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古塔纪略
甯古塔纪略序
[编辑]桐城方与三尝作《其旋堂诗古律》数十首，各系小序，述甯古塔风土甚备，译以国语，情状𢟍𢟍。与三以乃弟科场事株连徙塞，赎锾得返，余于辛亥年见之于雪滩翁所，吴汉槎先生为之序。阅六七载，汉槎之《秋笳集》始寄归，昆山司寇公为刊木行世。更以所著《长白山赋》进呈御览，并辇下诸故人大僚醵赀代为之赎，遂得以辛酉入塞抵家，迟与三之归者十年。汉槎归甫四年疾卒，迄今辛丑又四十年，而令嗣南荣复以所作《甯古塔纪略》示余，几万馀言。首尾叙述两尊人出塞入塞始末；己身生产塞外，诸妹、仆从、亲友同患难流落扶携之状，可悲可涕；并统辖将吏恩遇优礼，诸故旧登朝怜才念旧，之死而致生之。所叙己身居三之一，大半乃多述土风，目之所遭，地之所有，所谓寒风如刀，热风如烧，大于舟之鱼，大于屋之木，獉獉狉狉，荦荦确确，固不可以中土之境求之殊绝之域，亦不可以古人所称道槪之今日所见闻。凡草木、鸟兽、被服、饮食、制作、生殖、礼俗、事为，往往与其旋堂景象若合符辙。㫺洪忠宣撰《松漠纪闻》，以奉使至金朝上京，所谓土风三四条，盖耳闻而非身历。今天子函盖六合，宅都燕台，甯古、松漠，实王气发祥之地，若居丰、镐而回视《生民》沮、漆，“陶复陶穴”，盖先公不窋窜居之境土也。曰其旋、曰苏还，越鸟南枝，其人虽已言归故里，而所谓撰述奇瓌，洞心骇目，行见著作之庭，修 国史者将有取乎此焉。时康熙六十年辛丑九月，石里张尚瑗拜序。
甯古塔纪略
[编辑]我父汉槎公遭丁酉科场冤狱，遣戍甯古塔，〈文田案︰长白西清《黑龙江外纪》曰︰甯古塔，吉林属城，俗呼甯古台。 杨宾《柳边纪略》曰︰甯古塔城旧在觉罗城北五十二里，康熙五年，移于觉罗城西南八里，今梅勒章京所居者，新城也。新城建，旧城遂废，人呼为旧街上。甯古塔四面皆山，虎儿哈河绕其歬，公衙门及梅勒章京居在木城内。〉以顺治戊戌八月出塞。我母葛孺人日夕悲哭，必欲出塞省视，而以舅姑在堂，两女稚弱，不敢显言。我大父燕勤公微知之，以我父孤羁天末，既无赎罪之资，而又孑身无可倚恃，我母既毅然肯行，哀而壮之，遂为料理出塞计，以大姊许字吴郡俊三杨公长子岵瞻，二姊就昆山李氏姨抚育。庚子冬，自吴江起行，遣家人吴御及沈华夫妻同送我母至甯古塔。辛丑二月初五日，到戍所。甲辰十月十四日寅时，生予，命名曰桭臣，以大父庚辰甲科，而予甲辰生也；小字苏还，取往还故里之意，且以苏属国相；况字曰南荣。康熙己酉十二月二十九日，生三妹。甲寅十月二十四日，生四妹。
甯古塔在大漠之东，过黄龙府七百里，与高丽之会甯府接壤，乃金阿骨打起兵之处。虽以塔名，实无塔。相传㫺有兄弟六个，各占一方，满洲称六为甯古，个为塔，其言甯古塔，犹华言六个也。有木城两重，系 国朝初年新迁，去旧城六十馀里。内城周二里许，只有东、西、南三门，其北因有将军衙署，故不设门。内城中惟容将军𧅰从及守门兵丁，馀悉居外城，周八里，𠔏四门，南门临江，汉人各居东西两门之外。予家在东门外，有茅屋数椽，庭院宽旷，周围皆木墙，沿街留一柴门，近窗牖处，俱栽花木，馀地种瓜菜。家家如此，因无买处，必须自种。后因吴三桂造逆，调兵一空，令汉人俱徙入城中，予家因移住西门内。内有东西大街，人于此开店贸易，从此人烟稠密，货物、客商络绎不绝，居然有华夏风景。
予父惟馆谷为业，负笈者数人。诸同患难子弟为陈昭令、叶长民、孙毓宗、毓章、许丙午、沐中贞、田景园及吕氏昆季。予二岁时，副都统因大将军病，发令箭遣予父及钱德惟年伯，立刻往乌喇地方。〈文田案︰《柳边纪略》曰︰船厂即小吴喇，南临混同江。康熙十五年，移甯古塔将军镇之。 又曰︰船厂设于顺治十八年，昂邦章京萨儿吴代造船于此，所以征俄罗斯也。而万季野以为即永乐闲船厂。〉此时天寒地冻，雪深四尺，又无牛车、帐房，赖孙、许两家协力相助，乃得起行。初六日黎明登车，草尽为雪揜，艰苦万状。一车所载，不过三百斤，牛料、人粮重有百斤，人口复坐其上，除被褥之外，一物不能多带。行至百里，人牛俱乏，又赖湖州钱方叔复𠎥一牛车，沈华及吴御始免步行之苦。至第三日，将军复命飞骑追回。倘再行两日，至乌鸡林，雪深几丈，人、牛必皆冻死矣。
予五岁，始就𡔊读《毛诗》。时逻车国人告〈原作“造”。〉反，〈又名老羌。 文田案︰逻车即罗杀二字也。《柳边纪略》曰︰索伦与西北阿罗斯为邻。一作俄洛斯，即罗刹，边外呼为老枪。文字用腊�诺话，西洋诸国之官话也。国都在正西之北高海中。《西陲今略》以为在金山西北七日。《出塞纪略》以为汉之坚昆，唐之黠戛斯，又曰纥吃斯。王秋㵎《玉堂嘉话》则以为古乌孙，即今斡落丝。〉到乌龙江黑斤诸处抢貂皮，锋甚锐。其国在大洋东，相去万里。所产多罗绒、漆器最精。人皆深眼高鼻，绿睛红发。其猛如虎，善放鸟枪。有名西瓜炮者，其形如西瓜，量敌营之远近，虽数里外，必到敌营始裂，遇者必死，满洲人皆畏之。将军上疏求救，即奉部檄︰流人除旗下及年逾六旬者，一槪当役；𨕖二百名服水性者为水军，习水战；又立三十二官庄，屯积粮草。令一到，将军即遣人请绅袍到署，面谕云︰“养汝辈几年，念汝辈俱有歬程，差徭不以相累。今边警出意外，上命急公。现有水营、庄头、壮丁三件事，随汝意自任一件，三日后具覆，是即我法中之情。”时闻令诸公皆相向流涕，将军亦为凄然。将军又云︰“惟认工可代。”于是各认工，命父认太常寺衙门。此二月初三日事也。山阴祁奕喜、李兼汝、杨友声、宜兴陈卫玉、苏州杨骏声、同年伍谋公皆当水手。以二月十一日往乌喇。二三年后，予家无力认工，逻车国亦讲和，复得部文，俱以绅袍例优免，往乌喇戍亦得回甯古。惟官庄之苦，至今仍旧。每一庄𠔏十人，一人为庄头，九人为壮丁，非种田，即随打围烧炭。每人名下责粮十二石、草三百束、猪一百斤、炭一百斤、石灰三百斤、芦一百束。凡家中所有，悉为官物。衙门有公费，皆取办官庄。余窗友陈昭令者，父钟爱之，因在官庄万无出身之日，我父言于将军，称其精通满汉文理，将军即用为官庄拨什库，〈文田案︰拨什库，领催也。《黑龙江外纪》云︰例以识字者充补。〉总三十二庄。后复兼管笔帖式事。办事勤能，不数年，遂得实授八品笔帖式。后将军调艾浑随行。又数年，升山西太原府阳曲县丞。盖流人无𨕖内地之事，部凭忽到，同流者皆以昼锦相贺。昭令喜极，转生忧惧，乃赴部问明。时熊赐履为冡宰，以为八品笔帖式不宜𨕖县丞，当得彼处驿站章京。即留凭不发。于是昭令叩头固请，终不可得。大槪久沈渊底，无升天之望，其可悲悼如此。予七岁，镇守巴将军聘吾父为书记，兼课其二子，长名额生，次名尹生，余及固山乌打哈随学。巴公长子昼则读书，晚则骑射，各携自制小箭一十二枝，每人各出二枝，如聚五人，𠔏箭十枝，竖于一簇，远三十步，依次而射，射中者得箭，每以此为戏。
予曾于六月中檐下遘一蛇，长三四尺，以小刀断为三四，顷刻即连。又断四五，复即如旧，行㪅速。再断之，每段用木夹掷墙外，有悬于树上者，始不能连。后有识者云︰“此即续弦膏。弓弦断处，以此膏续之，胶固异常，虽用之积久，他处断而接处不断，乃无价宝也。”甚为𢡽之。
予十四岁，我父为聘叶氏讳之馨字明德之女。叶公祖籍四川重庆府之巴县，甲午解元，任云南大理府理刑。与吴三桂忤，流窜甯古。在徙所，为镇府推重。妇兄名恺，字长民。癸亥奉赦，长民送两大人骸骨归蜀，复入籍奉天。有子四︰长名珍文，丙子北闱；次名珆文，太学生；三名玺文，奉天府学生；四名璿文。此系患难亲戚，儿辈不可忘也。
当我父初到时，其地寒苦。自春初至三月，终日夜大风，如雷鸣电激，尘埃蔽天，咫尺皆迷。七月中，有白鹅飞下，便不能复飞起，不数日，即有浓霜。八月中，即下大雪。九月中，河尽冻。十月，地裂盈尺，雪才到地，即成坚冰，虽向日照灼不消。初至者必三袭裘，久居则重裘可御寒矣。至三月终，冻始解，草木尚未萌芽。近来汉官到后，日向和暖，大异曩时。满洲人云︰“此暖是蛮子带来。”可见天意垂悯流人，回此阳和也。
南门临鸭绿江，江发源自长白山。西门外三里许，有石壁临江，长十五里，高数千仞，名鸡林哈答。古木苍松，横生倒插；白梨红杏，参差掩映。端午左右，石崖下芍药遍开。至秋深，枫叶万树，红映满江。江中有鱼，极鲜肥，而多有，形似缩项鳊，满名发禄，满洲人喜食之，夏间最多。予少时喜钓，每于晡夕持竿垂钓，顷刻便得数尾而归。又有一种，生于江边浅水处石子下者，上半身似蟹，下截似虾，长二三寸，亦鲜美可食，名哈什马。 今上祭太庙，必用此物。亦有鲟鳇鱼。他如青鱼、鲤鱼、鳊鱼、鲫鱼，其最多者也。有僧名静今者，〈文田案︰《柳边纪略》︰僧净金，温州人。《秋笳集》所称净公者是也。〉亦江左人，因事戍此，建一观音阁于崖下，夏秋时，迁客骚人多游焉。冬则河水尽冻，厚四五尺。夜闲凿一隙如井，以火照之，鱼辄聚其下，以铁叉叉之，必得大鱼。 上常于冬至歬后，遣人取鱼，亦以此法。因甯古鱼之肥美，实异于他处耳。
石壁之上，别有一朗冈，即甯古镇城。进京大路一百里，至沙岭弟一站，有金之上京，城〈文田案︰《柳边纪略》曰︰甯古塔西南六十里沙阑南，有旧城址，大与今京城等。土人呼为东京，而中原流寓者皆指为金之上京，是以《盛京志》作金上京会甯府。余案府志，辽、金东京在今辽阳州，土人之言固非，而《盛京志》亦未可尽信。尝考《金史‧地理志》，上京东至胡里攺六百三十里。又洪忠宣路程，上京三十里至会甯头铺，四十五里至第二铺，三十五里至阿萨铺，四十里至来流河，四十里至报打孛厪铺，七十里至宾州，渡混同江。则金上京确在甯古塔之西，混同江之东，去混同江二百六十里。今应在色出窝稽左右。而色出窝稽岭上，土城址尚在，今人指为金时关门者，安知非是？然则沙阑之金碧，殆熙宗天眷以后之北京欤？〉临马耳河，宫殿基址尚存。殿歬有大石台，有八角井，有国学碑，仅存“天会纪元”数字，馀皆剥蚀，不可辨识。禁城外有莲花石塔，微向东欹。塔之北有石佛，高二丈许。又有荷花池，长数里。东门外三里，有林名觉罗，即我 朝发祥地也。自东而北而西，沿城俱平原旷野，榛林玫瑰，一望无际。五月间，玫瑰始开，香闻数里。予家采为玫瑰糖，土人奇而珍之。有果名衣而哈月克，形似小杨梅，而无核，味绝佳，草本，红藤，生杂草中。又有果名乌绿栗橄榄，绿皮，小核，味甘而鲜；又有果名欧栗子，似樱桃，味甘而酸；俱木本小树。而梨子虽小，味极美。梨与葡萄做酒，色味俱精。此二种，内地所无者也。山查大而红，亦为糕。予家常食榛子腐、松子糕，不觉其珍也。产人参。尔时多贱，竟如吾乡之桃李。草本，方梗，对节生叶，叶似秋海棠。六七月，开小白花。八月，结子，似天竹子。生于深山草藂中，较他草高尺许。土性松，掘数尺不见泥，若朽烂树叶。以八九月闲者为最佳。生者色白，蒸熟辄带红色，红而明亮者，其精神足，为第一等。今之医家俱以白色者为贵，名为京参。又谓其土不同，故有此二种。大谬。凡掘参之人，一日所得，至晚便蒸，次早晒于日中。晒干后，有大有小，有红有白，并非以地之不同，总因精神之足与不足也。故土人贵红而贱白。蒸参之水，复以参梗叶同煎，收膏。膏味亦与参味同。人参子煎汤，难产者服之即生。但参在本地服之不能见效。予父初到甯古时，以参半斤煎服，反泻半日，不可解晓也。产黄精、桔梗、五味子及鸡腿麻菇、〈文田案︰《柳边纪略》曰︰蘑菇数种，莫大于猴头，莫鲜于鸡腿。往吴汉槎病且死，谓予曰︰“余甯古塔所居篱下产蘑菇，今思此作汤，何可得！”及予省觐东归，乃知甯古塔蘑菇为中土所无，而汉槎篱下所产，又甯古塔所无者。〉木耳、真经菜、蕨菜，极多而肥。
东山名商阳哈答，极高峻，在对江石壁，插于江中。水极深，鱼极多。此山最深远，向出参、貂，今则取尽矣。惟松树最多，松子采之不尽。再东三百里名衣朗哈喇，今设土城，有官守，与金时五国城相近，略存其形而已。又东北五六百里为呼儿喀，〈文田案︰《柳边纪略》曰︰虎儿哈河，即镜泊下流，金呼里攺江也，阔二十丈，源出色出窝稽，绕甯古塔西南，东北折入混同江。〉又六百里为黑斤，又六百里为非牙哈，总名乌稽鞑子，又名鱼皮鞑子，因其衣鱼皮、食鱼肉为生，故名。其人不知岁月，不知生辰。死以片绵裹尸下棺，以木架插于野，置棺于架上，俟棺木将朽，乃入土。其地不产五谷，出鱼及貂皮、元狐、黄狐、海骡、黄鼠、灰鼠、水獭。近混同江，江中出石砮，相传松脂入水千年所化，有纹理，如木质，绀碧色，坚过于铁，土人用以砺刃，名为昂威赫，即古肃慎氏所贡楛矢石砮是也。予父携归，示诸亲友，王阮亭载之《池北偶谈》中。水中产五色石如玛瑙，用以取火绝佳。每岁五月间，此三处人乘查哈船江行，至甯古南关外泊船，进貂。将军设宴，并出户部颁赐进貂人袍帽、靴袜、挺带、汗巾、扇子等物各一捆赐之。每人名下择貂皮一张；元狐全黑者不可多得，一岁不过数张，亦必须进上；馀听彼货易。所赐之扇，不知用汉人以零星物件易之。其人最喜大红盘金蟒袍及各色锦片妆縀。其所衣鱼皮极软熟，可染。喜五色糯米珠并铜钱、响铃，缝于衣旁，行动有声。彼此称呼曰安答。黑斤人留发梳髻，耳垂大环四五对，鼻穿小银环。所产貂皮为第一。富者多以雕翅盖屋，貂皮为帐为裘，元狐为帐，狐、貉为被褥。非牙哈亦留发，男妇不著裤，耳垂大环，鼻穿小环。所产貂皮略次。以桦皮为船，止容一人，用两头桨。如出海捕鱼，则负至海边置水中，遇风便归。呼儿喀则剃头，男人带环者少。所产貂鼠为次，惟黄狐、黄鼠、鱼肉干颇佳。此三处俱无官长约束。为人愚而有信义。有与店家賖绸縀蟒服者，店主择黑貂一张为样，约来年照样还若干。至次年，必照样还清。有他故，亦必托人寄到。相去千里，又非旧识，而不爽约如此。又勇不畏死，一人便能杀虎。 今上爱其勇，赐以官爵，时以减等流徙者赐之为奴。如是者数年，令从呼儿喀迁至甯古，又迁至奉天。又二年，则令入都。今名衣扯〈文田案︰《黑龙江外纪》曰︰满洲有佛、伊彻之分。国语旧曰佛；新曰伊彻，转而伊齐，为一气。其初多吉林产也。〉满洲者，即此也。满洲语谓新为衣扯，犹云新满洲也。满书译为衣扯，曰义气者，汉音之讹也。赐以官爵，亦不知贵。将军尝谓有爵者曰︰“今已有官，须学礼仪，一体上衙门。”次日，有官者约同齐到，有戴笠者，有负叉袋者，有跣足者，见者无不大笑。将军命坐，即以叉袋垫地而坐，虽衣大红蟒袍，其叉袋仍负于背不稍去，以便于买物也。后命进京，有不愿者听归本土。一日，数百家聚于郊外送别，哭声震天，男妇相抱亲脸，唧唧有声，以此作别。近于都中见之，大非㫺比，礼貌言谈亦几于满汉无异矣。
北山离城十里，重岩叠嶂，古树丛密，城内人家俱于此樵采。城之西北十馀里，名额富里；又六十里，即旧城，临河。河内多蚌蛤，出东珠极多，重有二三钱者，有粉红色，有天青色，有白色，非 奉旨不许人取，禁之极严。有儿童沿于河，得一蚌，剖之，有大珠径寸，藏之归。是夕，风雨大作，龙绕其庐，舒爪入牖，攫取其珠而去，风雨顿止。西则一朗冈，木丹沙岭，村庄颇多。江之南有索儿河溪、噶什哈必儿汀，此处水极深，上有崇崖插天。其地背阴，日光不到，虽亭午亦不甚明爽。然一至夜，转有光照石壁，石壁皆红，土人甚异之。忽一日，渔人捕一青鱼，大盈车，载以入城。江右徐定生以青巾一疋易之。先取鱼首煮之，既熟，剖得红色珠，大如弹丸，红光犹寸许。鬻之，得百金。后闻携至京师，复为某王所得，偿以二千金，此后石嵓昏黑无光矣。
江中往来，俱用独木船，名威呼。凡各村庄，满洲人居者多，汉人居者少。凡出门，不赍路费，经过之处，随意止宿，人马俱供给，少陵所谓“马有青刍客有粟”也。如两人远出，年幼者服事年长者；三人同行，则最幼者服事，其稍长者亦公然坐而不动。等辈彼此称呼曰阿哥，有呼名者。称年高者曰马发，朋友曰姑促，父曰阿马，母曰葛娘，大伯曰昻邦阿马，叔曰曷克赤，子曰济，女曰叉而汉济，甥曰济颁即哈，夫曰畏根，妻曰叉而汉，男人曰哈哈，女人曰赫赫，兄曰阿烘，弟曰多，嫂曰阿什，姊曰格格，妹曰那，小厮曰哈哈朱子，丫头曰叉而汉朱子。好曰山音，不好曰曷黑。吃饭曰不打者夫，吃肉曰烟立者夫，吃酒曰奴勒恶米，吃烧酒曰阿而吃恶米。读书曰必帖黑呼辣米，射箭曰喀不他来，书曰必帖黑，笔曰非□，墨曰百黑，纸曰花伤，砚曰砚洼。金曰爱星，银曰蒙吾，钱曰济哈，水曰目克，木曰木，土曰鳖烘，火曰托，炭曰牙哈。有曰毕，无曰阿库。是曰音喏，不是曰洼喏。富曰拜央，穷曰呀打。人曰亚马，坐曰突，立曰衣立，行曰弗立米，走曰鸦波，睡曰得多蜜，去曰根呐蜜，来曰朱。要曰该蜜，不要曰该辣库。小曰阿即格，大曰昻邦。买曰乌打蜜，卖曰温嗟蜜。两曰央，钱曰即喀。一曰曷术，二曰朱，三曰衣朗，四曰对音，五曰孙查，六曰佞我，七曰那打，八曰甲工，九曰乌永，十曰壮，百曰贪吾，千曰铭牙，万曰土。黑貂皮曰色克，人参曰恶而诃打。流人闲有逃归者，人遇之亦不告。有追及者，讳云自返，亦不之罪。大率信义为重，路不拾遗，颇有古风。今则不能矣。最善于描踪，人畜经过，视草地便知，能描至数十里，但一经雨，便失之矣。有草名乌腊草，出近水处，细长温软，用以絮皮鞋内，虽行冰雪中，足不知冷。皮鞋名乌腊土。谚云︰“甯古三样宝。”指人参、貂皮、乌腊也。所产之物，俱异于他处。香瓜极香甜，夏日尽饱，无破腹之患，冬日食油腻及饮冷水亦然，所以各处流客无不服水土者。我父素羸弱，到彼精神充足。其水人称为人参水。地极肥饶，五谷俱生，惟无稻米，四月初播种，八月内俱收获矣。农隙俱入山采樵，以牛车载归，足来岁终年之用乃止。雪深冰冻，则不用车，因冰滑，故用扒犁，似车而无轮，仍驾牛在冰地上行，速而且稳。暇则采松子并取火绒。绒生于木瘿中，取之可盈匊，微黄色，可以引火，其𦤀颇香。或开窑烧炭，或伐大树作器用，无瓦器，其盏、碟、盆、盎、澡盆之属，俱以独木为之。油用苏子油，似吾乡之紫苏子也。亦有麻油，稍贵。无烛，点糠灯。其制以麻梗为本，苏子油查及小米糠拌匀，粘麻梗上晒干，长三四尺，横插木架上，风吹不息。不知养蜜蜂。有采松子者，或采樵者，于枯树中得蜂窝，其蜜无数。汉人教以煎熬之法，始有蜜有蜡。遇喜庆事，汉人自为蜡烛，满洲人亦效之，然无卖者。大小人家做黄𦺅汤，每饮用调羮，不用箸。调羮曰差非，又曰匙子。吃碗菜乃用箸。箸曰叉不哈，碗曰么乐。出门者，腰带必系小刀、匙子，袋火链、袋手帕等物。小刀曰呼什，火链曰鸦他库，袋曰法拖，手帕曰封枯。
盐取给于高丽之会甯府，离此七百里，衣冠皆古制，以江为界。甯古界云树参天，高丽界白沙漫草，相望里许，无故禁往来。每于十月奉命到彼买盐，并货易牛、马、纸、笔、扇、铁、稻米等项。稻米至甯古，每升须银二三钱，惟宴客用之。甯古西南地名红旗街，与高丽接壤，颇近海，今亦设官府。此处出海参为第一等。
房屋大小不等，木料极大，只一进，或三间、五间，或有两厢，俱用草盖。草名盖房草，极长细。有白泥，〈文田案︰《黑龙江外纪》云︰白土和而墁壁，称细泥，惟齐齐哈尔有之。〉泥墙，极滑可观。墙厚几尺，然冬间寒气侵人，视之如霜。屋内南、西、北接绕三炕，炕上用芦席，席上铺大红毡。炕阔六尺，每一面长二丈五六尺。夜则横卧炕上，必并头而卧，即出外亦然。橱箱、被褥之类，俱靠西、北墙安放。有南窗、西窗，门在南窗之旁。窗户俱从外闭，恐夜闲虎来易于撞进。靠东壁，间以板壁隔断，有南、北二炕。有南窗，即为内房矣。无椅凳，有炕桌，俱盘膝坐。客来，俱坐南炕，内眷不避。无作揖打𢚈之礼，相见惟执手，送客垂手，略曲腰。如久别乍晤，彼此相抱，复执手问安；如幼辈，两手抱其腰；长者用手抚其背而已。妇女以右手抚其额，点头为拜；如跪，而以手抚额点头，为行大礼。妇女辈相见，以执手为亲，拜亦偶耳。除夕，幼辈必到长者家辞岁，叩首，受而不答；等辈同叩。元旦，城门必严列旌旗、弓矢，以壮威武。家家必于半夜贺岁，如迟至午，便为不𢚈矣。满洲人家歌舞名曰莽式，有男莽式、女莽式，两人相对而舞，旁人拍手而歌，每行于新岁或喜庆之时。 上于太庙中用男莽式礼。
凡大小人家庭歬，立木一根，以此为神，逢喜庆、疾病则还愿。择大猪，不与人争价，宰割列于其下，请善诵者名叉马向之念诵，家主跪拜。毕，用零星肠肉悬于木竿头，将猪肉头足肝肠收拾极净，大肠以血灌满，一锅煮熟。请亲友列炕上。炕上不用卓，铺设油单，一人一盘，自用小刀片食。不留馀，不送人。如因病还愿，病不能愈，即将此木掷于郊外，以其不灵也。后再逢喜庆、疾病，则另树一木。有跳神礼，每于春秋二时行之。半月歬，酿米儿酒，如吾乡之酒，酿味极甜；磨粉做糕，糕有几种，皆略用油煎，必极其洁净；猪、羊、鸡、鹅毕具。以当家妇为主，衣服外系裙，裙腰上周围系长铁铃百数，手执纸鼓敲之，其声镗镗然，口诵满语，腰摇铃响，以鼓接应。旁更有大皮鼓数面，随之敲和。必西向。西炕上设炕桌，罗列食物。上以线横牵，线上挂五色绸条，似乎祖先依其上也。自早至暮，日跳三次，凡满汉相识及妇女，必尽相邀，三日而止，以祭馀相馈遗。
清明扫墓，富贵骑马乘车；贫贱者将祭品罗列炕桌上，女人戴于头上而行，虽行数里，不用手扶，而自不倾侧。即平日米粮箱笼，俱以头戴。
有疾病，用草一把，悬于大门，名曰忌门。虽亲友探望，只立于门外，问安而去。
遇婚丧喜庆等事，无缄帖，无鼓乐，无男女傧。相订婚时，父率子同媒往拜妇之父母。次日，女之父亦同媒答拜行聘，名曰下茶。俱用高桌，如吾乡之官桌，上铺红毡、茶果、绸缎、布疋，仍用盘放桌上，多至数十桌，贫富不等，羊酒必需。嫁时，装奁如箱匣、镜台、被褥之类，亦置高桌上，两人扛之。娶亲用轿车，仍挂红绿绸。妇入门，只拜翁姑，无交拜礼，如汉人请亲戚扶新人行礼。满洲人家喜筵宴客，饮至半酣时，妇女俱出敬酒，以大碗满斟，跪于地奉劝，俟饮尽乃起。生子，满月下摇车，如吾乡之摇篮。其制以筛扳圈做两头，每头两孔，以长皮条穿孔内，外用彩画并悬响铃之类，内垫薄板。悬于梁上，离地三四尺，用带缚定小儿，使不得动。哭则乳之，不已则摇之，口念巴不力，如吾乡之嗄喏喏也。
丧事，将入殓，其夕亲友俱集，名曰守夜，终夜不睡。丧家盛设相待，俟殓后方散。七七内必殡，火化而葬。棺盖尖而无底，内垫麻骨、芦柴之类，仍用被褥，以便下火。父母之丧只一年而除，以不剃头为重。
春秋二季，将军令兵丁于各门城上晨夕两时吹笳，声闻数里。冬至，令兵于各山野烧，名曰放荒，如此，则来年草木更盛。又每岁端午后，派八旗拨什库一人，率领兵丁几名，将合甯古之马，尽放于几百里外有水草处。马尾上系木牌，刻某人名，至七月终方归。此时马已极肥，俱到衙门内，各认木牌牵回。
四季常出猎打围。有朝出暮归者，有两三日而归者，谓之打小围。秋闲打野鸡围。仲冬打大围，案八旗排阵而行，成围时，无令不行擅射，二十馀日乃归。所得者，虎、豹、猪、熊、獐、狐、鹿、兔、野鸡、雕羽等物。猎犬最猛，有能捉虎、豹者。虎、豹颇畏人。惟熊极猛，力能拔树掷人。野鸡最肥，油厚寸许。辽东野鸡颇有名，然迥不及矣。每一猎，车载马驼，不知其数。鹰第一等名海东青，能捉天鹅，一日能飞二千里。又有白鹰、芦花鹰，俱极贵重进上之物。馀则黄鹰、兔虎鹞子，亦皆猛于他处。有雕极大而多，但用其翎毛为箭。
每于三年后，将军出示，无论满汉，其未成丁者，俱到衙门比试，名曰比棍。以木二根，高如古尺五尺，上横短木，立于将军歬，照册点名，于木棍下走过。适如棍长者，即注册披甲，派差食粮。如不愿者，每岁出银六两，名曰当帮。辛酉三月，予比棍已合式，将派差矣，予父言于将军，乃止。
是岁，乌喇将军忽遣人邀予父，将以为书记，兼管笔帖式及驿站事务，订于九月中合家迁往乌喇，颇以为喜。会七月内还乡诏下，乃不果。八月十八日，为予娶妇叶氏。氏贤而孝，两大人甚爱之。遂理归装，饮饯无虚日，皆相持哭失声，不忍别。至九月二十日起行，将军遣拨什库一人、兵八名𧅰送，又发勘合拨驿车二两、驿马二匹及饮食等项，案驿供给更换。亲戚之内眷送至一朗冈而别，亲友及门俱送至沙岭， 〈文田案︰即《柳边纪略》之沙阑站也。〉聚谈彻夜，至晓分手。我父哭不止，策马复追二十馀里，再聚片时而回，患难交情如此之深也。次日，经过石头甸子，〈文田案︰即《柳边纪略》之德林。〉石质相连不断，阔三十里，东西长三百馀里，其底嵌空玲珑，车马行动有声，冰泮时，下有流澌潺湲，亦一奇也。第二站名鳖而汉鳖腊。〈文田案︰《柳边纪略》作必儿汉必拉。站名翻译，往往汉字不同。如一本《柳边纪略》，而卷二第五页与歬文即不同，必儿汉必拉亦作毕尔汉毕喇。〉第三日，进大乌稽，〈文田案︰《柳边纪略》作色出窝稽。〉古名黑松林，树木参天，槎谺突兀，皆数千年之物，绵绵延延，横亘千里，不知纪极。车马从中穿过，且六十里。初入乌稽，若有门焉，皆大树数抱，环列两旁，洞洞然不见天日，惟秋冬树叶脱落则稍明。凡进乌稽者，各解小物，悬于树上，以赠神。予父带有同年镇江张升季年伯骸骨，并其女还姐归乡，车马至此不歬，鞭之亦不行。予父觉有异，乃下马向空再拜默祷，即行动如初，无不惊异。因念古人建立坛𡒌，必种松柏，以为神所凭依，今可识其非虚渺矣。其中多峻岭巉嵓，石径高低，难行其上，鸟声咿哑不绝，鼯鼪、狸鼠之类旋绕左右，略不畏人。微风震撼，则如波涛汹涌，飕飕飒飒，不可名状。予父同内眷由正路行，予则同𧅰送诸人由侧路打猎，所获颇多。是夕，宿于岭下，帐房临涧，涧水淙淙然，音韵极幽阒。兵丁取大树皮二三片，阔丈馀，放地上，即如圈篷船，尽可坐卧，拾枯枝炊饭，并日闲所得獐鹿，烧割而啖，其馀火至晓不绝。迨夜半，怪声忽起，如山崩地裂，乃千年枯树忽焉摧折也。至今思之，犹觉心悸。第四站名昻邦多红。〈文田案︰《柳边纪略》︰退屯站一名昻邦多红。昻邦者，大；多红者，渡口也。〉第五站名拉发，〈文田案︰《柳边纪略》作拉筏。〉穿过小乌稽，〈文田案︰《柳边纪略》作那木窝稽。〉经过三十里，情景亦相似。第六站名厄黑木。〈案︰《柳边纪略》同。〉第七站名泥湿哈，〈文田案︰《柳边纪略》作尼失哈。〉十里渡松花江。〈文田案︰《柳边纪略》云︰渡混同江。〉源亦发自长白山，通黑龙江墨尔根、爱珲等处，总归于混同江。乌喇有船厂，造大船往来诸处，故又名船厂。有将军镇守，本甯古塔将军调此，即歬与予父有书记之约者。留数日，更换勘合，如歬𧅰送。乌喇第一站名苏通，〈文田案︰《柳边纪略》作搜登，注︰“一作苏敦。”卷二又作叟登站。〉第二站名衣而门，〈文田案︰《柳边纪略》云︰衣儿门一作引门，河明正统闲置卫。卷二又作伊尔门站。〉第三站名双羊河，〈文田案︰《柳边纪略》作双阳河，卷二又作苏瓦盐站。〉第四站名一巴旦，〈文田案︰《柳边纪略》作一把旦，卷二作一把淡。〉第五站名大孤山，〈文田案︰即阿尔滩讷门。〉第六站名黑而素，〈文田案︰《柳边纪略》作黑而苏。〉第七站名野黑。〈文田案︰《柳边纪略》作也合，注云︰《盛京志》及《实录》作叶𦮰。〉第八站名棉花街，四十里至乌远堡，〈文田案︰《柳边纪略》作威远堡门。〉即柳条边。柳条边垂杨数百里，系歬朝所种，以隔中外，今仍有章京守此，盘诘往来，亦要害地也。又十五里至开原县，又五十五里至高丽站，又十五里至铁岭县，又六十里至驿路站，〈文田案︰《柳边纪略》作懿路站，注云︰即金挹娄县。〉又七十里至奉天府。时奉天将军即丁酉刑部江南司问官，当时极怜我父子之才，闻我父将至，遣人至柳条边迎候。至奉天，遂留半月馀，亦更换勘合，照歬𧅰送。奉天府第一站六十里至老边站，〈文田案︰《柳边纪略》卷二亦作旧边站。〉四十里至澡流河，〈文田案︰《柳边纪略》作巨流河，注云︰即辽河，一名枸柳河。〉四十里至白旗堡站，〈文田案︰《柳边纪略》云︰康熙二十一年，驻跸于此。白旗堡，《柳边纪略》卷二又作白齐铺。〉七十里至二道井子，五十里至小河山站，〈文田案︰《柳边纪略》作小黑山。〉为广甯县。十五里至广甯站，三十里至闲阳驿，〈文田案︰《柳边纪略》作闾阳。〉四十里至石山站，〈文田案︰《柳边纪略》作十三站。〉三十里至大凌河，四十里至锦州府，六十里至高桥站，六十里至甯远州，六十里至东关站，〈文田案︰《柳边纪略》作东光站。〉六十里至凉水河，〈文田案︰《柳边纪略》卷二亦作沙河站。〉八十里至山海关。山海关，即秦之长城第一关也。城高而厚，南入海四十里，北面大山多，极其高峻，城则随山高下而筑。关门向东大路有一岭，出关者称为凄惶岭，入关者称为欢喜岭，岭下有孟姜女庙。是夕，宿于岭下，两大人各述当日出关景况，今得到此，真为欢喜。明日进关，气象迥别。又七日至京师，与亲友相聚，执手痛哭，真如再生也。
凡甯古山川土地，俱极肥饶，故物产之美，鲜食之外，虽山蔬野䔩，无不佳者。皆无所属，任人自取。其绅士在彼者，俱照中国一例优免，与尚阳堡流徙者不同，盖世祖皇帝念甯古苦寒，特开此恩例。凡流人至者，或生理耕种，各就本人所长。而我父惟知读书，别无所晓，幸同社诸公皆至大位，时时寄与周济，乃不窘乏。甯古去京四千馀里。冬则冰雪载道，其深丈馀，其寒令人不能受。夏则有哈汤〈文田案︰《黑龙江外纪》曰︰红眼哈坍，淤泥地也，人行辄䧟，万无生理，野鸟亦不敢落。〉之险，数百里俱是泥淖，其深不测。边人呼水在草中如淖者曰红锈水。人依草墩而行，略一转侧，人马俱陷，所以无商贾往来，往来者惟满洲而已。音信难得，岁仅一至，真所谓“家书抵万金”也。后来哈汤之上，俱横铺树木，年年修理，往来者始多。大冯三兄壬子拔贡在京，考𨕖教习，得此人，南北音信乃不阻绝。赐还之事，固同社诸公如宋石之相国、徐健庵司寇、徐立斋相国、顾梁汾舍人、成容若侍御不忘故旧之德，而其中足趼舌敝，以成兹举者，则大冯三兄之力居多焉。
呜呼！余家方全盛时，大父燕勤公以都宪挂冠，为一时名臣。余父曁伯父宏人公、闻夏公以诗文鸣江左，先达称为延陵三凤。叔父显令公继起，同社又比之皇甫四君。丁酉秋，我父获隽，人方以为得人庆，讵知变起萧墙，以风影之谈横被诬陷，致使家门倾覆，颠沛流离。迨远戍穷荒，几谓冤成海底，断难昭雪。乃皇天默佑，荷戈二十三年，百冷辟易，疾疢不作。所遇将军、固山，无不怜才，待以殊礼。穷边子弟，负耒传经，据鞍弦诵，彬彬乎冰山雪窖之乡，翻成说礼敦诗之国矣。洎乎《长白赋》入， 天心嗟叹，温诏下颁，流人复归本土。玉门之关既入，才子之名大振，手加额者盈路，亲绪论者满车，一时足称盛事，而余父益自韬晦，虚怀待人。孰意文人薄命，溘焉捐馆，备𢟍艰辛，而终未克食一日之报。彼苍者天，岂丰其名必啬其福邪？呜呼哀哉！余生长边陲，入关之岁，已为成人。其中风土人情，山川名胜，悉皆谙习，颇能记忆。今年近六旬，须发渐白，回思患难时，不啻隔世。诚恐久而遗忘，子孙不复知祖父之阅𢟍艰危如此，长夏无事，笔之于纸，以为《甯古塔纪略》。时康熙六十年辛丑岁七月也。
康熙三十年歬，沿松花江而下三千里，俱设城郭，直至乌龙江而止。乌喇七百里至孤儿郤，〈文田案︰孤儿郤，当即《柳边纪略》之虎儿哈河。〉又名新城，有梅勒章京驻扎，遍地皆沙，与蒙古接壤，最多牛、马、羊、驼。又二百六十里至墨而根，〈文田案︰《龙沙纪略》作墨尔根。〉木城沙地，都统镇守。又一千里至圃魁，〈文田案︰《龙沙纪略》作卜魁，云渡诺尼江而北，曰卜魁也。〉木城沙地，都统镇守。离城东北五十里，有水荡，周围三十里。于康熙五十九年六七月闲，忽烟火冲天，其声如雷，昼夜不绝，声闻五六十里。其飞出者，皆黑石、硫黄之类，经年不断，竟成一山，兼有城郭，热气逼人三十馀里，只可登远山而望。今热气渐衰，然隔数里，人仍不能近。天使到彼查看，亦只远望而已。嗅之惟硫黄气。至今如此，亦无有识之者。又八百里至爱荤，〈文田案︰《龙沙纪略》作艾浑，在墨尔根东三百四十里，一名艾浒，言可畏也。镇城在黒龙江西岸，江之东有旧艾浑城，相传元黑龙卫城也。〉木城，四周皆山，城临乌龙江，有将军镇守，与老抢连界，近索伦，出人参、貂皮。此处貂皮毛粗，不及黑斤矣。孤儿郤至爱荤一带，俱极寒冷，六月收成，七月即霜雪，又非甯古、乌喇可比也。此皆乌喇诸友所述者。
- 《甯古塔纪》，三十年歬即耳其名，迄未获睹。今春，吴门袁子又恺举藏本钞赠，因以方坦庵宫詹《绝域纪略》报之。二书纪载虽间有异同，然足以广见闻、资考证则一也。所惜无校梓之者，为附《秋笳集》后。乙卯初夏，同邑杨复吉识。
- 吴南荣《甯古塔纪略》，龙氏知服斋本有顺德李氏注，前有康熙六［十］[1]年辛丑九月石里张尚瑗序，后有乙卯吴江杨复吉跋尾。所见通行本，夺攺者凡二十一︰“我大父燕勤公微知”下，多“其情”二字，接下“哀而壮之”，中夺三十字；以“大姊许字”下，夺“吴郡俊三杨公长子岵瞻”十字，攺“许字杨氏”；“二姊就”下，夺“昆山”二字，攺“就李姨”；“遣家人吴御及沈华”，夺上三字；“诸同患难子弟”，“诸”妄攺“俱”，夺下二十六字；“到乌龙江黑斤诸处”，攺“黑龙江”，夺“黑斤”二字；“逻车国亦讲和”下，夺“复得部文，俱以绅袍例优免”十一字；“往乌喇戍”下，增“者”字；“此即续弦膏”，夺“弦”字；“便不能复飞起”，夺“飞”字；“凿一隙”下，夺“如井”二字；“鱼辄聚其下”，夺“其下”二字；“红而明亮者”，夺“明”字；“木耳、真经菜”下，夺“蕨菜”二字；“总名乌稽鞑子”，夺“鞑子”二字；“又名鱼皮”四字，移作双行；〈按︰下云“因其衣鱼皮、食鱼肉，故名”，似不应入注。〉“满洲人居者多”，夺“人”字；“妇女以右手抚其额”，夺“妇女”二字，攺“如以右手”；“亦置高桌上，两人扛之”，夺“桌上”二字；“高如古尺五尺”，夺“如古尺”三字；“饮饯无虚日”，接下“将军遣拨什库”云云，中夺十五字；“其中多峻岭巉嵓”，夺“岭”字；“拾枯枝炊饭”，夺“枯”字。显误者凡七︰“相传昔有兄弟六个”，本作“六人”；〈按︰下云“六为甯古，个为塔”，似不应作“六人”。〉“令从呼儿哈”，本作“今从”；〈按︰上下文语气，不应作“今”。〉“不是曰洼喏”，本作“哇喀”；〈按︰上句“是曰音喏”，似文义对举，不是应作“洼喀”。〉“奉命到彼买盐，并货易牛马”云云，讹作“货物”；“只拜翁姑”，讹作“公姑”；“以筛扳圈”，讹作“皮圈”；“源亦发自长白山”，讹作“长白水”。其异同可存疑者凡二十三︰“燕勤公”，作“燕勒”；“甲辰十月十四日”，作“三月”；“系 国朝初年新迁”，作“新筑”；“请绅袍到署”，作“绅衿”，下并同；“山阴祁奕喜”下，多“孝廉”二字；“余窗友陈昭令者，父钟爱之”，作“父极相喜”；“我父言于将军”，作“为言于将军”；“总三十二庄”，作“总理”；“复即如旧”，作“复接”；“每段用木夹掷墙外”，作“每断”；“为镇府推重”，作“镇抚”；“虽向日照灼”，作“白日”；“迁客骚人多游焉”，作“多往游焉”；“有林名觉罗”，作“有村”；“有果名衣而哈月克”，作“目克”；“乌绿栗橄榄”，作“似橄榄”；“棃与葡萄做酒”，作“做糕”；“死以片绵裹尸”，作“片锦”；“今已有官，须学礼仪”，作“须学官样”；“笔曰非□”，作“笔曰非”；“六曰佞我”，作“侒我”；“开窑烧炭”，作“烧灰”；“其盏碟、盆盎、澡盆之属”，作“澡盘”；“每饮用调羹”，作“每饭”。其可正此本之讹者凡五︰“小字苏还，取往还故里之意”，作“生还”；〈按︰苏，复生也，似宜从生。〉“九人为壮丁”，作“庄丁”；〈按︰上云“一人为庄头”，似宜从庄。〉“喀不他来”，作“他米”；〈按︰上文“米”字似满语助辞，“来”疑“米”之讹。〉“富贵骑马乘车”，作“富贵者”；〈按︰下有“贫贱者”云云，此疑误脱。〉“当时极怜我父子之才”，作“我父之才”；〈按︰“当时”二字似指“丁酉遣戍”语，“子”字疑衍。〉篇终“康熙三十年前”云云凡十二行，一本阙，疑妄夺也。他若一二字异同夺落无关文义者，则姑略之。丁酉冬，劭盦。
《甯古塔纪》略终 〈吴 沈恩孚元和胡祥鑅〉同校
- ↑ 原脱“十”字，据卷首张尚瑗序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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