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峰文钞 (四部丛刊本)/卷第十九
| 尧峰文钞 卷第十九 清 汪琬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林佶写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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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峯文钞卷十九 门人𠊱官林佶编
志铭九〈共六首〉
诰封王母董夫人墓志铭
维宛平王文贞公与今相国胥庭先生父子俱起家禁林相继事
世祖章皇帝劬劳 王室号为佐命之臣及 今上之二十有
一年先生以尚书 召入内阁则文贞公己捐馆舍服甫阕矣是
时滇宼初定先生左右 天子抚宁四方民恬俗嬉时和岁丰天
下悉讴歌 圣德且称道先生之勲不置而先生又有贤内助曰
董夫人夫人年十七来归于王于是先生方为学士侍 章皇帝
侧岀入扈从或旬月不得休沭而文贞公则以尚书致政家居喜
延见宾客相与赋诗饮酒无怠色先生虞甘脆胹濡之不调也以
诫夫人夫人敬诺曰妾在君奚忧先生有庶弟妺
人其㓜者甫
在提抱中又虞寒暑燥湿之不时也命夫人助诸庶母善视之且
戒勿令文贞公知夫人又敬诺曰妾在君奚忧既而先生微伺夫
人所为无不办治者心窃滋喜而文贞公亦曰新妇善事我诸庶
姑又曰微夫人吾子女不得成立也自是先生得一意 国事竟
不复忧内顾矣一时卿大夫间称有家法者必推王氏为京师诸
巨室冠而戚党中知夫人者又推夫人之贤以为冠于王氏云享
年五十有三卒于康熙某年月日卜葬京师之某郷某原先生先
期具所撰事状与冡子佥事君俱以书来告且徴铭词琬按状夫
人姓董氏父正义历官广东都司佥书母梁孺人先是先生凡再
丧前夫人文贞公为先生择对知董氏有贤女遂命聘焉既归凡
六遇 天子覃恩自先生为简讨则封孺人为侍读学士加一级
则封淑人为掌院学士加礼部尚书则封夫人为左都御史加一
级及为兵部尚书加一级与入内阁为保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
书则又三封一品夫人有子男子五长克善官江西分巡道按察
司佥事次克勤官
生𠋫选正六品京官夭次克昌户部陜西司
员外郎加二级馀㓜克昌则夫人出也子女子八长适生章维
贞次许官生戴𫄧次许贡监生张光鏊两女俱未嫁夭次适山东
督粮道布政使司参议加三级胡介祉次许孔传铎馀㓜适章若
胡若许及戴若张者皆夫人出也孙男三女四文贞公之薨也值
夫人方免身公遗命勿令执丧夫人闻之蹶然兴曰安有为新妇
三十年而不视翁含敛者乎死生命耳侍者止之不得诸娣姒止
之又不得伏地一恸㡬绝是后馈奠皆如礼待诸媵妾悉有恩意
拊庶子女尤如己出佥事君将之任江右谆谆谓曰清慎勤三字
习闻之尤宜益以谦厚勿坠家声勿忘庭训足矣病将革闻牗
外㓜子语声亟呼乳媪曰勿抱儿当风也盖天性孝且慈如此呜
呼夫人以嬺德驯行为淑妇为令妻为贤母者凡三十有八年宠
洊至子姓满前可谓享有纯嘏者矣顾独能贵不骄富不溢始
终略如一日不惟古之列女所难虽士君子犹难之也以是先生
之言曰吾前此两更妻丧悼亡虽深未若今者悼夫人之深也夫
岂过㢤琬始释褐即以通家子游文贞公之门受知于公又辱先
生过奖其文词愧无以报今且衰病投老山邨其荒弃笔墨久
矣而先生犹用故意属之琬忝后辈既不敢固辞又惧其衰老不
才无能为夫人役也会先生之弟知府君复自京口来督铭乃铭
以诗曰
内则邈矣女德以微孰相夫子永彰令仪烈烈相公为今周召夫
人寔贤亦克远绍采蘩之敬
覃之勤樛木之惠螽斯之仁风诗
所歌爰萃于此富贵康宁未竟厥祉象服既
纶言既荣后䌷女
史盍采斯铭
孝贞女墓志铭
宋子既庭与计子甫草皆以文行知名海内两人交相重复交相
好也甫草有子曰孺子准字念祖少而娟娟美秀从甫草往来
既庭之家既庭爱之许以其女配焉即孝贞女是也孺子年十五
补吴江附学生高才好学声誉方大起才及期而殇于痘赴至女
窃恸哭且自誓曰吾死生计氏妇也即日屏栉沭布衣蔬食愿以
此终其身既庭竒女之志将以归计氏而甫草虑其少也犹与未
决久之有求婚于既庭者女微闻之遂不食日死甫草始大悔
恨流涕太息曰此真吾子妇也吾
若多矣引舟载其棺以归某
年月日与孺子合葬某郷之原成女志也有难甫草者曰周礼禁
迁葬嫁殇彼宋氏之女也胡为乎同穴于此予为甫草解之曰礼
所禁者谓夫生而未聘与未许嫁者也今男氏己聘矣女氏又已
诺矣何不可合之有难者曰女未庙见不祔于姑归葬女氏之党
如之何其可合也予曰不然礼有常焉有变焉取女有吉日而婿
死女斩衰以吊既葬除之者常也守贞不字变也若既庭之女之
为孺子也始则膏泽不御觞酒豆肉不尝及其继也绝粒捐躯而
勿之恤变之变者也夫既俨然计氏之妇矣安得以未成妇之礼
格之予又曰春秋书宋灾宋伯姬卒左氏云女而不妇穀梁氏云
伯姬之妇道尽矣二传予夺相反先儒取穀梁而非左氏盖𢑴伦
道息女德不贞有守死不囘如伯
者而又加贬焉何以示劝是
故妇道即女道也既庭之女之死于不食也不可谓之非女道犹
伯姬之死于火也不可谓之非妇道也如疑其舍生伤勇则予请
以伯姬之例例之予虽不敏其敢自外于先儒之说与女性仁孝
㓜受论语孝经俱晓大义盖既庭诗礼之教著于家庭而遂被其
女如此女死时年二十三诸宗党闵之私谥孝贞云铭曰
昔赞典姐今述之子大书特书敢附野史其烈既均其氏复同矢
志所天乃以身从身殁名存幽堂有刻用警遗风闺房之则
王母徐夫人墓志铭
惟太仓太原王氏为吾吴望族之冠自文肃公以名德秉政在明
神宗朝调䕶两宫保全诸諌臣号贤宰相编修公继之虽位不大
显而材誉〈御名〉然著闻海内有子太常公耳目濡染克守家学以训
其子姓迄今由甲科登仕版者接踵起太常公治家尤整肃闺阃
内外雍雍雅雅相劝以义相朂以孝谨文肃公父子之遗泽沿
十年赖以不坠则太常公侧室徐夫人勷助之力多焉夫人与太
常公相次殁其子进士君揆等卜以某年月日祔葬夫人于太常
公之新阡使来征铭琬于进士君为同年生相从游者久其母弟
仲君则又琬从妹婿也故虽老疾杜门不敢以文辞荒落为解按
状夫人姓徐氏父继良世居青浦本儒家子弃而业贾以然诺慷
慨称母沈氏夫人年十六归太常公是时太常公之母周太恭人
尚无恙动止必据礼法子妇辈少当意者顾独亲夫人未尝谴呵
夫人居恒无媟语戏容侍太常公侧奉盥授帨惟谨至其他食饮
琐碎之务承命皆然𨵵门千指滋以夫人为贤为人有器识亲
故缓急来告者必倾嚢周之虽力有不及亦必为之咨嗟㫄皇良
久乃止进士君与其冡子原祁后先高第内外悉贺夫人坦然不
加喜迨进士君絓误被格不𫉬仕于 朝又皆讙哗称屈而夫人
亦怡然不形于色辞尝口占百言命原祁缮录以戒诸子其略
曰比者岁荒赋急家落亲衰女曹日夜惟修身保家为念犹惧不
支若或喜怒失常或宴饮逾节招尤致疾将何以慰我老人乎又
曰世情崄巇取友实难貌交不如心交以酒食结人不如以道义
结人皆格言也故进士君以下类能卓卓自立用学行知名东南
而诸巨室子弟当丧乱后率缘交游匪类倾其家者相属夫人言
遂验性勤俭妆泽不爱华侈一切女巫尼姥瞽妇拒不使进室中
条画措置虽下至屦綦盘匜之属咸井井有方戚党中微涉遨媐
及所营服玩过珍好者必揺手相戒勿使徐夫人知间有窃议夫
人迂者夫人知而哂曰留我一人作女流様子可矣于是闻且见
者滋益以为贤或退而祝其妇若女庶㡬异日师法徐夫人万一
也呜呼自先王之教既衰内则废缺凡为女子者耳不闻保姆之
戒口不诵图史之文加以臧𫉬婢媪构煽其间鲜不浸染于骄忲
恣睢相安成俗者也夫人顾独不然是可以铭矣春秋六十有六
生于明万历某年月日殁于康熙某年月日距夫人殁十有四年
而太常公亦捐馆舍所生丈夫子三人揆顺治乙未科进士抃摅
皆国子生女子子二人皆适名族孙男九人原祁康熙庚戌科进
士𠊱补内阁中书舍人原博州学生兆新国子生兆建兆封昭溥
昭复府学生昭骏昭被孙女十有四人曾孙男女十人其子姓婚
嫁之详及墓地在所于例当书者先具太常公志中以故略不悉
书嫌再告也铭曰
女惟其德不惟其才婉娩淑顺亦曰艰㢤夫人之贤实应礼经有
不知者视而子孙子孙奋兴为 王国祯夫人成之俾似前人筑
丘登登植槚如云越百千世永从其君
敕封杨母吴太孺人墓志铭
太孺人姓吴氏太学生讳某之女年二十归于杨则太学生讳某
之妇赠征仕郎行人司行人讳某之配也赠公捐馆舍者逾九年
而太孺人卒寿六十有八祔葬赠公之兆先是赠公之未病也豫
自为志铭且戒其子勿乞身后之文于诸显者盖又八年而殁诸
子遵行其志惟谨及太孺人将祔然后冡子行人君率其仲季请
予铭太孺人之藏予闻太孺人之训诸子曰汝父尝朂汝曹亲名
师谨交游敦天伦饬行检戒惰媮节
欲勿绝书种勿堕先人遗
绪汝曹倘以此语书绅庶㡬能有立矣行人君以 王事便道
归省太孺人又戒之曰官虽间无廪禄家虽贫无事干谒盖其
庭训如此然则太孺人洵贤矣㢤是宜铭按状赠公家产仅及中
人稍赢辄斥以施居平勇于为善里中饥者食之寒者衣之疾病
者救疗之婴孺弃遗者𭣣育之妇女自远方流离至者赎还之其
女兄之穷者无不恤也诸甥之
露者无不抚也因戚宗族之以
缓急告者无不应也凡此皆太孺人与有力焉赠公每为一善太
孺人必从㫄相劝和往往尽倾槖中所储终其身未尝有吝色奉
事君舅君姑以孝谨著降而承接赠公之女兄及公之诸甥情礼
周至终其身未尝有怠容以故里人既雅称赠公长者每牵连太
孺人称之以为善相君子也性尤俭勤垂老不辍女工有諌止之
者微哂曰吾非此意不惬也享年虽不甚永然及见两子同时举
于郷又及见冡子行人君以高第宦于中朝躬被章服享有禄养
岁时奉觞上寿合内外子姓连袂接踵登堂跪起者不下百指
其于洪范五福固己略备矣此贤者之报也予观赠公之自铭有
曰生而自述之耻也死而人谀之亦耻也行不孚于人可畏也言
不足以示后昆尤可畏也予铭士大夫家者多矣殆不能无愧赠
公之言故其述太孺人也惟采蕞其信而有徴者不敢用肤文剿
说以诬太孺人倘亦赠公之志与子男三人泓康熙己未进士官
行人渊与伯兄同年郷举颍上学教谕溥国子生子女子五人婿
贡生华俶铜陵教谕秦汝泌秦准诸生华学濳国子生高大酉其
许秦准者未嫁而殇孙男六孙女十三人曾孙男一人卒以康熙
二十三年某月日祔以是岁某月日墓在姚湾祖茔之侧铭曰
相夫于善训子于学妇德母仪于焉卓卓伯也先翔遂登大逵仲
也有闻尚其继之我非良史慕古遗直铭此贤母庶秉直笔如赠
公言戒为谀辞公而有知知之否耶
诰封王母张宜人墓志铭
予既请告归吾友王子贻上命予传其伯兄考功府君越二年又
传其从父御史府君已又以书来告曰某用文辞累吾子者凡两
世矣今吾妻张宜人年甫四十而殁某感悼不己愿复以累吾子
吾子其亦怜我而惠之铭以慰吾亡者而损吾悲乎予于是发书
往唁之且读贻上所撰行状其
里居世系曰邹平宜人所生邑
也前巡抚河南都御史讳一元者曾祖也都察院左都御史谥忠
定讳延登者祖也镇江府推官讳万锺者考也李孺人其适母而
宜人则景出也其状生卒子姓曰前明崇祯十年六月某日今康
熙十五年九月某日宜人之生卒年月日也有四子长启涑例监
生也次启浑又次启汸皆县诸生而浑早殇者也次启沭甫五岁
方𫩜𫩜而泣也其状事实曰宜人之归于我也年十四虽生长富
贵而无纨绮金玉之好衣非澣濯不
易也上事王舅暨君舅
君姑孝谨如一接姑姊妹娣姒和而有礼驭婢㒒严而有恩终岁
绝不闻谯呵声两大人皆喜谓新妇贤某沗成进士族党毕贺宜
人顾欿然无㡬微见颜色宜人又举次子浑两大人愈益喜谓新
妇能相夫有成且宜男子也先宜人之丧宜人治家益勤吾诸姊
妺归宁宜人礼之视昔有加食饮服用之物纎悉周至诸姊妺尝
叹曰吾辈无母微弟妇无与归矣此宜人之佐某操家政者然也
同里徐隐君东痴贫且老冬无缊袍宜人出絮帛曰君得勿念徐
先生乎
以遗之官广陵吾友许天玉北上以匮绝告是时槖中
萧然愧无以应也宜人笑曰勿虑因指跳脱示某曰此不足许君
行李费邪举以相授无吝色在京师与诸子为文䜩四方人士辐
辏邸舍宜人治肴核茗醴必躬亲之不以委臧𫉬有不给辄质簪
珥不恤也此宜人之佐某礼遇宾客者然也己矣今而后不可复
得也盖贻上之状云尔予与贻上同举会试又先后同官户曹往
予宦游时与贻上诗文杯酒相往来日夜无间其能知宜人之贤
者宜莫如予予逾壮而丧其室𡊮顾视弱息稚女在侧浪浪涕
下不可制其能悉贻上感悼之情者又当莫如予顾使予言之不
如贻上自言为详且到也使予代贻上言之又不如贻上自录其
所欲言为尤呜咽而𭭔欷也故为次第行状中语稍删润之而继
以铭曰
萧艾敷荣芝兰戕兮鹪鹩匹游鹓鸾伤兮懿㢤宜人令德章兮曾
是不延天难详兮有丘巍然远咎殃兮丸丸槚柏永青苍兮夫君
逢吉子孙昌兮爰勒贞珉示不忘兮
闵宜人墓志铭
宜人闵姓中外皆名族其考与舅氏皆仕前明至大官既生长贵
盛晩而又尝从沂州公于官舍寿至六十有三不为不幸矣然既
殁㡬无以敛将袭问饭含具遍捜其笥箧求铢金碎玑无有也沂
州公夫妇之贫乃至是耶公本贵公子中岁浮沉公车逾二十年
才为县于章丘又以非罪被劾方事急时所挪借兵饷若干两有
司日夜督之急不知所出宜人适家居尽斥其产以偿而公始得
归归而为奸民叩 阍者所诬上官移谍江南索公置对捕者夜
半到门老㓜皆张皇走匿宜人内忧公独涕泣办𧚌握手与公诀
其事虽得白而宜人己惊恐被病矣公性豪迈喜宾客每交游在
坐辄呼酒为笑乐而槖中实无一钱也宜人竭心力治具大半出
典贷犹诫侍者勿使公知公有陂田三顷虽丰年然悉所入以佐
徭赋供子钱犹不给𨵵门食指十或正昼忍饥相视公搏手仰
叹而己微宜人家人不得食也公又多疾屡愈屡发药裹汤饵之
属皆资宜人宜人益惫而病己不可支矣是不死于病而死于贫
也哀㢤宜人始祖珪累官刑部尚书谥庄懿祖某赠某官考宗德
累官湖广左布政使宜人既归而事君舅海南公最孝谨以不及
奉其姑丁夫人岁时祭飨辄𭭔欷莅事平居治家斩斩有法抚庶
出女一如己子中外皆以为难有男二人攸介才而夭元䌹国子
监生𠊱选通判孙男四人份侃僎何皆元䌹出先是沂州公犹未
贫也顺治初有族子䣱酒与人路殴走诉公会是时方设织造侍
郎于吴气𦦨张甚而所谓机户者尤横族子与殴者是也其人知
公瑟缩畏事谋借以中公遂言于官欲拘公庭辱之必得贿谢乃
巳而公之家始落矣或语宜人以族子事者宜人怡然不屑也已
而微哂曰自是吾夫妇命耳慎勿置齿颊间嗟乎吴中风气浮薄
父兄子弟争一钱之积往往面颈发赤㦸手相诟骂至终其身决
绝不顾有弃千金如唾涕者乎若宜人者虽谓之丈夫女可矣公
将卜某年某月葬宜人于某郷某原顾语从子琬曰汝宜先期志
之于是诠次始末上诸公公复之曰汝措词何恻然刺吾心也吾
将诵诸帷次每出声辄泪涔涔下不能终篇也柰何于是又为之
铭既以慰宜人且解沂州公之悲云海南公讳某官至广东布政
使沂州公名某前明崇祯中举人官至沂州知州铭曰
死生去来犹梦幻然无生无㓕觉者实艰我惟宜人洞教与襌诵
写贝多其字累千了彼幻化洞抉根原心手口如讵假言诠食饮
动息姑顺世缘缘尽而行曾何恋焉老
蚩蚩吐丝自
独返于
真宜人则贤
康熙辛未闰七月廿五日㳟录
尧峯文钞卷十九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