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文录初编/记印度西婆耆王记念会事丁未

记印度西婆耆王记念会事丁未
作者：章太炎

阳历四月二十日，印度游学者开西婆耆王记念会于虎门女学馆，其领袖者为法学士钵逻罕氏。初，钵逻罕自美洲来，访余于民报社，言英政府遇印度人，较往日蒙古为甚，学者不得讲政治、法律，虽之他国犹被禁遏，独在美洲得自由，以此获法学士之号。其友人保什氏能为日本语，重译应对。二子道印度衰微之状，语次鲠咽，神气激越。余问印度国民协会近状？答云：惟此足慰人意耳。又举欧洲希腊、罗马中兴等事，用相比况，而以支那、日本为兄弟国。道及学间，则佛法吠檀多教，与欧洲近世哲学，皆能评其优劣。中国孔、老、庄子、晦庵、阳明之属，无不谛晓。复以近世无阳明为中国悲。观其扼腕咋齿，辞气慷慨，诚印度有心之士哉！西婆耆王者，当十七世纪末，自民间起，覆蒙古帝国，使印度人得独立，盖与吾国明祖相类。印度人不敢以反对英国、经画独立昌言于众，而一寓其意于记念会。观西婆耆王之反对蒙古，则今当反对英国可知。凡列会中宾席者宜无不心知其意，因其意而赞成之，人道所当然；纵不能，犹无为阻抑之也。钵逻罕氏既召余及同志三数人，而日本人参列者以百数，大隈伯亲临而演说焉。高车戾门，鼓吹讙作，参席者不哀印度之亡，而为大隈伯击掌。伯见英人士女之列坐者，鞠躬握手，曲尽恭谨。余不意著名之政党而如此也！及演说，惟言英皇抚印度，至仁博爱，不可比拟，而勖印度人以改良社会，勿怨他人，勿谋暴动。语毕，英人某复前演说，大意谓英人与印度人亲如骨肉，其语率圆滑曲媚，盖心知印度人长厚，而以是笼络之也。英人不足道，余独怪大隈伯以东方英杰，而亦为是谐媚取容之语，岂昏耄短气耶？抑以同盟之故，不欲使印度人得所借手也？此在当轴秉政，与在野之政党首领宜为是说。伯既引退，于国政无所关系，犹作是言，是真余所不解者矣！始钵逻罕氏见余，言一千年前，有印度僧与日本僧同至支那，支那僧留之宿，因言曰：吾三国其犹折扇耶？印度其纸，支那其竹格，日本其系柄之环绳耶？夫环绳虽小，而斡旋魁柄在是，今纸与竹格皆破坏，独环绳日益增善，是宜有以挈提之。呜呼斯言！其属望为何如耶？支那、日本，皆奉印度佛教以增进其道德，此犹近世欧洲诸国之于希腊也。希腊既亡，而英诗人摆伦助之独立。今吾二国之于印度，岂当异是？支那固不能自谋，而日本犹有几微可望。纵令机权方略弗能远及，此心固不可以已。印度人，至和平恺易之民也，仁而信人，易以甘言抚慰，虽仇雠，一握手则其怨解。幸有一二学者，发愤自励，犹苦于独唱寡和，其言隐约不敢肆，处污辱穷屈之地，而不自言其痛心。今兹开会，虽陈钟鼓，唱国歌，犹田横之徒，不敢哭而歌蒿里也。终藉他人之口，为之激昂其气。今伯乃教之使为牛后，何其恝耶？若以英人在坐，不欲显言以泄情者，但语以自靖自献，相时而动，则足矣，而举英皇之仁爱，何为者？夫英人之待印度，诚少愈于法人之待越南，然以此语越南人，则其言得；以此语印度人，则失之远矣！以蒙古游牧腥膻之国，其待印度，犹视今之英人为宽，然后知文明愈进者，其蹂践人道亦愈甚。既取我子，又毁我室，而以慈善小补为仁，以宽待囚虏为德，文明之国以伪道德涂人耳目，大略如是。彼法人之待越南人也如牛马，而英人之待印度人也如乞句。乞匄虽少愈于牛马，柰权利尽失何？今之印度，一大给孤园耳，仁人志士观此，宜无不流涕摧心者！彼摆伦之为《希腊军歌》，正当移用之于印度也。嗟乎！摆伦虽世爵，特少年未更大事之诗人而已，若以佐命元勋比之，其资望阅历固当不逮，何今世卒不得一东方摆伦也？钵逻罕氏尝言欲游支那，余告以清廷官吏如脂如韦，惟利是视，公虽多学，彼视之直亡国之虏耳！虽然，以今所见，则政党之怀抱，大抵可知也。

又按大隈伯以加柰陀濠洲之得自治，谓印度亦可得此。此真拟不于伦。濠洲自治，英人为主，而土民无与焉。加柰陀自治，英人与他之白人为主，而土民无与焉。使英政府开放印度，令得自治，无过恩及白人而已。印度人纵不至下比红番，亦相待略优耳。观美国黑人，虽有参政之名，其实犹不与齐民次比，凌迟炮烙，所不免焉。况印度为英人利薮，举此海王之国，而与印度人共之乎？若非律宾所以得选议员者，终以力能抵抗之，故然。印度人为英人效死以灭杜兰斯哇，其勤至矣！杜兰斯哇得自治，而印度犹不许自治，则又非非律宾之比也。宽仁大度之云，只为英人辩护，使印度人入其彀中，如止小儿之啼，诱以饴饼，其欺人亦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