酉，中丙科，分差承文院。壬戌，拜弘文馆正字。翌日，明庙引见，即榻前命题景福宫大额，次陞副修撰。甲子，拜兵曹佐郞，还除修撰。乙丑，拜司谏院正言、吏曹佐郞。丁卯，选差远接使从事，诏使翰林许公嗟赏公诗笔，还朝寄问致款。历吏曹正郞、议政府舍人、司宪府执义、尚衣院正、副校理，次陞直提学，常兼知制教、校书校理、艺文应教，赐暇读书。庚午，升承政院同副承旨。辛未，往省考病于清风郡，奉来终南第，色养五年。乙亥，丁忧，归葬保宁，执礼极严，哀毁几不救，毕丧于庐。丁丑秋，还朝，前后历吏･礼･刑･工曹参议、成均馆大司成，转陞承政院都承旨，每长薇垣、玉堂。己卯，特拜司宪府大司宪。庚辰，拜兵曹参判，丧长子，病递。秋，特除刑曹判书。辛巳，授吏曹，政极难慎，干谒顿绝。未几丁外艰，归保宁。终制之日，特拜议政府右赞成，历判吏･礼･兵三曹、兼提学･大提学･判义禁府･知经筵春秋馆成均馆事。尝谓：“守令，民之所托命者，不择守令，是残民也。其忍为哉？”每当一窼，必求得其人，得之则喜若家事，不得则晨夜思度，或秉烛箚记，待明而入。宰执不敢为子弟乞官，亲旧不敢有私冀，而草野之名一善者，无不诚谘力举，毕置于百执事之列，仕路日清。台官有欲吹觅政疵者，于台席阅除目曰：“政如是，何者可摘论？”至今谈铨部之善择人，咸曰“某公某公”，疏怨无异辞。宣庙亟称公：“言若不出口，体若不胜衣。一团真气充积于中，望之常起敬矣。”批公辞章曰：“闻卿为吏判，门外雀罗可设。予将以报卿。”有一轮对官进启：“一人久秉铨柄，恐权势偏重。”上怒曰：“汝不闻吏判为予社稷臣乎？”后公临政，每拟其人，上谓公曰：“彼欲害卿，而卿用之，卿量不可及矣。”戊子冬，左、右相俱旷，首揆稣斋卢公独荐公，拜右议政，同列咸喜，谓其作相晩矣。宣庙念公过逊，手教勉起，倚毗甚隆。是岁，参录光国勋，常带鹅城府院君。己丑，升左议政，转陞领议政。庭鞫郑汝立逆狱，时朝论携贰，而逆变出于搢绅，其辟于一边而执偏议者，欲因之挤异己而下石焉。章疏纷起，斥公为贼之亲党。台谏又以金沔、郑介清等，皆公在铨席所褒启学行而收用者，既被连逮，公不可独免。至谓与右相郑彦信倡翻狱之说，论鞫彦信益急，公出郊外待命。宣庙痛析其状，而召公还鞫狱。历岁波滥，公为之愍痛，每归舍废食发叹，或掩户垂涕。至庚寅春，伤瘁病剧，犹谆谆语口曰：“杀一不辜犹不可，今士多死非罪，元气斲矣。国其若之何？”累以病辞。宣庙慰谕不许。一日与按狱之宰会中书曰：“岭南右道有一种论，指狱事为虚，宜速启知。”公答谓“我未闻矣”，仍与之辨，其议遂寝。已而参录平难勋，非公志也。壬辰四月，倭寇逼京，群议欲移避关北。公料此贼非本国之敌，欲上西狩告急，未敢明言。宣庙召大臣议册国本，委以监抚。时坤殿无嗣，上问谁可，对曰：“此非人臣所敢与，但在圣念，速降宸断。”宣庙举今上号曰：“何如？”公起拜曰：“宗社臣民之福也。”即命有司举册仪。诸官才拜贺，而报贼已逾岭矣。翌晓，大驾西迁，储宫亦随发，公奉庙社主扈行。当是时，寇势滔天，远近崩溃，而民心有所系者，以能定大计于仓卒之力也。至开城两司劾公首倡去邠罢职，到平壤又请以重律，命付处江原道平海。乙未，宣庙谕侍臣曰：“非某，予为怀、愍、徽、钦久矣。其命放还。”拜领敦宁府事，俄兼大提学，辞递。己亥，还拜领议政。庚子，有一宰贪权横恣，望公同陞，而公不与，遂被仇陷罢归。辛丑，还拜府院君。公配贞敬夫人赵氏，即议政府左参赞贞简公讳彦秀之女，领中枢院事文刚公讳末生之后。公世守清贫，不问有无。夫人能勤劳拮据，事育以周。甲辰夏，丧夫人。丙午春，丧子妇。戊申秋，孙翰林李久得危疾，公益忧懑，积败顿衰。翌年三月，病暴重，子姓亲戚至，悲喜指认，口不能出言，终至于斯。呜呼痛哉！

公天禀极高，神通夙成。省庵公欲其崇深自持，保全美器，常戒以谦谨。公克受庭训，立朝四十九年，未尝以才智先人，言讷体迟，若无能者。土亭公每称公资质之美曰：“学以充之，便是上智亚矣。”余及公门，公初除省庵公之服，见遗迹而泣，几杖而泣，感痛孺慕不懈，终始益笃孝如此。平居对人，恂恂谨厚耳。至其深猷远虑，临乱不爽而确乎其操守，有贲、育不能夺者。乱后，每言：“己丑冤枉，宜先伸雪，慰悦人心。此是大机恢复之策，不外于得人心矣。”自弱脱略世情，忧伤之激，横暴之加，只反诸吾心而无所怨尤。故其流落在外也，或匹马单童，往来山水，直与孤云独鸟，澹然于形骸之外，有时对景感时，寓兴遣怀，辄形诸吟咏，下笔凌厉飞动，多自得者。善作水墨图，不以示人，时遇古画，融神赏会。看书十行俱下，亦未见尝读书也。河西金先生谓公之诗文：“譬如空中楼阁，无非出自天分。若着工读书，则便是尘土语矣。”平居制述甚多，尽丧于兵火，收拾若干稿行于世。少负时望，早致宰列，未有一瓦之覆，一垄之植，常僦屋以居，荒凉艰楚。客至或坐马鞯，天雨以席蔽漏，缊袍麤食晏如也。参议闷公衰境不得节适，请构一舍，则曰：“毋以全吾素性，苟心安矣。居处之陋，庸何病乎？”冬无一裘，夏欠剩衣，捐馆之后，待赠赙而敛棺。呜呼！公真所谓神仙中人矣。夫人配公无违德，公之秉政，不一有私嘱为公瑕累。有侍婢受人苞苴而潜达焉，夫人怫然曰：“吾其衰矣。此言何为至于我耶？”即火其书。贫而好施与，每以公禄周邻里亲戚之穷者，祭祀必躬执馔具，虽隆寒盛暑，至老不倦。子弟请付诸女妇而休息，则曰：“吾不执馔，犹不祭。我自尽诚，不为伤也。”享年六十三而卒。

有四男四女：男长庆伯，中庚辰谒圣科，权知承文院副正字，早死；次庆全；次庆伸，成均进士，早死；次庆愈，殇夭。女长适弘文馆校理李尚弘；次适德馨，死壬辰乱，旌门；次适及第柳惺，先公死；次适韩山郡守安应亨。庆全生子多夭，有五男一女：男长厚，中癸卯文科，吏曹佐郞；次久，魁癸卯进士，中乙巳文科，艺文馆检阅，文词水涌山出，不幸早死；次阜。馀二男一女皆幼。庆伸生一女，适士人李琢。尚弘有二男三女：男长志和，翊卫司司御；次志贱。女长适进士任叔英，次适牛峯县令崔行，次适进士郑时望。德馨有三男一女：男长如圭，牙山县监；次如璧，前广兴仓主簿；次如璜，成均生员。女适士人郑基崇。柳惺有一男一女：男廷宪，女适士人裵时中。应亨有三男，皆幼。内外曾孙几数十，幼不能悉录。夫人之丧也，先兆地窄不得祔，乃窆于保宁归头里，至是改卜礼山多枝洞，迁夫人之葬以从焉。噫！物之至宝，人之异材，其见于世者有数焉。百岁之后，其必有叹感于此者矣。铭曰：

秀气在天，锺异于人。清而能厚，绝类离伦。金华谪仙，临淄神童。畴若孩提，神明已通？词非学到，笔自天得。振扬家声，光于稼、牧。云衢发轫，顺风鸿翼。典选服人，毛玠简洁。作相镇俗，杨绾俭约。适丁危乱，孰效长策？众怒偏激，主恩愈渥。载锡之环，呼我黄发。木讷之资，冰蘖之节。优游麟阁，国有老成。嗣圣虚伫，拟还台衡。骑箕而逝，百身难赎。悲凉下世，散落遗墨。眷彼新阡，冈峦郁苍。虹光烛空，是公幽堂。

郑彦信碑铭

赵䌹

原任郑三宰世䂓氏状其王大父右议政懒庵公之行业、历官、离谗始卒，涕泪而授汉阳赵䌹曰：“吾大父受知于宣庙，夙著匪躬之节，为邦家柱石荩臣。不幸遭己丑构诬，谪卒于塞北，而不免葬解之归。至今荐绅间闻其事者，无不泣数行下，况在子孙当作何如心肝？唯幸宣庙圣明与日月并，无幽不烛，特复大父原官五十年于玆。于令式宜树墓隧石，备载其事。顾吾伯父参判公中身蚤世，家乘鲜完。且吾生也后，不能擩耳家庭之训什一。今所为状，实不如冯唐之能说大父时事，可愧。然吾齿已至矣，若不及吾世以表白吾大父事，恐不能什一者遂湮灭，无以敕稚昧于后。吾用是惧，敢假吾先世灵，以不朽累执事，唯执事哀怜焉。”不佞谢非其人者屡，不获则按状。

己丑春，公自大司马作相。冬，载宁郡守朴忠侃上蜚变，告汝立谋叛。时升平日久，变出不意，上下鼎沸，上心亦不能无动。公内怀镇物心，进曰：“渠虽无天而行，一狂贼耳。堂堂国家，何难歼旃？”上犹虑公外为大言，玉色颇不悦。时郑澈从散地起，宣言于朝曰：“郑某兄弟，逆贼宗人，不可使按狱。”盖国有大狱，命三公中一人称以委官，故事也。台谏劾公如澈指，公辞递委官，公兄彦智亦递金吾堂上。澈代公为委官，又嗾台官论罢公议政。于是构公者桥起，而谮言罔极矣。逆侄缉诬引朝士数十人，公其一也，泮儒因是上疏哜公深。始，公辞委官也，疏言“臣与逆贼趣舍异路，年辈不敌，京乡相悬，其无过从之雅，国人所共知”云。其后搜出逆家文书，中有公一赫蹄例讯。两司遂劾公欺罔，下公理置对。初以门黜，中以付处，终以窜配南海。及缉临刑，大呼曰：“啖我以多引人，则汝可活，今何杀我？”于是人皆知主狱者诳诱痴呆汉，籍以手滑报私怨也。日公为都巡察也，郑澈方处臬，耽酒拥姬，不以边耸为念。公责其慢不少贷，含沙之毒，盖兆是与。庚寅，狱事更繁，李泼诸人皆死于狱，崔永庆再下理不食死，郑介清廷榜绝命谪所。罗人梁泂、千顷等又上疏言：“郑某为委官时，欲斩告者十馀人。”澈乃启曰：“斩告者是反狱手段，其罪难赦。”姜海又踵投疏言“郑某窜时，崔永庆门徒等日来郑所，不以为唁为贺，其志难测”云。盖崔守愚尝以索性小人目澈，且与公为石交，故欲收司而幷陷之也。俄又作秘密若急奏者然，于阙门下钥后，从隙上之，其启曰：“缔结逆贼，欺罔君父，不但负宗社蔑君父而已。崔、郑实贼之腹心。”公于是又入保宫矣。噫！传曰：“兵莫憯于志，而镆鎁为下。”委官之志，必欲甘心公，则其徒之从臾之附会之日滋，相翼以煽祸，曷足道哉？昔绛侯以其国告反，系请室，宗室诸公莫敢以为言。唯袁盎明绛侯无罪，绛侯得释。然绛侯身当反名，人固未易言者。若公则所坐只在与贼同宗人，而其事之冤有倍于绛侯矣。当时之处三事位者，平日读书谈道义，耻居袁丝之下，岂顾问哉？终莫敢开一喙，以明公之无罪，世道之降，吁可见矣。而柄奸之势焰焄灼，不趐烈火，人莫敢近，亦可想矣。然延平君李贵，当时之一布衣耳。抗言郑政丞坐与贼相知者甚冤，不惮以身为质。至徒步往坡州，力请成牛溪上疏救解，事虽不果，其不可谓不党之君子人哉？来箝吉网，挟贝锦左右方张，公脱大何者，天也，上之赐也。三司请更鞫，则批曰：“逆招有分送兵器于郑某云，而问其数则长箭一部也，良不满一笑。逆招有先杀郑某、申砬而后举兵，此亦当恕郑某之罪。”纚纚数十百言，掏擢公一生忠赤，赫然照人耳目。虽使公自道，曷以加此？及请鞫累日不止，则又下批曰：“无使予有杀大臣之名。使大臣病毙狱中，卿等胡宁忍此？”圣教丁宁痛切如此，公虽万被戮，岂有恨哉？至于辛卯，则天聪快昭，执谮慝之口不假之下，诱胁千顷、海、缉等事，手足毕露，公之冤不诉而雪矣。己亥，平川府院君申磼登对，历陈公欺罔甚冤。工曹判书申点继而进曰：“郑某之第二子栗，孝子也。知乃父门无汝立之迹，故代乃父制自明疏，乃父反被欺罔之律，遂不食呕血死。”上为之恻然者良久，无何，复公官爵之命下矣。

公讳彦信，字立夫，自号懒庵。其先东莱人，丽朝左仆射穆为鼻祖。其后有讳可宗，师事牧隐李穑，穑作字说以勖进退之义，官至大宗伯。生讳守弘，为文章有父风，官卒大司宪，于公为高祖。生讳杰，洪州判官、赠兵曹判书；生讳洪孙，都摠经历、赠左赞成；生讳振，礼曹佐郞、赠领议政，兼带如例，以公贵推恩三代。妣赠贞敬夫人，即阳川许氏，府尹确女，右议政忠贞公琮之孙也。

公生而风骨秀朗，异凡儿。未成童，丁赠公忧，未暇就师。少长，能自课学，伊吾不解。嘉靖丙寅，登上第，由槐院选入史局，声望蔼蔚。东皋李相国浚庆有人伦鉴，以国器许公，常曰：“代我唯郑某。”赠以通天犀带曰：“此其志也。”万历己卯，由司谏陞同副承旨，转右副，特加嘉善，节度咸镜道。盖公才备文武，储将于禁中久矣。至则劈画边务，十无一遗，衽席边氓，威惠并行，整楼橹盛鹤列，不足言也。又以馀力屯田鹿屯岛瓯脱地，岁连大穰，士饱马腾，实由于此云。藩胡归义者，亦慕公恩信，生子辄冒公姓名若贾父云。秩满，入拜小司马，迁宪长，改副提学辞。癸未，尼汤介穿塞𦧟一堡，飞羽急。廷议咸推公，擢拜右参赞、兼咸镜道都巡察使。公即解圻节，陛辞出征，上赐云剑以厉诸将，未出都门，威声已畅北边矣。昔许忠贞公以都巡察平李施爱，亦受云剑之赐，公故许之自出，知其事者多叹息以为奇。公入北关，萃群帅而担之，三军之寒者挟纩，怯者贾勇，骄者知畏。号令明肃，赏罚必信，不战而残寇死咋，远遁不敢近。公且长于知人，入幕之士如李舜臣、申砬、金时敏、李亿祺，皆名将中上驷也。边事垂讫，又命改以观察，因镇北门。久之有使北还者，上问公筋力何状，对曰：“郑某从衰得白矣。”宣庙即命召还，拜大司马，传所称君视臣如手足者非耶？由是公感激殊遇，一心奉上，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其居大戎也，其所设张举错，无非夙夜匪懈中单虑者也。其为相，持是道不变如一日。夫岂知齿牙之搰潜据左腹，待时而发，必杀人而后已？然公殁未一纪，雷雨之解，快涤泉路之冤，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者，岂其诬哉？公卒于谪所，即辛卯十月某日，距其生丁亥，享年六十五。明年春，葬于衿阳某向之原。夫人平山申氏，左议政文僖公槩之后，司直礼之女。卒于万历乙未，距其生癸巳，享年六十三。其秋，附于公墓。丁未冬，改卜长湍某原合葬焉。

公白而长身，眉眼炯炯，须髯若神，顾眄伟如也，内行天得也。居母夫人忧，庐墓三年，朝夕供奠，躬执饎爨，不假之婢使。及贵，见官司致薪柞，则必泫然流涕曰：“昔无以黔亲堗，今有此而亲不存。”宗子贫无以家，斥己俸与之，建祠宇。事伯、仲兄尽爱敬，而有过则必规，御其僮仆，一如己僮仆。且居家喜俭约，凡所服御饤饾，率皆朴素无文，夫人象服亦堇给䌷素而已。公与夫人白首相庄，待妾媵育穷族，无一不顺公意者。公竭忠尽能，朝夕王事，于家不视簿书，不长尺寸，夫人之内相亦居多云。方其时，𬺈龁公者不啻百车，而终不敢以好货加之也。公之持廉一生，何谢于楚相孙叔敖哉？是宜铭。铭曰：

天笃穆庙锡厖臣，厖臣为谁懒庵人。譬若豫章出昂霄，佩玉长裾羽仪朝，吉甫文武公所饶。圣重外庸离龙喉，豹尾神旗奄边头。怒马新裻卒乘良，营平奏上橐馀粮，及癸未秋孛耀芒。申骸馀吾繄公威，三临塞垣宠秩归。犀带果信沙堤筑，炯炯一心惟王室。职思其忧忘寝食，何来躗言速我狱？臣喙虽长奈众漂？戴盆仰天天日照。九阍呀然枉正辨，万殒奚憾涤淟涊？转头天定渥润骨，诸孙尚类宜蕴发，有媄三宰状公烈。求不华铭属老伧，我僭为铭长夜旸。

柳成龙谥状

郑经世

公曾祖子温，进士，赠吏曹判书、兼知义禁府事；妣安东金氏，赠贞夫人。祖公绰，郡守、赠议政府左赞成･兼判义禁府事；妣延安李氏，赠贞敬夫人。父仲郢，观察使、赠纯忠积德补祚功臣･大匡辅国崇禄大夫･议政府领议政･兼领经筵弘文馆艺文馆春秋馆观象监事･世子师･丰山府院君；妣安东金氏，赠贞敬夫人。

公讳成龙，字而见，姓柳氏，世为丰山人。其先始显于丽朝。后有名从惠，仕本朝，官至工曹典书。五世而至观察公，以刚直善举职名，故领议政稣斋卢公实铭其墓。公之在娠，贞敬得异梦，有人自空下告曰：“夫人当生异子。”未久而公生，是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十月也。生而莹粹，如明珠出水。四岁，知读书。六岁，受《大学》，举止如成人，未尝与群儿游戏。八岁，读书《孟子》，至“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慨然想象，慕其为人，至或梦寝见之。胜冠，入冠岳山废庵中，净扫攻苦，留一奴供爨。俯读仰思，至忘寝食，夜深或有打墙壁声，公若不闻者。一日有僧乘夜遽前曰：“独栖空山，不畏盗乎？”公徐曰：“人固不可测，安知汝之非盗乎？”读书自若。僧叉拜曰：“贫道闻措大志确，故来相试耳。他日必为大人矣。”时退溪李先生讲道于陶山，公以观察公命负笈从之。先生一见异之，语学者曰：“此子，天所生也。”甲子，两中司马。丙寅登第，选补承文院。隆庆丁卯，荐入艺文馆。己巳，疏论仁庙祔延恩非礼，事得施。迁成均馆典籍、工曹佐郞。以圣节使书状官赴京师，将入班，太学生数百人来聚观。公问：“本朝名儒，以何人为宗？”相顾良久曰：“王阳明、陈白沙为宗。”公曰：“白沙见道未精，阳明亦禅学之换面者，不如薛文清一出于正也。”有新安人吴京者喜而前曰：“近来学术讹舛，士失趋向。公能发正论以斥之，吾道之幸也。”序班引僧、道二流序于前列，公谓诸生曰：“诸君冠章甫，顾反居彼后乎？”诸生曰：“彼有官故也。”公招序班谓曰：“吾辈以冠裳之人，不可立于道、释之后。”序班言于鸿胪，却二流置后，廷中动色。及还，李先生以书贺曰：“陆禅怀襄于天下，公能遇数百诸生，点检其迷，不易得也。”庚午，拜副修撰，每入侍敷对，明白剀切，剖析精微，时称讲官第一。赐暇湖堂，历正言、吏曹郞。辛未，移兵曹。壬申，还修撰。领府事李浚庆临卒，上遗疏言：“朝中有朋党之渐。”上召大臣示之，问朝臣孰为朋党。外议汹汹，以浚庆为欲祸士类，三司及湖堂官皆上箚论之，至欲追削官爵。公曰：“大臣临死进言，有不当则辨之而已。至于请罪，则恐伤朝家待大臣之体。”诸人从之，不为已甚语。万历癸酉，复为吏曹郞。丁观察公丧。服阕，除副校理、吏曹正郞，皆不赴。丙子春，以校理赴召，在道辞还。夏，以献纳趋朝。时台官论一戚里，铨曹即拟台官于外。公曰：“言官一开口论戚里，而遽欲逐之，则言路塞而戚里横矣。”遂论吏曹皆递。以检详迁典翰，辞。冬，以副应教陈疏乞养，不许。丁丑，乞暇归觐。升舍人，不赴。冬，以应教还朝。仁圣大妃上仙，礼官与大臣定议，请上行期年丧，公谓同僚曰：“明庙于仁庙为继统，有父子之道。主上当从嫡孙父殁为祖母持重服为是。”遂力论之。有旨令礼官更议，大臣犹执前见。至第五日，则公曰：“今日不得请，后难追改。当彻夜论启，不得命不可退。”至鸡鸣乃允。卒哭后当开筵，公谓：“《诗》是歌咏之作，仍进未安。”乃以《春秋》易之。戊寅，历军器正、司谏应教。己卯，迁直提学，升拜同副承旨。既而递授吏曹参议，寻拜副提学。庚辰，又上章乞养，辞意悲切，上许之。适尚州牧缺，特命授之。辞朝日引见，谕以勉从便养之意，且曰：“欲使列城取则耳。”既至，以礼让为治，士民服其化。辛巳春，以副提学召还。冬无冰，上箚陈十事曰：“修实德以答天心，严内外以肃宫禁，审治体以立规模，重公论以整朝纲，核名实以用人才，恢公道以杜幸门，养廉耻以清浊俗，明政刑以戢奸滥，祛积弊以保民生，倡学术以振士风。”壬午，拜大司谏。冬，以右副承旨特陞都承旨，以诏使将至，导相须得人也。诏使至，见公在上前动容周旋皆合矩度，甚加叹赏。上解锦袍以赐之，进阶授大司宪。癸未春，尼汤哈寇边。公以副提学应旨献五策曰：“杜祸源，定战守，审虏情，给馈饷，修荒政也。”自士论初贰，公已深忧之，与同志诸公力为和平镇定之计，而卒不能如意。至是，朋比益甚，互相挤援。公不乐在朝，贞敬亦老病，以觐便退处乡曲。秋，特除咸镜道观察使，以母病辞。递拜大司成，不就。冬，授庆尚道观察使，公以辞远就近未安，上疏辞，仍乞休退，以庆安令瑶乘时诋斥故也。下教政院曰：“予未尝有一言之疑，而今疏辞如此，必闻人言而意不自安耳。柳成龙，贤士而有才，朝臣之杰然者也。只缘有老母在，故不能每召耳。”仍温谕不许，遂赴任。甲申秋，以副提学召还，四辞而递。未几，复授之，疏陈三不敢，乞解职归养，不许。升拜礼曹判书、兼同知经筵事･弘文馆提学。上章力辞，上赐手札十行有曰：“古之人君于其臣，有臣之者，有友之者，有师之者。此义虽不传于后世，然卿十载经幄，一德无瑕。义虽君臣，情犹朋友，论其学则非固滞章句之儒，语其才则有足以当大事。知卿盖莫如予也。”再辞不许。乃作文谕馆学诸生，且颁乡约于八方，惓惓以敦孝弟、兴礼让为化民成俗之本。有命择驸马，毋避李姓异贯者，盖有所属意也。公曰：“礼不娶同姓，远嫌也。刘聪纳刘殷女为妃，所出绝异，而《纲目》书之，以为犬羊杂揉。唐、宋以来，尚公主者皆以异姓，惟唐昭宗取李茂贞子为驸马。此则迫于强臣，不可以为法也。”事遂寝。乙酉，义州牧使徐益上疏言：“郑汝立与李珥书曰：‘三人虽窜，巨奸尚在。’巨奸盖指柳成龙也。”上下御札曰：“柳成龙，君子也，虽谓之当今大贤可矣。观其人，与之语，不觉心服。岂有学识气象如彼，而乃为巨奸之理？何物胆大者敢为此语耶？”公上疏陈五当退，且曰：“去就之义，如饮食裘葛，在所当为，不容迁就。其进非贪利，其退非忘恩也。百世在前，千世在后，自靖无愧，惟此为大。”上虽不许，而公去意益坚，呈觐南归，再上章请解职。累召不赴者三年。戊子冬，始以刑曹判书召还，兼大提学，累辞不获命。己丑，历大司宪、兵･礼判书。冬，逆狱起。初，汝立盗名搢绅间，前后士类多与之交游。独公恶其浮诞使气，踵门而不见。至是，汝立谋逆事发，狱辞蔓延，多被逮及祸。公姓字亦出于白惟让与汝立书中，累乞递，不获。乃上疏自劾，御批甚优，有“卿之心事，可质白日”等语，士类颇有赖。特授吏曹判书。庚寅，归觐，赐内殿御服，命归遗贞敬，异数也。寻拜右议政，召还，力辞，不许。以改宗系有劳，录光国勋，封丰原府院君。辛卯，命兼吏曹判书，公辞曰：“国朝以来，未有此事。万一他日有专擅之人以臣借口，则国家无穷之祸，自臣身始矣。”上答曰：“身居相位，把弄朝柄者，岂皆兼吏判而然乎？宜勿辞，使用舍得宜，朝著清明也。”寻升左议政。通信使黄允吉等回自日本，倭酋平秀吉书有一超直入大明国之语。公谓当即具奏，领议政李山海以为：“皇朝若以交通罪我，则无说矣，不如匿之。”公曰：“使价往来，有国之所不免。成化间，日本因我求贡中国，即据实奏闻，天朝降敕回谕，前事则然矣。今见此书，而讳不以闻，非徒于义不可，倭若实有犯顺之谋，而天朝由他国闻之，则其疑我必深，而愈无以自说矣。”遂建白具奏。时福建人许仪后、陈申被掳在倭中，已密报倭情，琉球亦遣使报声息，而我使未至，朝廷疑我贰于倭。独阁老许国曾以诏使来，知我国至诚事大，保其必不反。未久而奏至，皇上甚嘉之，赏赉加厚。时倭声日急，命备边司各荐将帅才。公以权栗、李舜臣应旨，二人时在下僚，未甚知名，后卒能立功，为时名将，而舜臣尤卓荦焉。公以庆尚右兵使曺大坤衰老无才，请以李镒代之，《制胜方略》分军之法为必败之道，请申明祖宗朝镇管之规，皆寝不行。命兼大提学。壬辰四月，倭大举入寇，命兼兵曹判书，摠治戎务。建遣李镒为巡边使，成佑吉、赵儆为左、右防御使，分三路而下，边玑、刘克良为助防将，分守鸟、竹二岭，又以申砬为巡边使，为李镒继援。已而镒、砬败报沓至，贼兵到忠州。大驾西幸，命公守京城。都承旨李恒福白上曰：“西幸尽塞，则一水之外即上国之彊，到此当有酬酢应变之事。方今廷臣明敏练达，识古谊善辞命，惟柳成龙一人，不可不从行。”上许之。至临津，召大臣同舟而济，谓公曰：“万一他日国家中兴，当赖卿耳。”至东坡，上问驻驾之所，诸臣不能遽对。恒福曰：“可且进驻义州，若八路俱陷，便可赴愬天朝。”公曰：“不可。大驾离东土一步地，朝鲜非我有矣。”恒福辨不置，上亦曰：“内附本予意也。”公曰：“今东北兵力如故，湖南忠义之士不日蜂起。何可遽论此事？”恒福悟而止。既退，公谓李诚中曰：“为我语李承旨。何轻发弃国之论耶？使公裂裳裹足，从死于道路，不过为妇寺之忠。而此言一播，人心瓦解，孰能收拾耶？”恒福闻之叹服。至松都，升领议政。申磼等密白：“李山海既罢，不宜独免。”即日罢。至平壤，叙复府院君。群议初欲坚守平壤，及贼势渐迫，皆请出避。公曰：“今日事势与京城时不同，人心颇固，且前阻江水，西近天朝。若坚守数日，天兵必来，可藉以却贼。”左议政尹斗寿亦争之，不能得。宰臣先奉庙社主出城，城中人大乱，持挺刃纵击之，堕庙社主路中。指宰臣大骂曰：“汝等平日偸食国禄，误国事至此。若欲弃城，何故绐我辈入城，使鱼肉于贼手耶？”诸臣在朝堂者皆失色。公恐有变出，立阶上，以手招一土官年长者谕之曰：“汝辈欲竭力固守，忠则有之矣。何得震惊宫门？朝廷方议守城，汝等不戢，罪在不赦。”其地人素信服公，即弃兵扣谢而退。时出城议已定，而莫适所向，多言北行便。公固争曰：“车驾西行，本欲倚杖天兵以图兴复耳。今既请兵天朝，而我反深入北路，于义不容如此。且既入之后，为贼所隔，则天朝声闻不通，何恢复之可图？而势穷地蹙，又可北走胡乎？计无失于此者。”既而驾行宁边。公以接待天将留平壤，寻闻驾向博川，而天将亦不时至。遂追及行在，至义州，条陈战守策十六事。时中朝疑我国与倭连谋，辽东咨文有诘责语。公上箚曰：“我国本无失道致兵之事，终始不过为中国守义不回，以至于此，是则天地神祗实所监临。惟近日人情，于应对辞命之间，不能据事尽言，每欲遮藏掩覆，欲说不说，使我国本情无以暴白。故中朝于我，初无嘉奖矜闷之意，而反有督过之语，良可痛心。且闻中朝将令解倭语者直到平壤，与倭人相对，问其缘由云。万一黠诈之徒巧作虚语，加我以不测之言，以为离间之计，而中朝之为使者，未必忠信虑远之人，或为甘言厚赂所动而返。则是我下见逼于倭贼，上不白于天朝，其为狼狈，尤不可胜言矣。近日中原之疑我者非一：缓于报变，一也。请兵不早，二也。不存接唐兵之哨探者，使之饥困，三也。既请兵而又言粮饷匮乏，四也。唐人请我国人向导，而时无一将一卒立于眼前，五也。自古虽危难之极，而乘舆所驻，必有扈卫之兵，今则荡然无存，自他人视之，晏然如平日，六也。国将危亡，则必有投袂泣血忘身赴急之臣，而一时气象徐缓宽纵，应对酬副，率多后时，七也。夫如是，安得不起唐人之疑而致其呵责耶？此咨回答，所系非轻，望令该司登时速报，痛陈明白而已。”又曰：“臣历观前史，凡享国长远，未有不中衰而复振者。况我国家仁深泽厚，宗社灵长，岂有一为狂寇所乘，而终至于不可为哉？庸人浅见，不能为国长虑，徒闻贼兵颇锐，置国事于无可奈何之地，都无向前振作之气。惟愿坚定圣心，于兴衰拨乱之地，驱策群臣，勿使少有懈惰之意，以为死中求生之计。”七月，副摠兵祖承训以兵五千人来援，上念公病笃，命尹斗寿出治粮饷。公以行在大臣只有一人，不可出，请自力以行。驰至所串驿，村落一空。公令军校搜得数人来，面谕之曰：“国家平日抚养汝辈，不为不至，今日何忍逃匿？天兵方至，国事正急，乃汝辈效劳立功之秋也。”出一册，录其姓名曰：“后日当以此等第论赏，名不录者有诛。”既而来请书者相续。公知人心可合，即行文各处，令例置考功册，课其劳绩。于是民劝趋之，不旬日馆谷诸具悉办。承训攻平壤不利而退，公乃留安州以镇人心，且待后军之至，上箚陈时务十馀事。十二月，拜平安道都体察使。提督李如松领兵四万，至安州。公请入见，袖出平壤地图，指示形势及兵所从入之路。提督大喜，点朱曰：“贼在目中矣。”先是，我国人被掳者，利贼厚遗，往来探报，为其耳目。公患之，捕得首谍者金顺良，按问其党数十人，令各陈购捕，斩顺良以徇。自是支党散落，天兵大至，而贼不知。癸巳正月，提督进兵平壤，大战克之。公前在安州，密檄黄海道防御使李时言、金敬老，令沿途设伏，伺贼遁剿之。观察使柳永庆召敬老自卫，敬老至中和还去。至是，贼将平行长、平义智、玄苏、平调信等收馀卒夜遁，饥乏不能行。时言以孤军不敢逼，但斩零贼六十馀级。公罪状敬老闻行在，将斩之，提督以武士可惜止之。行朝命公为湖、岭三道都体察使。提督进屯坡州，闻副摠兵查大受在碧蹄多斩获，独与家丁千馀骑赴之，为贼所邀击，败还东坡，趋开城府。公争之不能得，独留东坡。寻闻提督将退还平壤，且令我军在临津南者皆退保江北。公令从事官辛庆晋驰见，陈不可退者五：“先王坟墓皆在畿甸，沦于贼薮，神人望切，不忍弃去，一也。京城以南遗民日望王师，忽闻退去，无复固志，相率而归贼，二也。我国土境，虽尺寸不可容易弃之，三也。将士虽力弱，方欲倚杖天兵，共图进取，一闻撤退之令，必皆怨愤离散，四也。退一步而贼乘其后，则临津以北，亦不可保，五也。”提督闻之，默然而去。公令全罗道巡察使权栗、巡边使李薲据坡州山城，以遏贼冲；令防御使高彦伯･李时言、助防将郑希贤･朴名贤为左翼，遮蟹逾岭；义兵将朴惟仁、尹先正、李山辉为右翼，伏于昌、敬陵之间，出没剿击，使贼不得出城樵采。又令倡义使金千镒、京畿水使李𬞟、忠清水使丁杰等以舟师屯西江，以分贼势；令忠清巡察使许顼还本道把守；移文京畿以南各道官、义兵，令从左右要截贼路。又以书遗游击王必迪曰：“贼方据险，未易攻。大兵当进驻东坡、坡州，蹑其尾，选南兵一万，从江华出于汉南，乘贼不意，击破忠州以上诸屯。则尚州以下之贼疑天兵大至，必望风遁逃，京城之贼归路断绝，必向龙津以走。因以后军迫诸江津，可一举而歼矣。”必迪击节称奇，将克期举事。提督，北将也，忌南兵有功，抑之不许。有觇贼者来言：“贼欲得查摠兵、柳体察。”查以报公，欲与退屯。公答曰：“贼方疑大军驻近，岂敢轻动？必以虚言恐喝耳。我若一动，正堕计中，不如静以待之。”查喜曰：“极是。假令贼来，吾与公死生同之。岂敢独去？”分勇士来护累月。时贼据京城已二年，百姓不得耕种，饿死殆尽。京中馀民闻公驻东坡，扶携就哺者襁属于道。公令前郡守南宫悌为监赈官，多方救活。适湖南募粟数千石，船运而至。公一面驰启，即以付之，仍为经纪其事，所全活不可胜数。贼将等投书于舟师将金千镒，请和解而归，公以示查摠兵。提督得报，遣游击沈惟敬入贼中，约还王子、陪臣退釜山，然后许和，即领兵进开城。公呈文极言：“和好非计，不如击之。”提督批曰：“此先得我心之所同然。”然实无听用意。又遣游击陈弘谟入贼营。公时与都元帅金命元在坡州，弘谟至，令入参旗牌。公曰：“此是入倭营旗牌，不干我事。且有宋侍郞禁杀贼牌文，尤不可入参。”弘谟强之三四，公终不答，径还东坡。提督闻之，大怒曰：“旗牌乃皇命，何得不拜？我当行军法撤兵。”接伴使李德馨急报公曰：“朝日不可不来谢。”公不得已与命元偕往，诣门上谒，提督怒不见。公雨立门外，良久许入。公前谢曰：“小的虽愚劣，岂不知旗牌为可敬？但旗牌旁有牌文，不许我国人杀贼，私心切痛之，不敢参拜，罪无所逃。”提督色惭曰：“此言果是。此乃宋侍郞令，非我所知。”后数日，又遣游击戚金、钱世祯来说许和便，公执不可。世祯怒骂曰：“然则你国王何以弃城逃耶？”公徐曰：“迁国图存，亦一道也。”世祯等既去，公又贻书曰：“贼以甘言诱我，一投书于东莱，再投书于尚州，三投书于平壤。小邦势甚危迫，而终始不许者，不过为天下大义，宁死不辱耳。今宗庙灰烬，丘垄拔掘，一国臣民皆有父母之仇。与其忘仇释怨，与贼俱生，无宁击贼而死于老爷之法度乎？”四月贼退，提督入京城。公随入临于宗庙，起居于提督，且请急追贼。提督曰：“汉江无船，奈何？”先是，公已令李薲等乘贼退急收江面船舰，至是船已舣者八十舳矣。公以报，提督遣营将李如柏率万馀兵，至军半渡，托言疾作而还。盖提督本不欲追贼，但以谩辞应之而已。贼既退，屯据于莱、釜之间，营治窟穴，左右抢掠。天兵环四面，而不敢进，提督以下诸将次第卷还。公屡上状言：“此贼盘据腹内，而天兵又不可恃。宜及此时上下戮力，以为自彊之计。请急抄精兵，与贼惯战，心胆已坚者，分配猛将，另为抚恤，常加操练，以备不时调用。且贼之所恃以全胜者，惟鸟铳耳。我国亦日夜训炼，使军士无不学习，则贼之长技，我亦有之矣。”又言：“及此浙兵未还之前，大炮、狼筅、枪剑、器械，一一传习，以一教十，以十教百，以百教千，则数年之间，可得精卒数万，贼来可以待之矣。”公始入京，城民死者相枕藉，公竭力规画以赈之。至是择其丁壮者，送于浙江参将骆尚志，习火炮诸技。公以南边事急，舁疾下岭南。九月，被召还行在。十月，扈驾还都。时荆棘满城，百司依墙壁，重以饿馑，盗贼蜂起，京城孤危，人心不固。公请设训炼都监以重根本，上命公干其事。公发唐粟米一万石以募人，应之者云集，未几得健儿数千。教以鸟铳枪刃之技，立把摠哨官以领之，一如浙法，分番直宿，行幸则以此扈卫，人心稍安。寻拜领议政。天朝忧我国衰弱不振，论议甚多，给事中魏学曾上本请分割易置。事下兵部，尚书石星持不可。遣行人司宪奉敕宣谕，且令观我国事，敕旨甚严。有曰：“朝廷之待属国，恩义止此。自今王其还国而自治之。脱有他变，朕不能为王谋也。”上受敕还宫，即引见公谓曰：“久知有此，恨不早避。明日见诏使，当请禅位。与卿相见，只此一日，故虽夜深召之矣。”公曰：“天朝忧我国甚至，敕书之意，所以策励之耳。何遽出此言？”上曰：“以卿之才而遇予，故不得有所设施，可惜。”公曰：“臣忝居相位，使国事至此，罪当万死。何才可论？”上曰：“子思居卫而不能救其衰，孔明不能兴复汉室，不可以成败论人也。”赐酒令饮曰：“以此相诀耳。”公起拜曰：“明日之事，千万不可如此。敢以死请。”翌日，上与诏使相见，袖出一帖，极陈“病不任国事，欲传位世子，望赐主张”之意。诏使即于座上手书答之曰：“今此复国，虽藉天朝之力，亦王福隆焉未艾也。传位事，自有唐肃宗故事。王既有是心，当具本上请。宪，一行人也，何敢主张？”末言：“柳成龙忠诚孤硬，仁义笃信，天朝将吏无不喜，王得贤相也。”时城中无他将，独戚游击日夕在诏使所，甚亲密。是夜要公相见，屏左右以纸笔相问答，戚书六七条示公，其中一条云：“国王传位当早。”公愕然起立，不答他事，即书曰：“第三条所论，非陪臣所忍闻。老爷读书万卷，古今事变，何所不知？小邦势方危急，若又于君臣父子之间，处置失宜，是促其亡也。”戚曰：“是是。”即以其纸就烛焚之。明日，公率百官呈文于诏使，力陈“主上本无致寇之失，及变后，御倭措置之事甚详”，诏使信纳之。是夜，戚又要公语之曰：“诏使意已大回，无他虑矣。”自是诏使与上相接，礼貌益恭。及归，移咨申饬，又以箚付付公，有再造河山之语。始诏使未至，经略宋应昌以箚付授接伴使尹根寿，来付大臣。公曰：“经略若公言国事，当移咨主上。今无咨而独有箚付，其所言必非朝臣所处。”拒之不受。及诏使临到，公往迎于碧蹄。诏使谓公曰：“俺到京，当有新举措矣。”盖是时危迫之状，不容呼吸，而光海在储宫，颇有誉声，人不以易置为骇。公独正色其间，竭诚周旋，使辰居不动，邦命再巩。自后来观之，则当时传禅之得失利害，果为如何？而公之高见远识，能逆睹未然，默斡事机，真可谓功在社稷。而公未尝自言，世亦莫之知也。十二月，湖西贼宋儒真等啸聚传檄，劫掠而北。外寇未退，而内讧又作，京师震惊。公举止如平日，不动声色。上命公入宿禁中，公曰：“当此危疑之际，遽命大臣入卫，恐益骇众心。”上曰：“卿殊不自爱，独不念武元衡之事乎？”一夕寒甚，上遣内竖覵公，见其深夜明灯，端坐阅书，命煖酒赐之。贼既擒，治狱平反，逮捕者皆得释。累代以来，讯杖渐重，殆至人不能举。至是，公建请一遵《大明律》尺寸，以为定样。自是人无滥死者，至今赖之。甲午，上箚论时务，恳恳数千言，皆保固邦本，节用储粮，选兵教训之策。且请：“通计国内田结，量收米豆，输峙于京仓。凡各司贡物及方物进上，皆计物定价，令有司贸供，而取其馀以补军需。则兵食有赖，而外方出米不均及各司防纳刀蹬之弊，皆可祛矣。若军资不足，或别有调度之事，则贡物及方物，量宜裁减，而米豆之藏在仓中者，不烦换作，而取之无穷矣。”朝廷方讲究施行，中外皆以为便，而未久为浮议所沮，论者惜之。中朝以贼久不退，天下兵力不可穷，不如因贼请款而许之，使解兵。石尚书主其议，科官驳之。宋经略因此罢归，顾侍郞养谦来代之。四月，遣参将胡泽，以箚付谕本国大臣，责以句践屈己自强之事，且令为倭请封贡。廷议睢盱，久而莫能决。泽躁怒，督报甚急。公时病肺痿不能起有月矣，乃上箚言：“替倭请封一节，固不可从。亦当详具贼情，以听天朝处置。我国既无以自振，但欲倚赖大国以图兴复。而宋经略、李提督皆已罢去，顾侍郞才至，所言之事，又一向坚拒，任事之人怫然背坐，不肯同心，则我国之势无乃益暌孤乎？”上许之。泽求见奏草，必欲于末端明言请封事。公拒之不得，则但曰：“震之以威，以创其顽；縻之以计，以弭其祸。斯二者莫非古帝王御夷之大权，而同归于禁止凶暴。曲全生灵，因时审势，惟圣朝所择耳。”公笔也。泽嫌措语不快，以“款”字易“计”字而去。是时许款之议，制在天朝，我国受命之势，出不获已。而后日攻公者，乃以主和为目，其箕锦之已甚矣。公病笃，四上箚乞免，皆不允。六月，箚陈战守机宜十一条。七月，启请令兵曹专任炼兵。九月，启请：“广取人才，以为拨乱之用。以切于时用者，分为十条，令宰臣三司各举所知，勿拘贵贱，惟务实才。其有抱负而不见知者，令监･兵使、守令搜访启闻。如此而又有见遗者，许令自举。”冬，进军国机务一册，其目曰斥候，曰长短，曰束伍，曰约束，曰重壕，曰设栅，曰守滩，曰守城，曰迭射，曰统论形势也。乙未，上箚请措置沿江屯堡，又上箚陈防守事宜。湖南士人罗德润等上疏，请雪己丑冤死者。公因痛陈当初治狱滥及之由，且曰：“壬辰之初，涣发纶音，除法应缘坐外，悉令放释。其所以慰解人心，祈天永命，以立中兴之本者，可谓至矣。因此罪籍中生存者几尽蒙恩，而独已死之人，未得一时昭雪。其后崔永庆，则既命伸冤，又加赠爵，而郑介清、柳梦井、李黄锺诸人尚抱幽冤。今宜特允所诉，并许申雪。此外疏中未及举名者，亦依壬辰下教，令禁府详细开录，一体宥释。”上从之。九月，请解职归觐，不许。十月，受暇归省，至骊州被召还，拜京畿、黄海、平安、咸镜四道都体察使。移文谕四道监司，教练军兵。丙申，定炼兵规式，颁行四道。先是，天朝以李宗城、杨方亨为册封使出来，将即封平秀吉为日本国王，沈游击常往来倭营，弥缝其事。至是，册使将过海，游击移咨我国，令遣重臣，跟册使同渡，朝议不知所处。公启曰：“今此调信之回，形色可疑。如使秀吉欣迎天使，只要我使同行而已，则调信何以连日与其类密议，然后始见游击？游击亦何以称病闭门，不见天使，而但使下人传报耶？臣每疑此贼末稍必为难从之请，以起衅端，今之事势骎骎近之。恐其所要不止于通信，亦或欲为背约，而假此为辞。游击亦自知其事不了，计穷欲归咎于我，以为自免之地，皆不可知。今若直辞拒之，则正堕于作弄之中；若欲顺其所言，则又非人情义理之所可忍为，而遣使之后，贼之去留，又不可必。无已则当答之曰：‘敝邦与日本初无毫发怨隙，不意日本逆天悖理，无故兴兵，虔刘我生民，焚夷我庙社，拔掘我丘陵。敝邦之人无不沫血饮泣，以为：“有死而已，岂敢言和？”今天朝兼爱南北之民，劳勋戚大臣，涉不测之地，要以解棼息兵。大人当事衔命，教戒小邦，至以礼义当然见责，此亦实关于天朝大体。第以日本人所在反复，不可凭信。虽诏使以皇灵临之，尚未得其要领，机张、竹岛、安骨之倭屯结如旧。更亦何有于小邦，而以一使为重轻哉？若是则小邦徒益耻辱，为天下笑，而大人之终始担当者，亦归虚地。切望更查彼中情形，幷与册使商确，毋苟完目前，而为长远之图。’如此措辞以观其答，不可于一言之间轻为许与不许，使难收杀也。”上从之。游击督之不已。时黄慎以游击接伴使在釜山，遂遣慎行。四月，李宗城自倭营逃，都下恟惧，数日内去者太半，宰相台侍亦有潜出家属者。公曰：“上使出营之报才至，而副使尚在倭营，处置未有所闻也。假使贼兵果动，岂至于一二日之间径造都城？而人心先溃，略无徇国之意。此而不治，则虽有金城汤池、坚甲利兵，亦无可为矣。”遂启请：“朝臣之先出家属以为民望者，令法官觉察以闻，坊民出去者，令汉城府书姓名，以待后日处置。且以此张榜晓谕以镇之。”又启曰：“三军万姓之心胆，系于一人之进退。若以根本为不守之计，则枝叶何所庇覆？迁国图存之说，出于一时之仓卒，非可以为例也。”七月，湖西贼李梦鹤起兵，连陷二邑，进围洪州，为牧使洪可臣所擒献，士大夫有被逮者。公一以至公治之，无一人横罹，远近咸服。闰八月，上命大臣听政于东宫，谗言入也。公率百官争之累十日，上意愈牢。有谓公曰：“将顺莫无害否？”公曰：“何不思之甚耶？”伏阁月馀，始蒙允。九月，乞解职。上以手札谕之，有曰：“当今之时，卿不可一日离相位。非卿，孰能办济世之功，而拯此涂炭之民耶？”丁酉春，平行长使人密言于金应瑞曰：“清正与行长争功有隙，封事之不成，亦清正败之也。清正今自日本出来，若以舟师邀之海中，则可擒矣。”盖统制使李舜臣据闲山，屡破倭兵，行长患之，欲觇其虚实故也。舜臣疑其诈，而朝廷促之。忠清兵使元均忌舜臣功高，上疏以舜臣为逗挠。舜臣不得已进兵，则清正曾已回泊矣。上以舜臣失误军机，欲置之法而以均代之。公曰：“统制使非舜臣不可。今事急而易将，使闲山失守，则湖南不可保矣。”上怒，以备边司为依阿不直，皆惶惧不敢言。公以国事成败力争之，上不听，舜臣遂获罪。其后均果大败，而湖南瓦解，悉如公言。公引疾，凡四上箚四呈告，而不得请。公平生未尝以辞色徇人，人不敢干以私。至是当国日久，任怨不顾，不悦者甚众，谋所以倾陷之。八月，命公御贼于畿、湖之境，公承命即行，谮者谓搬家以行。一日下教曰：“闻大臣携家属自跳出城，而台谏无一言，大臣可谓有权矣。”大司宪李宪国历举公及他大臣家属所在以辨之，上意乃解，即召公还。公未及被命，亦上箚自劾。上下书温谕。时贼势甚急，城中涣散殆空。遂征公所管四道兵入卫，至者数万人，部伍齐整，号令明肃，无一人逃散。九月，上出巡江滩，所至劳问将士，即引见公谓曰：“军容如此，此卿之力也。”十一月，承命下岭南，措置粮饷，盖为经理杨镐将出师也。经理始至语人曰：“汝国事当使如柳某者辅之。”后有构于经理曰：“柳某短公，谓无济事才。”因多为诬捏，至贴谤书于经理馆门。一日经理与接伴使李德馨私语曰：“柳某得罪于邢军门，闻军门将至，逃避来此。运粮等事，可专委尹承勋也。”公因译官闻之，未敢信，以问德馨，则曰：“无是语矣。”是夕，都司白璜亦以经理意分付于南以恭，一如此语。公始知非误传，遂驰启言状，请镌削职名，不许。戊戌春，召还，累上箚辞职。上答曰：“当此艰危，大臣岂可辞退？虽有谤毁，尤当竭力国事，未宜轻自过虑。”九月，兵部主事丁应泰劾奏经理二十罪，上遣左议政李元翼赍奏伸理。应泰闻之大怒，幷劾本国为欺罔，且诬与倭通谋。上愤惋不视事，欲避位。公率百官争之，方议遣大臣辨诬。李尔瞻时为持平，首劾：“公不自请行，无大臣体国之义。”尹宖、柳㴋及无赖儒生洪奉先、崔喜男等承奸人指嗾，相继投疏，攻之不遗力，上不听。公累上箚自劾，不得请，即出城待命，又三上箚，不允。十月，递授府院君，言者论之不已。十一月，罢归。初，郑仁弘素仇公欲害之，大臣嫉公者遥相缔结。至是，仁弘客文弘道为正言，攘臂担当，极口诬诋，至以卢杞、秦桧儗之。十二月，削夺公官爵。己亥六月，命还职牒。三司又论之，上答曰：“论事过情，则非但其人不服，旁观者亦不服矣。以‘主和’二字为执言之地，至比柳成龙于秦桧。桧受虏人之旨，保全妻子，而潜来于宋，所以为金人谋，力主和议，杀岳飞等。今成龙亦有潜通阴谋之事乎？是说足以服人心而定国是乎？盖其心悯宗社之将亡，天朝既令许和，故权就其事。律之以直道，则予亦不敢不谓之误也，原其情，不过如此而已。嗟嗟！其时孰不靡然？到今争自脱然曰：‘余无是也。余无是也。’此皆右相之罪人也。且排众论、夜半遣使之说，尤不足道。其时广收廷议以定，其廷议在政院，可考也。”大哉王言！后之欲知公心事与构诬者之情状者，观于此，可见其槪矣。初台谏之以和议攻公也，右议政李恒福上疏言：“臣曾在南中，与李元翼语及时事，臣谓‘今日国势，如人气窒喉间，百脉将绝。必先急下此气，然后生道可议’，此言惟元翼闻之，他人不知。然臣何敢谓人不知而隐默自讳乎？今既以此罪成龙，则次第锄削，当及臣身矣。”上直之。故批中特举之，以愧三司，然竟从其议。庚子，撰李先生年谱。十一月，命给牒。十二月，因礼部知会，到城东郊，哭送懿仁王后丧于路左，即日南还。辛丑八月，丁贞敬忧。十二月，叙命下。壬寅，朝廷录廉谨，领议政李恒福首举公姓名，顾同僚曰：“此老不可以一善名，但欲洗郿坞之诬耳。”文弘道戊戌启辞语也。癸卯正月，命给食物。十月服阕，复府院君。甲辰三月，告身始到。公即上疏辞，仍乞致仕，不获命。七月，录扈圣勋，召命下。上疏辞召，且乞除名录券。九月，再召又辞。忠勋府送画师来请图像，公以方辞勋谢遣之。乙巳正月，以会盟祭礼成，下教书及银绢马匹，且令本道遣长吏致食物。三月，命给奉朝贺禄。公以无事而食不安，上疏恳辞，不许。

丁未二月，又有召命。时公久已病，辞不赴，遣内医赍药救之。病革，草遗疏，惓惓以“修德立政，公听并观，养民用贤，修军政，择良将”为言，遗戒勿厚葬，命病中所作诗曰《观化录》，命谢客曰：“欲安静以还造化耳。”五月丁卯夜，不待人扶掖，自起坐曰：“今日豁然，若无病时矣。”诵《洪范》终篇。戊辰平明，有大虎从篱外窥牛，奴仆辈大声叫呼。子袗恐公惊动，急出止之。公徐谓褍曰：“汝弟痴矣。欲人见虎不惊，得乎？”促内医入，握手与诀曰：“远来治病，天恩罔极。几日可达京城耶？”命侍者整席于堂中，北向正坐，恬然而逝。讣闻，上震悼辍朝，吊赙如仪。远近闻者莫不伤嗟痛惜，京中士大夫相率为位于公之旧第遗墟，而哭之甚哀。市民等奔走聚哭，罢市四日，争致赙布曰：“微公，吾属已无类矣。”七月，葬于丰山县东寿洞里午向之原，会者四百馀人。甲寅夏，士子等立庙于屏山书院，俎豆之。后祔享于庐江李先生庙。

公天性甚高，颖悟绝人。自少为学，以精思实践为主。其言曰：“圣贤之学，以思为本。非思则口耳耳。虽日诵五车，何益？”又曰：“古人之所谓知者，真知也。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世之掇拾于言语文字之末，论性论理，自以为知，而略无干涉于身心者，皆孔子所谓德之弃也。以此为知，奚啻千里？”又曰：“学问思辨，省察克治，固是急务。若于心地上，无培养涵蓄之力，则亦何所凭据耶？”又曰：“《中庸》言‘尊德性而道问学’，不曰‘道问学而尊德性’，其所争先后几何？毕竟向望归宿处，不可不思也。”其所见之超诣笃实如此，故不知者或疑其近禅，而实伊、洛之旨诀也。平居，壮敬自持，终日俨然，虽家人子弟，未尝见其有欹侧懈弛之容。及其待人接物，则盎然如春和袭人，而鄙倍之言不出于口，惰慢之气不设于身。故人之见之者自然有肃敬之心，盖所谓役身于礼以终其身。而惟在贞敬傍，则谐笑嬉戏，无不为之，以求其欢悦。孝友出天，与兄牧使公怡愉奉养，极其诚爱。常曰：“人子一日忘亲，非孝也。”观察公病脑疽，常吮出脓血。及丧，水浆不入口三日，不脱衰绖以终三年。贞敬之丧，年已六十，而哀毁尽礼，一如前丧。公自为秀才时，已以远大自期，虽俯就科第，而富贵利达，视之泊如。常留意于经济之业，礼乐教化之外，如治兵理财等事，靡不讲究纤悉，才足以应务，学足以致用。而尤以格君心为致治之本，每进对之际，精白一心，积其诚意，开陈义理，委曲恳恻。宣庙甚重之，屡有望之起敬之叹。明良相遇，叔世之所罕睹，而朝论角立，毁誉相轧，不得有所猷为。逮其遭罹丧乱，受任于倾覆之际，则其所以焦心竭虑，懃恳于章箚之间、施措之际，以图兴复者，比之于兴元之陆贽，亦不多让，而奔走内外，备尝艰险，则有过之焉。盖在中兴诸臣中劳绩最著。庚戌夏，大臣议以公配享宣祖庙庭，昏朝以契遇未终不许，物议以为欠典。公于书无所不读，读亦不过数遍而终身不忘，学者以疑义质问，则辄应口成诵以剖析之。然性喜简静，又谦不以师道自居，未尝为聚徒教授之事，而后学皆师宗之。所居山水绝胜，屋西有苍壁临江，直立千仞，因自号曰西厓。每归休，燕坐一室，沈潜义理，其自得之趣，盖有人不得而窥者。常以眷渥过隆、仕宦夺志为平生恨，名其堂曰远志，以见其微意。及其晩岁罢归，婆娑初服，则所造益深而乐益真矣。为文章，只取理达，不为雕刻。信笔写出，如不经意，而明白典雅，自然人不可及。尤长于辞命，有可以解纷释难，盖心平气和，有得于诗教故也。平生诗文失于兵火，今有文集十卷，《慎终录》、《永慕录》、《惩毖录》等书藏于家。

公配李氏，宗姓县监坰之女，封贞夫人，后赠贞敬。有男四：袆，甚秀而夭；袽，长水道察访，亦蚤殁；褍，世子翊卫司洗马；袗，刑曹正郞。女二：察访李文英、县监赵稷其婿也。侧室男二：初，襜。女一，边应篁。内外孙男女又若干人。

经世自弱冠，供洒扫于门屏，蒙诱掖甚至，盖古人所谓有罔极之恩者。正郞属以家传，使最其迹，以告于太史氏。义不敢以不逮辞，遂录其大者如右，以备采择，微言细行皆不载。

金应南墓志

金宇颙

中流而失舟楫，中道而殒骅骝，惊涛未息，险途难尽，可不为大哀耶？故左议政金公之亡是已。公讳应南，字重叔，号斗岩，原州人，新罗敬顺王之裔。在高丽，有曰巨公，吏部尚书；允侃，侍中；时宝，代言；良信，政堂文学；资，赞成事；义，宣州守；瑨，兵部尚书；晐，吏部尚书；得两，汉城左尹；乙辛，工部尚书；连宗，赠参议、行直长；彭寿，赠参判、行通政。末孙，赠判书、行兵使，寔公之曾大父也；大父曰安祐，赠左赞成；考曰珩，赠领议政，三代皆以公秩追崇。领议政娶善山金氏，赠参判德𥙿之女，以嘉靖丙午三月二十八日，生于熏陶坊之苎洞。

生而岐嶷。三岁，能读书。八岁，诵诗书，通大义。年十四，丧所恃，念家计清贫，须立扬奉亲，攻苦为文，日就月将。丁卯，中司马试。戊辰，捷龙榜，选补承文院正字。辛未，丁内忧。先大夫寝疾关西，公侍汤药，衣不解带，虮虱落地，刲股以进，祷天号泣，定州人至今称之，有流涕者。庐墓三年，一不践中门之内。癸酉服阕，荐翰林，以终制未久，不就试才。甲戌，拜弘文馆正字。乙亥，升博士、修撰。丙子，授司谏院正言，移兵曹佐郞，转献纳。丁丑，复拜修撰，升校理，授司宪府持平。己卯，拜吏曹佐郞、知制教，赐暇读书。庚辰，授司宪府掌令。辛巳，拜兵曹正郞，复入铨曹为正郞，移弘文馆应教。壬午，升典翰、直提学，移执义，递授司饔院正，升通政大夫、承政院同副承旨。癸未，东西祸作，士类尽斥，三司为之一空。公亦在指斥中，特除济州牧。公闻命即陛辞，引对赐虎皮、胡椒、貂皮、耳掩，慰谕而遣之。公感泣而出，渡海赴官，适值饥馑，道殣相望。公请粟以赈，再活一道之民，兴学校，劝孝悌，变犷俗，知礼义，民至今称慕，立碑以颂之。乙酉召还，拜右承旨，升嘉善大夫、司宪府大司宪。丙戌，拜都承旨，移司谏院大司谏，迁成均馆大司成，复拜大司宪。戊子，拜吏曹参判，移刑曹参判。己丑，前修撰郑汝立以谋叛诛，一时士大夫坐交游被祸者，无虑百馀人，公独以谨慎免。庚寅，出补安边府使，俄遭台劾罢官，莅职仅一月，而阁境感德，如失父母。其冬叙用。辛卯，以圣节使赴京，时倭酋秀吉弑其君自立，志欲无厌，有射天之谋，胁令我国遣通信使。朝廷不得已遣之，犹未敢奏闻天朝。公临行上疏曰：“日本与安南、琉球接境，且近福建，商舶络绎。我国通信，宁有不知之理？中朝若问此事，臣将何辞以对？”上意亦以为然，命议大臣具由奏闻。初，上国闻我国通日本，果大疑。许阁老国曰：“朝鲜礼义之邦，必无欺隐。圣节使不久当至，可问以验之。”公行适及其际，礼部招问。公奏对详明，又移咨于许公。许公见其帖曰：“文词甚美，字法亦佳，必文章宰相来也。”由是天朝释疑，遂下褒嘉之诏。使还，上喜甚，特加资宪，手持金带赐之，授汉城府判尹。壬辰，倭贼陷京城，大驾西幸。公以兵曹判书从，忠勤备至。癸巳，拜议政府左参赞、礼曹判书、副提学、大司宪。冬，拜吏曹判书，扈驾还都。经乱之馀，朝廷草创，奸党尚炽，公议不行。公沈机不露，确志靡挠，收合士类，转移世道，重恢之后，稍有阳复之望，皆公之力也。胡泽之来，始倡羁縻之说。公独执不可，上箚以排之。甲午夏，升崇政大夫、议政府右赞成、行吏曹判书。其冬卜相，拜大匡辅国崇禄大夫、议政府右议政、兼领经筵･监春秋馆事。乙未，升左议政、兼世子傅。和事不成，倭贼再渡海，迫令王子、大臣入质。朝议依违，公建白遣郑期远等请兵于天朝以御贼。湖西人宋儒真叛诛，辞连者多冤枉，公白上释任琦等。丙申，李梦鹤又叛，就捕连建，平民尤众。公为推官，按核详明，申释湖西二百馀人、湖南三十馀人，两湖人心赖以稍定。丁酉，舟师败衄，倭贼蹂躏两湖，遂迫京城。天兵单弱，大小业业，萧按察应宫挟沈惟敬来，欲遣诣贼营议缓兵。时皇朝以沈与贼通，方议其罪，杨经理、麻提督皆以为不可遣。柳相以为：“贼兵已迫，事无可为。”欲奏请遣沈以冀万一之幸。公毅然上箚争之，以为：“沈不可遣。若听按察之言，轻自上本，深恐他日得罪于天下之公议。”上从公言。俄而贼退。

是年九月，公以延慰经理，往还松京，感风寒失音，以国事方殷，不敢告病。十月，以按抚使往岭南，行至丰基，证势猝剧，舆疾还京。经年床席，药饵无效。戊戌十月二十四日，捐馆舍，享年五十三。讣闻，上震悼，方与唐官相对，命去肉膳，辍朝三日，赠赙有加，公卿士庶莫不嗟惜。家无甔石，敛乏衣服，经理初丧，皆赖亲旧。且无以掩土，朝廷恻然，启达天听，题给墓军葬需，乱离以来未曾有也。

公德厚而量宏，外柔而内刚，勇于为义，淡于财利。其在家则孝于父母，友于兄弟。分财之际，奴婢自择老羸，尽以壮实与其弟起南曰：“汝计活甚艰，宜赖以资生。”其在朝也，律身方严，论议持正，而不自表见其所长，谟谋帷幄，密勿忠益，盖有人不及知者。当官处事，一以至公，好善嫉恶，出于天性。然每戒子弟曰：“好善加一倍，恶恶减一倍。”与人言，寻常是非，则或有放过，至于临大事决大疑，确然不动，直行己志。立朝三十馀年，未尝营一田宅，每曰：“受禄而食之，赁屋而居之，不劳心力而安享本分，莫如我也。”不衣锦，不重肉，酒量虽大饮，不过度。不喜丝竹宴乐，凡奢丽之物，一不近之。清白一节，求之古人，罕有其俦。避权势如避水火，身在清要，戒惧不弛，恒杜门谢客，车马绝稀。及为宰相，年少后进，非公事，亦不往来。掌铨衡时，除拟精当，人不敢干以私。甄拔人才，如恐不及，如其贤也，虽寒门必取，亦不以贵势为嫌而不用。尤谨于守令之选，惟以公道，不容私情。有一人以忠孝大节闻于世，即公父执也，公敬事之如事父兄。以其人之短于吏才也，每来求县，一不注拟，后于经筵陈达其人节行。上嘉之，命陞堂上。公拜相于国事板荡之后，忧时发愤，寝食俱忘。常以为：“恢复之要，不在于炼卒筑城，而惟在于收合人心。所以收合人心，则在于伸雪己丑冤枉。”尝于榻前论李泼无辜曰：“臣岂敢为死官，欺罔君父乎？”追赠崔处士永庆时，朝议欲以堂下官赠之，公曰：“不足以表其风节。”乃赠大司宪。于是士论定，而权奸构捏之罪，无所逃矣。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宁为请兵而亡，不肯媚贼而生。此公所以不主和议，而告急于天朝者也。天兵东征，虽不能一举扫荡，而人知讨贼之义，不屈膝于贼庭者，又安知非公之功耶？时势艰危，南北之论又起，公慨然曰：“今日正宜同心拯救，而惹起争端可乎？傥有攻击始祸者，当为小人。”公之为相，适当此时，无偏无党，屹然持正，不动声色，而镇压之功多矣。天不假寿，岂非关国家之成败，系士林之安危乎？呜呼痛哉！金虏方张而天夺紫岩，牛、李酿祸而不遗晋公，内外之患交迫于前，不知天意果何如也。公之云亡，岂但邦国殄瘁而已哉？

公乐善取友，不遗葑菲。宇颙狷狭迂滞，不适世用，而公图济时事，竭诚周旋，虽其好尚不同，而特以公义相取，常切磋论议，如州平、孝直之于孔明。故公之亡，宇颙以诗哭之，有平生法孝直之句云。明年己亥二月十一日，葬于阳川南山里斗洞丑坐未向之原，从先兆也。夫人韩山李氏，赠领议政之蕃之女，克配君子，贤有行。先公之十七年而殁，至是迁墓同茔而窆。公有一子命龙，东宫洗马。侧室有一子二女，皆幼。洗马以宇颙于公有知心之分，泣血而属之，使志其墓。义不敢辞，谨叙其颠末，以俟铭彝鼎者考择焉。

郑琢墓志铭

郑蕴

惟议政府左议政、西原府院君致仕贞简郑公既殁之三十有一年，嗣孙前参奉时亨以公之行、谥二状，造余于京师，仍有请曰：“吾先祖德业功行宜有述，而吾先君兄弟皆早世，圹志至今无辞以刻。愿吾丈之无辞焉。”呜呼！公之名在人耳目八十馀年。蕴虽未尝及公门，生平慕之，常切峤岳之仰，则参奉之请，乌可辞旃？

惟公讳琢，字子精，药圃其号也。曾祖讳元老，县监；祖讳侨，生员；考讳以忠，连世晦迹不显。后以公贵追赠：县监，吏曹判书；生员，议政府左赞成；皇考，纯忠补祚功臣、大匡辅国崇禄大夫、议政府领议政、兼领经筵弘文馆艺文馆春秋馆观象监事･世子师･清城府院君。夫人韩氏，赠贞敬夫人。

公生于嘉靖丙戌十月戊午。九岁丧母夫人，二十一岁而孤，犹能自立，崭然为大儒。壬子，中司马。戊午，登文科。初入校书馆，人皆以为屈，而公略不介意，勤供职，物议优之。迁典籍，拜司谏院正言，首劾尹元衡等专权误国之罪，謇然有古直臣风。选入玉堂为修撰，历礼･兵曹正郞、司宪府持平，至执义、弘文馆校理、吏曹正･佐郞、议政府舍人。万历二年，以副应教昇为同副承旨，转都承旨。五年，由礼曹参议，出按关东节。七年春，复为都承旨。八年，升嘉善。九年，拜吏曹参判。十年，升资宪，为汉城判尹。历礼、兵、刑三曹判书，居冢宰者三，长宪府者八。庚寅，朝京师，时处士崔永庆罹谗锋，冤死狱中。公既还，言者构公，谓尝官其弟馀庆，坐落职。冬，始叙判礼部，转左、右议政赞成。壬辰，海寇卒发，直向京城。宣祖大王苍黄西幸，公以内医提调扈驾，至平壤。贼锋已逼，朝议以铁瓮为归。公以为“京城既不守，所恃者𬇙江天堑，而又弃入深僻，非计也。中路脱有溃散之患，悔之无及”，涕泣争不得。既至宁边，吏民果先溃，无可为者。于是分朝之议决矣，公以贰师从分朝，急趋伊川，路梗不克达，转向义州。一行危惧，多变服顾望，公笑曰：“天若祚我东，必无此事。设有不幸，岂以私智免？”其临乱无苟免之意，毅然不可挠。当向宁边时，同行诸宰犹不忘旧时习，议论多不惬。公以为：“天下之义理无穷，故人之所见，容或不同。当此国事危急之日，要当协心殚虑，共济时艰，何不协之为？”于是作《异同辨》，以示沈忠谦。癸巳正月，会大朝于定州。公受两朝命，犒慰天将李如松、宋应昌及大小将官，奔走无暇日。俄受命护卫分朝，南下追及于湖右，往来两湖间，剖锁扩赈门，以活饥民。未几陪分朝还京。于时三京已复，而贼犹据海隅。庙议出下策，欲与为和。公大以为不可曰：“倭奴诈谲，固不可信。彼若卷甲出境而云尔，则犹之可，今乃拥兵压境，若威胁㥘盟然，其能成乎？彼若加我以无礼，责我以不可从，则何以应之？”因力陈恢复有五兆，不可许和，具箚将上。幸以上意不为和议所动，故议不行，公亦寝其箚。初，上命诸宰各举所知，公荐郭再祐、李舜臣、金德龄等才可将。至是，再祐、舜臣捍御一方，立伟功，皆为钜人名将。而德龄以勇力闻，贼甚畏之，使之不死，则其功名岂居二人之下哉？则公之鉴识之明，于是乎不可及。当德龄被刑时，公极言“临敌杀名将以自弱，甚无谓”，上亟命赦之。其后竟不免，贼果酌酒相贺云。惜乎！公言之终不见用也。乙未正月，入侍朝讲，因言己丑冤狱，语及卢守慎等事。此亦人所难言者，而公之言为后日昭雪之根柢矣。于是上知公果可大用，晋拜右议政。公之初隶艺阁也，时人为之语曰：“政丞归校书馆。”至是，其言果验。则公之公辅之望，已定于释褐之初矣。公出谢未久，适有黄廷彧狱事，两司论委官傅宽之过。公即委官也，上章固辞，递授知中枢。丙申，上将拜陵，已卜日，雷震阙门，陪香人马俱毙。公箚陈“谴告非常，宜谨天戒，亟寝非时之举”，于是上可其奏，停之。丁酉春，贼将清正复动兵，连陷两湖州郡，所向无前。公再箚“请行边，宣布德音，振作士气，庶几万一报效”，辞意感激，有足动人。朝廷闷其老，不许。己亥，上命录临乱遗君辈姓名，榜示朝堂，公以为：“此辈固可罪，但抄启之日，闻见或不能无失，间有枉被者。当此大霈，涤瑕迨尽，而此辈独废锢终身，恐非与物同庆之意。”上以为然，竟释之。公年过大闲，早有悬车之意，而时事未定，不敢请去。至是年秋，以展扫先茔，受暇南归，终老计也。庚子，升拜左议政，控辞不赴召。上知公志不可夺，勉从之，仍命遣长吏存问，加赐食物。癸卯，又乞致仕，时公年七十有八矣。上不得已许之，遣史官宣谕，极褒嘉之。其冬，策扈从功，赐忠勤贞亮号，封为西原府院君。仍命本道给奉朝贺禄，公上章极陈难受之义，上优旨不许。乙巳九月十九日，以疾终于家，春秋八十。讣闻，上震悼，不能临朝者三日。两朝俱遣官吊祭，恩数备至。明年二月庚申，以礼葬于醴泉之南位罗谷艮坐坤向之原。

惟公禀质清明，乐易多恕，人未尝见其麤厉猛起之发，物未尝被其凌驾侮慢之色。亭亭若野鹤之出群，温温如美玉之含辉，和而不流，直而不激。事其上，以不欺为忠；推于人，以行己取信。立朝五十年，鲜有蹉踬，人无贤不肖，皆爱之敬之。李议政浚庆善知人，一见公，深器之曰：“貌类雌龙，他日必大贵。”在京师，有相者见之曰：“君真仁人，当济万命。”盖其和顺积于中，故英华之发于外者，有不可掩也如此。师事退溪、南冥两先生，多有熏陶之益。于是知有为己之学，而加践实之功，不以口耳为事。于经史，无不贯通，而尤好《庸》、《学》，至老犹默诵不辍。笃信《小学》书，常举许鲁斋“敬之如神明，尊之如父母”之语曰：“学者苟如此，何患不至圣贤？”欲抄群书，为《小学衍义》，以广《立教》、《明伦》、《敬身》之义，而不果成。至于天文、地理、象数、兵家之流，无不旁通涉猎，得其归趣，以为“士不知兵，不足以当大任”，故于八阵六花等法，尤加意焉。平居未明而起，整衣冠端坐，终日无惰容。待人一以诚，无矫饰，临事谨重，不辄发，发亦不可挠夺矣。盖公不但天资近道，自然暗合，其得于师友渊源之学，为不可诬矣。是以其事君无疑行，临乱不选事，夷险一节，可质神明。其论国家事务，持大体，虑久远，不求近功小利。如“私贱不可投属”、“功卷不可募粟”等语，皆其在士大夫间者，论人罪恶，必于死中求生道，务以忠厚为心。至于晩节，又能举身而退，婆娑丘壑，若无意于世事者，而至闻朝廷得失，忧喜若在位任其责者。尝谓家人曰：“衔恩莫报，死不瞑目。”若公者，可谓以身徇国，死生以之者非欤？呜呼！我国名公贤相崇功伟业之表表可称者，不无其人。而至论其渊源之正、儒术之醇，如公者几何人哉？不戒履满，黾勉当事，必待颠踬而后退者，比比有之。若公之随时行止，终保令名者，盖无闻焉。以余观公，岂非今之全德元老乎？

公娶巨济潘氏贞敬夫人，生三男一女：长允著，早殁；次允伟，主簿；次允穆，察访。女适德源都正枢。允著有一男一女，皆夭。允伟生一男三女：男曰某。女适某某。允穆有一男三女：男曰某。女适某某。都正有一男四女：男失于乱离中。其婿曰郡守许廷式、佥知黄汝一、士人权采其姓名也。

谨按郑氏之先，出自西原，远有代序，世多闻人。有讳𫖮，仕丽朝，分台西京，斫平反侧子崔光秀，竟以义死于毕玄甫之难。其后章敬公瑎愤宋邦英擅废置之权，遇诸道，捽其喝道者，时人伟之。清河君㥽当沈王时不渝节，忠肃复位，乃老。有二子：曰䫨，雪轩；曰誧，雪谷，俱以文雅直道不容于时。雪轩始葬安东地，子孙仍为岭南人。

噫！源远而流必长，根深而叶必茂。郑氏之世，有积德如此，而自公高曾以下皆不食其报，委祉于公身。则宜其名显当时，功光后裔，屹然为邦家柱石，而乡士俎豆之，太常褒谥之，以为东国之耿光也。是以不宜无铭。铭曰：

允矣贞简，金玉其相。抟风初载，飞不高飏。有宝在中，辉光自昶。奋躬言责，权幸气丧。名望两朝，践历日峻。于岁龙蛇，天步西窘。公从于乱，始终一节。事不辞难，行不避臲。临危经画，辞气俱烈。虽有从违，后必符合。王嘉乃忠，命之爰立。公益挺然，死生以之。国有谋议，公为蓍龟。朝分门户，公作砥柱。心存公正，务去偏私。履满之戒，公所夙知。今时则可，其肯徐迟？公拜稽首，归省松楸。王曰异哉！遄返无遛。亦既释负，快若鸿冥。跻于左揆，又策勋名。公拜露章，乞还职事。屡趣入朝，坚卧不起。小车来往，某水某丘。绿野风趣，三阅春秋。凡代大家，保终为难。孰如公老，令名犹完？位崇而圮，宠极则危。孰如公退，眷遇不衰？惟古有勋，载之旗常。今亦镌铭，玄宅之藏。

尹承勋碑铭

李恒福

若稽我昭敬王末年，相永庆阴持斗柄，窃运寒暑，妄以凶肚默测天心，乃欲以癸巳复复之业议上尊号，规中上意。朝廷士大夫烛照其奸状，无不喙唾而舌结，目已睽睽矣。时有首相尹公驳言不可曰：“深仇未复，正君臣薪胆之日，不宜有此。”永庆讽御史劾之，家居七年而卒。时余受命，有成陵之役。讣至，除徒数千曁吏胥数十辈执用而相嗟于道曰：“哲人萎矣。”余闻即心语曰：“德施之报，若是远哉！”及卒事还朝，其女婿李内翰敬舆以家状来，致其胤子修撰珙之言曰：“先人尝有言于家曰：‘吾深慕鳌老之为人，愿与从游而不可得。及同在备局，又与之同昇，然后契分深而宿愿谐矣。’今不幸先亡，葬有日矣。羊豕无系，无以诏诸后。请子图之。”

按状，公讳承勋，字子述，自号晴峰，善山海平人也。初有讳君正，事高丽，卒官尚书左仆射。入国朝，有知政府事、宝文阁提学者曰思修。三世而至讳萱，军器佥正、赠领议政。生讳殷弼，吏曹参判、赠左赞成。生讳弘彦，司宪府监察、赠领议政，以某官某之女为配，以嘉靖己酉生公。

癸酉，升上庠。因以明经及第，选入槐院。丙子，丁内艰。己卯，入翰苑。庚辰，为礼曹佐郞。辛巳，为正言，言事忤旨，出补新昌县监。癸未，为黄海都事。甲申，丁外艰。是后，三入谏院为正言、献纳，四入宪府为持平、掌令，一为江陵府使，于玉堂则自修撰至校理、应教，又为议政府舍人。壬辰之乱，宣庙西迁。公之子珙携家在杨州，公诀去不顾。珙牵衣哭不释，公厉声曰：“我平生教汝忠孝，今乃有是言耶？”遂从幸，有功增秩，为大司成，出谕两湖。九月入朝，以刑曹参议、兼西路调度使。癸巳，李提督如松克平壤，公在军管粮，大兵留屯，鍧鍧殷殷，一日之饷，斛以数千计，而公私仓廪举为灰烬。公与手下僚属依墙壁间，编苇自蔽，昼则对簿散粮，夜则执筹算会，竭力周旋，军兴不乏。入拜同副承旨，升右副承旨，俄出为忠清道观察使。时稷山有宋儒真者，啸聚徒众，传檄列邑，一道骚然。人或劝公征兵，公笑曰：“鼠辈不久自当败缚，何至以兵自卫？”指授僚佐，捕送京师，馀皆不问。巡边使李镒、节度使边良杰皆以为治逆不宜太缓，公曰：“良民迫于饥寒，岂可本心？宁伏纵出之诛，岂忍知而尽歼？”诸囚出狱，皆感泣而归。政成，秩登嘉善。时湖西新刳于兵，继有逆难，上特满再瓜以镇之。入为户曹参判，寻移副提学、大司谏。丁酉，以谢恩使朝京，还拜大司宪。未几，为四道总督使，以济天兵粮馈有功，特陞资宪，为庆尚道观察使。疾作，上遣医赐药，命递入朝，旋为吏曹判书。己亥，为户曹判书。二月，再都宪府，又判吏曹。四月，为咸镜道观察使，行过铁原，谓府使尹昉曰：“近观时事，某与某终必角立，前头当有一场大闹。”明年果验，昉服其明见。到官，首缮学校，设志道、求仁、博学、养蒙等斋，择聪明俊秀者，以次升补，文教大兴。胡酋老土岁为边患，公请兴师问罪，以伸国威，条陈十五事。议者以为：“脱致蹉跌，国随而亡，不可轻举。”公又请讨益力，朝廷知不可夺，许之。以是年四月发兵，使节度使李守一将中军，分兵为两翼，三路以进，燔其贼寨，自鱼游涧至丰山堡三百馀里，种落荡然，馀贼遁逃，皆愿纳降。事闻，上嘉之，特陞正宪。辛丑，入判兵曹。时大小差除，不由关节，则出苞苴。自公秉政，先试才艺，次观言貌，疏其高下，次第注拟，间有从他迳钻刺者，即削名不举，时称政清。五月卜相，上以公性简有才，尽心国事，特授之。制出，朝野拭目。壬寅，忌于永庆，乞解。癸卯，再入为左议政。

甲辰，升领议政，再遭永庆而为所𬺈龁，遂以是终，是岁辛亥六月也，得年六十三。葬在杨州洪福山。公之配曰广兴仓守成好问女也。生二男二女：长即修撰；次璛，武科，通政大夫、龙川郡守。女即内翰，次生员许国。侧室子曰珩。修撰一男曰昌寿，女适士人郑复吉。馀一女及龙川之女皆幼。

公明亮简默，遇事刚果，屡挤于人，几至危殆，不少挠。尤长于政事，尝试外藩，牒诉委积，老吏眩霿，公辄霆击斧断，涣若不思，怡然静坐而已。治新昌、江陵，而二邑之人至镌石载烈。尝言：“品官吏胥均为吾民，焉有厚薄？凡为吏，或厚于彼薄于此者，非真治也。”故所至一视，吏民歌舞之。判户曹，以病请告。时有天兵之虞，都民尝德公参判时政，伺上出幸，拥驾讙诉，乞留以活民。与寡妹同居，衣食必后于妹，或有疾，亲为之汤药，抚甥侄如己出，助资婚丧，必竭情而诚若。立朝四十年，未尝以私怨挤人，亦未尝以私恩引人。余奉状卒业，因记余在己亥年间，独在内阁，将议荐铨长，时有操柄大臣阴欲自效于公，使客托公于余。及政出，又使其客致款于公曰：“微某之言，李相几失公矣，今日之事皆某之力。”公正色曰：“仆平生之志，仕不因人。”客色沮。初公辞官在乡，时人贻书起之，有云：“安石不出，当如苍生何？”至言：“望公若泰山、北斗。”其期待之切如此。及入政席，进退一循于正，不阿时好，同席怫然。政毕，公顾吏问北伯瓜限曰：“我欲代之。”居数月，果得北关。秩满，北人竖石以颂之。及卒，一府老幼会哭于碑下，至收致四布，操文遣祭。其为右相，余以首揆不良于时，几陷不测。一日上于经筵问：“近日李某何久引疾？”公言：“李某何可遽出？前日吏判有缺，时论方属柳永庆，李某知而不荐。又承加荐之命，犹力持不荐。以此积谤如山。”因极言引重，语多触忌。及退，宪府劾以阿私所好，沮抑清议，使一时清流不得见容于世。居三日，有一正言欲以阿附所好狙击重臣，继论同列持不可，两司争论，各自引避。于是玉堂论议不一，或既会而罢，或命召不来，三日不决。修撰金大来独箚攻公不已，公因上章乞免，事载之史。盖公之所能者椒桂，其所不能者脂韦，屈于当世而伸于后世，后之君子其必有以辨之矣。余敢多言哉？铭曰：

寔维公之强哉矫！愈琢磨而愈光。他山山石以为攻，其斯以为公乎。

韩应寅碑铭

金瑬

恭惟我宣祖大王即位之十一年岁丁丑，亲举玉趾，谒先圣庙，试多士于明伦之庭中。选者十五人，余先府君居其首，清平韩相公亦在选最，相得驩甚，及贵不替，故余藐小子仍得私于相公。相公卒廿年所，而其胤判书公以故相月沙公状来曰：“所辱与吾先子友，亡若子先人，子又习于吾先子，吾又与子游。能道吾先子始终，非吾子而谁？敢以是累吾子。”瑬屡辞曰：“先相公勋名德烈靡不闻，世亦多及相公者。图不朽者，宜于其人。吾亡以不朽为先相公藉也。”既不获辞。

则谨按，公讳应寅，字春卿，清州人。有讳兰者，佐丽祖统合三韩，策元功，阶为三重大匡，爵为太尉，其鼻祖也。十世祖渥，右政丞、上党府院君，谥思肃。渥生方信，佥议赞成事、西原君。方信生宁，神虎卫录事、赠兵曹判书。宁生永矴，知淳昌郡事、赠领议政･清城府院君。永矴生确，入国朝为左议政，策佐翼靖难功，封西原府院君，配享惠庄大王，谥襄节。毓庆种德，诞生昭惠王后，于公六代祖也。五代祖致仁，判敦宁、西城君，谥恭安。四代祖健，吏曹参判。公曾祖考、祖考、考三世，以公贵赠：副护军世佐，吏曹判书；副护军侑，左赞成；副司直敬男，领议政。议政公有淑配曰金夫人，县监万镒之女，直提学千龄之孙，寔生公。

公生而颖秀。四岁知文字，七八岁已能如成人，十五读经史殆遍。弱冠游太学，应课试屡诎人，所制作一出，人人辄成诵，名声大振，一时多士虽故以才自负者，不敢与公齿。时大司成洪天民素称有人伦鉴，甚重公，目之曰：“此子真公辅器，独文乎哉？”丙子，俱中生员、进士。明年，阐大科，入槐院选也。俄而用荐，拜承政院注书，筵中注记，人病难者，公笔随声应，纤悉不遗。上命进草册，亲阅而嘉赏之，世称其能。仕满，升司宪府监察，由刑曹佐郞，为麟蹄县监。是时士论分岐，互相消长，公之屡踬于外，凡以此也。癸未，入为礼･兵曹佐郞、司宪府持平、司谏院正言。甲申，朝廷以宗系受诬，历累圣未白，奏请使臣，宜极择。于是以黄廷彧为使，以公充书状官。至京师，应对周旋，公实居多，获蒙准可，降敕勤谕，快许昭雪。及还，宣祖大王大悦，御制四韵诗以劳之，命近臣赓和之，告庙社，颁庆中外，锡赉有加。乙酉，以敬差官审灾伤于黄海道。是年，丁议政公丧，丧葬祀事，一遵礼制。制除，为成均直讲。戊子，出守信川，政令宽平，吏怀民安。己丑，郑汝立谋大逆，阴结海西诸贼，将聚兵九月山，约日犯阙，其党赵球惧事泄上变。公与安岳守李轴、载宁守朴忠侃会议，具以状驰启，命逮捕诸贼。汝立及其子徒党亡走，入镇安之竹岛，操兵自卫。官军迫之，汝立遂自刃，取其尸戮于肆，诸贼俱伏诛。馀党之匿于海西者，公又逐捕械送，正刑狱完，超授户曹参议，俄迁承旨。庚寅，叙前后功，置光国二等、平难一等，晋阶资宪。仍授都承旨，盖宣庙雅才公，不欲离近密也。辛卯春，拜礼曹判书。时日本酋平秀吉遣玄苏、平义智致书于我，辞极悖慢，声言假途入犯天朝。宣庙召诸臣杂议奏闻当否，议多不一。宣庙用大司宪尹斗寿议，以公为陈奏使，据实具奏，天朝已先入琉球言，方疑我。及见奏本，皇帝御皇极殿，引公等立之殿陛之下，天语丁宁，反复敦谕，厚其赏赉，降敕奖励。壬辰四月，贼兵渡海，荡覆我城邑，蹂躏我湖、岭，凶锋直指京辅。宣庙为宗社大计，决策西幸。公还到义州，闻变雪涕，兼程复命于开城府，仍扈驾至平壤。廷议以为宜截临津以遏贼西，用公为都巡察使，授钺督师。公受命行未半，临津已不守矣，闻车驾已离平壤，间关跋涉，追及义州，则拜工曹判书。是年冬，天子大发南北兵，命提督李如松摠制军务，师次鸭绿。朝廷重接伴使，简畀公与李相德馨，皆极一时望也。公素习华语，面论兵机，忠义奋发，咸凿凿破的。提督为之动容，大加称誉，相与指天日，誓共灭此贼。时贼屯据平壤，婴城拒守，兵势甚盛，天兵薄城不敢登。提督与公议火攻，用飞炮撞破普通门，四合奋勇，雷轰电击，贼不能支，遂空垒宵熸，癸巳正月也。公请于提督曰：“贼已破胆，馀众亦不多。乘此破竹之势，悉甲而追，可一举尽歼。”提督用其策，斩杀卤获甚多，黄海、开城、汉都之贼望风而遁，三京悉平。公入京城，展扫陵庙，吊死问生，掩髂埋胔，收拾书籍版图，国家掌故实有赖焉。是年夏，丁内艰。朝廷请起复，宣召益勤，公上泣血疏，辞益坚，竟不能夺其志。制除，复长度支，旋以册封奏请使如京。丙申，拜平安道观察使。是时，天朝兵马充塞一路，公策应供顿，左右亡失，甚得诸将心。明年丁酉，帝遣都御史杨镐经理东事，才渡江，已闻公能。及一见谈论，亡弗中窾，握手驩然，有若平素。到京，面请于宣庙曰：“吾将南讨贼，粮在军先。请授平安布政使韩某以度支，俾给饷。”遂以急传促还，差分户曹判书，督饷南路。公于荡残之馀，焦心拮据，济十万兵，士亡乏兴。师还之日，杨公啧啧称谢于上，逮至还朝，问信不绝，公能益著。己亥春，复如京，谢皇上再发兵粮恩。复命，特陞授议政府右赞成。公自甲申至己亥首尾十四年，四朝京师，一赴辽、广。中朝走卒亦皆诵公名，遇我国行李，辄问起居。是时，朝著益不靖，宣庙益厌一番人，于清路多所更置。庚子，用公为吏曹判书，士类倚以为重。辛丑辞递，复长户曹。俄迁兵曹，为政又如东铨时，武士翕然称之。丙午卜相，丁未特拜右议政。盖柄相揣知上重公，欲援公为助，以收人望，故有是命，实非公志也。宣庙违豫已久，不敢请告，黾勉就列，未久乃露章乞休，章七上。宣庙宠答勤眷，敦迫不允。公不获已还出，居悒悒不自得。宣庙大渐，命召公等七人，下遗教，托以保护永昌大君，大君始三岁。是夕宾天，戊申二月初一日也。因山甫毕，公又力辞递免，贼臣李尔瞻阴与郑仁弘谋，辛亥九月劾罢公职。尔瞻等凶计日益深，至癸丑，因无赖贼朴应犀狱，谋欲延及大君，以为网打士林计。乃潜诱应犀，使诬疏密告，又嗾被逮者郑浃，乱引七臣及国舅金悌男、宰枢黄慎等十馀人，一时就狱。朝野震恐，祸将不测。事出无据，卒不得尽行其计，或放或罢，而坐公以七臣受遗教，削官爵。

放归田里，寓居广州先墓下，杜门绝人事，家虽屡空，弗以为意，唯以偶居廊庙，横被构诬，恒自疚心。病且革，谆谆语子弟曰：“吾生而无益于世，死而觐先王于地下，是吾愿也。”明年甲寅三月竟卒，距公生之嘉靖甲寅，一周甲也。以同年五月某日，葬于广州治堂树里寅坐申向之原。今我圣上神武拨乱，荡戮凶孽，征召耆硕，七臣之在世者首蒙叙擢，死者并复其官。乃命公仍故为右议政，兼带如式，太常议谥，谥曰忠靖。公之辱于曩时者，反为荣于今日，得失果何如耶？

公神姿丰秀，器识凝远，待人接物，和气蔼然。居官莅事，若不自胜，直是逡巡退让也，及其临利害遇事变，确乎其有不可拔者，公真异人也哉。噫！世之论公者皆曰：“贵为卿相而不自居贵，功在社稷而不自居功，不以祸福而易其守，不以夷险而变其操。”此特其已露之迹尔，若乃近乎迹而泯乎亡迹者，则非世俗之所可窥。安知其所谓知公者非不知公也，其所谓不知公者非知公也耶？然则小子虽不敢自谓知公，亦不可谓不知公者也。公无他媵侍，与李夫人白首相庄。夫人，世宗大王子义昌君六世孙。家故贵也，归于公。公又贵也，能恭俭持其室，事舅姑，奉祭祀，尽其诚孝。性又仁厚，宗族之疏远者，愈贫贱，尤益敬与均。凡有缓急请，必斥訾而周之。于是知公之德又行于家也。公殁，泣血终三年，服阕犹不去白衣，后公十二年而卒，从葬于某原。

男三人：长曰德及，永川郡守；次曰信及，翊卫司洗马，蚤夭；次曰仁及，刑曹判书。女三人：长适县监李楗，次适郡守安大楠，次适府使南斗瞻。德及娶参判金长生女，生三男三女：寿远、智远、志远。寿远，成均进士。女长适幼学李汝洪，次适金敏成，次适进士李时桢。信及娶参议姜灿女，生一男器远，夭。仁及娶副率卢并俊女，生二男一女：男振远、命远。振远，成均生员。女适承文院正字李好征。李楗有三男：文炳、文煌、文煜。文煌，成均进士。安大楠有一男廷爕，县监。南斗瞻有一男一女：男翧，成均生员。女适进士朴守玄。铭曰：

天佑兴邦，笃生良弼，用扶颠越。昔在周宣，虎敏戎公，俾极王室。公后襄节，犹召祖命，而多前伐。蚤以艺名，进取科第，自致显列。或踬或起，不加喜戚，一寓于物。察庸前后，再登盟府，峻之卿秩。公不居多，如集于木，惕惕怵怵。险阻艰难，拮据经营，事功可述。入长两铨，遴拣公明，毫发不失。逮赞辨章，持重大体，舆望协实。寄坐群忌，心迹谬盭，公所悒郁。弓剑乔山，时事倏变，天地罩罼。速我于理，注我以刃，鬼眼䆕䆷。屏黜田庐，环堵萧然，衡门蓬荜。惟天不吊，疹瘁斯酷，甲子周一。胡畀之全，胡施之泥，而不之卒？瞻彼东冈，松柏丸丸，维神之佚。刻之贞珉，以世厥声，余言匪溢。

李圣求碑铭

李敏求

元兄议政公用回甲之岁甲申二月捐馆舍，治命曰：“吾神道文属余季。”时不肖敏求漂寓西南，既闻而悲之。盖不为也，为虚盛意、负泉壤；为之也，惧无以信当今与后世，实兢兢焉。

公讳圣求，字子异，号分沙。七世祖敬宁君讳裶，出献陵。其后牟阳讳稙、仙槎讳承孙、河东讳𥙿，代以宗籍封君。祖兵曹判书讳希俭，考吏曹判书、文简公讳睟光，俱赠领议政，世载烈闻。妣安东金氏，上洛公后，义禁府都事讳大涉之女。

公幼鞠于太母柳夫人，亲授《小学》。始就家塾，造语辄惊人。举癸卯进士、戊申大科，共发解，俣居一甲。初隶承文院，选入翰苑，兼春坊说书。辛亥，升典籍，转监察。明年，历诸曹郞，入玉堂为校理，自是屡践馆职言官。时文简公长宪府，弟敏求处玉堂，而公为献纳，叹曰：“一家三人并列三司，殆哉！”方奸臣构大狱以及母后，台谏郑造、尹讱创为别处之论。公持正议不挠，壬人已侧目矣。白沙李相国尝任郑浃边倅，浃坐逆死，论者以是持白沙公罢相。公为持平，抗言：“浃之荐用，安能逆知反状？波及大臣为已甚。”奸党嗛前后憾，且以公将入铨席，劾罢公。甲寅，外叙伊川县监。翌年，丁大夫人忧。制除，拜永平判官，寄治抱川，事多新刱，设施中窾，公私和辑。其秋，白沙相死累所，归葬抱川，邑人立书院以奉白沙公。不悦者因是大噪，以公倅其邑，捃摭为案，罢职不叙，终始𬺈龁如此。权凶柄国既久，欲以计调停游散，求速化者，不能无濡迹。公壁立颓流，斥言其非僻。癸亥反正，初政擢拜司谏，刬弊伸枉，辨遏邪正。如宽纵滥系，弛禁都门，焚沈香山，罢遣女乐，皆公首发以赞新化。迁议政府舍人，荐儒将，由副应教，又荐为江华府尹。乙丑春，以同副承旨征，移礼･兵参议、大司谏。徐公渻长夏官，亟言于申文贞公曰：“参议公近与共事，当大任者必是人也。”丁卯春，参议吏曹，扈东朝南下。既还，荐更吏议、大司谏、兼承文院副提调。明年，以左承旨试武科吉州，疏陈民瘼十六条。用鞫狱劳，进嘉善阶、全南监司。其冬，文简公暴风疾革，上为发宣传官，谕以急归无代，仍遭大故。服阕，即其日拜大司谏、都承旨。冬，特除吏曹参判、兼副摠管･经筵春秋馆事･世子右副宾客。癸酉，特授兵曹判书，则兪伯曾引葭莩微嫌论改之，士论甚其巧诋。即拜大司宪、刑曹参判，按畿辅，历大司宪、副提学、都承旨。乙亥正月，天官卿缺。上命幷荐从二品以授，公兼知成均。丙子，递拜刑曹判书、大司宪。夏，判本兵、体察副使，举用必公，兜鍪胥悦。十二月，清兵辍烽疾驱，三日而传国都。舆驾遽幸江都，未出城，候骑逾沙岘。上转入南汉，则敌兵日益滋，阖城无人色。独公举止安重如平素，上下倚以为重。与诸将分城以守，大冠戎衣，挺立大旗下曰：“我欲明白死。”或见大事已去，请早从降议，免使八路糜烂。公曰：“王师一未交锋，外镇幸全。何可遽议降款？”既而城中益急，定计出城。副君入质沈阳，诸大臣老不任行。乃进公右议政，仍陟左揆。既使朝廷委公更定约条，而彼中情形与我大别，则人以为弃命废事。一子羁丱被俘，公见之若无情。及其勒赎驱遣，则人以为赎子启后弊，兼论体臣主兵误国，幷及公罢职。葺草屋东郊，打头容膝，处之晏如。赋诗曰：“田中苦菜犹尝胆，郭外茅茨当卧薪。”所存可知也。戊寅，复叙领敦宁府。庚辰，又奉使清国。辛巳十月，拜领议政。公居位，务全大体，不为刻核之论，每从谳狱，多所平反。而至当国家大事，挺特不挠，无依违去就色。龙湾人崔孝一自拔归明朝，清将以府尹黄一皓振赡其家族，将加刑戮。公争之甚确，清将怒曰：“苟如是，不得三日作相。”僚相见彼意坚，欲止无辨。公曰：“虽不能一日作相，视人无罪入死地，何可不出力以救？”自公秉政，备历危险，左右矛楯，动不得如意。人或规公宜少降志循时以济事者，公叹曰：“作事在我，成事在天。乌可枉己而求合？”壬午秋，史官引进非人，公䮕其私，削其荐剡。于是敲撼四发，承旨洪茂绩盛气横诋，所言尤惨礉。公引疾章十上，乃递拜领中枢。始公在翰苑，僚员引戚畹入史局，公执不可，获罪罢。其重史职，不慑于权贵，至老不变。其冬，清人至凤凰城，以李烓任宣川时接遇南船，锁以去，仍逮在事诸宰，举朝震骇。道臣具凤瑞言：“李烓纳赫蹄书，悉输我国阴事。”上下愤嫉，既诛李烓已，又议收族。公曰：“烓罪固宜万殒，至其漏言之云，独出于凤瑞一人，而湾上诸臣李景曾等状启与相抵迕，宜核实以处。”时议指公为护逆，始请削黜，至加流窜，上只允革职。侨寓杨花江上，榜其庵曰晩休。尝曰：“遭逢数十年，汩没波流，晩得闲适，甚惬心赏。”蓝舆竹杖，逍遥散朗，自同寒士。家尝失火，出坐田间曰：“酒瓮无恙否？”因命酌以谢乡邻，馀无所问。癸未，叙领中枢府，纳禄谢事，若将终身。越正月，闻世子回辕，强起迎驾，因感疾，遂不起。始殁，白气上漫天不散，光烛地夜明，观者异之。官庀葬如礼，厝于杨州长兴里。

公美风度，标举轩然。正色朝端，百僚竦敬，宽和有制人，不得以亲疏。未尝肯崖异诡随，未尝肯声色加人，而幕府将佐皆伏，抑首汗背退，而不自知其然也。久处显位，却扫静穆，门无苞馈，巷绝私轨，要津形势，罕所接遇。及居江湖，宾客过从，必有酒食，礼待勤渠，春和盎袭。

始娶坡平尹氏，节度使说之女。继聘安东权氏，议政府舍人讳盺其考也。尹夫人无子，公奉节度夫人邻舍，事葬以诚。既又取尹家支庶，俾承其祀，臧获田庐，一无濡染。李判书景稷即尹公中表，每叹以为不可及。自先祖判书公，世以冰蘗著，公积膴仕，愈励洁操，及大事，至无以敛。权夫人天资明烈，众美咸具。生五子二女：男尚揆，殁江都；参奉同揆，举遗佚不仕；县监堂揆、佐郞硕揆、台揆俱世其家。夫人与尚揆妻具氏二女、判书李一相、及第韩五相妻，皆殉节以旌闾。公有庶子善揆，女适尹斗宗。铭曰：

于穆东园，有寝有庙。司马维祖，冢宰维考。上相承之，冞阐厥猷。厥猷伊何？克迈克遒。靖供在位，不那不竦。羽仪扬庭，遂都大政。辨遏官邪，作刑庶寮。民方无禄，岳摧其乔。郁彼西冈，三世一麓。其下长逵，过者必式。丰碑揭揭，纪德有融。疏源导流，以启后蒙。

姜硕期碑铭

申翊圣

故领中枢府事月塘姜公礼葬于衿川县南鹅房里之先兆，太学士李公植志其圹，祭酒郑公弘溟表其墓，而冢宰李公明汉状其行，请节惠之典。太常议谥，谥曰文贞，有司奉教，具仪来颁。其嗣文星等扶服谒余，谓曰：“吾先君出处始终之大节，可考不诬如此，而凭借宠灵，恤有物，赠有告，凡所以隐卒崇终者备矣。法应树碑于神道，以表见于后世，昭示其子孙者宜有辞，敢以是请。”翊圣从公后，周旋殆三十年所，亦尝以公之命铭先议政公墓，则于铭公乎，亡辞以辞。

余惟公蚤服师训，趋舍有方。其在世也，人皆责以古人之事，则视履考祥，特书揭迹，宜举其大者，发其家牒，参以诸公之述。其居家有修齐之实，立朝尽忧爱之诚，遌昏敛迹，际亨直遂。论和当否，议礼非是，一出于正，不挠于利害祸福。而又能自靖于死生颠沛之中，深轸乎忠贤遘祸之日，心存大义，默扶彝常。而其力虽有所不逮，而其识量、操秉，譬之古人，盖无愧焉。

谨按公讳硕期，字复而。始兴之姜肇自高丽壁上功臣弓珍。弓珍生仁宪公邯赞，事显宗有中兴功，位都将相，本朝配享崇义殿。其后始大，圭组相袭。已其祧而书其祀者，曰司谏院司谏叔突、昭格署参奉赉、三登县令惟庆，即公高、曾、祖三世也。考讳灿，吏曹参议，为宣庙朝名臣，赠参判，聘光州金氏佥知殷辉女，亦赠贞夫人，以万历庚辰三月九日生公。伯父造纸署别提讳焞育为嗣子。别提公配曰安东金氏，寺正德鹍之女。后用公贵，赠别提公议政府领议政，夫人之貤视其秩。

公自幼庄重，神识不凡，嶷然有成人器度。弱冠，从沙溪金先生，受性理、礼家诸书，竱心笃好，学业日进。无何，参判公弃世，议政公及其夫人相继而殁，六年持制，戊申始释服。壬子，中司马试。丙辰，捷巍科，补承文院正字。时光海政乱，贼臣尔瞻倡废母后之议，公即渡江处丙舍，自绝于世。戊午祸作，不参廷请者次第窜戮，公方俟谴。事未究，而圣上改玉，荐公翰院，以亲嫌不就。由博士例陞成均馆典籍，秋拜兵曹佐郞。自此仕道大辟，历扬华贯，正言、献纳、司谏、执义、修撰、校理、应教、典翰，三司也；直讲、司艺、司成，师儒也。以佐郞、正郞佐天官。入中书，直拜舍人。列寺则宗簿、礼宾、掌乐、济用等正，兼带则侍讲院司书･文学･弼善･辅德、校书馆校理、文臣宣传官、外制，常带三字衔。从傧使迓皇华于境上，公为讲官，剖析文义，传以时事，规益深切。在台端，纠劾官邪，不避贵近，尤以振纪纲、辨邪正为心，斥睦性善、柳硕、黄㦿等朋邪交乱之害，劾李贵、崔鸣吉言礼之失。丁卯讲和，争之甚力，请斩姜弘立，论救谏臣尹煌。辞甚激烈，黜补杨根郡守，赖大臣、三司争执，乃止。久之，擢陞同副承旨。是年九月，命简世子嫔，公女膺选。十二月，嘉礼成。历兵曹参知･参议、大司谏、大司成、副提学。戊辰，以都承旨参穆陵改封之礼，加嘉善阶，以内医院副提调侍药慈殿，赏加嘉义阶，历吏･兵两曹参判、兼同知春秋馆事･副摠管。壬申，仁穆山陵完，以都承旨加资宪阶，知敦宁府，同知经筵事，拜礼曹判书、左副宾客。癸酉，以大司宪论元宗大王入庙事，上下严旨，削黜门外，乙亥六月蒙宥。丙子，元孙诞生颁庆，叙复西班。未几，拜礼曹判书，转吏曹，三章控辞，优批不许。冬，感风疾，痿痹甚，上遣御医赍药救治，公力辞，解铨柄。十二月，西报猝至，朝廷定计去邠，命老病宰臣先入江都，公从嫔宫而行。兵锋遽逼，大驾转幸南汉山城，公疾因忧愤转谻，不得与闻留筦施措。及江都失守，辄欲自裁者三，为嫔宫，故不遂。护嫔宫至山城下，不入阵中，以白衣迎上于路左，伏地痛哭，上命扶腋近前，悯劳者久之。夏，复拜吏曹。时百僚离次，宫府萧条，铨注迁叙，便宜塡补，朝署不紊，位著稍定。秋，辞就西枢。时相有主变更者，用舍颇混，公显言其不可。以此多睢盱，欲以江都时事媒孽之。黄㦿以掌令抵𡼏修郤，为不逊语，公议非之，其论遂沮，而竟不拜吏判之命，礼判、参赞，亦皆不拜。庚辰春，晋陟右议政。公益逡巡，退让三辞，不得请，则扶病登对，尽言不讳。是冬，湾上有刷究之举，大臣、重臣被逮而去，国内大振。金公尚宪等为人所告，事将不测。公独在庙堂，日夜忧悒，拯救之策，靡所不至。上命公自往，公亟就途，俄而湾上更要他相，故召还。议遣间使赍文伸理，事虽未即释，而机括稍弛，颇有密赞之效，然公益不安于位。辛巳春，引疾陈情，后先章箚，累数十上，上屡遣承旨敦谕不许。以公病痿不良于行，每上殿，命内侍扶腋出入，公尤悚惧，涕泣恳辞。至冬，始许解相，判中枢，俄陞领府事。公虽释负，而沈思隐忧，惓惓于国事，临终欲草遗疏，使子弟进纸笔，而神思已不逮矣。栉靧澡洗，谓家人曰：“明日吾当长逝。”至期果然，实癸未六月十三日也。讣闻，辍朝三日，遣中使、承旨、礼官吊孤锡祭，官庇襄事。九月初五日，出就窀穸，龟食抱申之原。

公娶高灵申氏赠吏曹判书湜之女，生五男三女：长文星、次文明俱为县监；次文斗，进士；次文壁，监役；次文井，进士。女长适应教郑泰齐，我世子嫔序在第二，次适进士李弘相。文星五女：长婿吕颜齐，次金震粹，次吕圣齐，馀未字。文明二男二女。文斗一男三女。文壁一男一女。文井先公殁，无子。世子嫔首诞元孙、一别孙、三郡主。李弘相一男一女。

余以戊午秋，访公于衿川，茅茨数椽，环堵萧然，凿一小池，公逍遥其间，逌然自适，若将终身然，月塘之号，盖有所喩寓也。观其仪表魁梧，论议正大，已知其非流俗中人也。既瞯公之行，觌公之德，孝友之诚，出于天赋。敦厚之资，辅以学问，专于内饬，耻躬不逮。冰蘗砺操。唯恐人知，以礼自治，参证亦密，案无竿尺，门绝私谒。外若和夷，内实刚方。当陛著謇谔之风，秉铨杜躁竞之习，板昏禁掖，地若嫌偪，而自处裕如，俯仰无怍。大拜于板荡之后，凡百猷为，触事牵制，而一心耿耿，期以尽瘁。每因奏对，以开诚取益，恤民革弊，为祈天永命之本。退而署事，参酌经权，弥缝彼此，扶国体，弭祸端，而必欲有辞于天下后世，即古人所谓“为之在我者当如是，其成与否有不在我者。虽圣贤不能必者也”。以此铭公，亦公之志也。其铭曰：

文曜降精，笃生伟人。尊主庇民，功如其仁。垂裕于后，绵緖振振。社屋命革，若隐若显。公乃代兴，继之以善。蚤知向方，先立其大。我有良贵，处约愈泰。舍藏用行，君子之以。范我驰驱，吾道如是。戴豸触邪，执经责难。酌礼春卿，秉铨天官。端委岩廓，望实之隆。祥开于邦，庆衍青宫。而亘而延，得全全昌。持之伊何？履玆谦光。老而匪懈，位崇心卑。进退忧而，戚休与之。难平者事，不齐者时。死而后已，亦公之志。辞欲无谀，刻碑阡隧。

徐景雨墓志

徐文重

我之徐世为大丘府之达城人，高丽郞将讳闬之后。传六世，有判典客寺事讳益进，是生户曹典书讳义。典书之嗣曰讳弥性，始入我朝，魁司马，卒官安州牧使，生彦阳县监讳居广。有弟居正赞成，以文章名世，称四佳先生者也。彦阳生掌令讳彭召，赠吏曹参判；掌令生礼曹参议讳固，赠吏曹判书。祖讳嶰，赠领议政，有德不寿，以惠于后。考讳渻，判中枢府事，宣庙朝号称名臣，赠领议政，谥曰忠肃。妣贞敬夫人宋氏，砺山名族，牧使讳宁之女，故相轶之曾孙。

举四丈夫子，府君其长也。讳景雨，字施伯。生于万历癸酉四月二十九日。辛丑，进士。癸卯，释褐，隶槐院三年，以注书陞典籍，历试郞僚，出入讲筵、国子。丙午，书状朝京陈奏。戊申，进拜持平、正言，入玉堂为修撰、校理、知制教，选郞诸局，佐戎体府。壬子，以掌乐院正荐拜定州牧使，进通政阶。明年癸丑，光海主罪先朝遗教臣，忠肃公窜岭外，府君遂解归，穷居畏弱者十年。内难平，忠肃公召还。先是，府君以问事郞参勋。及是，削伪勋，混收加级，府君不自明，世推为长德君子。冬，丁内艰。明年，逆适称兵，扈从行朝。旋都，复加通政。服阕，以礼曹参议奉命安边，视先陵斥上，还拜承旨、户曹参议、大司谏。丁卯，扈驾江都。辛未，丁外忧。制除，拜大司成。乙亥，上有事于太庙，府君以承旨实赞其礼，进一阶，拜刑曹参判，寻改吏曹、兼经筵･金吾･摠府。丙子，复由刑曹、大司宪，视节王畿。冬，都城中虏，扈驾南汉，复加阶，长两司。时朝论不靖，无意居朝，力求为安边府使。任满，还拜大司宪。时西边啧言未已，偕诸宰入辨凤凰城，还拜吏曹。当时选廷臣清操雅望，以储大用。癸未，擢拜刑曹判书、兼经筵･摠府，入耆英会。冬，有使事，递拜知枢。甲申，复入刑曹。秋，进秩拜议政府右议政，超自亚卿，期年而入相，朝野拭目，想望有为。明年乙酉，以疾不视事，解机务，判中枢府事。以二月晦，捐馆舍，寿七十三。讣闻，上震悼，为之不御朝，遣官赐祭、赙葬如仪。适有世子丧礼，不先窆用，是年六月，权厝于杨州。越七年辛卯，迁兆于永平治西金华峯负酉之原，新卜也。

府君素简严，少机设，不降色以交人，又不能容人过失，是以寡合于世，无当途推挽，惟府君亦无意取功名。及乎晩年，亦以是受知，世主眷注非常，而府君方谦让，不自居矣。立朝四十年，位至上公，慎于辞受，诚于奉职，门无杂宾，廏无良马，一切外物，不投耳目，清规俭德，信于朝右，穷厄由是，达官亦由是也。呜呼！府君之葬即大臣之墓也。于法当议行太常，显刻神道，以休扬宠典，而实有治命，不敢违越，墓表亦阙所刻。先君尝疾病，命不肖孤曰：“吾志未遂，汝其无坠！”孤泣而奉诺。及是先君弃不肖，既葬而虞谋所以述先志，敢撰次耳目所逮，以饬稚昧。呜呼痛哉！

前夫人成氏，司果讳希舜之女。墓在抱川先茔，别有志。后夫人成氏祔于左，昌宁人，知中枢府事讳恬之女，赠都承旨讳子济之孙，县监谐之曾孙，左议政、兼大提学讳世昌之玄孙，县监蔡无怠之外孙也。生于乙亥，卒于癸酉，享年五十九。府君有一男一女：女适判官崔渷，前夫人出也。男即先君，讳元履，后夫人出也，生员壮元，卒官咸镜监司。侧室男裕履。判官一女一男，徐氏出也。女适司成朴世坚。男时卨，县监。进士泰尚、生员泰素，司成子也。士人李善溥、李廷谦三子三女，县监婿若子也。先君娶宁安君崔山立女，后娶领议政金堉女，俱未育，遂以府君命取从弟子文重为子。文重，生员，娶监司李后山女，二子一女：宗普，馀幼。裕履娶咸陵君李澥女，一子二女，俱幼。不肖孤既承先人命，敢以是托诸幽堂，不可以文，是以无其嗣云。

李景奭碑铭

朴世堂

《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典刑有无，治乱存亡系焉，老成又典刑所自出。老成今不可复见，幸其典刑之犹在，所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呜呼！老成之于有国也，其系之者亦重矣。《书》曰：“无侮老成人！”老成之重如此。有侮之者，则天下不祥莫大焉，敢于为不祥者亦必有不祥之报报焉，此天之道也，可不惧乎？公讳景奭，字尚辅，号白轩，定宗第十子德泉君厚生六代孙也。曾祖咸丰君讳继寿，大父赠左赞成讳秀光，父同中枢、赠领议政讳惟侃。母开城高氏，大护军汉良女。

公生宣祖二十八年乙未十一月十八日。幼学于兄孝敏公，每映窗读书。家贫岁饥，尝朝出忍饥晏归，见大夫人对食，少隐以待食毕，其诚孝如此。年十三，尊公为开城都事，清阴为经历，深奇公，曰：“非吾辈所及。”光海五年，成进士。癸亥，仁祖反正，登第，补槐院，入史局，为检阅、奉教。甲子，移注书。李适叛，上南幸，百官逃窜，从驾者，承旨韩孝仲公与内官二人而已。江津无船，夜黑如漆。孝敏公帅湖南未赴，在南岸搜一船迎驾。既渡，上坐绳床达明，公兄弟侍立，不离左右，徒步随驾，达公州。驾还，迁典籍，历正言，为修撰。乙丑，为正言，请值开筵得面启，两司入筵中始此。历献纳、副校理。丙寅秋，迁吏郞，赐暇读书，登重试第一。丁卯，清兵入。体察使张晩辟公。随师西出，因督餫关东，三月还行朝。始师出，无见兵，又大雨，群议欲少留，公谓“朝廷必以行三日不渡临津为罪，不如且进”。翌日得报，果如公言。历修撰、直讲。有金垣者为人所嗾，疏诬名流，公亦与不安，屏乡庄，数月还。戊辰，拜吏郞。升平欲用败弁李一元为西边守，公曰：“敌必谓我无人。”乃止。孝立狱起，为问事郞，进通政。秋，拜承旨，转左副。锺城土民朴仲男投虏，己巳春与虏使来。将赐坐殿，上公争之，赐茶亦后，仲男气挫。三月，廷试第二选，书堂特命仍带。秋，乞养，出牧杨州。庚午秋，亲病归。在杨，尽蠲积逋，吏谏不从，果坐格久散。

辛未，为卫将，例乘肩舆，公独步行。壬申春，还银台。赐柑遗亲，公感激赋诗，荐绅传和。四月，进右承旨。公久居喉舌，封内旨多所匡益。夏，章陵追崇，进嘉善。尊公、长公已跻二品，父子兄弟并居宰列，人荣之。六月，遭内艰；甲戌，又遭外艰。丙子，制除。连拜副学都宪。是春，清人称号使来，时议欲斩，使绝和，使跳去，朝野汹汹。公白上曰：“不顾时势，横挑强寇，其来必矣，不可不深思。”权儆己坐赃当斩，公论其冤，免死。十二月，清兵大举入，上将幸江都，出南门，敌骑已迫沙岭。公急诣驾前，上御门楼，进公问，公言：“事急，宜走保南汉。”上问金瑬，瑬请幸江都，公固争，上从公。公请遣将前拒敌兵，又从之。时仓卒，公步趋南汉。拜副学。既受围，请三司名流皆为督战御史，编行伍，警尽宵，上沈思称善。天大雨雪，士卒暴露，公又请令大小官解衣，分兵士张覆，师人如挟纩。公与石门、东岳、谿谷居开元寺，公夜辄一再起，步诣行宫问起居，退则相携痛哭，各勉忠义。及上出城，涕泪汪汪不禁，上愍之，使无随行。

丁丑正月，扈还，拜知申，移副学、都宪，还知申。将改题庙主，疑所就，公请就庙内行之。又请视事接下宜频，诸司逐日开坐，无使郡邑吏役久滞京邸，皆从之。历副学、大宪、工参，还副学。上箚陈戒六七事，又言“尹煌斥和编管，宜释”，皆嘉纳。时清人立《三田碑》，征其文。上命张维、赵希逸撰进，并不满彼意，咆喝益急。上乃面命公曰：“句践不耻臣妾，以图自强。今日唯适彼意，无或层激。”公黾勉承命，贻书石门曰“悔学文字”，又有诗“愧负浯溪百丈崖”，公意可见。戊寅，箚请纾民力，修江都，无发南民；筑南汉，无阔大；收布运米，皆可矜察。拜大提学。七月，拜吏参。因讲请敬天怒，消民怨，蠲征役，皆嘉纳。是日讲《诗》，至“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上太息泣下，公与李公时白皆流涕，观者莫不感动。时柳硕、朴启荣、李烓等𬺈龁清阴，上素不快桐溪、清阴，颇入其说。公言：“尚宪、蕴不可罪，勿偏蔽。”辞褫亚铨。己卯春，进吏判。庚辰春，进秘疏。时遣僧独步入中国，公与完城密议。公引独步入密室，涕泣送之。三月，辞解文衡。清人诘代质，公亦夺官。冬，特叙，与李植议撰国书。拜都宪。时赵锡胤论事罢，许启等欲缓清阴，入沈被罪。公言二事，即从之。

辛巳春，拜右参赞，还大宪。夏旱，以平谳失宜，冤郁莫伸为言，上召见，放死囚四人。旱甚，又请疏释，申中外毋滥刑狱，罢内狱，捐内贡，停造第，接臣僚，访民隐，通上下情，无忘南汉，益戒谨，嘉纳。秋，守贰师赴沈。上引见，勖以善导。公到沈，请日开书筵，令宾客迭讲，随事切谏，世子亦敬礼之。尝密进书，极论阙失，毁草不传。清人惮饩牵，使诸质自耕而食，督入农丁。公力争不可曰：“吾受任来！苟便于国，敢顾身？”清人亦不敢强，又诘责多端，弥缝非一。清阴与朴潢、曺汉英久被幽辱。公入沈三日，密白世子图缓，世子与公谋，行赂用事，清主召问世子，许遣还令，贰师同出。诸公之卒无事，皆公力，人无知者。壬午三月，更入沈，夏还朝，七月复入。先是，汉船到宣川，方伯郑太和纵归，清人后觉，遣公核问。八月，东还驰闻其状，朝廷使公留查，无入京，只罢监司沈演、兵使金应海，促公还报，公不得已。九月，还入沈以告，清人怒，欲广致边守及将领于沈参诘，公力辨，但令宣川守就对。清人又谓公中途径返，数来诘，公恐朝廷受责，不自明其实。清主乃谓不传命，不见王而还，锁之东馆。已而送凤凰城，与诸人同拘幽。时世子随清将，先至凤凰城，查其事。公至欲谒世子，不许。时大臣以下被拘者多，各捐赀缓祸。公独不肯，曰：“必不至死。宫师用金，自我始不可。冷山、北海固所甘心。”后诸公尽还，公独被拘最久。十二月，放之东归，令不得收叙。癸未，拜参赞。甲申，李右相敬舆入沈，以擅用诸锢被拘，公乞罢三疏，得解。同李植、李明汉改修《宣庙实录》，世子请用被锢诸臣。乙酉春，使来始许甄收。拜大宪。四月，拜吏判，尽公正戒侥，滥拔淹滞，询访人才，疏名为簿，随缺补拟，岩穴幽隐必致意，如两宋、权𫍰、李惟泰诸人始通显路，实在公时。昭显卒，议群臣服，未决。公与李植、李楘疏请白袍、乌帽，卒哭而除，从之。九月，进拜右相。十月，雷变。乞免，陈修德弭灾，数引公卿以下，询得失，察贤邪，礼招金集等，用兪伯曾、洪茂绩等言地。又请书古箴戒辞、周礼十二荒政、刘向六正六邪，揭左右并内外省署、郡邑厅壁，使出入观省，嘉纳。是年饥旱，公专管赈事，多所济活。赈毕，尚多馀谷，分畿内，补粜籴。又随时积著，备水旱，常平法始此。丙戌春，姜氏狱起。公与诸大臣争论，天威震叠，至举公及白江，曰：“二人，吾待之甚厚，岂意负我至此？”姜文星等就狱，公言：“既无告者，又非辞连，不当开此路。”三月使燕解相，六月还。丁亥二月，拜左相。夏旱乞免，因请通下情，开言路，恤民隐。八月，病甚免。戊子夏，还左相。时上春秋高，违豫多，群臣罕进见。公前后请引接咨询，又取汉文、唐宗事及《虞书》数章与《无逸》为一编投进，请燕处观省。因乞风日清和时，数召儒臣，论经史，商政治。冬，入对极言灾异及馆学教废，宜设司业，荐鲜于浃穷经笃行。又请择教官，训童蒙，申乡约，正俗习，召见内外官，询弊瘼，嘉纳。公常忧教弛俗渝，有意振励。至是，议举《吕氏乡约》简条目，布中外，令礼曹、观察主行，公去位而法废。朴选忤旨斥补，公请优台谏，不宜用聪明疑下。又言：“金集、宋时烈等至诚招之，安得不来？”又言：“宋孝宗去妃嫔珠玉。崔有源为执义，焚临海君马鞍。去奢自宫禁，行法自贵近，纪纲不忧不立。”

己丑二月，入对言：“民生日困，宜使诸臣尽言阙失，诚心开纳。”又言：“宜受直言。如李敬舆、洪茂绩断无他意，李应蓍、沈𢋡被罪既久，皆请收录。”又言：“贵近私占山泽，致民失业，宜尽革罢。”夏，册世孙。公言：“金集、宋浚吉、宋时烈，宜召责以辅导。”又请修缮慈母城，江都设烽燧，上深然之。五月，仁祖薨，初、终、易服及复、袭，一依《五礼仪》，从容审慎，不失仓卒。世子欲公除后嗣位，公率群臣屡劝进，始勉从。时金尚宪入临，既殡将归，公启留。驲召金集、宋浚吉、宋时烈、权𫍰、李惟泰等四方名士，咸集朝廷，撰大行行状，赐鞍马。山陵退圹盖石体大，请剖为二，舆辇勿用锦彩，昭先王俭。金集进《丧礼古今异同》，公辨其可否以上。六月，请对，上衰服临见。引“明宗即位开筵，李彦迪首劝学”，请引接讲论，又任贤以诚，嘉纳。长陵有异议，赵翼请博询，公言不可，浮议乃定。八月，进领相。让左议政金尚宪，不许。反哭，停城门、桥梁祭，正典礼。金尚宪论吏判沈詻事，台议多岐，上欲谴言者，校理金弘郁坐挽词，将被罪，公为言，皆从。十月入对，上忧灾异，公言：“不独天灾，教化不明。许稠劝世宗严上下分。先朝，郑晔、金堉兼大成责成效。”又言：“赏罚得中，人心悦服。”因及王叔文事，时自点新败，党附被罪或过。故山陵毕，乞解不许。时右相堉请行大同，左相翼请变讲法。公言：“大同宜先试湖西。讲法意非不好，行之难。”上称善。公言：“乌府、银台，百司纲纪。宜久承旨，择台官，使百司勤职。”又言“学要明理，治要识体，修德省刑”，列为其目。

庚寅二月，清使六辈来。上新即位，慨然奋发，清人疑我，客声既至，朝野汹汹。请往察事机，上难公行。公言：“见危授命，人臣之节。”辞甚激切，乃许。请起李敬舆议国事，又询郑太和于家，上称善。公至湾上，清使始东渡，闻公来，咆咻少止。公驰闻，即日东归。是行初多危之，闻此，人情少安。上亦喜，使大臣皆会阙，待公入，即引对赐柑。清使至京，赍书二道：一九王书，一皇敕责我挟倭请修缮。仁祖末，东莱府使卢协、庆尚监司李㬅启倭情，后因使请修缮城池、甲兵，备南寇，见疑。清人至是执此，欲甘心当事。公在湾上，译官李馨长密言当者祸不测，公不为动。既还，宿留朝堂，与诸公出入，密讲所对。清使集公卿、两司，庭诘数事，语辄归责于上。公对曰：“过在臣，王不知也。”诘作表谁，赵䌹对受庙堂指。公曰：“吾为首相，事皆吾责。”末后诘倭情于卢协、李㬅，皆抵讳，不以实对。清使大怒，公徐曰：“倭诚叵测。此辈恇怯失对耳。”清使厉声曰：“谁为奏？必王为之。”公曰：“为此者我。”郑译曰：“公独为耶？”曰：“然。”屡问无异辞，命寿高声问：“领相独为，馀不与耶？”众默然，独李基祚曰：“此岂首相独为？吾辈皆与。”于是退䌹及㬅、协，独留公责欺罔，良久出。是日皆谓祸在呼吸，惴惴无人色，公家人以凶具待外。公独安闲，应对如响，观者无不竦然，清人亦相目，东国唯李相一人。上闻曰：“领相为国忘身，固自如此。李基祚初不与，独能对为有光。”诸人惭。公即就吏待罪，上慰谕曰：“卿忠质神明，安心勿虑。”夜出千金，求为公地。明日驾临使馆，使言公及赵䌹当死，上反复力为之解，乃言归禀皇上，姑栫棘白马。上赐公手札：“相见有日，宜自爱。”号宗室女义顺公主，遗九王。元斗杓、申翊全送至燕，九王喜，犹不赦公等。将复遣李时白，会麟坪从燕归，言：“其意亦不深怒。”秋，清使又至，上郊劳，数为言，遗麟坪代延阳，李基祚为副，撤篱劳问公。麟坪既至，清欲致诸人于燕更核，使臣力乞，始听归田，不得用。李敬舆亦被锢，独㬅、协为直。上遣使赐柑宣意。辛卯二月，至都外，近侍迎劳。明日召见，赐月俸。公在白马，危祸日迫，色无怨悔，惟玩读经史，著自警诗、自警･主一箴。时与龙洲杯酒酬和，或杖屦岩壑。既还，多居江郊，时从知旧觞咏。秋，游关东滨海诸郡，上许乘驿。冬还，疏论赵锡胤、兪㯙、李庆亿事。

壬辰春，又议囚罪不至死，忤旨，疏陈尚德缓刑，乃解。秋，拜领敦宁，再辞得许。癸巳春，应旨上箚十六条，皆令议行。特拜领敦宁。甲午春，箚请推孝施仁，尚俭去侈。明日引对，温谕恳恻。公言：“灾异屡见，宜修德回天。”嘉纳。赵锡胤、朴长远论徐元履被谴，公争之，不从。三月，亲郊阅。校理南龙翼进谏，上怒；正言兪玚、承旨尹得说、大谏闵应恊争之，上益怒，公力言得解。夏，有水。进箚请先民后兵，毋以末害本，罢选女，停内贡及土木、织造，所言多行。秋，清人怒公住京，乞解，得许，因与月俸。九月，南游还，陈民瘼，许施。时用议者言垂意武事，公言：“民怨天怒，宜长虑却顾，无招患。”嘉纳。十二月，北使至，谯让益急。时公之子为邑安峡，听公往从，赐酒馔、药物于东郊。至县二月，徙铁原，游清平、昭阳。俄催公还。乙未夏，至京乞随分闲住，劳勉甚，至与月俸。明日召见赐酒，陈民瘼，许施。公面乞退处，辞月俸，不许。七月旱，言：“敬大臣，先德教。金弘郁亲属不宜锢。”多从之。选湖堂，命就公议。丙申五月，兪㯙言事被鞫，公涕泣不寐，秉烛草疏。时上盛怒，疏入，继有诸大臣言，㯙得减死。因旱疏决命，公入侍议释澂、㴋及昭显第三子，公又请减兪㯙罪，从之。丁酉，因灾请严宫禁，去奢侈，蠲逋欠，平冤狱，敦风教，省刑罚，作戒文，告中外。又言：“无规近利，勿拘常规，奋发有为。”皆优批。冬，入对，上询湖南大同，请算岁入，量物价，定可否，从之。戊戌夏，特还西枢，入对言：“言过者容之，乃可谓优容。西北风俗鄙夷，骨肉相残害。请北兵使及江界、满浦间用文士。”从之。十月，入对。上语及教化，请躬行又责宗伯、都宪、京尹、方伯以风教，选大司成奖善。十一月，为领敦宁。己亥春，入对言：“赈事，朝廷摠其纲，择委道臣、守令，减兵额，使孤寡无怨。”

五月，孝宗昇遐。议慈懿服。礼官引子期，或言当三年。宋时烈等主期，引贾公彦四种。公以时制当期，领相郑太和意同，沈之源、李时白、李厚源、元斗杓联名献议，世子从之。言者请群臣绖杖，公请改旧制不可。及启殡，言者又请追服衰，公言：“与朱子时不同，中改未当。”反复陈辨，事遂寝。撰进行状，赐鞍马。山陵卜水原，民家多毁，又卜健元陵内，而上意在水原，三箚争之，乃从。夏，镜城判官洪汝河疏诋李厚源，诸臣请罪汝河，公以为不可，从之。是年，北路饥，冬雷。公言推恩施惠，发仓蠲役，无牵有司，无拘流例。庚子春，东民饥，又请：“发仓。朴长远忠信可委。”皆纳。当事欲解兪棨，春秋子命胤处史官，公谓不可，上从之。公管内局，两殿疾平，赐鞍马，官子弟。修《孝宗实录》，命公摠裁。秋，大侵，又请蠲贷、节用、缓刑。松都有狱，儒生与贾人牵引连逮，留守南老星穷治儒生。公为言，老星恚，诬公受赂，遣瞽卜流谤都下。公上章出郊，李敏迪等言老星诬诋元老。于是朴世模等劾老星，上屡遣承旨谕，公乃入谢。辛丑夏，参赞宋浚吉请移尹善道近地，公言宜纳。七月，史毕。公以灾旱乞停宴。掌令许穆请早定国本，公言：“元子生，告庙颁赦，是国本已定。”领相郑太和亦从公，事遂寝。壬寅春，湖南赈恤御史请退税换租。公言宜从，曰：“或以此为弊，习为要民，以恤民为要民。必至刻民而虐用。”因举先朝有为国为民之说，尝进言：“违道干誉，固可恶也，视违道虐民则有间。况为民便是为国，岂可分而为二？此说若行，民不堪命矣。”仁祖深然之。及孝宗时，亦尝言，至是三为上言之。夏，徐必远上疏语侵公，公乞退，因出郊，屡勉谕，乃还。徐公后自悔造谢，交益深。盖服公雅量容己。癸卯，仁宗当祧永宁殿，制狭将改，公领其事。上欲增大左右翼室，仿正殿，公力言不可，事得已。畿内量田，郡县坐田缩，当受杖。公言：“下其等而责多，非均田意。且长民，官不宜杖。”

甲辰，公年七十，乞致仕疏七，上不许，入对申恳，犹不许。冬，因对语及教化，郑太和言：“公居位颇有设施，宜委之。”明日宗伯就公议，颁布中外，其规模、节目与己丑同。因灾入见，请采群言，毁主第之奢者，停尚方织造，释内狱囚，收用朴长远。乙巳秋，幸温泉。公任居留驾还，复赐鞍马，官子弟。冬，因灾陈戒凡八事。丙午春，又言四事。三月，幸温泉，公留都，恩赐视前。丁未春，赵圣辅、李垕窜逐，承旨下吏，李䎘等七人又被谴，公谏，不从。四月，请对复言，仍及洪万容、南二星斥补非罪，二人得不斥。幸温泉，公又留都。行朝大臣复及诸窜，上念公言，许量移。戊申，因灾陈六戒：圣学，教化，刑狱，守令，赋役，奢侈。春，赐米、帛。公辞，因请发仓济饥。八月，幸温泉，公又居留。十月，赐公几杖，屡辞，不许。将设耆老宴，又力辞，有司具礼，致几杖赐乐，宣内外酝。完平后五十年始有，一世耸叹。己酉三月，将幸温泉，为公老不任居留，箚请早回鸾，仍言：“平昔朝端纳履相继，今日帐殿未有奔问。詑詑声色拒人千里，今亦近之耶？殿下所当念。”嘉纳。初，宋时烈名重一世，公在仁祖朝屡荐，时烈至京，布衣草履造门，公以均敌尽礼。孝宗初，又首乞招徕时烈，名位既崇，敬重尊尚，见于书牍。得公箚而怒，丑诋公，公瞿然陈箚曰：“宋时烈疏斥臣，臣甚愧怍。臣短箚所言，不敢不审。”上慰谕之。怀川领儒林，言论是非无敢议。至是，虽其门士，皆疑之。同春亦对公骇叹，盖公己亥议礼不从四种说。怀川撰《宁陵志》，引《匪风》、《下泉》，公以语太露，请删定。又因同春言请撤尹善道围篱。怀川欲结婚公家，又不谐，故积疑蓄怒非一日，公坦然不置怀，平居未尝举其长短。夏，疾甚，三章乞解，不许。出居江上，近侍临谕，七月始还，又遣近侍谕意。时有神德祔庙议。率百僚廷请阅月，始从，仪度多出于公。公与夫人俱大耋无恙。庚戌正月，合巹回日，子孙进寿，鹤发相对，杯觞迭献，观者艶叹。金澄劾李殷相、吴挺纬罪，公言其当宽，澄疏侵公。后澄坐赃下狱，公言：“澄为母寿罪，可恕。”当受讯，又言其不可，从之。辛亥春，掌令赵世焕言事被罪，公病中箚谏。九月疾剧，二十四日卒于正寝，寿七十七。白气起寝屋，久乃灭。讣闻，震悼不已，吊祭赙赗皆优典。卿大夫至小民咸相吊，有官于外者率致赙襚，有司以礼治具。十一月，葬广州西乐生负壬之原，从先兆。

公容貌秀伟，天资仁恕，子谅恺悌，恬静清修。未尝为崖异诡激，矫饰矜诩。忠厚和顺，粹于面目，忿厉严猛，不见容色。望之俨然，人不敢狎。事亲有至性，两尊人大耋无恙。周旋言笑皆形至爱。亲疾，夜不解衣。及丧，哀戚葬祭，诚礼殚尽，前后六载，毁几灭性。朔望参拜流涕。讳日，哀临若在袒括，尽月不与宴乐，每上墓失声号恸。为先祖建祠具田，修坟垄，置守冢。虽外家，亦经纪其祀，凡祭不废澡浴，戒子孙罔敢怠。或身不与祭，闻鸡盥濯，衣冠致敬。事长公如严父。仲兄早殁，嫂老无嗣，衣服奉养，不使乏阙，寿辰令节，具馔进觞。教子孙先《小学》，后及他书。平居不许语朝政，说人长短，唯敕身修行。诸族多贫寠，必使有以资活，疾病济其医药，昏丧极力周恤。身先临问，幼少无敢后，内外宗族莫不依。仰又与邻里修约，略为条目，至今守之。公自释褐声掩前辈，二十年间遂登台鼎，上而人主眷注，下而朝野想望。及至孝宗，委任益专，公又殚竭忱诚，而遽有庚寅之事。虽迫于强邻，恩礼之隆，他相莫望。事大小咨询，言称元老。公每引经据义，几谏明议，必主乎仁厚恻怛，或至流涕，上辄动容。儆灾求言，必以敬天爱民、戒喜怒、纳谏诤、崇节俭、恤刑狱为言，反复谆切，言无不诚，上皆虚心嘉纳，十年间际遇如一日。及显宗世，位望益隆，中外倚重，遐乡妇孺，能诵白轩。朝廷侍遇既异，公亦巨细必尽，上知至诚，及耋老，就问大事，尊礼无二。今上冲年，闻公名德，求一识，特许入见。

公勤谨不懈，趋朝必先。受命祷雨，必敬必诚，归不解公服，伏于庭中，待雨乃起。公祷未尝不雨，遇旱而闻公祷雨，都人皆喜曰：“今当得雨。”平居闻朝有美政，喜不能寐；灾异阙失，忧形于色。有封事，朝服拜送，受批亦然。驾动，不得从，必伏而俟。有赐虽微物，朝服庭受，可荐荐之，行己接物一于诚，而不苟常曰：“士以正直忠厚为本，正直不忠厚则刻，忠厚不正直则懦。”论人举长置短，看文求大略细。论囚谳议，先生后死，幽枉必欲伸，爱人好生，天性然也。立朝务持大体，至为人谋，事纤悉周密，尤笃亲旧，轸其丧病，恤其子孙。仆隶下贱，毋使失所；昆虫草木，不忍伤害。由是贤愚贵贱，心悦诚服，称为仁人。然体貌等威，截然而严，规模法度，确乎其守。临大事，决大疑，必傅古谊。老而步履不愆，容仪庄肃，每会朝，进止循度，百僚竦敬。平生律己，必准《小学》，于《论语》得力尤多。既老，案常置《近思录》、《朱书》，每诵：“庄敬日强，安肆日偸。”早起夜寝，端坐终日，大寒盛暑，不变常节。服陋食淡，居第狭陋，无所增饰，平生无玩好嗜欲。或问：“公亦有癖乎？”曰：“无。唯嗜好，文字，谓癖亦可。”深戒声色，绝鄙俚，把杯吟诗，间以谈谑，风流溢发，和气袭人，而仪度不爽。性喜读书，手不释卷，七十有程课，习《胡传》，喜昌黎，爱杜诗，唯不读老、庄异端。少从赵缵韩受古文，词源滂沛，操笔立就，绚烂浓艶，不作诡奇劖画之辞。年德既高，文章益重于世，碑版、志状、题咏、记跋之谒，盈箱溢箧，挥洒不倦。屡掌试，所取多知名，为公卿闻人者甚众。笔法翩翩有姿媚，求者不绝。诗文甚富，散轶居多，刊行五十卷。今上庚申，金锡胄、金寿恒、闵鼎重等为上言，擢授孙羽成六品官，使无废祀。夫人，全州柳氏观察使穑女，慈惠庄淑，治家有法，公敬重之，卒以甲寅九月十四日，祔公墓左。铭曰：

三朝元老，一代忱臣。国忘其家，主不顾身。丹诚炳日，素节凌霜。险阻艰难，亦既备尝。至信所孚，能感豚鱼。德全行高，彤管屡书。恣伪肆诞，世有闻人。枭凤殊性，载怒载嗔。不善者恶，君子何病？我铭载石，人其来敬。

李行远碑铭

宋时烈

李氏望全义者皆本于高丽太师棹。本朝孝靖公讳贞干有百岁母，以善事闻，世宗大王优赐以宠之。六世而至，清江公讳济臣，文章、节行，大鸣宣祖世，是公曾祖。子正字讳耆俊无年不显。孙县令讳重基早负公辅望，终于下僚，识者恨之，典簿任公穑妻以女而生公。

六岁而有东征，天将奇爱之甚，日与提携，曰：“必大贵也。”县令公教公，必举蜀先帝语曰：“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十九，中进士。廿六，擢谒圣及第。先是，孽臣怂恿昏主，屡起大狱，株累公家，县令公自废于乡里，公与伯氏行健渔猎以为养。既通籍，虽奸党堵立，犹分隶槐院，盖以公人地，不敢舍也。由正字平至博士，摄职堂后。天启癸亥三月十三日，仓卒闻军声，手弓乘高，盖将为所事致死也。黎明，知圣上反正，即诣御前谒上。上亟命公剖锁放狱囚。时书役繁伙，公敏速如神，自是教谕诸文，尽以属之。公俄顷扫尽累十纸，不错一字，一时称以飞书。荐入艺文馆，为翰林，间即真于堂后，遂拜玉堂南床。时贤俊盈庭，论议一新，而公首居极选，一时荣之。大旱，上亲祷。公同诸僚上箚请：“勿以已祷而遂弛敬畏之心，益笃对越之诚。”反正时，孽臣朴承宗弃废主走死，正言洪镐请加褒崇，上特罢镐。公又与馆僚箚论，以为：“承宗即致乱之臣，死不偿罪，况不死于殿陛间，岂容褒崇？然镐以愚暗妄论，只当不用其言，何必罪之，以防言路？”镐由是得不罢。李适反，县令公任所在贼路，公上疏乞与父从军讨贼，上许之。既至，则监司林公㥠辟以自从。未几县令公没。服阕，历修撰、校理、正言、献纳，入吏曹为郞，俄迁玉堂。上欲崇奉私庙，公与浦渚赵公翼、潜谷金公堉力卞其非礼。以御史廉察海西。倭使玄方至京，有所恐喝，公以傧使责斥之，又缓辞以谕之，倭使愧伏。升执义、应教。时李公景曾、李公尚质因事忤旨，公伸救甚至。上尊奉私亲，复将以陞祔太庙，又将奏请天朝，公连上箚力争，略曰：“私亲既入庙，则列圣又当以次祧迁，不惟所处颠倒，神道亦恐未安。”上震怒，目以纵恣，特命拿鞫，又命远窜，皆以大臣言而止。然上意久未解，以拟公清选，特罢铨曹诸官。仁穆大妃薨，公以董事劳陞资，为承旨，递复拜。丁大夫人忧，服阕复旧官。丙子虏变，苍黄随驾，上顾命内官给马代步。城围急，乱兵直逼行宫，请出前日斥和臣以与虏，公拔剑叱退，曰：“虽当危急之际，汝等何敢乃尔？”市南兪公棨在傍目其事，服公义勇，极加叹服焉。乱已，用扈从劳，升嘉善，历长谏院、国子。清阴、桐溪二公先以斥和忤时议，贼臣李烓等必欲重究，公以大宪逐节，卞其诬，上颇知烓等之奸，而公亦见递。已而为京畿监司，复长谏院，以副宾客从世子于沈馆。虏又以清阴北去，祸将不测，公痛惋愤郁，至废寝食，虏亦服公，曰：“李宾客，善人也。”自沈归，历十一官，复为大司宪，争论姜狱屡启，不允。最后，上于榻前引见大臣以下，特召公，使前列数姜罪。公既退，遂与诸公相议停论。以吏曹参判陞判书，移判兵曹。丁亥，升拜右议政。戊子，承命赴燕。公时已寝疾，而不敢辞，上道甚剧。上闻大惊，极择太医，赴救之，则已不及矣。临没，谓义州府官曰：“受君命未复是吾恨也。”上闻讣震悼，又曰：“惜哉！丧予良弼也！”

公讳行远，字士致，号西华。公长身秀骨，美须丰颊，气象豪爽俊伟，平居和易坦率，内实简重。笃于孝友，事大夫人，尽其诚；友弟妹，极其爱。尝以命接伴王人时，大夫人属疾，王人怪公色不容，问而知之，曰：“我亦有老母，闻公言，我心蹙然。”遂许遄归。当官任职，一以清慎为主，遭遇盛际，进涂大辟，首尾三十年，田园、第宅、臧获、盖藏，无一有加于旧，盖清江公家法然也。乱后屋废，或劝其营构，公曰：“艰虞未定，何以家为？”时盖春宫厄于质馆，国家羞耻未雪，故其言如此。东淮申公翊圣归材与瓦，为作数间屋，人两美之。公不喜与人追逐，每公退，杜门大卧，瓦枕草荐，萧然若寒士。客至，置酒相劝，谈笑永夕，言者以为有王、谢之风。公少时，尝梦中有诗曰：“老来辞将相，归去卧林泉。”及拜相，常有休退之意而未及焉，公盖于其梦得其半而失其半矣。

公先娶罗州朴氏南郭东说之女，举一女，适县令李观夏。后娶县监韩师德女，生二男三女：男长万最，奉事；次万有，学生。女长适副提学李端相，次适监司柳尚运，次适宗室朗原君偘。奉事男征舟、征楫、征海，女适崔应望、郑栻，季未行。学生出后公从弟参议行遇，一男曰征龙，二女：适朴正阳、柳寿益。县令男掌令善源、主簿善渊、持平善溥，二女：适柳以升、金一兑。副提学男喜朝、贺朝，四女：婿李涬，金昌协，闵镇厚，宋征五，季幼。监司男凤瑞、凤辉、凤征，二幼。女适李世最，一幼。朗原男漷、濬、溥、深皆有位号，二幼。

余以蓬茅贱士，未尝觌公颜面，今见李君所撰行状，则举其王父白洲公称公之言曰：“士致闲居燕处，解衣盘礴，蚁视一世，达观千古，自有天际之想。及其垂绅搢笏，出入论思，使百僚畏惮。至其文思、笔妙，皆敛而不见。不欲与世争名，此岂今世人之所及也？”观此，亦可以知公之大略矣。公没于崇祯戊子四月十六日，得年五十七。葬于杨根水南里，即先兆云。铭曰：

全城之李，显自丽初。本朝孝靖，行义卓秀。至于清江，厥声大振。子姓繁昌，前则是顺。惟县令公，望隆位细。归成后人，克昌厥世。公生而异，竦动王人。场屋得隽，秀出群伦。圣祖中兴，接武贤俊。銮坡凤池，平步以进。所在尽诚，以赞兴运。訚訚蹇蹇，厥庸以奋。年除岁迁，遂登黄扉。无党无仇，世莫我疵。休休有容，庶曰利哉。善人无福，鸡梦告灾。逖矣龙湾，公馆三复。其庸未讫，恸缠宸极。蒸蒸孝孙，思显厥懿。宅相述行，罔有溢美。我作铭辞，谂于无止。

郑太和墓碣铭

姜柏年

凡代大家维难其保，而惟积德之门，福禄绵长，世出名相。今之论世德者必曰郑相之家，论相业者亦必曰郑相之家。信乎！福善之理如执契矣。谨按东莱之郑自仆射讳穆显于丽代，世有闻人。入我朝，有讳赐直提学生讳兰宗，位参赞，策勋封君，赠谥翼惠。生领议政讳光弼，相业甚盛，如牵裾泣谏，救己卯士类为最著，赠谥文翼，配享中宗庙，即公五代祖也。高祖讳福谦，江华府使、赠领议政。曾祖讳惟吉，左议政，号林塘，德业、文章伏一世。祖讳昌衍亦左议政，当昏朝，杜门自靖，群吠狺然。仁祖初，以旧官相，有久慕宿德之谕。考讳广成，知敦宁府事，蚤扬华贯，见几勇退，晩节清福，于世寡二。妣贞夫人昌原黄氏，观察使讳谨中之女，以万历壬寅正月举公。

公讳太和，字囿春，号阳坡。生而有德器，望之知其为杰魁人。年才五，华人善相者称以真宰相。及长，重流辈间以相夔许之。入试场，所制皆高等，张相谿谷称之。甲子，中进士。戊辰，登文科，隶槐院。己巳，荐入翰苑。秋，升典籍，拜礼曹佐郞。自是至丙子，遍历三司。于玉堂修撰、校理、副校理、应教、副应教，于谏院正言、献纳、司谏，于宪府执义，于春坊说书、司书、弼善，而皆以兼辅德三。而一以兼经吏曹正･佐郞、政府舍人及直讲、司艺、司成、礼宾･济用･司仆･掌乐正等职，带知制教、兼校书校理、汉学医司教授。只庚午一年，为养出监通津。丁丑，以特除观察于湖西，入拜承旨，历吏･户･礼参议、兵曹参知，以副提调兼备局、槐院。庚辰，又以特除陞右尹，内而历大司谏、都承旨、兵･刑･吏･户･礼参判而兼同知成均，外而按关西、岭南。甲申，又以擢拜判户曹，历判尹、大司宪、吏･礼･刑･工判书，而兼知经筵･春秋･义禁、都摠管、左宾客等任。大拜而后，连居台坐垂三十年，右台一，左台二，领台六，而兼扈卫大将，间带西枢，此乃公前后履历也。

公全材早著。甲戌，选文士接华使也，以远接从事辟。乙亥，设帅府，备缓急也，以元帅从事署。及丙子冬，赴帅幕，受弓矢之赐，带数裨而行。丁丑正月，师次兔山，贼骑猝大至，元帅遁，大军溃。公于仓卒间，收馀卒，据县馆，交矢石力战，杀伤多，贼大挫而郤，人皆壮之，至闻于上。及陪昭显入沈，上称有才局，命递辅德而留之。其六月，按湖节，即日开政，下批面谕曰：“嘉卿兔山之事，擢授方面之任。”壬午，按岭节。上又面谕曰：“南边事重，复使卿独贤。”先是，朝廷意在尊周，有密款于皇朝，公在西藩与知之。及事泄，为清人查诘，公遽递南臬而西，上闵有加锡。公星驰六日，达凤凰城，彼恐喝万端，公随问善对，事得已。己丑春，拜右议政，有燕京行。秋陞左台，俄丁内艰。上议起复，还拜相，公沥血疏至五，乃寝。辛卯，服阕，拜领台。甲午，乞暇归宁，上特询亲年，即命超其秩，且虑公居远思亲，不得专心国事，仍谕以入京，至即归饩，俾供滫瀡。及捐馆，吊、赗、赠特优。一日闻公毁而病，遣中使诫以灭性非孝，敦勉从权。自是频分御膳，医问交道。国有疑事辄询，至命筹司就议，公辞不对。丙申，服除出肃，特宣酝使醉，后登对。又于别堂偕数三宰臣赐对，公以私觌辞，强而后进。上屏议边事，亲举以觞之，赐以刀、带。且于赐告之批，若曰：“自卿引入，使予忘寝而不知食。”又曰：“如失股肱，如鱼之无水，瞽之无相。”其倚毗如是。逮显宗己亥初，以院相留院，及罢出，特命限公除，仍留。壬寅，燕行赐貂裘、宣酝，西郊命子弟并入参，一依先朝特典。丁未，公递议政，仲氏代之。辛亥，入耆司，病不能廷，上命以肩舆入朝，公辞舆而诣。及陛，命黄门扶掖，此乃公立朝实迹也。癸丑十月，易箦于正寝，春秋七十二。讣闻，上震悼辍朝，吊赙如仪。春宫亦遣官吊。敛窆凡具皆官庀，别赐棺材，中使监护，又别降恳恻之旨，特令限三年，赐廪禄、祭需，皆异数也。十二月，葬于果川治北冠岳山下先兆负酉之原。

媲贞敬夫人骊兴闵氏，考讳宣哲，司赡寺奉事。柔嘉淑悊，得妇道甚。辛亥四月，先公二年卒，得年六十七，祔公墓左。有五男三女：载岱，佥正；载嵩，承旨；载岳，副率；载恒，别检；载仑尚淑静公主，受爵东平尉，出后公仲氏。女县监李命耆、士人李斗龄、宋奎成。侧室有三男二女：男听、应、宪，女司果睦胤善、县监朴时珉。佥正娶佥正李敏白女，生四男二女：男德先、勖先、觉先，次幼。女士人李万稷、申涛。承旨前娶郡守崔汝㞳女，生一女，士人朴尚先。后娶统制使李枝馨女，生二女，皆幼。副率娶判书金南重女，生五男二女：男希先，馀幼。女士人具廷柱、尹德骏。别检娶郡守朴千荣女，生一男，幼。东平一男一女，皆幼。李命耆生一男一女：男震白，女士人朴斗祥。宋奎成一男，幼。内外诸孙摠三十馀人。

噫！自文翼以后，世笃忠贞，至于公能绳武率行，为朝德首。不动声色而应卒解纷，犹山岳不运而泽及于物。伟哉！况伯仲迭居鼎席，四代连入耆司，古所罕有。两朝恩批甚多，不能尽载而契合之融实旷世矣。诸胤克遵治命，以短碣替牲，系其衔训祗慎，亦可尚已。不朽之托，以不才辞不得，谨叙世系及历官，而不敢猥酿半辞以负公素志。铭曰：

维德之隆矣，报施丰。维位之崇矣，益谦冲。维一碣志其封矣，垂耀乎无穷。

韩兴一碑铭

赵䌹

有白而长身，兰茁其芽者来叩我龙潭敝庐，致其主夫人之语曰：“未亡人昼哭议政公若而年矣，葬而墓木拱者若而年矣。墓隧之碑尚阙不树，常恐一朝卒然委沟壑，不能从夫子瞑目于地下也。愿执事哀怜其孤而赐之铭，敢以稚子器明见。”余闻言，哽怆者久之，拜而为礼，遂挹器明而进之，抚其顶，曰：“噫！而父议政，吾三十年旧要也。而之裁提抱也，余过议政，则喜不自禁，数数言：‘是儿命最吉！是儿命最吉云！’夫岂知议政之不及见而成童也？虽微主夫人之教之懃恳，铭议政公，吾忍辞？顾吾年耋，思索不能文之是惧。”

按状：公韩其姓，兴一其讳，振甫其字，柳市其号。清州人。上世有讳兰事丽太祖，官太尉，后世之十望其九皆本于太尉。讳尚敬，实我朝开国勋、领议政。传八世至讳孝胤，以文进，官止镜城半刺，礼家惜之。是生二子，伯即久庵公讳百谦，公皇考也。季曰浚谦，早以国器称，系国安危，不徒国舅为也。

公生长食息，不离贤父兄间，虽耻与寒士争能而弱冠成进士，当昏朝，奉久庵公田间，以志为养。及居丧，庐墓三年。癸亥，仁祖大王靖宗祊。选曹注公瓦署别提。冬，赐柑泮儒，公制居首，例直赴，明年阐榜，入槐院。俄荐史苑，历检阅、奉教、兼说书，升典籍、殿中。出宰扶安，为便养太妣也。居四年，以修撰征。戊辰，承命绣衣于岭南，入为考工郞者四。往来粉署、薇垣有炜。辛未，丁外艰。制除，由骑郞，兼讲院，转检、舍，历两司亚长，又从事元戎幕。乙亥冬，仁烈王后宾天。凡殡殓调度，公实主之，礼无愆者。仍为山陵都厅，讫事陞绯，拜同副承旨至左，转工、刑、吏、兵参议。戊寅，作尹完山。灌陂田数千顷以利人，属民比之召信臣，瓜熟，又借一年。壬午复，授吏议，迁兵、刑议。公自以肺腑强近，不乐久处要津。癸未，求臬关东。明年，升世子宾客，以礼参赴沈，受知于孝庙异夫人，后日入阁亦以此云。及还，拜铨参者三，间践爽鸠，再迁谏长、兼春秋･同知义禁。丙戌，由爽鸠拜畿伯，因事罢，冬叙。丁亥，往来谏长、铨参。明年，由铨参陞判水曹，又移礼书。己丑，拜宪长，洊历刑、礼书，俄拜大戎。庚寅，迁吏书，兼经筵･春秋馆事、都摠管、世子右宾客。辛卯，慈殿违豫，设侍药厅，及复常，公以药房提调赏加正宪。已而拜右议政，资大匡辅国崇禄大夫。时新拜相者例燕行，次当公。公曰：“吾虽病，急病职也。”遂饮冰触暑而行，疾驱倍日致命，复命才逾月，疾大发。上遣内医诊视，药物交道。时寒严折绵，上命辙御毛帐以赐，此可以观君臣矣。讣闻，上悼恫，不视朝三日，三殿别致赙襚，异数也。距其生万历丁亥五月廿三，卒于辛卯仲冬十六，寿六十五。明年二月某日，礼葬原州南面芦林山坐酉向卯原，离先茔裁数里而遥。吴判府竣为之志。

公天性平坦和易，吾与之同采久，未尝见喜愠色。内行修，而厚于宗族，无远迩间；与朋友交，不施畛域；为人谋，必尽忠而后已。虽以戚畹之亲历扬华显，而人无嫉忌者。其处本兵，武弁相庆，灭私可知也。盖公平生不慕矫矫风节，而惇朴胜其文，吏事颇熟，故临事鲜有蹉跌，惟其入阁日浅，试手不尽所蕴，又养之违，不永其年，此知故之所共惜而哭之，皆哀也。

公凡三娶：吴夫人，参赞晩翠公女，世称女士，先公十九年以毁殁，无子；李夫人，完山晋贤女，蹈烈江都，旌闾；今夫人，宗室顺康都正善麟女，婉嫟有操，与君子合德，举一子即器明也。久庵之祠几馁，而得此孙，人皆言积仁之报。初，公以西平孙以明为后，不育而夭。以明妻取再从韩锡明子后相子之。及器明生，公命器明承重，后相为孙。器明娶吴监司挺垣女，议政在世时与约云。侧室子曰斗明，妻故参判崔惠吉妾女也。铭曰：

公之食报久庵馀，久庵笃学位身疏。有子迺做三槐征，煌煌衮冕黄阁陞。紫诰回鸾内亦封，凡处隆贵戒其终。惟公之殁恩礼渥，好丘于原丰碑矗，垂示永永此其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