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文录初编/复仇是非论

复仇是非论
作者：章太炎

　　种族革命之志为复仇，然今人多以复仇为上古野蛮之事，故余以义定复仇之是非云。平不平以使平者，斯谓复仇。著者乃有亲属反兵之事，报之得直，固无可非也。然私人之相杀者，或以感愤激昂而过其直，于是有法律以范之。法律者，则以公群代私人复仇尔。既其相代，则私人之复仇者自可禁遮；然至于法律所穷，则复仇即无得而非议。两国交兵本复仇之事，即有过当而他国莫能问者，以国家之上更无法律以宰制之也。〈国际法者，本支离牵补之制，至于两国交兵，即非法所能禁。〉今以一种族代他种族而有国家，两种族间岂有法律处其际者，既无法律，则非复仇不已。若以种族革命为复仇之非行，国与国之相战争者，何以不为复仇之非行？于此则退之，于彼则进之，抑扬之论非有比例可知也。或曰法律者所以惩后，非代为被害者报偿。夫使法律衹为惩后，民穷为盗，未见行法而能少衰，何故治盗之律不为废止。且刑之当其罪，犹赏之报其劳。今曰刑只以惩后人，则赏亦只以劝后人。为惩制刑，非以偿害，则亦可云为劝制赏，非以报劳也。充其类例，则是劳者本无可赏，害者本无可刑，而惩劝亦甚无谓矣。即实言之，用刑之本心趋以偿害而惩后者，乃其所孳生之利息，荡及之馀波耳。犹之求饮食者，本为疗饥，乃适足以充肌肉；求匹偶者，本以遂欲，乃适足以长子孙。疗饥遂欲为其本心，充肌肉与长子孙为其馀利。若曰求饮食者，本为充肌肉，求匹偶者，本为长子孙，则人情必不尔也。饮食有时不充肌肉，匹偶有时不长子孙，然其事终不因之废止何者？所急在见在非预为未来。彼用刑者，亦犹是已。虽然法律本宽平，亦常有滥及不辜之惧，故证据不足，则勿能以论罪。而巧于为害者，常得脱逃，定法者知其然，则不敢以谳法为至周无漏。吾土自周汉以来，常宽复仇之律，惟过当者必诛，虽儒家亦以复仇为是。无他，明知听讼折狱之制，不能至周，故作法者，亦常歉然自愧，而有所假借宽贷于人。欧美之法则不然，虽复仇者亦与寻常杀伤等罪，审自知其谳法之不周，而悍然以为完具，是则以复仇为野蛮者，乃国家所以自为文过耳。平议是非者，安取是为又涂饰之，则谓复仇虽是，而国家之秩序不可侵，是以有禁若然，则国家之秩序为重，而个人之损害为轻，斯国家者即以众暴寡之国家矣。论者不悟，囿蔽于长国家者之言，因循成俗，以为义法本然，而以复仇为野蛮之行，此最可嗤鄙者也。且夫衡论私人强以法律之言弹正已不足以服其心矣。至种族所建之国家，为他种族攘夺而有之，则本无法律处乎其上，于此而犹以复仇为戾，是明伸能害者以抑受害者也。己则为卑谄黩乱之尤，而方以野蛮议人，苟有人心安必与牛群相辩矣。若果充其类例，以两种相对之复仇为非，则必不以两国相对之复仇为是。今于两国治戎积尸蹀血者，顾不敢议其后，虽议之亦只以为一是一非；而于种族革命，乃穷极诟詈之是非。以汉族之事业尚未成，而他国之事业则已成，故议论亦因之去就乎？此适足自白其佞谀强者，亦何足与校焉。呜呼！万方同醉不可以是非争也。今世论者，于同一行事，小且弱者则非之，强且大者则是之，非独复仇然也。凡以人民为财产而卖鬻之者法律所诛，虽舆论亦云至野蛮也。然法人以加奈陀鬻于英，西班牙人以美洲属地鬻于德，以非律宾鬻于美，尽其域内之田宅人民。一切以市侩之道贸易于人，购取者亦受之无怍，视卖鬻一二人者其野蛮非百倍乎？而举世漠然，不以为诟，其他亦推是可知已，抑党附国家者勿论也。今有以恢复人权为主而革命者，亦或谓种族革命为复仇，比于野蛮之习。夫强有力者，尝蹂躏人权，今欲恢复则必取于强有力者之手而得之。而凡有所加害于我者，则弹丸当射其胸，此独非复仇乎？为社会复仇与为种族复仇，其巨细虽殊，其为复仇奚以异？必以复仇为非，则凡托于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者，惟当敬听杜尔斯兑之言，待强者自然消灭，一有暴动即无解于复仇之名，而亦自陷于野蛮之域矣。且种族复仇者，本非外于政权而言，则所对者即异种之强有力矣。何以彼之必是，而此之必非也。夫反对复仇者法律而外莫如宗教。循乎佛说，杀人者得波罗夷罪；为六亲复仇而杀人者，得偷兰遮罪虽轻重有殊，其以为罪则一。且六度有忍辱之门，而头目胸髓亦任人取携矣。循乎老子之说，则言见侮不辱，使人不醐矣。循乎耶苏之说，则言视仇如友矣。是数公者，微特以私人小聚之复仇为非，亦不以公众大群之复仇为是。有奴隶我蹴践我杀伤我者，我固不当报之，虽见斯非行之加于他人者，亦不当代为报之；非直不报，乃或舍吾所固有者以增益彼而愧其心，循是则为上德大慈，而强暴者亦非不可感化。昔者张武受贿，汉文不加按治，而赐之金，武卒改行。彼特恭俭小仁之世主耳，犹足以化贪墨，而况命世哲人之所为乎！然今之言恢复人权者，则于此固弗能忍，其遇富强豪暴之徒，犹以相杀毁伤为事。夫相杀毁伤之效，速于口舌相规，躬行相励，而不得不谓之复仇，则宗教之所言者，亦岂其所能借口耶？或曰：恢复人权者，本为苍生谋其利益，而复仇特其方便径涂。至言种族革命者，则纯以复仇为志。观念既殊，是以文野有异。此又颠倒缪戾之论也。人苟纯以复仇为心其洁白终远胜于谋利。今有负气忿事愿吾党与彼党俱仆，此至洁白者也，愿吾党胜而彼党败者，此洁与污参半者也。于一胜一败之馀复求吾党之得而彼党之丧者，此最为污垢者也。人之常情，不以决醐杀人为可碁，至杀人而复劫取其财，则莫不裂眦道之。牛以角触，马以足堤，象以鼻卷，有时亦能杀人也，而多由不胜忿戾之心，以至行杀，未尝因以为利。故人之称牛马象者，以为仁厚之虫，至于虎豹杀人而啖其肉，则谓之残兽云尔矣。因是以观昔者蒙古回部之灭国也，惟怀好杀制胜之心，而谋利非其所急。今者欧洲白种之灭国也，则先之以谋利之心，而后行其杀人之事，是故蒙古回部犹有高于欧洲者。今之种族革命，若人人期于颠覆清廷而止，其后利害存亡悉所不论，吾则顶礼膜拜于斯人矣。而缀学知书之士，才识一名以上皆汲汲于远谋，未有不以共和政体国家社会耿介于其心者。余虽踔，亦不能不随俗为言，且以为民族主义非专为汉族而已，越南、印度、缅甸、马来之属，亦当推己及之。灭清以往，非有建设之方则此志亦不可达。于是，则屈心以就物，而洁白之心亦已化为污垢，与言恢复人权者同其沦落而已矣。然而是非高下之心，则固有与常人绝异者。夫一言利益，无论利他自利，而其志必在保惠后生。后生未生也，心知形体，一切冥如。而豪暴富强者，虽吾仇敌，固吾所素识。知于未生无形者，则求福之于见在相识者，则先杀之，此得利他乎？夫曰牺牲少数以利多数，言虽非当，而犹可以自成其义也。今日牺牲有者，以利无者，此其语亦大谬矣。若曰后生必有，则彗星拂地之期，安知不在俄顷，宁能虚计百年，以待裸虫之滋长者？纵无斯惧，然人类之相爱利，本乎感情感情所由生，在乎形色天性而已。损见在有相之人，以利未来无相之人，人情果若是乎？故知一言利益，非特染其纯白之心，而于义亦不成立矣。抑人类者，其钜雀无明之遗卵欤！无明故背慧解而生横计。横计虽妄，举世固不以为非。杀人祠天者云，恢复人权者云，建设共和政体主持国家社会者云，若夫文明野蛮之名当何所顾虑耶！今之言文明者，非以道义为准，而以虚荣为准。持斯名以挟制人心，然人亦靡然从之者。盖文明即时尚之异名，崇拜文明，即趋时之别语。吾土孔子为圣之时，后生染其风烈，虽奋力抵拒者，只排其阶级礼教之谈，而趋时之疾固已沦于骨髓，非直弗击，又相率崇效之。然则趋步文明与高髻细要之见，相去有几？诚欲辩别是非者，当取文明野蛮之名词而废绝之。〈案文明本此邦旧语，多以法度文物为言，已虚伪不贞矣。〉今所谓文明者，较此弥下，至于野蛮二字本出鄙言，尤不足论。宁沾沾焉随俗为向背乎？或曰如公所言民族者，非封于汉属而已，虽婆罗门、白衣诸种，今既失职，亦当还其民族之旧，常是则言反对强种可也，何取以排满为帜耶？答曰：人之思想无方，而行事则惟取其切近，如余所念，虽无政府主义犹非最为高尚也。高尚者，在并人类众生而尽绝之，则思想之轮廓在是矣。然举其切近可行者，犹不得不退就民族主义。民族主义非遍为人群说法，顾专为汉人说法耳。夫排满洲即排强种矣，排清主即排王权矣。譬如言捕师子，则不必别以捕猛兽为名，何以故？闻师子之名而猛兽在。是故然必举具体之满洲清主，而不举抽象之强种王权者，强种与王权其名无限，满洲与清主其名有限。今之强种孰如白人？今之王权孰如独逸帝？〈案规定君位当永属一家，又谓人君无责任者，惟立宪国而已。中国旧云专制，然抚我则后，虐我则仇，万方有罪，在予一人等语，正与永属一家全无责任之义相反。如秦始皇之远推万世，至今笑其顽愚，是故专制之王权，减于君主立宪远矣。〉苟取无限之名以为旌帜，则中国之事犹在后，而所欲先攻者乃在他矣。今只为一区说法，斯无取笼罩一切之名，惟此见量在前者是。循是以推，强种之白人非不当为黑人赤人驱之也，王权之独逸帝非不当为世界生民废之也。然规定行事者，至急莫如切肤，至审莫如量力，今日汉人其智力岂足方行域外，则斯事固为后图矣。夫智圆行方之语，为世人所周知，理想虽无涯岸，而人类本为时间空问所限，势不得以自在游行。余向者所称说，固非以民族主义自画而已。人我法我，犹谓当一切除之，虽独唱寡和，然犹不惮烦辞，冀导人心于光大高明之路，乃至切指事情，则仍以排满为先务，然则理可顿悟事不顿除，其涂径曷能强一耶！或曰：中国者汉族所垦辟也，东胡之族自宁古塔来盗汉族所固有，则汉族欲排之，宁思汉族未至以前此中国者，非苗族所垦辟耶？诸夏之族自帕米尔高原来，盗苗族所固有，而苗族曷尝不思排之。汉人排满为正义，彼苗人之排汉者亦独非正义欤？答曰：满洲自宁古塔来，历史之明文然也；汉族自帕米尔高原来，特以冢书神话之微文展转考索比度而得之，而历史未尝有其明据。苗人之族当时果普遍中国以否，蚩尤之徒当时果即苗人以否，皆无左契证书，独据上世流传之书支离抵触者，摘其类似之点以为言，乌有若满汉之章章者乎！若苗人自有史书记其成事，确然无疑，因是以兴复仇之旅，余岂敢逆其颜行，有伏就斧质而已矣。虽然汉人所仇则满族尔，纵令苗人排汉，汉人亦不得不先排满。若苗人之排汉者，证据武力事事与汉之排满相当，汉人则安得反报也。若其文非左契而惟以比类得之，则有非吾所印忍者。且三苗之国左洞庭而右彭蠡，其族则在荆汉以南，今北方之词气大同而南土犹多磔格，则知本与苗民糅杂而生。所谓汉族固非与苗民截然区划，又谁得割分者？而纯粹苗人则自有土司故地，其独立之性自在改土归流，实满洲之创制。汉人固曷尝翦灭苗民而侵其国土哉！若推极以言之，则牛羊鸡骛之被啖于人者聚矣，假令牛羊鸡骛能起而诛吾族，是亦复仇之正义，谁得以为非者。其异于满汉之争，则以所复者只为生命，不为政权耳。夫吾言民族主义始自汉种，至于群伦，又远推之及于禽雀牲畜，无不以自护其族为当然，名则狭隘其心乃广大矣。而反对民族主义者，则鲜不以人食动物为天职，惟以正义利人群，独不为动物平其冤，抑又何其狭隘也！由是以观，则彼之反对复仇者，非所以自护其隐慝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