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论
今天下问题之最大者。莫“安全”两字若也。四年以来。维持现状之政象。一以是为指归。帝制论兴。至以筹安标党会之名。 “非是不足以策安全。”即其揭橥之根本义。反对者流。又为种种危言以相抗。群言纠纷。而各以安全为鹄。则初无二致。然则安全者。殆国论之中心也欤。
趋安避危。人类公有之性向也。国家建设之目的。即以保持安宁秩序。为其初步。 [ 国家之目的本不止此特不可不以保持安宁为基础以进图发展向上政治学者之通说也]吾人之进路。诚以远大之安全为指归。讵不甚善。第见夫吾国社会之所谓安全。与世界全般所爱重之安全。其内容确有商榷衡量之馀地。世界全般所爱重之安全。为自求生存发达。而以人力积极求之者。吾人所嗜乐之安全。非有所谓目的。只任其自然。而以消极承受之。故同称安全也。人得之。足以资生存长养。吾居之。反足以自毙。是推论安全之真面目。与吾人所需于安全之真效能。为今日所不容已者也。
安全者。吾人对于现在或将来事象。想像其状态。用以与危险对称者也。依人间性向。爬剔其内容。可得两义。 (一)外界事物。不妨害吾人生存活动。斯可谓狭义之安全。 (二)外界事物。不妨害吾人满足欲望之活动。斯可谓广义之安全。本义既定。则进述生存活动与满足欲望之活动。而安全之范围自明。吾人所嗜乐者。是否真正之安全。亦即不言而喻。
德儒修谟拉就人间行为。述其内部剌戟之冲动。通为六种。就中以自己保存、及交接之冲动。为经济生活及全社会组织之出发点。斯说也。与吾国饮食男女。人生大欲之说。先后同孚。东西学界。已公认之而据为定论者也。而谓自己保存之冲动。其最显著者。即为饥渴之欲。以次及于寒暑风雨。及外界暴力之防御。凡直接所以保存其生命之行为。又以自己为目的。而与自然界所有竞争。并一切劳动。皆以此冲动为其根因。交接之冲动。即两性相求之欲。一切蕃植子孙。及亲族关系。皆缘此生理自然快感而生。德儒哈托勒氏。谓自己与家族。写像上常相连合。而不可分离。此与吾国文语。身家并称之理。亦无二致。此两种冲动行为。在进化论者。即名之为生存竞争。盖生存者。不限于本身。大部分为种族生死之关系。此固进化论者所明言也。为图生存而从事于竞争之状态。即名之为生存活动。设外界事物。有妨害此活动者。则吾人之生存。直接或间接必减少其分量。或自此斩绝焉。于此。吾人精神上肉体上。胥感痛苦。而恐怖臲屼之印象。遂起于吾人之脑中。自心理上悬拟此恐怖之对象而称之。即为危险。反是则安全也。欲望满足。为所有人间行为之目的。非独经济行为为然。此又一般学者之定论也。欲望之内容。不外快苦之感情。使吾人转眼于外界。摸索、探求、商量。以脱离痛苦。享受快乐之心界现象。故曰欲望者。因外界之接触。欲驱除不快。增进幸福之必然性也。 [语本修谟拉]吾人既被迫于快苦之感情。必利用外界事物。以达于欲望之境。设外界事物。不为利用。反为之梗阻。即不至害其生存。而吾人之肉体及精神。立感当时之痛苦。或豫想将来之痛苦。脑海中兀起不安之象。亦事所必然者也。
准上二义则安全之名词。以不害吾人生存。阻吾人欲望为界说。生存与欲望。历过去现在未来。而总续不巳者。安全乃吾人于一定之时间及空间。所经历之境遇。吾人为生存及欲望而求之。决非以安全之现在一刹那间为止境也。故求安全者。当就身外事物。及将来事象。何者足以害生存。何者足以阻欲望。熟察而详审焉。标准既定。然后尽吾力之所能到。以排去之。而安全之境乃见。征之先民最初事业。如治洪水。驱猛兽。作兵器以遏暴乱。制五刑以诘奸宄。皆深感夫洪水猛兽。暴乱奸宄之足以害生存。阻欲望也。吾人居今日中国之社会。自述其生存条件。及欲望之程度。殆非至难之业。特立言至此。有一重大疑问。不能不先事解决者。即吾国人之欲望。是否与他国人相等是也。欲望之发展。本因所处境地。而不能一致。年来我国政局。固尝以“历史特性”“程度不及”两种论据。为取消代议政治。摇撼共和国体之前矛。外人论评。亦尝有不适新式政治之嘲讽。斯说而果确。则吾人在政治方面。即不能以所谓欲望。与世界人类并称。盖人类为政治动物。除最初步之欲望。为最小限度之自已生存外。大部分之欲望。常亘于政治方面。即不然者。亦必与之相关联。吾人若政治方面而无欲望。则自根本不能据人类之通性以立论。吾所持安全论之根据。将全然动摇。然试就三尺童子而质之曰。汝非人类。则彼必不肯承。以我固方趾圆颅确为四千年文明华胄也吾。人既与异种民族同具有苦乐之感情。不能不受其剌戟。而转眼于外界。以求去苦就乐之道。则欲望之进程。亦必与他人同其方向。所不同者。只先后程度之差耳。如得陇者且望蜀。吾则未至陇上。所望在陇。最终之目的。仍不能不及于蜀也。吾今言生存条件。及欲望程度。以“吾人亦人类”为基础。而为之说曰。
(甲)积极方面。之害于农事工作及营商。消极方面。无意外之暴力。攘夺吾人货财及寿命。斯可于此范围内安身命长子孙焉。此狭义安全之说也。
(乙)吾人最远之欲望为黄金世界。最近之欲望。为免于淘汰。因此欲望所从事之营业竞争。知识增进。不受意外之破坏及牵制。得以徇序进行。则吾人之生存发达。当有可期。此广义安全之说也。
由甲之说。但能保持现状。不足以语进步。在古初时代。既已尽量享用之矣。且求生之情。禽兽所同具也。吾人既自以为万物灵长。则今日所需安全之分量。决不止此。盖国际种族间之竞争。已为吾人所深感。欲争存于此竞争之漩涡。决不可故步自封。须取相当途径。以求进步。然后可以立足。然则吾人需要安全之分量。至少以乙说为本位。今就乙款内容。略述其效能及价值。殆非无益之举乎。
吾人所述广义之安全。其内容可与政治学家所称之自由。同一理解。美人柏哲士之言自由也。谓个人而欲求一已之发达。达于至高之点。为社会国家谋至大之幸福。则非于一定范围内。得以自由活动不为功。且自由活动者。又人类普通性中所具有之观念也。其论法兰西革命之最大目的也。谓为使人民握有宪法上之权力。以其所好之方法。各自求其幸福。且得宪法之承认。以保证其自由活动之权利。而享有此幸福者也。其论国家之目的。则曰国家欲确保民族天才之发达。不可不制定与个人以自由之制度。更不可不以宪法规定个人自治权之范围。命政府不得侵害。且保护之。细绎前后所述各旨。则所谓免于淘汰。即吾人心目中之幸福与发达也。关于营业竞争。知识增进之所为。即吾人心目中之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也。有国家焉。为民族计。不许政府之侵害。且命保护之。著于宪法。即今兹所谓安全之保障。防止意外之破坏及牵制也。由是观之。则安全之效能及价值为何如。西谚有之曰。 “不自由、毋宁死。”盖视自由为所资以生息之空气。不可须臾离者也。顾今日吾人所以视安全者则何如。自身所处之境遇又何如。广义之安全无论矣。即现所执事之农工商。能无妨害乎。货财及寿命。能无攘夺乎。吾知身受者必以为未能也。此而未能。汲汲以求其可能者。宁非至当之举。特所以求之者。必设为左列之策问曰。
宜如何而后农工商不受妨害。
宜如何而后货财寿命不受攘夺。
宜如何而后免于淘汰。
宜如何而后可以自由活动。
宜如何而后安全有保障。不受意外之破坏及牵制。
试问今之所谓求安者。于上列策问。有一焉。能为确当之解答乎。不问将来。但观既往。惟见夫流行之安全说。非有心假托。即苟且目前而已。有心假托者。乃一时之幻象。非本论所欲言。而苟且目前。已成国民之根性。则致命之病源也。外人评吾国民之根性。谓为追求目前娱乐利欲之半开化民族。无远大之目的。因是无进取敢行之精神。且无主义。无方针。万事糊涂。苟偷目前之安乐。 [ 语见日人西山荣久所著中国大地理]斯言也。骤聆之。度无不怒为侮我者。然试一反躬自省。殆无半字失其根据。年来我民族沦陷于劣败之境。实此种根性为之厉阶。盖一念苟偷。则万事放任于自然。无人为无竞进。遂使其自身立足之地。受自然事实之支配。每况愈下。而莫可挽回。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盖苟安于目前者。其目前之境。必不可保此吾人当发深省者也。
书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孟子曰。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敬姜曰。沃土之民不才。瘠土之民。莫不好义。此皆数千年以前。经验有得之格言也。试就此语逐细推勘之。则我民之稍处顺境者。绝无进取之思。其孜孜求善者。外界境遇。迫之使然。苟有一息之安逸。则暮气乘之而入矣。故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然则苟且偷安者。实我民族遗传之恶根性。无可讳也。更就吾国社会事实考之。衣食住及社会交际。应自然之需要。不得不从事营求。于是乎有粒食。于是乎有火化。于是乎有布帛栋宇。以次及于刀贝文字政刑。而政治组织渐具。此等境界。在三四千年前。即已完全无缺。嗣后三四千年之岁月。直可谓无所改良。无所进步。此固征之历史而无事讳饰者。盖粒食火化可以充饥。布帛可以适体。栋宇可以避风雨。货币可以通有无。文字可以达物情。政刑可以诘奸宄。而举国上下。遂视为至安极乐。熙熙攘攘。绝无所用心于其间。以葬送此三四千年之长岁月。虽由儒家学说。垄断思想界。有以阻塞之。而所以任其阻塞。不能抉破藩篱者。则偷安之根性。为之司命也。
由前之说。尚得曰。社会事物。实足以供社会需要而有馀。但得年谷顺成。国政清明。即有太平景象之可见。民殷物阜。万国梯航。令人志满意足。犹人情物理之常。不足为先民病。至于今日。情见势绌。以言夫国。则日促百里。以言夫民。则十室九空。较孟子所谓孤臣孽子之境遇。有过之。无不及也。果能困心衡虑。以出水火登衽席为职志。容或有收功之日。乃两年以来。如醉如梦。习焉若忘。及帝制论兴。或以维持现状为理由。窃窃诽议。不知帝制固难以求安然。名共和而实帝制之现状。岂终有安全之可言。又焉有维持之必要。实际之帝制则安之。名义之帝制则惧之。始终一苟偷之精神而已。
不侫于此。非以讨论帝制之得失。更非谓安全为社会所不需。特以此种苟偷之精神。处帝制足以召亡。处共知亦足以致败。于安全之真义。见解未营。纵如何求之。终不能不得其反。即不然者。而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所成斯下。国人而以广义之安全为志愿也。结果或可得一息之安。若眼光仅及于目前狭义之安全。其结果非吾所忍言矣。
求安全之道。盖亦多矣。依历史所诏。则英人之求安全也。始以大宪章。既以权利请愿。法人之求安全也。以三次大革命。美人之求安全也。以八年战争。比人之求安全也。以背荷独立。南美诸国之求安全也。以脱西班牙羁绊。德人之求安全也。以组织联邦。日人之求安全也。以维新立宪。凡此诸般事实。其行动之目的。出于排除生命财产之危险者有之。出于竞争生存。排除进步之障碍。巩固自由活动之范围。而防止其破坏及牵制者。实居多数。即今次掀天动地之大战争。杀人盈千万。耗费无纪极。其两方之根本观念。各认为“为生存而战。”所以求其民族永久之安全。今日无量之牺牲。即异日安全之代价也。吾民族之感想则何如。安全云云。实人间无价之宝。决非可以坐享者。我民族顾欲以苟安代之耶。如其不然。非迅自确立其求安之意见不可。英人斯迈尔司尝诏我矣。其言曰。凡不能确立其意见者。无勇气而自侪于奴隶者也。吾同胞而果永堕于奴隶之劫运也邪。呜呼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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