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斋集 (魏伯珪)/卷三
疏
[编辑]封事代黄司谏干
[编辑]伏以天时催谢，霜露易改，俛仰之间，仍几遽撤，攀号莫逮，普恸曷极。惟是百神扶护于虞舜不懈之地，玉候无𠎝于殷宗思道之馀，八域钦颙，万汇翘苏，实维东方亿万年无疆之休。因伏惟念我殿下以聪明睿智不世出之姿，嗣无疆大历服，履端于既济之终，受成于文弊之会，茕茕在疚，而不敢不顾于民嵒，栗栗若陨，而克念克閟于艰大。肆惟克享天心，百灵颂戴，以致逆孽授首于危疑罔测之际，权凶騈锁于跋扈无将之诛，宗社弘休，神民大庆。是实圣学缉煕于遵养，而帝命孚新于旧邦也。岂庶司具寮所能蠡酌而埃裨者哉？
至于恩纶屡下，眷恤邦本，闾巷疾病，视之如伤；弊瘼源委，求之如渴。纡轸于亿万生灵，寄意于良二千石，勤恳切至，若癏在身，苟有人心者，孰不感泣无地，继之以蹈抃也哉？况于今年春首，以三阳回泰之节，当圣人有成之期，八域之想望方切。而十行之哀札适下，峡老扶杖而出听，群蛰启坯而吐气。百弊条举，如振颓纲；万物沾苏，如降时雨。然而终未免归于文具，而实验症效，茫不可见。如臣愚昧不佞，其初则为殿下疑之，其中则为殿下悯焉，其终则忧惶悱怛，食不能甘夜不能寐焉。窃谓政无有十世如一者，法无有百年无弊者。弊而不革，则其亡也忽焉；弊而能变，则其兴也勃焉。
以舜、禹继尧、舜而犹有所革，以汤、武袭禹、汤而必有可变者，忠弊而不革以质，质㢢而不革以文，则汤、武不能做殷、周之治矣。乃若文弊而不革，即东迁以后是也，无怪乎其陵迟而至于亡而止也。西汉之弊，宣帝少革而小康，光武大革而中兴。晋室之弊，中宗少革而偏安，唐家之弊，宪宗少革而小治，穆、敬以后，不革而遂亡。有宋之弊，神宗不善革而致乱，哲宗、高宗不能革而至亡。历考前代兴亡治乱，莫不由能革不能革之如何耳。
其所谓变革，非谓祖宗之法不善而不可率由也。俗因时变，法因俗制。法虽随异，而道未尝不同；变虽随时，而治未尝有异。《易ㆍ翼》曰“随时之义，大矣哉”，夫岂不义而仲尼言之？是以我圣朝太祖启运，世宗守成，用《经济六典》，至于成宗，刊行《大典》。其后随时立法，名以《续录》、《受教》世增，沿革益备。夫以圣承圣，宜无不同，而所以如此，不过曰随时而已。若使列圣狃于因循，胶守弊法，安得克至于今日休乎？
自古时君世主，孰不欲功烈光于前人哉？举皆欲治之志不固，明确之断不果，非不知政㢢俗渝而姑息于牵补，非不知变通有道而迟拟于改作，翫愒度日，不觉其沦胥以至于不可为之地。到此则虽欲为之，已无及矣。何况当时具臣，有若蠧喜于木朽，虱乐于衣坏，恒恐颓纲复振，而待漏之暇眠，不得容于清时也。遂以祖宗成宪之说，售其眩惑主聪之计，虚张胶固，必使之不得变通而后已，夷考往史，槩可鉴矣。
洪惟我殿下膺历之初，适当文治四百年之殷，虽文、武、周公郁郁之制，自不能无弊之际也。重之以权凶逆魁，九黎于少昊之迟暮，四凶于大尧之倦勤。遂致贿赂膏肓于朝野，廉耻弁髦于俗习，曰利成风，匪躬扫地。虽日月之明容光必照，而无由烛于八垓；生民之冤号天叩地，而无由达于九重。我殿下以英明天纵之圣，独自尧癯禹焦，为宗社虑，为生民忧，而京官庶司视之如常，外而方伯视之如常，下而守牧听之如常，又下而至乡所胥吏党正闾长，皆听之如常，更无有兴起耸动董饬改虑之意。以如此纪纲，以如此习俗，因之以百弊俱生之法，而苟且架漏，诚未知风波失樯之舟，终至于何许境界也。此臣微丹孤忱，日夜忧惧，殆将泣血者也。
伏奉岁首纶音，使守封之臣，各陈民隐，诚盛德挚意也。臣虽至愚至陋，屡守外邑，十载退忧，凡政俗颓弊，闾里忧苦，粗惯见闻。今以见守长兴一邑言之，民瘼法弊，不一而足，而譬之病人，脏腑荣卫，全体皆病，而若以一指之疔、一脉之芤，录呈诊状，则虽神农、黄帝，无由施神参灵术十全之名剂矣。玆忘僭越，敢为历陈一国通同之弊瘼，以达于紸纩之下。伏惟圣明垂察焉。当今之弊，臣请枚举，而条陈其万一焉。
一曰，学校之弊。学校风化之本，首善之地，有国者于是焉养人材，于是焉培国脉。自尧、舜以后，圣帝明王，未之或忽者也。我朝初载，上自太学，下至列邑，经纪崇奖，非不至矣，而当初外邑学生，只以门地选入，故门阀高显者，虽无学悖乱，皆得入焉；地望卑微者，虽学行俱全，不得入焉。驯而至于今日，其所谓青襟之士，举皆目不识丁，甚者或游荡酒色，或淫恶妖悖。虽科场寻摘之学粗通方向者，槩不能十之一，而学业行谊，数十郡无一人矣。
甚至于执纲受赂，以济其私，则鄙夫之希觊发身者，遂曲迳冒入，向所谓门地之选，又复蔑如矣。于是焉乡曲间顽愚无耻好闹贪啬之人，遂以庠序为薮为窟，联朋挈俦，胁交瞬从，因以充口腹之欲，因以报恩怨之私。今日入乡校，明日走书院，什伍为群，迭奔竞突，途揖巷议，丧心蔑性，侵虐校仆，勒立威权。今日杀鸡烹狗，明朝作羔击鲜，腥俎饐豆，狼藉斋房，而醉谐淫虐，喧轰于明伦之堂。遂互相排戛，迭售猃猜，罚目通章，日无虚时，为鹰为狗，方雉方兔。
于是士夫家自好者，耻之而不与焉；秀才辈自修者，不往焉。至或斗哄所激，身陷刑戮。数间黉堂，遂为议不入之地，而有满庭秋草寂无人者焉。至于太学，譬之外邑，似有甚焉。上舍生居斋者，只以妒饭喝肉为能事，以看读书史为馁骨。甚至于大小别味，朔望纸笔，春秋蒲荐，皆为出卖取钱，以为投笺赌戯之费。学纲焉凭而不颓，典仆谁畏而不傲。
食堂凡节，尤为丑亵。京中生进，但课食点，以图观科，而初未尝一日居斋，其常留者，只是近畿贫老留京，而太半率其弱儿饥孙，养以馂馀，则其馀败风坏纪，难以枚举。是以明伦堂、尊经阁及东西斋房，皆积尘堆臭，过者掩面。每当馆试则无人纳券，谩设虚场，拘囚泮卒，勒邀儒生，东呼西唤，犹不满五十元额。所纳文赋，遂不计美恶，没数书榜，入场人数，一无落券。
及其覆试，谁复应讲，对面呼不，恬为能事。自古学政紊乱，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大小学官一不监饬，尸居其家，越视芹宫，至于岁末，只以一二抄升补，风驱电掣于四五日之间，而袖里草榜，又皆姻旧，盲眼醉监，犹不尽心，噫嘻，乌可望菁莪美化，兴俊髦而作王宾也？
二曰，科举之弊。以文词取士，已非上古之法，而近来士习，尤为轻薄。所谓文词，又不能实用其力，遂以月露吟哢，为世间之能事，骄肆矜傲，甘为卢骆之罪人。以此而贡于乡，以此而承君之官，其坏人国而败民俗，已无足怪也。甚至于今日，顽愚昏庸，丧廉没耻，进修之志日惰，无厌之欲日长。妄图荣贵，载贿苞货，奔走京乡，缔交官长，吮痈于元载，舐痔于似道。慂善价之钱，而拍肩于马前之苍头；翘青云之袖，而瞬眉于屏后之粉黛。
主司者才见数十金钱财，遂忘四百年王章，才见一二人私简，遂忘四百年国恩。及其知举之日，所吃者吾君之宠禄也，所坐者吾君之宠筵也，其肘后金章，手里彤管，何莫非吾君之隆恩殊渥也？而独考取吾君之士，如无所事焉。和睡和醉，只索句头之隐语，但觅纸上之暗表，房具于邑妓，脚价于家奴。甲乙长榜，苟非闾巷愚富之子，必是阀阅奔竞之儿。十个五双，几何其能读一卷史乎？于是竆寒措大，习文写字，开肆于棘围之傍，上下其价而贩卖之，上自三四百，下至二三缗。噫，世道颓弊，一至于此哉？
至若京科，其㢢尤甚。曩时诱致乡客，借其代述，犹能知耻，厌然欲揜。至于近日，乃嫌单手之迟弱，且欲使令之周备，必求初头客、铺叙客、项句客、回下客、篇终客、正写手、中草手、副写手、呼写手、磨墨手、饮食手。一人之身，佣儒数十，大小覆试入场。时必先图取乡额虚数，入佣儒，故每乡榜之出，即注文笔钱三窠于各名下。颐指方伯，胁使郡牧，卫送接属，驲骑旁午。或拘囚其父兄，或纳质以称念，或钱财以虚购之，或汲荐以影饵之，或中道而载簏箱，或临场而移刑曹。其奸巧诡计，千机百穴。
至于廷试，眉语手谈，孔方飞走于威颜咫尺之地；姻佣党便，锦标幻化于彤庭儵忽之间。十子世孙，次第而进士及第，则造化翁束手无柰，而朱衣点头者，已失笑逃走。彼乡曲寒儒，百年萤窗，妻谪子号，而空为枯草朽株于春天雨露之下矣。乃若权贵子弟，既知富贵为渠家所自任意，则吾君罔极之恩，何曾念到于醉梦里耶？日弛月替，几年几榜，竟无一人以公道得者。甚至于预卖科题，唤价通衢，则向所谓文词末艺，又已归虚矣。殿下更化之初，其所以严饬者何如也？而去秋之科，换名代入，借述借笔，一㨾依旧，少无惩戢。乌可望王国克生，而致君民于尧、舜也哉？
三曰，文体之弊。文体之有关于王化大矣。观于《书》之典ㆍ诰、《诗》之风ㆍ雅可知也。汉文衰于末，而为三国之乱；晋文过于委靡，而为五胡之乱；唐文为晩唐，而为五季之乱；宋文极衰于南宋之末，太学诸生竞为类聚剽窃之文，遂沦胡元。然则文体之污隆，有国者诚不可不察也。
近来京科既滥，文鉴遂盲，每当试取，既乏察文之权衡。又无得士之诚心，电阅于恍忽之间，乱抽于荟丛之中。又复恋睡恋妓，取不过天地数轴，其馀则不皱不抹，好作还纸之全材。于是全榜几人，遂无寒山一片石矣。
后生操觚者，见其参榜之不文，遂以为时体，见其早纳之得科，遂以为尚速。其常谈曰：“书不必多读，文不必好作，只以所知字数百个；移去移来，则好成诗一篇、赋一章，只以所窥书一半卷；和水和泥，则恰成义一券、疑一题。”三又七步，万古只数二人，而今则比屋皆然；长杠巨擘，一代未尝多出，而今则联垒接迹。于是焉试题才挂，未经一瞬，而先呈已入，午时未报，而催鼔已雷。一食三饭之顷，虽髫童弱儒，已纳九章诗八章赋。侥幸不文者，因以得计，遽生罔上发身之计。
若曰今世文才笃生而然，则其神速皆班、马、韩、柳以上之才也。然而举一世之士，槪无通七书之句读、八家之理趣者。是以其为文词，脉络不续，理致违悖，淫哇嘈杂，悲凉低孱，而决非治世之休音，圣朝之善鸣也。至于所谓明经，以淫亵谐谈，释领圣经贤传，知音而不知字，知释而不知义。名诵七书，而不通至亲之短札；称观大科，而不知诗赋之句读。其初试时，例借他述，苟赌录名，为其试官者，现受请嘱，视为儿戯。
其所借得之文赋，又无公道之优劣，以此取士，果用之于何处哉？况复势家富儿，图签换字，以七大文而得之者哉？文以载道，诗出性情，文既如此，人固可知。《王风》萎草之馀感，取譬于洛阳名花之盛衰，则岂止于痛哭太息而已也哉？
四曰，用人之弊。凡以阀阅官人，已非先王之制，而我国则其弊尤甚。出身之初，已格以分馆，勘其仕路。门地卑下者，虽伊ㆍ吕之器、管ㆍ乐之才，不得叙论经之列。家势高显者，虽阘茸之姿、愚呆之类，辄使据台鼎之位。是以膏粱子弟，幼习傲惰，长益轻浮。只知轻煖之可以安身，而不知稼穑之艰难；只知货宝之可以利己，而不知闾巷之怨咨。粉屏歌帷，浑忘国事之靡盬；高㙜突厦，孰念民忧之孔棘？
至其位登台列，则只患权柄之或失；职在铨司，则只恐苞苴之不丰。谏院、宪台，则所事只是倾轧之章；要津、清路，则所营只是门户之计。观其流水游龙，横骛紫陌，簪绂之光，焜燿闾里，而其数仞之堂、方丈之食，丝毫莫非国恩，而彼辈固以为吾家所固有，故未尝念到于委质报效之义。问其家则乔木也，问其位则柱石也而已。是击壤而歌之矣，吁可痛哉！
若其地卑者，希觊零宦，营求残禄，有才不得施，有策不得陈。虽或有奇伟唐突之士，已为立仗之鸣马，亦将救命之不暇，安敢为国事哉？且夫两铨、三司、八伯，俱为计仕沿历之官者，循袭历代之弊，遂误政化之本。若稽唐、虞朱、虎、殳斨，皆是二八之贤，而皋陶、伯益犹在，则不得轮次为士、虞；若稽姬周南宫适、散宜生，同是十乱之俊，而周、召犹在，则不得迭递为冢宰、方伯。汉之萧、魏犹在，则曺、丙至老为散官；晋之羊、陶犹在，则朝廷只就以加秩。
至于姚宋与林甫相替而唐室遂衰，文富与夏竦迭代而宋政不醇。乃若南宋之满朝具僚，迭相互将，则天下之乱，靡然而不可救矣。近日之事，不幸近之。为两铨者汲汲于济姻旧、总货赂，而俄以例罢，则已自处以一品台监，而窃觊鼎席矣；为三司者汲汲于交讦夺、报恩怨，而俄以例罢，则已自处以银玉清望，而慢弄朝廷矣。何况文盲学痴，秩长国子，数抄升补，弄手经过，则已极文望，超入铨堂。何等国子成就于如许大司成哉？
至于方伯则吾未知其所任者何事，而今只为侈一身营家产之一大好名位，方其在营也，日夜经为，只是钱糓之息利而已。若其按风布政之事，则初不经意，信手了当。至其考课，则虽赃污昏酷，一姻、二旧、三贿、四阀，而几州、几府，考皆上上，只以武官地微者数人，快施下考，猛示公道，而初不问其政之善恶也。及其巡宣，褒奖贪昏于厨传之丰，督过循良于筵妓之劣，民事艰难，风化得失，初不省视。才已过营，钱亦盈车，俄以例罢，则已备几处好田庄矣。暗行御史之设，尤甚无谓，无异于以盗守盗，不几于失财之尤多也乎？官方既如此，乌可望九德咸事，而时亮天功也哉？
五曰，郡县之弊。东国地形险隘，山多野少。虽地方百里，其村闾之居，田畴之辟，不及中原三十里之地，而今画以为郡县者，或不能方二十里，其民户田结数不足以当大州之一坊，而邑守之迎送，衙率之供顿，使客之支待，方物之进供，乡所胥吏之稍食，𬮱邸游手之寄活，各具名色，依例责出，民力之凋残，势固然也。况复加之以营镇驿堡，则数十百里之内，不耕而食者，小不下五六千人。生之者寡，食之者众，奈之何民不竆且盗也？
六曰，官职之㢢。若稽姬周建官之数，已倍于夏、商，而六官之属，亦不过三百六十。自此以后，世愈降而官愈繁，政愈衰而职愈众。若夫东国则土地、人民，本不及中国之一州，而建官则已倍于姬周矣。太半冗员，十日无一事，一月无一政，坐糜廪食，闲费餐钱，强分职司，烦立府寺，其胥吏之游食者，因此而又益众矣。
京官则或一人之所优治，而至有大小十馀员之官，外官则或一人之所优任，而至有大小四五员之职。既有是职，人各营求，国何不寙且乏也。至于监兵营之裨将、军官，州府郡之座首、别监，皆是任公事者，而不列于官职之数，故人之自好者，皆耻为之，而惟是地微逃役者，狡猾喜事者，贫竆无依者，递入而竞进焉。
为恶无近罚，为善无后名，且一经此任，其子孙世为累族，士大夫耻与之为列，以是而责其尽心于公事也，亦难矣。是以居是任者，必皆自处以名流之罪人，而只为苟营衣食之计，其贪饕罔利，伤风乱政，亦无足怪也。此岂先王设官分职为上为民之本意也哉？
七曰，武选之弊。近日武选，尤无纪律。其科时周私之弊，不一而足。其一，太半代射、代讲。其二，多出空名、户口，做名挂单，期于必中。其三，赂差备官，图得虚中，正两及倩傍耦并射己革。其四，赂拾箭军，换革曳箭越牌。其五，贫竆者得第，而唱榜之后放卖于富人。其六，善射者代射，唱榜而出城之后，还其本主。
此习傍及于文士，自面试严截之后，生进亦有渡江而交传白牌者矣。此馀诡怪之弊，有难枚举。为达官者不惟不禁，又从而助之。噫，以此取武，其将以之防边乎？其将以之主阃乎？且若势家子弟，或愚蒙失学，而体稍肥健，则谬奖以将才，遂与劝武出身而优通仕路，历试阃外。噫，此辈皆以文学家世，不能自成其名，则其人固可知也。长干大肚，只得善饭而已，何曾识得万人敌乎？
且近世科举既数，而武额尤冗细，人才得一张红牌，便皆希望好爵，武弁既非时尚，铨司亦必望赂。半世京洛，荡败家庄，妻子冻馁，笑侮丛萃，而其得与九品官六品禄者，盖百不能一二，遂腹诽眦谤，怨恨彻天，初不若不与之出身，而使得为耕凿之民之为愈也。此岂所谓无一夫不得之政也哉？
八曰，奴婢之弊。我国奴婢之制，无有定限，豪富者或畜数千口，而勒庇良役，作势乡曲。其推赎之际，压良之弊，已无足言，而挟官怙势，称以遗漏而叠赎，称以膳物而别征，称以旧主而渎侵，称以花名异同、年月差违，而屡兴词讼。巧立名目，百方侵渔，椎肤剥髓，罔有纪极。
至若公贱则其政尤扰，所谓从母役、从父役、嫁良夫、娶良妻诸般节目，未始一定。奸吏因以为迷藏，贪官因以为赂橐。为良为贱，朝夕变化；空口虚名，时月幻改。或以一户之合没，而百年侵毒于邻里；或以姓名之相似，而屡世课入于贱籍；或以田地之耕食，而良民不免其贡役；或以婚嫁之疑似，而良民没入于胁栲。官吏闪影而熁形，丘氓惊弦而出钱。每当推刷，刻刑酷罚，殆同乱离。傍浸曲犯，良家几尽，一齿贱案，百世贻祸。何况一邑之公贱百口，则各司之实案不过十数，贱口之贡钱数千，而各司之实纳不过数百，则万民之刻骨怨毒，尽归于朝廷，而贪黩之箕敛奸赃，都赍乎盗粮。噫，彼公贱其独非赤子也乎？
九曰，军制之弊。我国用荫之法，甚是无谓。一代官爵，荫及百世，罗、丽士族，荫遗今日，此前古所无之谬规也。大抵举一国民户，虽尽为军保，其兵力固难制南北强寇。况用荫之法既滥，签丁之数，居一于十者乎？其一，或一世登科，略践仕路，则至其子孙，虽贱子孽孙，咸称两班。其二，常民之稍有家产，希觊发身者，性稍俊迈，缔交两班者，皆耻为军保。其三，豪势之家，胁勒官吏，庇其奴仆，虽放役者一人签丁，遽以为耻。于是顽民猾汉，相与依归，为逋逃主。
其四，州府驿镇之吏额失制，寅缘滥冒。其五，各营之将官纳钱托名，在家闲游。其六，僧尼无度牒，任意出家，其为僧者，犹有寺刹诸般之役，其为优婆塞者，逋亡无赖，啸聚影从，云撩雾屯，太半作盗。其七，书院、祠宇太多，滥签院生差备。校纲又颓，𫗦啜成风，富民良丁称以校生，并为收录，免其军役，征其钱赂。四季讲案，虚录通不，或当试讲，千字史初，依例佃课，其多者一邑或至四五百。其八，士夫嗜利无耻者，称以修谱，刊印其祖父名字，放卖曲巷富氓。狡猾多钱者今日上京洛，买得一卷好谱，则明日入城中，頉下一门军役。于是勋府忠卫，相望于闾里，浦港申姓，皆祖壮节，店村安氏，咸系文成，次第效尤，没数荫孙。其九，乡曲狡谲者，或挟术法，或赍钱赂，游谛京华，干冒乡任。其十，富店饶村，与吏胥作契防，至于今日则一邑无全坊，一坊无遗村。
凡此数条，皆为痼弊。其馀存而作军者，盖不能什之四，而就其中又除收布良役，则为正军结伍者，又不能十之一二。太半是流氓逋亡老弱，手不知檠弓，力不能举枪，又太半是除役村，太半虚名，又有水陆军并签而一身两役者，点考操练之际，临时勒充，或监色以钱雇立，或胥吏换服点名，至有一人应四五名者。凡为官长者，非不知此㢢，而亦恬不为怪。非特此也。军人年限未满者，勒令纳钱，老除而改侵他役，或年过老除者，勒令减年改疤而纳钱，付标官钱，至于此极。重政如是，他何尚论哉？
至于军器则节度、守宰，等闲放弃，为监色之任意偸弄，弓矢之精劲者、鸟铳之精好者、火药之𬊈炼者，皆受赂换出，其所存皆寙弓枉矢。至有无穴铳无镞矢，其火药则都是尘土而已，铅丸则又是空簿而已，刀枪剑枪则铅钝绣涩，无一可用。至于习操时，束伍所赍军器，尤为钝废，至有无筋之弓、竹镞之箭，甚者至有木剑。其所谓大将、中军者，非不知之，而恬不关心，其流之弊，将至于何等界也。
且习操时犒军之物，太半攘窃，每人不过一杯酒，而酸不堪饮；饼不过一团，而饐不堪食；肉不过一脔，而败不忍食。甚者或干犒军，而只以十分钱成㨾而已。试射时赏布，且太半为攘窃，而只是十数匹木，依例而已。其试陈之时，则只委都将执事指挥，而其所谓大将，则谩不知何者是方圆、何者是风云，而旗坛绣幕，听军乐拥幼艾而已。
至如诸士之军马，则半是临时雇立，半是二三齿生马，半是轻价买病马。合数邑之别队，未尝有实马一匹，而官长亦置之不闻之域。外方之邑镇，犹欲无言，而惟彼南ㆍ北汉、江都，是何等重地，而衙门崇重，董核不便，故待变诸具，一并空敝，反有甚于外邑。噫，为今日之臣子者，縻祖宗之好爵，食祖宗之宠禄，以奉其妻妾，以大其门户，而独不欲发一虑经一念，以为卫祖宗庙社之地，臣愚以此尤不胜其痛泣焉。
其十曰，漕运之弊。我国海运之路，湖南则不过顺风四日程，岭南则不过六日程。其中间虽或有逆港险津，而随势候风，渐次以进，则湖南船大约十六七日可到京江，岭南则未满三十日亦可达，而万无覆败之理。是以海民之私船来往京江者，虽千石之重，未尝一败。
或遇盲风逆浪海天时候，沙工亦能预占，而虽有不虞之败，亦千百之一耳。然而近年以来，两南之船，每年告败者，殆乎近半。大抵沿邑浦口，皆有船户，各邑漕载，皆用土船，实为便当，而装载之日，图避各色添载，纳赂监色，格粮已尽，水路粮费，都窃元石。及至京仓，仓曹官吏慢侮乡船，胁征赂物。若不称心，谬使无面，故乡船运漕者太半败家。是以百方谋避，行赂周旋，动逾三四百，则其漕载之冤枉，因此可推。其或避之不得，则纳赂监色，必使滥捧，以赛空费，农民之从中受弊，不言可想；船户之狼前狈后，亦可推认。
至若京船则皆是大家户奴，又是纳赂私房者。数帖短简，钳胁令长，其势固不得不为之副应。既到仓所，则儿视监官，虫视农民，自董斛槩，喝令滥捧，尸童监色，莫敢谁何。残彼农民，顿足呑声，输膏纳血，倾甁倒轴，而破船米、更舂米、缩米、加米，旋复星催火迫于夏六月麦窘孔惨之际，大民典卖其家庄，小民焚荡其族邻。四郊之农歌顿绝，十室之孤孩竞号，噫嘻元元，此何景色？
京江船人，既得受载，即于十目所视，以极大斗子，斗窃每石出米一斗，和水一斗。假令一船千石，窃米已馀千斗，贸买水陆，乡物稛载而发。既发之后，日日酿酒杀牛，邀津妓输赌博，果未知支到京江，窃出几斗米和入几斗水也。风涛来往，咫尺鬼关，而必为请嘱，乐不知厌，则其偸窃之弊，不言可知，而达官华简，飞渡汉江，有如落叶，诚未知《诗经ㆍ大东》之篇，果作于何时也？由此勿论京乡船，举皆故败，其故败之由有十条，其再征之由有六条，言之长也，不敢缕举。噫嘻，毕竟将至于何境也？
十一曰，粜籴之弊。列邑粜籴之糓，其初则为生民助不给之资，而子糓一升固非有剥于民者也。今时则生民之害，莫大于此。民之输籴者，准入火印十八斗作石，而仓吏罅窃之换易之，杂以尘沙，储以秕壳。及其粜出，不过火印十斗腐败尘秕，又非可食之糓，此其害一也。开仓之际，吏缘为奸，自乡所至六房群吏皂儓姻族，莫不私窃。皆拣出精好，只分耗秕，此其害二也。
吏辈偸食者还纳之日，丐贷闾里，诱胁细民，收其簸秕，依数入库，而厥后开仓，以是分民，反责精实，此其害三也。其或官长申饬精拣，则吏偸愈美，而民怨愈深，此其害四也。无面奸吏，每当分粜，以数十铜钱，胁借民糓，因留不出。才过数年，满仓红腐，都是蠧壳。国以是何用？民以是何食？此其害五也。还粜之时，吏辈剩收防纳之钱，代以残落之空壳，此其害六也。
吏辈无面，月增岁积，多者七八千石，小不过三百石。诸仓文簿，太半虚套，或遇反库，则海仓逾陆仓，天库逾地库，米为租，租为米，甚者以松枝、蒿草、沙石充作虚石。因用铜钱，官目遂盲，所用钱价，又窃其糓。一番反库，仓糓又空，及至凶岁设赈，则乡所胥吏多附虚户，先取精好。寒民竆氓，削其成册，减其口数，蠲其斗数，才给数等，仓已告罄，此其害七也。
或有严明令宰，束吏督捧，则征族责姻，秦鹿为马，指影为形，海鸥成鹤。曲巷富氓，皆为吏族，数次刑杖，渠辈茶饭，积年逋债，他人备纳，仓糓既盈，偸本又赢。是以吏辈本心，尤喜督捧，其或过刑则图罢其倅，此其害八也。奸吏、奸乡及横猾乡儒、有势士夫，格外愿受，弄文反秩，皆为征族，皆为逋负。或当蠲免，民无实惠，奸逞其欲，此其害九也。每当分粜成册，仓吏从中退托，索赂于面正，面正责出于村氓。富者因以见漏，贫者偏独受食，故当其还纳，祸及族邻，此其害十也。
列邑粜谷既多，而各营秏糓又从而添之，或十室之邑，积糓累万，一户年俵，或至近百。田家一年耕作，倾甁罂空杼轴，重之以称代，纳之官仓，耗其半而食之，此其害十一也。秏糓作钱，近又成风，官吏因缘得计，倾出留糓，冒名作钱，折半剿利。分民以半石之钱，责纳其全石米租，因此而民受不测之害。官无一石之储，以至于各边镇堡，莫不皆然，邑镇仓库，都是虚簿。及秋则租作米牟作租，不胜纷纭，吏因售奸，民即大陷，此其害十二也。
凶年流亡，而指征无处者，吏辈偸食，而借名移录者，糓则中漏而本秩未爻者，掩其未捧而勘以已捧者，皆为旧还，年年出征。官民之分，虚实难明，疑似之际，多少谁白？每年岁抄，星火朱牌，旁午于闾里，耄倪系绁，相望于道路。田家岁腊，何等好日，而鸡犬惊走，烟火冷落，山啼野哭，惨不忍闻。噫嘻，苍天！此何人生？何况今年毕纳，而明年又出，明年又毕纳，而又明年又出，痛此旧还，何年可毕？某年条荡减，或云下令，而每年毕纳，尽归何处，民生刻骨冤痛，到此极矣。虽或有仁明官长，而上下牵连，罔可措置，此其害十三也。其馀小小诸弊，有难悉举。粜籴初意，岂料末弊如此之甚也？
十二曰，宫屯之弊。我国田野既窄，民产甚竆。诸般上供，虽总于一，犹患其繁，而今又间之以宫屯、宫结，别置导掌、监色，布罗民间，挟势作挐。复结则折取其富实，监屯则虐肆其侵渔，且隐匿垦屯，太半私窃。至于诸岛之收税则其糓物、木花、鱼藿、荏菽之属，色色收之于民者，不为不多，而其上入于宫家者，盖十之一耳。营私剥民之害，有甚于州府之吏。至如京中各衙门屯田之弊，亦与此同，取十于民，纳一于公，夫带公职而无私利者，固未始有也。州府掌任之有司，已不堪其烦，而今又重之以格外几人，使各营其私家，此岂非所谓食之者众耶？
各宫导掌、诸屯别将，世称素封，世世承袭，至或厚价卖买，公家之漏失、屯民之困毒，推此可知。何况环海多山之国，山峡海岛，尽归折受，伤国财而病国民，甚非处置之得宜也。中间革罢之令虽下，竟格而不行，此小民之尤所含冤也。
十三曰，人吏之㢢。州府人吏之分任，亦犹朝廷之百官也。大小虽殊，在官供职一也。其奔走服劳，百倍廷僚，而无所稍食，已非代耕之古制。况一齿人吏，永为贱族，谚称吏役，谓之湿衣，盖言其一污而不得干也。既废工贾，日夜在官，则仰事俯育，无所资出，而孙谋身名，两无馀望，谁能一心公清，忍其饥寒，强于为善哉？操弄刀笔，窃公罔民，放僻奢侈，不厌奸污，固势所然也。竆贱而有所不为，惟君子为能，而今以君子责吏属，顾不难哉？既导之以不得已之盗，又推之于不可出之壑，而称以束湿，薰以密网，桁杨狼藉，死杀无惜，循抚为昏，苛察为良。
彼辈图其美食、煖衣于姑息之目前，而恬其刑杖，死生于不虞之朝暮者，人情之所不得免者。是以鼠穴日滋，虎窟岁增，城社于官长，鬼魅于文簿。遂至于官手缩袖，民命覆盆，上而监兵营及京中诸司之胥吏，下至驿堡之仆隶，莫不皆然。昔儒曰“将以胥吏亡国”，诚非虚语，岂不寒心哉？
十四曰，阀阅之弊。周官世禄之法，诚是记功劝善之美制。然制亡而义讹，至于唐、宋，其阀阅之弊，已自不少。至于今日，其弊盖有不可胜言者。崔、卢、王、谢之世袭簪绂，姑舍不论，而国俗所谓两班之名，为世间一大标目。或以十数世以上，一二官职、一二生进，承之以胜姻名婚，遂称士夫清族。居处服御，冠婚丧祭，皆用周、汉大夫之礼，不编于军伍，不服于徭役。世享清福，势压丘氓。其舆儓户仆，皆为隼翼之鷃，出入随对，如龙门之鲤，人孰不归向趋慕争效而互羡也？
于是士族之贫竆者，渴心巧营，誓不失坠，故苟且牵架之弊，至于不义无耻。寒族之富厚者，妄心希觊，必欲企及，故因缘攀援之弊，至于欺天罔国。是以簪缨家，官职一坠，则不计才德之如何，而特切患得之念，遂生不厌之欲。至于寒门低族，其弊尤甚。遂有改氏族、买姓谱、易姓氏、改祖、假子、借父，天理都丧，人心灭绝。遂至于公贱娶妻，而服云鹤之章；店汉迎妇，而乘锦帘之轿。浦氓、山户，立主于四代之庙，牛医、夏畦，杀牲于始祖之墓，人心安得而不渝寙也？财用安得而不耗乏也？
然以天下之美宝，置之于十目之所视，欲禁过者之垂涎扬臂诚难矣。何况无此宝者，群丑而众嗤者哉？盖地微者，虽有颜、曾之学而士不与之友，伊、傅之才而朝不拟其官。坦腹之男，黄耇于无妻；窈窕之女，白发于不夫。重之以侵督威令，蹙剥践踏，又况使之纳丁布荷弓殳者哉？其必欲免于此而企于彼者，宜无所不用其极也。又况一为乡任、吏役、军保则若堕千仞之坑，永无拔身之望，百代嘲诮，万人凌侮，而平时则望其尽忠，乱时则责其效死，岂不难哉？风俗之由此颓败，固不足言，而军伍之日就虚赢，名分之日益紊乱，无计禁遏，势将至于国不为国，此将柰何哉？
虽然，此则救弊至难，若一朝大更张，遽使荫族下同细民，危亡立臻，决不可为也。但稍为经纪，限以世数，凡衣冠制度冠昏丧祭，使无官爵者不得通用大夫之礼，又使乡任、吏役、军保，不为世之大僇，而子孙有发身之路，名分始定而风俗始厚矣。
十五曰，户帐之㢢。户籍是何等重事，而近年其弊尤甚。若要括户而无漏，则有违于尹铎损户之义；若饶荫户而不刷，则诚有南燕合户之弊。为弊则殊，而害国则同。以今论之，两弊俱极矣。盖我朝户调，虽不烦重，而但今粜籴之糓，为有户之剧弊，故齐民因以称苦。
大抵以漏户为上计，行赂于监色而不籍，一计也。荫冒于势家而不籍，二计也。挟藏于店役、浦役而不籍，三计也。投匿于驿堡城社而不籍，四计也。此辈则虽搜括之令日下，而民不得讦，官不得察。但户口不增有关考课，故成帐时只以残独户及山居迁徙之氓及僧尼之流，以足其额。甚至于色吏私析率丁，假做其四祖名而充之。或以其风传姓名，而不知而充之，或全然假托于山水鸡犬之名而充之。其淆乱之弊，盖有不可胜言者矣。据其成籍者论之，则两班之称，为世极尚，故有军保者改其疤名，而不载军保，并其父祖之名而改之，皆称以幼学、学生。
公私贱逃匿者皆作好名，而不载其母妻名，不悬其主户。或以曲迳赂得郞阶而书之，太半改易其姓贯及四祖名。大抵举一邦之户帐，无可考信者矣。此将柰何哉？
十六曰，情赂之弊。国不可以无货，而东方既无金玉珠贝象犀钞锭，则惟钱为可用。无是则居积不化，商旅不使矣。今见弊俗之贪风，或欲废钱改钱者，诚不知之论也。但今钱弊则有不可胜言者，其实皆由于“大夫曰何以利吾”之病也。于是莫不以身殉钱，丧廉失耻。只以多积为上策，富豪乘时贩宝，贯朽而不厌，贫残火迫催办，倍价而不得，钱之踊贵，因此日甚。官库之空耗、农民之告病、情赂之日肆、市廛之纷挐、官吏之奸赃、刑狱之差滥、词讼之不明、禁令之不行、小民之日竆、旅店之淆薄，皆由此兴焉。向所以利民者，反以病民，莫此为甚。
至于情赂之弊，则上自京衙门府寺庶司，下至八伯大小节度，州县驿堡，牧场别将，导掌屯长，邑镇主吏，首奴使令，乡所僧统摠摄，随任厚薄，皆有定价，竟无一人公道得者。或当面准还，或赴任倍偿，甚至于外方吏属之胜任，有以京中之谚简得者。上行下效，遂至于坊曲之党正里胥，亦无一人空手而幸得者。金舌铜脚，旁午于道路，台笺宰简，错落于海港，诚未知果是孔方之罪耶？抑爱家兄者之罪耶？毕竟钱之所出，皆是民髓氓血，庶职所任，尽是肉帒饭囊。自古贪风如此，而何曾有不乱不亡之国乎？
十七曰，烽燧之弊。烽燧是何等重地，而目今燧军皆以疲残无依者充定，而其所谓别将，既非胜任，亦无优料，谁能忍辛长番于高山绝顶寒暑之所极哉？于是以至贫至劣者一人，胁充守直，而时有官令，燧军入番，则海边风和，又是农时，只以十馀岁小儿，数日塞责。守直者既无官料，又不忍饥，则以数斗米防纳，而贫军又不给粮，则守直执帒荷囊，东奔西走，蹙鼻掩涕，情状可怜。
其所谓别将，又以军人老除者勒定，则必纳赂而图免，故别将之名，但为军色，赌钱奇货，朝差暮改，一不到燧。数椽土屋，孤没于崖坎，而汲缸水瓮，狼籍破片。柴堆狼粪，仅认朽尘，竹弓麻弦，败铳铅丸，只存名目，朽杖枉矢，敝笊裂�，依㨾点考。目今平安火直报官门之外，尚或不应，苟有急警，必将百无一守。其所谓云晦日燧军急马相传，尤是孟浪。燧军之有生意者，平时已小，何况警报之时，远在十数里，而朝存暮亡者乎？事之寒心，一至于此哉？
十八曰，城郭之弊。城郭本所以设险守国，而我国山邑无城，已是谬制。边县镇堡，虽曰有城，而狭窄低踈，亦无御侮之固。至于近年，此亦不修，九坏八裂，樵径牧路，而女墙雉堵，荡无形制，堧畽壕堑，为田为畓。正门或存形样，而馀门都是败瓦毁础。时或称以修补者，只得监色坊军之钱，而数三赢弱，欹累拳石，摙付朽泥，数日之后，依旧败坏。僻地镇堡，尤极无状，诚古人所谓可为痛哭者也。信地主官，既不管心，大小节度，亦视秦瘠，噫嘻，此将奈何？
十九曰，禁盗之弊。别设讨捕营，禁察奸盗，初非不严，而近年纪纲解弛，各营讨捕将校，反为偸盗之窝主，奸窃之火伴。主将亦不以禁盗为心，但悯宠校爱裨之手口埋没，草料缠索，轮次出给。将校辈已得微意于主将眉睫之间，谁肯冰玉于铁鞭头空得之钱贯哉？于是横行闾里，喝食鸡酒，既得窃盗，则反接鞭锁，略示威喝，而才到隐僻，解缚对坐，言笑款洽，旋复结缚，使为钱囮。或走村落，或入场市，眉语相应，指认平民。于是坊曲之富人饶氓，皆为赃主，株鞭锁缚，百倍真盗，食鼎农器，遽为赃物，饭椀衣笼，都成鹿马。随其家产之大小，上下赂物之千百，满于心则笑而舍之，歉于意则捕而去之。
于是搒扬啼呼于庭者，皆是平民，而其真盗则扬扬自在于烟村野水之间矣。其或屡试而真盗意怠，不从其令，则又复以真盗纳之捕营，显示威势。又取情赂而舍之。如此循环，都为将校之奇货，盗贼因以肆行，无所忌讳，遂至于挈其妻子。什伍分党，横行市里，显然大言曰：“我无田土，有口难欺，若干盗窃，谁以为非？”轮番换面，周行于富店饶村，大党数十，小党十馀。脉络潜通，百里相应，首尾互接，越境交环，喝索鸡犬，勒取钱米。其或不与，则指嗾捕校，荡败家产，莫敢阻拒，如恐不及。夏日则屯聚山谷，劫掠妇女，杀牛烹狗，冬月则遍历闾里，任意留宿，或群寓寺刹，或分散乡里。
其巨魁则有美其冠服，骑从辉赫者。此辈与彼将校，尤为胶漆，出入营邸，如其亲旧，诚未知官长真不知之耶？此类若遇不虞之急警，而意有所出，则必为汉之张角、唐之黄巢，决然无疑。事之寒心，一至于此耶？
二十曰，均役之弊。良役病民，追思可栗，革为一疋，诚善变通。然我国外方大小诸官，皆无正禄，本为谬规。曩时各衙门诸船移用，略有馀地。盖自均役之后，一齐括取，官府调用，顿异昔时。衙率供顿，各司应副，自然艰之，虽非贪墨，不得不索出旁地。因以手法滑熟，驯小犯大，格外侵渔，自及农民，方今齐民受弊，未必不由于此也。亦不可一倂停还，但以水清无大鱼之义，略加阔狭，公私似为俱便。
至若船舶之扁舫、塩场之傍釜、鱼箭之小小箭、鱼网之小小网、斥卤之苔田ㆍ藿场、海洋之渔梁ㆍ渔场，锱括铢刷，不幸近似于勿语桑大夫之世。节目过细，气像烦促，若无裁减，㢢将无竆。虽然，今若复二匹之役，民心大崩，朝夕难支，决不可为也。欲尽罢均役，或欲户布口布，皆为不可。但以所减良布之数，准计支用，则不无更为变通之道。至于万全大通之计，则在于合郡县删冗官。若欲苟且因循，以过时日，则其弊亦自有不可胜言者矣。
二十一曰，海岛之弊。海岛亦王土也。凡为海国，其绥御海岛，必有其术。盖散在风涛渺茫之中，鱼生而虾活，密察则无氓，宽恕则多僻，比之陆民，最为难治。至于我国之制，尤为无艺。许多海岛，皆不隶于地府常籍，皆宫、寺、院、校、牧场之折受及勋戚之屯田立案。此类之导掌、监色，虽任之于十目交瞠之地，犹不胜其骗奸。况以墨手私簿，孤送于烟云不测之地者哉？
我国宝藏，全出于海岛，而皆委于此辈，虽楚人之得弓，未必不可，而以国之经制论之，不几于以海国而无海岛者乎？是以导掌辈收税之法，极为无俚。海物之错、田土之产，名色相蒙，倍蓰陆税。况重之以格外侵渔，为州府吏胥之私橐者哉？噫，彼愚氓，寄命于目前之鱼藿，安土于风涛之鬼关，虽不一时离散，亦岂可置之于不论之科者哉？
二十二曰，牧场之弊。牧场之设，是有国大政，于今则牧政大坏。其所谓监牧，初不管念。甚者七月以前，初不到牧，而八月既秋，始以青盖罗卒，快作好官长风采，胁喝牧民，猛监秋税。木花、豆、粟、稻、粱，没数括取，至于蒿草、豆箕，亦为斥卖。又胁牧子，索其情赂。牧子所供，亦出其田，既赂于上，又肥于己，彼马匹之寒无荫室，饥无喂吃，固其所也。场籞不补，虎入谁防，春场不燎，𧓎病谁除？冻死者、馁死者、𧓎死者、虎死者，邱壑相望，而只以数三章死皮，质免官责，而马数虚实，固已无是乌有矣。马之不蕃，姑舍勿论，牧民残毒，尤有难言，岂不寒心哉？
二十三曰，奢侈之弊。冠服所以表贵贱也，而自古恒患于不能者，皆怙侈之习乱之也。于今则两班二字，又从而渝之。盖有荫子孙，纯用大夫之制，而贱人所见，非有官爵位品之悬绝，而只其冠服之美制殊饰，悦于目而耸于人，彼贱者遂生我丈夫之心矣。于是浦店穿世族之服，皂隶戴士流之冠，不期侈而举世皆侈，不期僭而一国皆僭。黑笠、幅巾、道袍、博带、唐鞋、苎衫、䌷袴，上自公卿下至舆儓，共服而通用，出入道路，莫可辨认。
名分因之以大坏，已足寒心，而在上者识见卑下，又称轻便，反袭曩日常汉之衣履。其势骎骎然足反居上，其影照之不美，果何如哉？至于锦帛，虽在中国，亦有非老不衣之制及王、公、大夫、士之别，况东国非土产者乎？《大典》有绫罗之禁，良有以也。然近来习俗渝薄，浦人、店汉之婚娶，乃有锦衾、绣枕、罗襦、绫袴、红缎之裳、白绫之巾，他物称是，丧葬亦然。况上于此而州府之吏胥、都邑之中人乎？
是以愚氓之婚丧，动逾千百，《书经》所谓服美之俗，不幸近之。此由于士用大夫之礼，而陊其等级，有若鲁之郊禘而致三家之《雍》彻也。贾生太息之时，似不至若此之甚也。且若妇女首饰，尤为无艺。假髢环髻，本非古制，而城中先以一尺之样，为四方倡。愚夫倾家，以饰一妇，以寸大之面，戴如山之鬟。其败冶坏容，实有甚于学嚬，而见者犹以为可爱，又从而益之，习俗之盲人目，一至于此哉？因此而至于缎縰、珠络、凤钗、玉珰，及于贱氓，诚无怪乎风日寙而财日匮也。此贾生所以为汉文流涕者也。若以贾生不知政体则已矣，此习岂可坐视而听其无所不至也？
二十四曰，纸物之弊。近来士夫嗜纸之㢢，极其无谓。东方纸地，素冠天下，而纸品名色，日奢月侈。官府之索取于人也，以一分本钱，喝取百倍之货，一人做官，九族厌纸，一客游京，四邻仰纸。诸纸之润厚日增，𢭏砧之坚润岁加。遂以此赫蹄之、胡草之、唾洟之、糊涂之。至于溷厕皱裂，任于封裹，爱子之涂抹老鸦，宠傔之痴妄苴帮。其不惜殆同齐人之裂帛，乱用无异隋家之剪彩。
储之为秋壑之宝阁，𢭏之为王恺之石脂，秦壑弥深于目玩，楚毒岂恤于僧徒哉？缁血方流之际，大小吏胥之架阁，又从而充满矣。盖纸地之纳官也，官长之喝责其阔厚色砧，日甚一日，每于十分之上，又加一分。退托之际，胥吏售计，纳一卷情债十卷。是以试计，大简一张之价其钱五十文，大纸一张之价其钱五十两，至其奇巧色纸一卷之价，或逾百两。彼白黄两色，犹合书字，或可不无，所谓鸦青纸、点漆纸，何关大用，毒虐征造，互相效尤也。
彼僧亦人也，何能胜堪？名蓝巨刹，次第残败，非特一物不获之为可矜。百年侈习，一朝难改，池鱼之殃，遂及平民，毕竟至于何境而后已也。扇箑之侈，因纸物而并兴焉。必欲美纸之相称，有以象牙、鲸须为之者，其馀推此可知。扇之极品一柄费或逾十两，仅可者不下一两。此等之扇，徒为稺女、娇子之翫弄，而初不为有用之物，彼无知孩儿，岂知此物都是民血？摧折打破，有若粪土，此岂有识者所忍为也？纸扇两条，虽似琐屑，人心之放僻无纪，因此可知。其心即举一国百弊之本也，诚不可以其细而忽之也。
二十五曰，贡物之弊。任土作贡法，自古不易之规，而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其或兖之丝，不如青之檿，荆之羽毛，不如杨之羽毛，而不可以优劣进退之也。今则只以情赂之多少，而美恶不公，进退由私。于是每纳一物，情债岁增，人民之纳于郡县，郡县之纳于州司，州司之纳于京衙，其弊巧同。为下者不堪其日增，遂以钱防纳，则情债似不益增，而当初百钱之物，防纳价已以十之，人情之赂，又重以十之，猾侩储贩，坐罔其利。
诸方土物，全无上达者，咸则成赋之意，一齐扫地。彼苦毒号天，姑舍勿论，而王会贡篚之气像，无处可观，此非细事也。今以臣所守长兴言之。试举其一事而证之，长兴之山，曾出蔈古，故载在贡案。锡贡有例，向于国恤三年内，累度所进，合计元数则不满百斤，而民间所出之钱，几至千斤之价。何况长兴之无蔈古已近百年，而常贡则犹存，其势不得不收钱于民，以应上纳。曩时贸易他邑，已极其弊，而今则以钱直上，尤极冤剥。设使土出尚有极品，钱既成习，难以物售，何况物无而弊存者乎？大抵古今有无之异，防纳情赂之弊，八域三百州，无非长兴也，无非蔈古也。此岂圣朝制贡之初意哉？邦本之日瘁，此其尤大者也。
二十六曰，松禁之弊。国之有禁，非独为利国也，皆所以利民，而利民乃所以利国也。当初松禁之设，岂不欲使斯民养生丧死无憾也？然而《国典》既封宜松山，而私山滥伐，亦为同禁。甚至于伐黄肠木时，其退板及上下两端及压伤木块木，例为烧火。伐船材时亦然。盖恐其凭此以犯彼也。然使斯民生不以屋，死不以棺，亦可矣，既无是理则民之盗伐，虽神守鬼护，不可防也。无宁以既斫之残端，许之于民，以换必盗之一株乎？
何况农器，非松不中用，而一并禁之。若使不农则已，如使农也，民宁不盗乎？若曰“如此禁之，而民之需用，自在于知而不知之间云尔”，则是教之盗，而又从而陷阱之也。若曰“民之盗伐，必死无赦云尔”，则是使民无以养生丧死也。此岂无憾之道也？令不能必行，盗不能必止，而百弊俱兴，民之所陷，松亦大陷。何者？以屋室言，则士民奉祭祀、接宾客，决不可无数间厅房，小民禁盗兽养牛马，亦不可但编竹撑蒿。无论公私山，不得已有所伐取，则刑杖钱赂之后，材又属公。民不能露处土穴，限死又盗，松以之大陷。
以棺材言，则虽下贱之人，不忍以父母之尸，直纳土中，勿论公私松，不得已取材。其预备寿木者，既见属公，则皆为城府之皂板檞床，不得已再盗三盗，则松以之大陷。由是而民斧不得不入松田，而官府董饬监色，则纳赂以免刑；营裨时时摘奸，则纳赂以瞒目，其赂物则还复倍出于松田。营裨、邑吏知其如此，不时频出，摘奸大则松以大亡，摘奸小则松以小亡，其所以禁之，乃所以亡之也。
至或发盗板于初丧擗踊之际，或撤房屋于霜雪交落之时，或夺犂耜于耕稼方剧之日，孤子之摧心、大寒之冻露、农夫之失时，其怨毒何如哉？于是齐民视松田若仇雠，养私山者拔其毛松，入公山者摧折之、残落之，无所顾惜，欲其早赭，松以之全亡。是以沿海三道，松山馀存，仅可十一，其存者亦朝夕且尽。若见其如是也，遂因旧痛禁，则松与民俱全亡，此尤不可无一番大消详也。
二十七曰，堤堰之弊。筑堤而储水，坊堰而作畓，此皆重本之意也，而堤地不浚之㢢，近幸得救。至于海堰则港口可堰者，今固无馀，而无赖嗜利辈，浮言夸说，欺瞒势族宫寺，图出郡邑民丁，投石于鼋鼍之窟，反泥于精卫之梁。既出京司之钱，又添防纳之赂，酒肉狼藉，鞭扑肆行。祈寒暑雨，小民呻吟，伐木拔石，冢墓俱赭，毕竟百无一成，而奸夫免罪，或有偸其钱物，私立家计者。于是筑堤于高原者，凿渠于崇邱者，坊洑于巨川者，其事不一，而害民则同，此岂邦家当初设堤堰之本意哉？此后则凡筑新堰防新洑者，宜皆一切痛禁者也。
二十八曰，度量衡之弊。惟此三物，即虞舜之巡狩所同，夏禹之关和所藏，则邦政之大，孰加于此哉？近来法意解弛，全废不讲，斛子则为奸吏所弄，邑邑各异，大小无常。其最大者，或比铜斛加入二斗，大斗比之铜斗加入五升，大升比之铜升加入六合。市廛猾侩之斗升，大者加三，小者减四。
其度衡则市廛所用，人各不同，邑各不齐。比之铜尺铜衡，尺之大者加一寸，小者减二寸，衡之重者加四两，轻者减五两。是以市中之交易，欺伪叠生，豪汉猾氓，白手罔利。贸卖阔狭之间，孤寡老孱，坐失十百于牙侩嗔喝之际。因以游食得志，悍氓获计，风俗以之狡薄，物货以之腾踊，斗哄以之朋兴，农末以之相病。若推舜、禹之心，诚不可恝视也。
二十九曰，冢地之弊。人死而葬于山，达乎贵贱。近岁风水之说盛行，而富贵之家，先惑妄言，护墓诸节，百倍前代。有势者禁标或连数十里，小不下四五里。上行下甚，牛医、夏畦皆禁主、案、龙、虎，以一冢点据几人葬地乎？《大典》定步之法，遂为虚套。葬而无讼，百无一二。到处官长，又不公明，或掘不当禁之冢，或听必可禁之葬。于是渐相效激，百弊层生，事关亡亲，心眩祸福，两造之言，俱张剑戟，甲乙之欲，皆赴水火。
公门呈诉，半是葬牒，刑死徒配，半是墓只。至亲为仇，世族亡家，达官贵人，不惟不思所以禁遏，又从而助之。若此不已则后死者，弃于水火之外，断无他道。此亦政化之一大关捩也。臣愚以为进言于人君者，见其一法解弛，则必曰百弊俱作；一夫不获，则必曰万民倒悬。是岂妄为过实之言，欲以恐动君上之心哉？但人君之戒，恒在于聪明之壅蔽、民隐之莫闻，或不免忘危于已治，狃安于将乱。
是以为人臣者，宁陷欺罔之罪，而不敢不尽其说；宁激雷霆之怒，而不敢以乱为治。其归则只欲使其君如舜之兢兢、禹之孜孜、成汤之栗栗、文王之翼翼，以致万机无隳，庶绩咸煕，民被舜、禹、汤、文之化而已。其心实出于爱君忧国。是以孟子之说齐、梁，或不无过激之言，而以是谓之敬君；贾谊为汉文痛哭，而君子不以为非。夫岂不义，古人为之哉？
历考前代名臣、硕儒之章疏，恒以为社稷之将亡；奸臣、鄙夫之辩喋，恒以为圣世之极治。然则虽二帝、三王之世，人臣不敢言政法之无弊，何况降于此者乎？何况升平日久，法弊于恬嬉者乎？今臣所条上二十九弊，一半则有关于邦国之大经，一半则有切于小民之私瘼。大经之㢢，亡国而有馀；小民之瘼，病国而至亡。譬如背疽、头疡，大小虽殊，其极而至于杀人则一也。
恭惟我殿下嗣承丕緖，春秋鼎盛，德音无瑕。然而不敢自遑曰“祖宗成法尽在，予小子无可为也”，不敢自遑曰“下民之安堵如旧，予一人无可虞也”。荐降纶音，颁示域中，勤政轸民之挚意，溢于言外，海内臣民，孰不曰“我殿下疾敬德如是也”？孰不曰“我殿下𫍯小民，而祈天永命如是也”？
然而巨弊之近于危亡者，或恐激恼于临御日浅之际而不敢言焉。大政之在所必革者，或恐已轸于三年无改之日而不敢请焉。至其病民害国则虽大，而本事之系于小节者，尤恐冒渎于崇听，不敢尽言。重之以凶孽接踵，丙忧履冰，在廷诸臣，方且骏奔承命，夙夜起居之不暇，岂无爱君忧国怀抱忠言者？宜其姑且有待也。
如臣不佞，待罪分忧，一年有馀。心虽悬于魏阙，而事稍异于在朝；义即知于致君，而诚自激于亟言。妄意自念四目虽明而秋毫有碍，是臣不言之罪也；四聪虽达而一响未彻，是臣不言之咎也。或恐九重崇严，闾巷之艰难，有不以时达者，使我殿下不得亟施期月之化，遂忘僭越，猥渎至此。若其逐条设弊之言，过于详细，亦近鄙俚，诚不可以仰干天聪，而但语不详细，则弊端不明，辞避鄙俚，则事情不彰，不觉缕缕，遂馀万言。
虽然，此二十九条，即其大纲，而不尽者且百；逐条中所陈，即其大纲，而不尽者且千。非如向所谓一法称百弊、一夫称万民者也。若殿下不以人废言，特垂睿察，臣言之非直狂妄，亦有可以俯谅者矣。若其救弊之道，则岂无逐条变通之理乎？臣不敢妄有预知焉。虽然，逐条而救之，抑救弊之末也。臣请略陈其本焉。
历代箴戒于君者，必皆以务圣学、正圣心为言，而时君、世主每听之为迂阔，此孔、孟之所以不得于齐、鲁，而程、朱之见踈于两宋者也。自今日观之，齐、鲁、两宋之君，岂不可惜也哉？孔、孟、程、朱之言，具在方策，臣欲复陈则言且又万，但敢提起，直以孔、孟、程、朱，为殿下荐焉。我殿下若取孔、孟、程、朱之书，潜心体究，近思力行，不如学者词章寻摘之为，则孔、孟、程、朱宛然日侍乎疑承辅弼之位矣，岂不愈于虮虱臣黄干缕诵其陈言乎？又况国朝先正臣有若赵光祖、李珥辈，陈戒于圣祖、神宗者，主意则皆孔、孟、程、朱，而斟酌古今，勤恳痛切，其悦于心而顺于行，尤切于当今。
伏愿殿下并取而体行，有若虞、夏之翕受敷施，则我朝之棐徂硕辅，又皆为今日之侍从也，使此东方数千里，为春台华胥，岂复劳圣虑而致之哉？愿殿下勿使后人更惜殿下如齐、鲁、两宋之君也。臣窃伏见先正臣李珥甲戌《万言封事》，其时之弊，大略如今，犹不如今日之甚也。然而李珥于癸未年入侍时，直言“不出十年，必有急难”，当时目以为狂言，果验于壬辰，则时人亦为我宣庙而一惜之矣。臣又以为宣庙之时，虽弛废如此，犹有耇德焉，犹有士气焉，犹有材俊焉，犹有储蓄焉，山林海泽郊原之物产，犹不耗败焉。是以终能匡恢于八年板荡之馀。
至于今日则臣未知老成宿望，谁能垂绅正笏，坐镇人心者？士气全亡，谁能投袂挥泪，激昂忠义者？人材未试，谁能担当事务于抢攘之际者？储蓄全空，物产皆秏，举一国大小人心，皆知一身而不知其他，但计目前而不计明日，风靡波荡，无有定志。庙堂无经远之虑，下官无靡盬之义。如以断纲败网，横施于鲸鲵万顷之波涛，其不风而自坏，不待知者而可知也。目今尚未阴雨，桑土犹可撤也。殿下若不及此时，以大力量，为大变通，如李珥之告于宣庙者，后人之为殿下惜，必有大于前日，未可知也。
殿下宵旰兢业之际，其宁无反顾而却虑者乎？如臣愚不肖，徒縻圣朝之廪粟，本无袜线之寸长。惟有丹心得于天赋，无事忧天，不禁中夜之泪，有意献策，其柰空踈之材？因切深念当今之忧，亦不在于政弛法废。其可忧顾有大者焉。近来以天道言则三光之怪灾不绝，雨旸之极备相仍。以地道言则域内之山邱皆童，涧谷之泉脉皆涸，山冢举皆崒崩，川泽举皆淤塞。至于羽毛、鳞介、肖翘、蠢蝡之物，过半凘灭，八糓、百菜之垂颖培根者，过半消减，夏秋田陇，青黑駵黄，大小无名怪虫，每年发作。今幸不为极灾，其兆将为无农。
甚至于海中之苔藿不长，卤场之盐鹾减出，闾阎之鸡犬不蕃，道路之行旅渐稀，生齿不止而户口则不增，田野愈辟而糓入则愈小。凡民生日用之物，无论细大，价贵十倍。若推原其所以然，则不过曰天地之元气不和，品化否阏也。此其可忧，岂政法之比而已也？若不先调天地之元气，而救之于政法之末，则虽以周公之法条，行之以萧、曹、召、杜之诚心，民不可活而国不可支也。
乃若调天地之元气，是圣人之能事，顾不在于殿下之一心乎？此臣尤所以惓惓于圣学者也。殿下若以为此是儒生之常谈，位天地育万物，子思子言之，呜呼，子思子岂欺我殿下哉？
其次在于择相。《书》曰“燮理阴阳，寅亮天地”，此则成王之所受于周公者也。周公岂欺我殿下哉？伏愿殿下以尧、舜自期，用力于精一执中之学，一事有不如尧、舜者，不敢自止，既尧、舜，又不敢自怠焉，是亦尧、舜而已矣。以殿下英明睿智之姿，何惮而不为是乎？虽然，天职非一人之所可独治也。必得辅弼之臣然后，可以付汝为汝明之责。必先审视其可者，立之以殷宗置左右之规，处之以邹书学后臣之位，资其启沃，责其时叙。
又复旁招俊乂，列于三卿，而冢宰、大司马尤加难慎，委任而勿庸间之。又复极选而付之三司、国子长官，又复极选而付之八伯，然后久任而勿疑，听纳其谋谟，若有成效，就而加秩，勿为递代。远者期之以十年，近不下七八年。至于公、孤、两铨，若得伊、傅，不计年仕，必更得伊、傅，然后方始代之。将见庶官百事，咸登九德，庶绩万目，一举俱张。夫然则《经国大典》一部，可以尧吾国、舜吾民而有馀矣，何必劳圣虑于更张政法哉？
至其随时用革之道，亦不无逐条小变通，诚有李珥疏启中所言者矣。若殿下诚奋大有为之志，诚思革弊政之端，勿为迟难准拟，廓挥干龂，猛施功课，则百执事争献刍荛之策，而滕公之毕战，不患无其人也。只在殿下之诚不诚如何耳。此所谓诚，即圣贤所谓“诚正”之诚，而《中庸》“位育”之大本也。
自古人君，闻诚正之箴，恒以为日用事为之外，别有诚正之工，有如禅家坐忘者。且以为今年诚正，明年方得位育，遂以为迂远难行，而不即用工，殊不知才诚得一事，便是位育得一分，苟诚得十事，快是位育得十分。景公一言之诚，以荧惑果徙，岂不是天已位乎？成王一泣之诚，而大风起禾，岂不是物已育乎？何况我殿下以大圣对越上天，而诚念祖宗付畀之重，诚畏一日万机之难，诚念赤子涂炭之苦。诚决于心曰“今日之弊，吾必革之，辅弼之贤，吾必得之”，无所疑难于中，即施事为之工，则“及尔出王”之天，即必应之于八彩穆凝之上，而九域之内，林林艺艺庶物，即便翘欣发动于化机絪缊之中矣。殿下因又充之以不息之工，则此向所谓圣人之极功也。臣敢以诚字为殿下一字符，拜手稽首飏言于万言之终。臣无任瞻天望圣祈恳屏营之至。
请加赠武愍黄公进上言
[编辑]粤维壬辰祸变，独湖南一片干净地，幸为沧桑之寸碧，其支待天兵，接济义旅，宛成汉祖之关中。故说者每以湖南为中兴之本者，诚是也。使湖南为中兴之本者，熊峙、梨岘、晋阳三役之挫其锋，为之本也。三役之杀将执馘树节奋烈，而使湖南五十州，鳌柱擎天，娲石炼彩，许多生灵，安堵奠枕，式至于大驾回銮，宗社再宁者，赠左赞成武愍公黄进为之将故也。若无武愍公则三役无鏖捷之勋、日星之节。
若无三役则湖南之燕，皆巢于林木，湖南之民，皆涂其肝脑。焉有膂力以念穹苍，而基我亿万年无疆之休也？然则湖南中兴之本也，三役湖南之本也，武愍公三役之本也。推而极之，遂以武愍公之丰功壮节，为中兴之本可也。盖庚寅通信使行，武愍公自日本回，独言倭寇必至，私自愤惋，欲上疏不得，而除同福县监，则豫养骏马，日日被甲驰趣，试用所买来倭宝刀二口，使人马相熟。及乱果作，武愍诸处胜捷，皆赖此马，则其先见之知，料贼之略，已非夷所及。
至于熊峙之战，则贼欲𢭏湖南，荐食锦山，镇安诸将皆退避。独武愍公迎击大破之，尽歼一阵，遂斩贼将，贼丧气。虽不敢直向南原，其意则嗛而不已。啸聚岭贼，又自锦山焚荡杀掠，将直向全州，武愍公奖率诸将，拒守梨岘。凡三度中丸，气益奋勇益烈，射必叠贯。其同志褊将孔时亿、魏大器等因奋击大破之，贼遂退。舁还同福，路过全州，州之士女壶浆迎劳曰：“靡公吾身已无遗矣”。
非久又以汉南大捷功，升拜忠清兵使。及晋州之役，则清正再犯，诸将皆引避，独武愍与倡义使等，偕入晋阳，合众议为死守计。凡十日屡战屡捷，其守备战略，皆武愍贾勇而为之先，一日杀死贼将，贼势大缩，武愍登城大呼曰：“今日之战，可谓大捷。”为暗丸所中而死，城中气丧，翌日城陷。然则武愍生而城存，武愍死而城陷，晋阳之役，虽以武愍为第一功、第一烈可也。贼锐既挫，湖南遂全，曩所谓“武愍三役，为全湖南之本”者，果非虚语也。
是以圣朝纪功宗而赐旌典，赠爵则至于赞成，立祠则至于赐额，恤典则至于易名，圣朝觉报奖义之恩，可谓一时之崇极，而九原之无憾矣。然而崇禄之阶，盖为原从一等之例，赠腏享之仪，元是奖饰义烈之通规，以全湖南、基中兴之第一人论之，则犹非垂异典表一人之特例也。尽人臣所当为之职分，立一等人所难之义烈，而赠爵犹虚正一品，旁照原从例。
死者虽不以此有憾于结草，而后人之诵壮烈而望圣恩者，庸有其既乎？但其后孙贫寒零替，无一人厕鹓班叫天阍者，遂使丰功烈迹，埋没于煤箱蟫箧。因之以汗青有漏简，耄诵倪谚，但称黄赞成而已，则冠章甫而性同得者，夫岂无百年之抑郁者哉？公议久而益积，盛典待而有伸。遂窃伏念圣明万机之暇，四聪旁达，畅幽阐微，靡有不至。以此武愍一人，苟有仰达，应所乐闻，玆敢千里重趼，齐声上溷。幸伏望加赠以大秩，使湖南士女诵壬辰独活之功曰“此是黄议政之所赐”；使黄氏后孙承武愍百世之荫曰“此是尽职分之馀烈云”。则其所以活武愍于百岁之后，立懦夫于万世之风者，当复如何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