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文录初编/军人贵贱论

军人贵贱论
作者：章太炎

中国千一百年之习俗，视兵与倡优同贱。而今世特甚重兵，此皆不察其情实者也。兵者，为国爪牙以杆卫其人民土地使他族毋得陵逼而宰制之，此兵之所以贵。若夫入受命于政府出而翦除寇盗镇服潢池者，无过魁脍伍伯之等夷，又况效忠虏庭，为枭为䝙，以拒倡义之师乎？比于倡优犹为逾格，亦何尊贵之有？满洲政府之陆军，大抵以破灭义师为职者也。论者徒以向之军士出于鸡呜鼠窃，而今有以士人入行伍者比之。曩日步伐齐均则贤，纪律娴习则贤，通知文字则贤，护惜威仪则贤，故相与震晨矜之。若究其实，彼果为国爪牙以御他族者耶？徽兵之与募兵，练卒之与乌合，良家之与狗屠，其贵贱均也。御他族者，虽后亦有可贵之道，拒义师者，虽前亦在当贱之列。不揣其本，而齐其末，猥以步伐纪律文字威仪之长，而加之以高名，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此而可贵则倡优亦有可贵者矣。夫倡者，以他人为夫，而不自刃其夫：优者，以其身受戮辱，而不使同类偕受戮辱。今之军士，于此宁无愧耶？且徽兵之制，千一百年以前固然。汉之南北军、唐之府兵皆州郡良家也，然其所以张皇简讨者，惟备御羌胡是急。汉时尚武之气未衰，关西健儿皆以从军为乐，至唐世始有牵衣顿足悲泣以送戍边之士者。然观其所以怨嗟，知其心以戎狄豺狼为可惎，而非施于内地镇抚之师也。唯然，故汉唐之名将，率不以严厉为能，唯拊循士卒，绝甘分少者称焉。此兵之以御侮为贵，而上亦能贵其兵。中唐以降，始有彍骑，犹是备边之师耳。其后方镇角立，僭制自王，实始招募市人以相抵御，名为牙兵。而兵之贱，亦自此始。讫宋，如故岳家军之得名，从其主帅，兵既无赖，不得不示以威棱。则妄取一鸡者，罪在必戮，其他骄帅无问军法重轻，惟以己意断斩。将之于兵，所谓狼牧羊者。明世虽有军籍，徒任挽输之事，能战者少。九边劲旅，大抵出于招募，而持溺器侍寝食者，杂厕其间。此千一百年以来募兵之所以贱。贵贱虽殊，然其意在防外，不在备内，则未有与前世相戾者也。古之军制曰：蛮夷戎狄，不式王命，淫湎毁常，王命伐之。则有献捷，王亲受而劳之，所以惩不敬，劝有功也。兄弟甥舅侵败王略，王命伐之，告事而已，不献其功，所以敬亲昵，禁淫慝也。讫于明世，武选之法，首功四等，迆北为大，途东次之，西番苗蛮又次之，内地反寇又次之。若是则征兵募兵虽异，要其设军之意，只以御敌，非以防民，章章明矣。夫其宗旨既同，故兵亦本无可贱之道，就此无可贱中而本其或出良人或出阘茸，以第论其高下，斯贵贱之情有异，亦其至微者尔。若夫满洲政府之用汉兵，则勿论为征为募也，其用意固与前代绝异，辽东则本部也，迆北则同类也，西番则绝远也，苗蛮则小丑也，敌忾之情固不加于数者。至于欧美诸国，亦明知其力不若，毋敢启衅，以失事大之道。所汲汲欲得而甘心者，我中国之义师，而彼之所谓内地反寇耳。使彼族自处其地，协以谋我则在彼，诚有可费者。以汉族而为之用，其可贵者安在？夫名者实之宾，名其为兵，而云可贵，无可贵之实以丽之，则可贵者亦去。犹之仕宦为官吏者，其名亦岂不尊严邪？然以今之官吏言之，则清廉者百无二三，而臧吏遍于市朝。稽以当官之律，孰非在大辟之条者。如是，则官亦失其所以贵。而指㡿者以为肤箧模金之不若，其言非过也。惟兵亦然。近世椎中流以上知官之为贱而兵之被贱视者，率在闾里细民之目，非民智不开而囿于智俗也。兵无御虏之用，顾反被用于虏以防制吾民，则宜其被贱也。夫闾巷细民尚知黄炎遗胄之可贵，而贱夫翼戴他族以反噬同种者，士大夫乃欲倒行而挽回之，使人人以叛降异族为神塑重宝之名，则是士大夫之智曾闾巷细民之不若也。且兵之所以被贱者，岂独社会恒言而已，虽满洲政府亦自贱之。观其陈奏于大酋之前也，文臣自署曰臣，武臣自署曰奴才。其将既奴，而为之部曲者非奴之陪奴欤？其京朝官有受命于虏廷而充钦差者，所至之地文臣则以手版入谒，武臣自副将而下皆长跪道左，唱名以迎前导。然则所部之兵，又不足比其狗马 也。今满洲政府改易兵制，于礼节或稍宽假，而奴才之称自若。夫社会既以反面事仇而贱视之，雕满洲政府亦以其叛降于己而贱视之，进退无可贵之地，镯士大夫之不肖者，乃欲率其私意以相矜尚， 则是士大夫之智又胡貉禽欢之不若也。若以区区征募之间相较，则吾不曰征募为同等，而曰征兵犹贱于募兵。今之做兵，唯略有士流耳，其实犹以招募得之，非有比户简稽之法也。彼醉心于兵最可贵之名，亦不暇计其可贵者在为己国而非为他人之国。擿埴索涂如群瞽之相导，以委身於戏下，此犹其所志然也。若征兵也，则吾汉民固无效命于虏廷之贵，一旦从其胁迫，受其挚维，牵帅壮士投命军府，此无异于被略卖者。当此时而犹以兵为贵，则不如泽雉之入樊笼，犹有抵触震雊之顷也。-由是言之，募兵者，自鬻而为奴，犹非洲之矿工。征兵者，被他人胁迫而为奴，犹南洋之猪仔。以此为 衡，则征之更贱于募，断可知矣。或曰若是，则人类之至贱者，莫如满洲所置之陆军耶！曰人之贵贱亦在其心耳，无以面目形式为也，今有痛心于宗国之沦亡，而身在草茅无尺寸假手之柄，欲得其当而报汉者，顾岂无其人哉！夫不惮以身为厮养臧获，展布四体以趋胡羯笞棰之下，卒其所谋乃归于反正者，此其心至哀隐，其行亦天下之至高也。昔靡固夏之遗臣也，降仕夷羿，卒辅少康，以复旧物。颜杲卿又唐之大守也，迎谒禄山有紫袍之赐，终能定谋图贼，使赵魏诸郡坚守，自固陆军。人而知此，成则可以上比二公；其不成也，犹不失为李陵；此汉人所当写金为像而膜拜之者也。若其弗能，胡汉治戎，遇于中原，弹丸未发，望风瓦解，宁失敷金之廪食，积岁之勋资，而不忍冒天下之不韪者，抑其次也。虽然借权之事，固非容易得之。坚忍者，以此为恢复汉宗之径窦；而狡者，或假借其名以谋衣食。至不已而裴回观望，不以一矢相加遗者，虽至无俚，犹其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