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全解 (四库全书本)/卷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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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钦定四库全书
  尚书全解卷十六
  宋 林之竒 撰
  太甲上       商书
  古者简册以竹为之编次而成篇一篇之所编不可以多也故其文之多者或析而为二或析而为三以便于习读析而为二者则于篇名之下加上下二字以别若礼记曲礼檀弓杂记孟子梁惠王公孙丑等篇是也析而为三者则有上中下之别如经所载太甲盘庚说命泰誓是也其所以析之为二为三者本于简册之繁多其势不可合而为一故出于不得已而然也至于后世既以纸易简册则其一篇所载足以容古者百馀简之所书而世之文人不悟夫古人分篇之意独有泥于简册之制者如桞子厚时令等篇皆分为上下篇李翺之复性书分为上中下篇皆是泥于古制不逹夫时变者惟韩退之之制作未尝如此观其原性等书虽有长短不同而皆别立篇名各尽其意而已未尝离为上下以泥古制此皆得体可以为后世属文之法也史之分篇为三有分而为上中下者若太甲盘庚说命泰誓是也有不分为上中下而以篇名为别者若皋陶矢厥谟禹成厥功帝舜申之作大禹皋陶谟益稷成汤既没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肆命徂后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馀民封康叔作康诰酒诰梓材据此皆以序而有三篇亦可以分为上中下而但以篇名为别者此盖出于一时史官各自以其意题其简编以为别异耳非有深义于其间也此篇名以太甲者唐孔氏曰伊训肆命徂后与此三篇及咸有一德皆是伊尹戒太甲不可同名伊训故随事立称以太甲名篇此说是也此篇亦是训之体不可以名伊训故别之曰太甲史记载太甲篇序以为太甲训三篇意者汉之时此篇名犹有训字而后世失之也然而太史公父子皆未尝见孔壁中书此篇在孔壁二十五篇之内是乃孔安国所传遭巫蛊事而不出者也太史公既未尝见古文故于殷本纪但緫篇序之言而臆度之是以全与此篇内不合其说以谓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伊尹摄政当国以朝诸侯三年太甲悔过改善于是伊尹乃迎太甲归于亳而立之太甲修德诸侯咸服百姓以宁伊尹嘉之遂作训太甲三篇以褒太甲据经之所载乃是自太甲不惠阿衡以至于营于桐宫而归于亳史官述其本末之详非是伊尹之嘉太甲而作是篇也中篇曰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则其所以不明者惟在于即位数月内耳故至于终丧则已悔过自艾而被冕服以归于亳太史公乃谓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乱德于是伊尹放于桐宫其说皆与经文不同盖未尝真见古文尚书而妄为之说班孟坚于孔安国传又谓安国为諌议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夫迁实未尝见古文书其史记所序惟伏生书耳而孟坚乃以谓其多载此又孟坚之失也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思庸谓太甲既立数月不用伊尹之言不明居丧之礼也桐宫汤之葬地也太甲既背伊尹之训不可以言语口舌争矣于是使之往居墓侧加之以放逐之名致之于忧患之地以作其愤悱之意至于三年丧服已毕而能悔过迁善克终允德于是自桐宫复归于亳而思用伊尹之言也故曰三年复归于亳思庸自始立至于放而复归伊尹每进言以戒之史序其事以作太甲三篇虽实史官之所序而其所言则皆伊尹之言故推本其言所自出而曰伊尹作太甲三篇首尾序述以尽出于伊尹之手也
  伊尹作太甲三篇太甲惟嗣王不惠于阿衡
  伊训肆命徂后太甲三篇咸有一德皆是太甲末年商史所录故其叙述先后本末相属成文若史家本纪之所载也但其简册繁重故分而为七耳惟嗣王不惠于阿衡此文势与上篇伊训肆命徂后相属盖自太甲之立伊尹所以丁宁嗣王激切论兴亡祸福之理以告戒之者可谓深切著明矣然诲尔谆谆听我藐藐曽无从顺之意也其下流之性所以陷溺其心者深故言虽切而未易入也伊尹自汤伐桀之时既为相矣及太甲既立实以冡宰总百官其曰阿衡者尊之之称也犹周以太公为尚父齐以管仲为仲父也高宗命傅说其称伊尹曰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保衡即伊尹也古者大臣居人主之左右辅翊主德者盖有阿衡之名王莾依放古制建公辅之官甄邯为太保刘歆为少阿甄丰为太阿以是知阿保皆师傅之官尊之之称也伊尹称阿衡盖其一时所以极其推尊之意者其义则无传焉孔氏曰阿倚衡平言汤倚而取平王氏云保其国如阿平其国如衡此皆是随字立义未必得其当时所以命名之旨犹毛氏解尚父曰可尚可父云尔
  伊尹作书曰先王顾𬤊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祇社稷宗庙罔不祇肃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抚绥万方
  作书者作为简册之书以陈其所劝戒之意若后世之章䟽也汉世简册未变故其以章䟽进说于上者以皂囊封之谓之上封事盖其所由来远矣杨子曰捈中心之所欲通诸人之𠵾𠵾者莫如言著古昔之昏昏𫝊千里之忞忞者莫如书盖古人之所以宣其意者惟书与言尔伊尹明言烈祖之成德训于王此其言也自先王顾𬤊天之明命以下则其书也汉孔氏云顾谓常目在之𬤊是也唐孔氏曰𬤊与是古今之字异故变文为是也言先王每有所行必视是天之明命常目在之以顾为常目在之理固然也至以𬤊为是非之是则又无所据王氏曰𬤊以言其不违苏氏曰以言许人曰𬤊亦皆是率意而为此说未敢以为信详考经意曰先王顾𬤊天之明命但谓天之明命吉凶善恶皆以类至其福善祸淫若影响之应形声先王知命之可畏也如此故其兢兢业业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虽一言一动皆不敢忘也诗曰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此则顾𬤊之意也惟知其天命之可畏顾𬤊而不敢忘故上以承于天神下以承于地祇以至社稷宗庙无不致其祗肃盖其所以事鬼神者出于其严恭祗事之诚心而不区区于牺牲玉帛之间矣惟其诚意之孚如是故其馨香之德感于神明而天监之遂集天命于其身使之克夏以有天命而抚绥万方之民也盖成汤之所以由七十里而有天下其恭则自于寅畏上天之命其事则见夫致恭尽礼于祭祀之间洞洞乎属属乎如弗胜如将失之则其感格于天地鬼神之意受明命以式九围非自外至也商道事神明鬼之俗盖出于此此盖成汤之所以诒孙谋以遗后世者故伊尹作书以戒嗣王首及于此也
  惟尹躬克左右厥辟宅师肆嗣王丕承基绪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其后嗣王罔克有终相亦罔终嗣王戒哉祗尔厥辟辟不辟沗厥祖
  惟成汤尽其寅畏兢兢业业之诚以膺上天之所眷命抚绥万方故我能以左右辅翼之以奄宅此天下之众故嗣王得以大承基绪盖谓非汤之自能克慎厥德则虽伊尹亦无所致其左右之力而嗣王亦无以享其盈成之业也尹伊尹名唐孔氏曰孙武兵书及吕氏春秋皆云伊尹名挚则尹非名也今自称尹者盖汤得伊尹正天下故号曰尹人皆呼之为尹故亦以尹自称礼君前臣名不称名者古人质直不可以后代之礼约之此说不然伊尹每自称必曰尹躬则其君前臣名也审矣孙武吕氏春秋之言非所以为据也前既言成汤自慎其德然后伊尹得以左右之然其义犹未尽也诗曰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其君相之间所以克终与不克终可以为鉴而尽其义也夏都安邑其地在亳之西故谓惟我尹躬见此有夏先世之君自能以忠信而有终故其相亦能克终周忠信也论语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孔氏曰忠信为周阿党为比忠信而谓之周者施博士曰作伪者心劳而日拙则当缺露而不周忠信则无伪矣自能周而无缺此说是也其后世之嗣王谓桀也既不能以忠信自周而有终故相亦不克终盖相之所以克终者惟系诸君而已君有终则相得其终君罔克终则相亦罔终矣伊尹言此者盖谓汤之顾𬤊天命尽其恭敬以事天地社稷宗庙可谓自周有终矣故我得以左右厥辟宅师而有终也今太甲承汤之基绪苟不能以忠信有终则我亦何以克终哉言欲使我能致其克终之效惟在嗣王先能有终而已故又继之曰嗣王戒哉言不可以不戒慎也所以戒慎者当敬尔为君君不敬其为君则将忝辱尔祖矣
  王惟庸罔念闻伊尹乃言曰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旁求俊彦启廸后人无越厥命以自覆慎乃俭德惟怀永图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度则释钦厥止率乃祖攸行惟朕以怿万世有辞
  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与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伊尹作书以戒太甲其反复所陈若此者盖太甲至于欲败度纵败礼殊不以社稷之安危为念者其意必以谓伊尹之力足以任天下之重吾虽盘乐怠傲然有伊尹在必不至于亡也故伊尹为之称其祖成汤慎德于先然后已得以左右之于后夏之先世能以忠信有终则相亦惟终其后嗣王不克有终则相亦罔终且告以辟不辟忝厥祖盖以谓苟不能尽其为君之道则我亦末如之何矣意此盖以格其心之非也汉昭帝薨霍光迎昌邑王贺贺亦恃有霍光为之辅佐故其即位以后行淫乱益甚凡二十七日而为光所废其见废也谓霍光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彼盖以谓我虽无道而光犹可恃以不失其天下也太甲之意谅亦如此然伊尹之于太甲则为之称道今古以教诲之至于再三而犹不改然后营桐宫而使居之卒至于克终允德而霍光之于昌邑王直废之而已乌睹所谓格君心之非者哉不格其心之非而遂废之废之而更立君而田延年以谓是举也合于伊尹之废太甲光遂信以为诚然光之不学无术也如此孔子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盖上智不可移而为愚若尧舜之不可与为恶是也下愚不可移而为智若桀纣之不可与为善是也苟智而未至于上智愚而未至于下愚皆可移也故智者而与之为恶则将移而为恶愚者而与之为善则将移而为智此则谓中人之性以其可上而可下也太甲实中人之性也伊尹知其性之可移而为智故谆谆然以诲之则冀其改过以迁善然其所性虽可移而未易移也故诲之谆谆听我藐藐而有类夫下愚之不移者盖由其所䧟溺者深故其移之为难惟其有可移之理而移之为难是虽终于克终允德而其始也则犹罔念闻于伊尹之言也薛氏曰王惟庸者王当思而用之也罔念闻者心不是念耳不是听也王虽罔念闻而伊尹所以绳愆紏缪格其非心之意不可以已也故于是又申前之义以谓先王所以授我以遗孤之托凡欲使我以道德仁义辅导尔子孙而已今至于欲败度纵败礼则是我之所以辅翼者不至而负乃祖所以寄托之意为罪大矣故为之详陈所以祗厥辟之义其言宽而不迫逊而不怒优游餍饫以入之也昧晦也爽明也昧爽者或晦或明也或晦而或明未旦之时也言先王于未旦之时大明其德正心诚意养其平旦之气以待平明出而聼朝也其所以孜孜汲汲不遑宁处者无他惟欲旁求俊彦之士以启廸尔后世之子孙而已盖古之所谓托六尺之孤者非特扶持其位使之不倾而已必使之成就其德正之直之辅之翼之以格其非心使之知创业之艰难念守文之不易而为成德之主斯无负于寄托矣如太甲成王皆中材之主伊周受托于汤武而相之皆能使其德之成就而为一代之显王盖汤武之所以托之者如此而伊周所以不负其所托者亦以此至于后世所谓受遗托孤者则不复论其德之如何惟冀其位之不失而已如霍光诸葛孔明世皆以伊周许之予尝观此二人者其忠义之心诚无负于国家社稷其视曹孟德司马懿軰欺人孤儿寡妇而夺之位譬如霄壤之殊而较于伊周之事则非二子之所及也何则不能启廸其主之德以格其君心之非使为成德之主而徒屑意于事为之末则仅能使其位之不倾而已故伊尹论其所以授寄托于先王者则以启廸后人为言盖所以成就尔太甲之德者是汤之所以望于我也汤之所以望于我以启廸后人者其任固専于伊尹而曰旁求俊彦者以见汤之立贤无方其所赖以启廸者众也惟伊尹与其一时之俊彦咸以启廸为任而今也太甲欲败度纵败礼诲之谆谆听我藐藐则是将陨越厥命以自取覆亡虽有俊彦亦末如之何矣欲无越厥命以自取覆者则在于求其所以自颠覆之道而反诸其本故曰慎乃俭德惟怀永图此盖所以启廸之也秦为宫室之丽起咸阳而西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而其后世曽不得聚庐而托处为驰道之丽东穷燕齐南极吴楚隐以金椎树以青松而其后世曽不得蓬颗以蔽冢而托葬自古人君侈靡之极者无如秦而乱亡之速子孙无置锥之地亦莫若秦盖奢侈败亡之徴也禹卑宫室菲饮食恶衣服岂故为是俭陋而已哉诚知夫怀永图者必自夫慎乃俭德故也太甲欲败度纵败礼盖已昩夫所谓永图矣苟其骎骎焉日入于奢侈而不知反则至于越厥命以自覆亦岂难哉故所以格其非心而反之于善者则蔽以一言谓欲怀永图必自夫慎乃俭德可谓切中其疾夫人臣之进谏于君如医者之用药惟其切中所受病之处苟为以寒益寒以热益热则是促人之死而已如汉之武帝可谓穷奢极侈而不知纪极矣而董仲舒对䇿于其时以谓俭非圣人之中制者此则与夫公孙弘所谓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节俭者无以异也议者论仲舒之䇿缓而不切以此言观之则其言岂非缓而不切也哉慎乃俭德惟怀永图言之于太甲纵欲之时可谓不费辞矣能怀永图以慎乃俭德则神全气定不为外物之所变迁其心安然而不挠然后可以泛应万机之务而无有过举矣故继之曰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度则释此言应物之审也机弩牙也括矢括也度其所准望盖正鹄也弩之发者在机矢之所中者在括苟能虞机而张之省括于度而释之使机必应于括括必应于度则百发而百中苟此三者差之于毫厘之间则失之者在寻丈之外矣杨子曰修身以为弓矫思以为矢立义以为的奠而后发发必中矣其立意正与此同所谓奠而后发者则虞机省括之谓也夫其应物之审如此故能钦厥止以率乃祖攸行夫为人子孙者孰不欲率其祖之所行苟使应物不审而不能敬其所止则其心荡然无所适从而小人之善纷更者得以进其尝试之说于是变乱先王之政刑至于小大而天下始大乱矣伊尹之告太甲其序如此者盖太甲之不明也由其不惠于阿衡故至于欲败度纵败礼由其纵欲以败度礼故至于颠覆汤之典刑是以其启廸之也首告以先王所以旁求俊彦遗尔后人次又告以俭德之为可永图末遂告之以钦厥止率乃祖之攸行盖其所以绳愆紏缪格其非心者不可不推本其所以然者也王能如此则我伊尹之心乃可以喜恱其无负先王之所寄托而至于万世犹有辞也有辞盖谓为万世之所称也是所谓相亦惟终者也苟使嗣君终不能改过自艾则越厥命以自覆而商之社稷遂不复存则相亦罔终矣尚何至于万世有辞也哉
  王未克变伊尹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予弗狎于弗顺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无俾世迷王徂桐宫居忧克终允德
  伊尹虽丁宁恳切如此而王犹安于不善未能变也故伊尹以谓此乃习于不义之事且将失其所固有之性而沦于恶习且将与性俱成于恶矣夫苟其所固有之善犹有存者则其所以谆谆以诲之者如此之深切著明岂不少悟而知所愧耻者哉今也曽是莫听安其危而乐其所以亡者则是不义之习殆将成其性若其固有者矣岂复可以言语而动之哉故当此时可以势动而不可以理听也故惟使之弗狎习于弗顺之事而放僻邪侈之习皆无因而至前则其外驰之心息矣而又有以动其哀戚之情而作其愧耻之意是以孝敬之心油然而生矣虽不暇谆谆而诲之而其反于善也盖有不期然而然矣故曰予弗狎于弗顺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无俾世迷盖于是营之于成汤之墓侧而使居之以密迩先王而思其训无使终迷而不反也墟墓之间未施哀于民而民哀既夺其所嗜好之习而致之于哀戚易感之地放远小人之党择贤俊而与之居彼其至于自怨自艾处仁迁义盖理之必然也王于是而往桐宫而居忧卒能思念其祖而终其信德也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盖君子之教人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逹材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若夫道之而弗从诱之而不逹而君子犹不忍弃也而私以善淑之使之愤悱启发入于善而不自知此不屑之教诲也王制论先王之教民其不帅教者命国之右乡移之左左乡移之右不变移之郊又不变移之遂又不变然后屏之远方终身不齿此皆不忍绝之于自弃之域而私以善淑之盖所谓不屑之教也伊尹之于太甲诲之谆谆听我藐藐度其不可以教也则营诸桐宫而使居焉以感动其忧戚之心终以克终允德非不屑之教而何然而以不屑教之而其名曰放者盖其所以欲败度纵败礼道之而弗从诱之而弗逹者彼以为伊尹受成汤寄托之重以天下为己任我虽无道而有伊尹必不至于亡也其所见如此非有以摧折激励以生其忧患之心则若存若亡终不可得而正也故其迁之于桐宫命之曰放盖示以将废而不得立彼知其将不得立也于是愤悱而反于善此其所以为教也然则使太甲而终不改则奈何是亦废之而已盖其迁于桐宫也既处之于人情天理之极以观之矣于人情天理之极而不知自反焉是无所可望也已古之人将知人君之德必于其哀戚之所感动者而观之当哀戚而不哀戚岂复可以君天下乎鲁襄公卒欲立公子禂穆叔不欲曰是人也居丧而不哀在戚而有嘉容是谓不度不度之人鲜不为患武子不听卒立之比及葬三易衰衰祍如故衰而昭公卒以不终汉成帝为太子中山哀王薨太子前吊元帝感悲不能自止而太子殊不哀元帝大恨曰安有人不慈仁可奉宗庙为民父母乎而成帝卒为汉室基祸之主盖人情天理之极苟为有人之心者则宜于此焉变矣于是而不变尚何望焉使太甲居桐宫遭放黜而愤悱哀戚之心不由是而感发则虽与天下共废之可也惟其困于心衡于虑而后改作也故终有天下为商太宗天下万世仰其德之无斁是放之之效也世徒知伊尹之放其君而不求其所以放之之意则是伊尹不免于惭德而乱臣贼子亦将以之为口实矣故孟子发明其心以贻天下后世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此言简而尽矣
  太甲中       商书
  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曽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先王之所以制为丧祭之礼岂苟为是文饰而已哉盖以孝慈之心人皆有之民之所以生厚者其本在于此故先王之制礼使民知丧以慎终祭以追远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以反其所谓孝慈之本苟其心之所固有者油然而生则自能归厚矣太甲即位之初般乐怠傲不明居丧之礼伊尹推本其心术之所蔽惟其孝慈之心不笃故至于是遂乃营桐宫之地使之往居焉盖使之慎终追远以生其孝慈之心而反之于忠厚也彼太甲之性既非下愚之不移而一旦去其般乐怠傲之习寝苫块啜粥面深墨以居始虽出于勉强不得已而为之及其久也则其固有之性发于哀戚之间殆有不期然而然者故及其终丧也则既能处仁迁义非复昔日之太甲矣故伊尹于是迎之以归当是时也以天时言之则适当夫三年之丧毕冢宰之摄国事至是而可以归政以人事言之则太甲徂桐宫居忧密迩先王其训至是而亦可以即政矣伊尹可以归政太甲可以即政天时人事于是而合此所以顺天人之望而迎之以归也太甲以元年十一月居仲壬之丧至此三年十二月朔盖二十五朔祥禫之祭已毕于前月至是则可以变凶而即吉矣故伊尹以吉服奉之以归于亳也周官司服王之吉服祀昊天上帝则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享先王则衮冕享先公飨射则鷩冕祀四望山川则毳冕祭社稷五祀则希冕祭群小祀则玄冕六冕冕皆有服其服皆玄衣𫄸裳此但云冕服不言其冕之名汉孔氏但以冕为冠亦无明说唐孔氏云天子六冕大裘之冕祭天尚质弁师惟掌五冕备物尽文惟衮冕耳此盖衮冕之服义或然也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盖于是除丧即位而始践天子之位也
  作书曰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终厥德实万世无疆之休王之归亳盖喜其能处仁迁义而不坠成汤之业也于是作为简册之书以称美之曰民非君则无能相胥正以生不能相胥正以生则乱矣君非民则无以君四方无以君四方则亡矣言君民之势相待以存也夏之民惟其遭桀之乱不能相正以生故相率而去以就汤而君之汤以民之归之故遂以君四方而有天下盖民之情至于乱而无以正之则固择夫能正之者以为君之而赖之以君四方矣太甲之始不明厥德斯民已择其所以能正之者而君之若去桀而从汤矣当是时虽伊尹亦末如之何也故太甲之不明于初是乃取乱亡之道也有可以取乱亡之道而卒能处仁迁义以念成汤之训此岂人力之所能为哉盖以皇天之于商家眷顾佑助之不使成汤之业再传而遂亡也故天诱其衷于冥冥之中使嗣王克终厥德则民所赖以生者不失其正之之望矣民不失其所望我商家之所以君四方者又可以保之而不失矣是诚万世无彊之休美也夫太甲之所以能终厥德者是诚伊尹之力也盖非营桐宫而使居之致之扵哀戚之地加之以放逐之名以作其愤悱之志则太甲亦终为下流之归而已而其所以奉之归亳作书以序其意乃以为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终厥德虽实一时谦抑之意然君子能致人于悔过迁善之地而不能必其人有悔过迁善之心伊尹之始事汤盖尝五就桀矣岂非以夫民所赖之胥正以生者在桀将欲使之迁善悔过而不失其所以辟四方之道乎其所以事桀者虽不得而尽见然以夫所以成就太甲之德者而观之则其于桀五就之而不厌所以使之迁善远罪者必已尽其道矣而桀之下愚终无自怨自艾之意故伊尹不得已相汤而伐之今也太甲乃能听其训己之言而克终允德非天之眷佑有商畴克尔哉窃谓天之于人其吉凶祸福之间若未尝有切切然与于其间者然而要其所终而究其成则实未尝有锱铢之差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成汤之孙宜其馀庆之所钟无有不善者而太甲为之孙秦始皇之后宜其馀殃之所逮无有令淑之人而扶苏为之子太甲为之孙冝商祚遂至于亡矣然而成汤以宽仁之德伐夏吊民以有天下其善之所积者厚矣岂应一再传而遂亡哉故虽太甲欲败度纵败礼而终克终允德以守成汤之业此无他以汤之社稷有必存之理则虽太甲为之孙而终不亡也扶苏之仁厚而为秦始皇之子则秦若可以存矣然始皇虐用其民以残虐嗜杀而得天下其不善之所积者厚矣苟使扶苏立则秦未可以遽亡也故始皇崩于沙丘而扶苏卒以得罪重之以二世之暴戾而秦遂以灭此天实以秦之社稷有必亡之理则扶苏为之子而终亦不得存也论至于此则是天地报应之理虽若眇忽茫昧而不可晓及要其极致而究其所以然则不啻若影响之应形声可不戒哉
  王拜手稽首曰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类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既往背师保之训弗克于厥初尚赖匡救之德图惟厥终拜手首至手也稽首首至地也既首至手乃复申头以至于地钦之至也臣之于君则有此礼太甲之于伊尹而拜手稽首者尽钦于师保故其礼如此蜀先主敕后主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太甲拜手稽首于伊尹是亦事之如父也非其事之如父则其放之也安得不怒其复之也安得而不憾彼商人之见其或废或立皆在其掌握亦安得而不疑也哉太甲既拜手稽首矣于是悔谢前过而述其自怨自艾之意以谓予小子不明于己之德丧其固有之良心而自致于不类不类犹不肖盖谓丧其德而失人道之正也诗曰克明克类惟克明然后能克类既不明于德所以自厎不类也惟其自厎不类故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王氏曰欲而无以节之则败度纵而无以操之则败礼欲而无以节之谓广其宫室侈其衣服之类纵而无以操之谓惰其志气弛其言貌之类此说比先儒为长要之多欲者必纵肆纵肆者必多欲不类之人必有此二者之失故其至于败度败礼而不自反则召罪戾于其身也速戾于厥躬盖指放于桐宫之事也孽灾也违逭皆逃避也天作孽谓已无以致之而其灾出于天之所作者盖无妄之灾也此则可以违避若乃欲败度纵败礼则是自作之灾孽也其召戾于厥躬必矣此则不可逃矣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遂引此言为证盖为国家者苟有畏危亡之心常思兢兢业业以维持之而我无以致危亡之道则虽有天作之灾吾犹可恐惧修省而避之苟其咎自我作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于是自取之而已其危亡之至岂可得而逃哉孟子之言所以申明太甲之意以谕后世也太甲云我之所以速戾于厥躬者盖自作之咎既往者背违师保之教训不能修德于其初矣尚有赖于伊尹正救之德图谋其终以逭夫自作之孽也盖于是始知伊尹之忠而望其启沃即序所谓思庸者也夫伊尹云太甲克终厥德盖以谓皇天眷佑有商之所致至太甲言其不明则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不以其所不明者归之于天何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古之人所为非其力之所能致者然后归之于无可奈何而委分于天如伊尹之于太甲能言烈祖之成德以训之至于不改又谆谆而诰戒之至于又不改则营桐宫而居之其所以自尽者能如是而已矣至于克终允德则非伊尹之所能必也而太甲遂能克终允德岂非天乎若夫太甲之自厎不类欲败度纵败礼实自为也岂莫之为而为之者哉实自致也岂莫之致而至之者哉故其孽皆自作之孽而不可以归于天也如以自作之孽而归之于天则人事废矣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受曰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廸率典而纣答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夫祖伊言天之命而纣亦言天命祖伊乃以为纣责命于天而深陈其不可者盖命非人主之所言也安危存亡之势皆于己取之而已矣苟为责命于天而谓已无预乎事则无复有悔过迁善之心矣若夫人臣之于君虽在我者能尽夫为臣之道而从与不从在夫君从之则安且治不从则危且乱从与不从之间而治乱安危分焉非己之所能必也伊尹之言太甲从之者天也祖伊之言纣不从之者亦天也故二子可以言天若太甲与纣不可以言天矣太甲以为自作孽遂终厥德纣以为我生不有命在天故至于亡学者观诸此则可以知天命之所自出矣
  伊尹拜手稽首曰修厥身允德协于下惟明后先王子惠困穷民服厥命罔有不恱并其有邦厥邻乃曰徯我后后来无罚王懋乃德视乃厥祖无时豫怠奉先思孝接下思恭视远惟明听德惟聦朕承王之休无斁伊尹于是而尽敬于太甲拜手稽首以致其言而又陈其所以告戒之意也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辞逊之心人皆有之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逹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人有仁义礼智也岂以独善其一身而已哉其心扩而充之使其四端之充实辉光发见于外使四海之人咸受其赐然后为能尽其性之所固有此古圣人之治天下所以始于致知格物正心诚意以修其身矣而遂举斯心以加诸彼至于家齐国治而天下平也太甲之居于桐宫既能自怨自艾处仁迁义以听伊尹之训已其于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者亦已悔而不复为矣于是伊尹以冕服奉之以归于亳始践天子之位于是时也既能处仁迁义则是既以伊尹之训正心诚意以修厥身而成其允德矣故在夫以其仁义礼智之实扩而充之使天下咸受其赐然后为能尽为君之道是以伊尹于其始践位既言君之与民其势相须以生盖其为皇天之所眷佑克终允德以为万世无疆之休矣于是又欲善推其所为以惠及斯民也故遂告之曰人君之正心诚意以修厥身必使允行之德协于群下之心然后可以为明后也苏氏曰允德信有德也下之协从从其非伪者盖欲天下中心恱而诚服苟非其德出于固有之诚心未有能至者既言其理之如是于是又以祖成汤之允德所以协于下者发明其意而尽其义也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于掌上盖先王之治天下所以能使天下中心恱而诚服者无他惟其不忍人之政出于不忍人之心而已其爱养百姓之心惟恐一夫之失其所视民之有困穷而无告者哀矜恻隐若已实致之于困穷之地者故其爱惠之心也若子然既视之若子矣岂有不能尽其所以抚字鞠育之道哉故困穷之民先王之所以受天命之本于困穷而能子惠之则其深仁厚泽无所不被盖可见矣惟其子惠及于困穷则斯民信其有爱人利物之心矣故服其命令而罔有不恱也罔有不恱则欲以为君矣故当时与汤同为诸侯者皆邻并而有邦矣汤所有者惟亳之民以汤为君者亦惟亳之民今也汤之德惠及困穷故邻国之民非汤之所有者亦皆以汤为君而望其来曰徯我后后来无罚盖是时诸侯之邦皆化于桀之虐政峻法以荼毒斯民民坠涂炭不获保其生而汤之在亳独以仁政至于困穷之民无不被其泽者其深仁厚泽虽其所施者未出于亳邑而其恻怛爱民之意已固结于天下故邻国之徯之也曰我后之来其无刑罚也必矣此其所谓允德协于下者也予窃以谓孟子之游诸侯大率用此意盖是时诸侯皆以暴虐为政非使民以攻战则厚赋敛以虐之严刑罚以胁之孟子之意以谓今之诸侯苟有行仁政者则诸侯之为暴虐者皆为之驱民而归之矣故曰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又曰彼夺其农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又曰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大凡此皆伊尹所谓并其有邦厥邻乃曰徯我后后来无罚之意也惟汤之子惠困穷而其允德协于下其见于已然之效者如此今也太甲继之既能处仁迁义克终允德矣将欲扩而充之使民服厥命罔有不恱亦如成汤之时岂有他哉惟在勉之而已故继之曰王懋乃德视乃厥祖无时豫怠谓惟其不豫怠以勉其德则至于成汤亦不难也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汤之所以懋其德者其新之又新也如此岂有一时之豫怠也哉故欲懋乃德则当视乃祖之所以又日新者无时豫怠则其德愈崇而民无不被其泽矣奉先思孝接下思恭视远惟明听德惟聦此又告之以懋乃德之实也为汤之子孙而欲懋其德以子惠困穷使民服厥命罔有不恱苟非孝恭以立本聦明以致用其安能使其民被其泽哉故其上承祖宗之托则其奉之也不可不思孝下膺臣民之归则其接之也不可不思恭奉先思孝则能懋乃德视乃厥祖无时豫怠矣接下思恭则能子惠困穷使民服厥命罔有不恱矣然人君以眇然之身处于九重之上垂旒蔽明黈纩塞聦而欲尽知四方情伪以子惠其困穷非其聦明足以察见人情之好恶则其闻见止于耳目所接之地而已故又在夫明足以视远聦足以听德然后为尽明曰视远聦曰听德者唐孔氏曰视戒见近迷远故言视远听戒背正从邪故曰听德各准其事相配为文此说是也而未若林子和之说为善子和云高其目所视者远然后可以为明下其耳所听者德然后可以为聦此盖言聦明之用其所施者有不同故也既能孝恭以立本聦明以致用则为君之道尽矣其能扩而充之者斯可以协于下矣伊尹之所以望大甲者既得之矣故终之曰朕承王之休无斁言我承王之休美无有厌斁者也
  太甲下       商书
  伊尹申诰于王曰呜呼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鬼神无常享享于克诚天位艰哉德惟治否德乱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终始慎厥与惟明明后
  申重也伊尹于是重诰于王以尽其所以警戒之意盖优游餍饫欲其入之深而不背也书之六体典谟训诰誓命之文虽曰其体有六亦无截然为谟为训为誓为命之理盖其体亦有相参混者如太甲三篇与伊训皆是伊尹训太甲言盖皆训体也而此篇曰伊尹申诰于王则训之与诰义亦相通盖此二字亦皆是有所警戒之意无逸曰古之人犹胥训诰则是二字之义盖不相远学者于此尤不可以穿凿通之也呜呼者叹而发其辞也古人有言曰善亦何常师之有蹈之则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惟善与不善之无常也故太甲始也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可谓其心为小人之归矣而其一旦幡然而改则遂能克终允德以听伊尹之训已此有以见其不善之无常也然虽幡然改于不善而徙夫善而其中人易流之性常为放僻邪侈之所变迁安能保其终不至于弃其善以从于不善也故伊尹惧夫善之无常也则为之称道夫天人神鬼所以祸福吉凶向背之际惟在善不善之间盖所以警动其恐惧修省之意而欲成其克终之善也惟天无亲民罔常怀鬼神无常享盖言天之所亲民之所怀鬼神之所享皆无常也其所以无常者盖有德则亲之怀之享之无德则不亲不怀不享矣故曰克敬惟亲怀于有仁享于克诚盖谓惟有德则可常也敬仁诚皆是有德之名但变其文耳惟天与鬼神之所亲享民之所怀其无常也如此则人君所处之天位可谓难矣其所以难者盖有德则治否德则乱故也所以德惟治者以与治同道罔不兴故也所以否德则乱者以与乱同事罔不亡故也治曰同道乱曰同事言治之难而乱之易也苏氏曰尧舜让而帝子哙让而绝汤武行仁政而王宋襄行仁义而亡与治同事未必兴也必同道而后兴道同者事未必同也周厉王弭谤秦始皇禁偶语周景王铸大泉王莽作泉货纣积钜桥之粟隋炀帝洛口诸仓其事同其道无不同者故与乱同事无不亡矣此说为尽大抵伊尹之诲太甲每告之以成之甚难而坏之甚易故始之所训者则谓尔惟德罔小万邦惟庆尔惟不德罔大坠厥宗至此又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欲与治同道非大德不可也苟与乱同事以不德之小者足以坠厥宗矣此皆伊尹至忠之训也夫与治同道则兴兴之之难也如此与乱同事则亡亡之之易也如此将欲同其所以治之之道而不同其所以乱之之事者无他惟在谨其所与之人而已所与者君子固与治同道矣所与者小人则与乱同事矣能终始之际谨其所与君子而不使小人得以乘间而进惟是明明之主明明者明之至也
  先王惟时懋敬厥德克配上帝今王嗣有令绪尚监兹哉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
  荀子曰治生乎君子乱生乎小人自古治乱之所生必自夫君子小人进退之间然人主即政之始锐意于治则往往多用君子及其享富贵之日久骄纵之心日生而忘其祸乱之机故每至于用小人小人既用则天下由是乱矣盖始用君子而卒用小人者此中材庸主之通患也故其国家亦皆始治而终乱且以唐室观之高宗始与长孙无忌禇遂良则治终与李义府许敬宗则乱明皇始与姚宋则治终与李林甫杨国忠则乱德宗始与崔祐甫则治终与裴延龄卢杞则乱宪宗始与杜黄裳裴度则治终与皇甫镈程异则乱此数主者始终之际其用君子小人相反如此而治乱之应亦如影响之不差则是安危存亡之机果在此而不在彼也太甲虽能自怨自艾处仁迁义以听伊尹之训已然而亦安能保其终不与小人以至于乱天下者哉夫以尧舜之圣聦明睿智出于天纵其不惑于小人也必矣然犹且忧驩兜迁有苗畏巧言令色孔壬况如太甲中材之主也伊尹论君子小人之无常治乱之难易而緫结之曰终始慎厥与惟明明后使太甲知夫安危存亡之本以克慎厥终古所谓一言而兴邦者此类之谓也伊尹既论天人向背之理与夫治乱难易之势以致其所以诰戒之意然犹未足以尽其义也又称夫其祖成汤知夫天之所亲民之所怀鬼神之所享不可常也有德而与治同道则治无德而与乱同事则亡治乱兴亡之际如此其不可恃也故于是勉敬其德德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以慎其所与于终始之际无时豫怠是以自七十里兴而伐夏吊民以有天下创业垂统贻子孙万世之法为啇家之太祖克配上帝之祀也孝经曰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古者祭昊天上帝必以其祖考之肇造基业者为之配盖所以极其尊严之道而尽其孝敬之仪周之祀明堂以文王配则商之祀以成汤配盖可知也此曰克配上帝盖是指其庙为太祖而克配食于上帝之祀也必言其克配上帝者盖创业之君其德至于配食上帝之祀则是其始终之际懋敬厥德者至是而成矣贾谊陈治安之䇿谓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大抵论人主之盛德必至于鸿名熙号与天地宗庙之祀相为无穷然后为至未至于是则天之所亲民之所怀鬼神之所享犹未敢自必其有常也惟汤之所以兢兢业业克终厥德也如此而太甲继其有令善之绪当夙夜庶几监视此成汤之所以懋敬者率而行之夫继世而有天下莫不承祖考之绪然有若仲康之世所承者太康之绪宣王之世所承者厉王之绪则其欲大有为于天下必也有所变更移易而治功不可以遽成太甲之所承者汤之绪可谓善矣嗣有善绪则其举而措之天下无难矣长卿曰轨迹夷易易遵也湛恩厖洪易豊也宪度著明易则也垂统理顺易继也是以业隆于襁褓而崇冠乎二后盖谓成王因文王之令绪故其成德如此其易也太甲之继成汤亦若是而已矣故为太甲者夫复何为哉惟监成汤之德以尽其持盈守成之志则何施而不可哉自此而下于是丁宁反复告之以嗣守成汤之令绪持盈守成之道也夫成汤之所以懋敬厥德至于克配上帝者夫岂于一日之间袭而取之哉盖由其明夫物之本末事之终始而知所先后故其德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而至于是也故伊尹欲太甲之监于成汤之懋敬厥德则首告之以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盖以夫人之所以升高陟遐者喻修德者之不可以无渐也夫自下而升于高自迩而陟于遐皆由其跬步而积之积跬步而不已极其所如往而无跬步之阔焉然后能至未有不积跬步而能至者故中庸论君子之道亦以谓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盖进德修业之喻未有如此之切者成汤之懋敬厥德所以铭于盘盂之上以为朝夕之监戒而曰德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诚知夫所以自修之道如升高陟遐然虽跬步不可废也故太甲欲率乃祖之攸行亦惟见于躬行之实明夫先后本末始终之序如自下而升高自迩而陟遐不可以陵节躐等而无其序也
  无轻民事惟难无安厥位惟危慎终于始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呜呼弗虑胡获弗为胡成一人元良万邦以贞君罔以辩言乱旧政臣罔以宠利居成功邦其永孚于休
  夫既以懋敬厥德如升高陟遐之不可以无渐然则其所当先者果何事哉下焉为亿兆之所倚赖一有轻之之心则乖离之衅生矣故必难之而后可难之者深思远虑惟恐一夫之失其所也上焉为祖宗之所付托一有安之之心则乱亡之机兆矣故必危之而后可危之者戒慎恐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惟恐有一朝之患也无轻民事惟难则民事日益修无安厥位唯危则天位日益安矣夫人君所以懋敬厥德自其始而慎之以至于终不越夫此二者而已故继之曰慎终于始言欲谨其终必于其始谨之始之不克谨终亦无可见之效矣如升高者必自下而慎之如陟遐者必自迩而慎之不慎其自下自迩而能至于高与遐者未之有也然自古人君之治天下处于持盈守成之世亦莫不欲重民事保天位以终始其德然往往或至于忽民事而不念以危其位则有始而无终者无他继体守成之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忧未尝知危未尝知哀未尝知惧处富贵之极不知下民之疾苦虽自力于为善而至于享逸乐之久海内治安上恬下嬉廓然无事则往往好人之顺已而恶人之逆已于是謟䛕之言日进而忠鲠之义不闻此民事之所以日忘而天位之所以日危而德之所以不终也如唐明皇即位姚宋为相姚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宋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遂成开元之治及其太平日久一惑于声色玩好尽忘其平日好贤乐善之心于是张九龄以忠直见疏而李林甫杨国忠以谄佞获用一旦渔阳窃发四海横流而犹不悟观其与裴士淹论宰相贤否至宋璟曰彼卖直以取容耳彼宋璟者乃明皇初年赖其忠直以致太平者也至其狎习于小人逊志之言而逆耳之諌久不接于耳也则指之为卖直而不自知呜呼明皇未足道也以唐太宗之英睿盖天锡之勇智而又躬冒矢石䟦履艰难以有天下然至其治定功成之后其从善纳諌之心亦寖以陵替故魏郑公曰陛下贞观之初导人使諌三年以后见諌者恱而从之比三年强勉受諌而终不平也夫始也导人使諌是惟恐人之不逆其志也及其强勉受諌而终不平则是欲人之逊其志矣此实溺于宴安之习无敌国外患以儆其寅畏之心则其好人之顺已而恶人之逆已者是人情之常也而非魏郑公日陈其不克终之渐以类戒之则其至于追咎忠諌之人以为卖直取名如明皇天宝之乱亦不难也太甲之居于桐宫困于心衡于虑而作也虽既能处仁迁义以听伊尹之训已而伊尹惧其安于逸乐之久则或至于好人之顺已恶人之逆已以寖不克终故告之以慎终于始矣又继之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此盖告之以听言之道也有言逆于汝心是拂耳之言也拂耳之言不可以逆已而遂怒之必以其言而求诸道使其言果合于道则固忠直之言也虽逆耳而当从之也有言逊于汝志是顺耳之言也顺耳之言不可以从已而遂喜之必以其言而求诸非道果非道则固谄䛕之言也虽顺耳而当拒之也逆顺之际不徇吾好恶之情而一断之于道则君子得以伸其忠小人无所容其奸矣此终始谨厥与之要渐也然言之逆顺必以道而求之苟其心不断然知夫道与非道之为异则或至于以道为非道而以非道为道矣欲知道与非道之异而不惑于是非则奈何亦不过乎慎思之力行之而已故伊尹于是又叹其难而曰弗虑则不获盖欲其深思之也弗为则不成欲其力行之也慎思力行则虑而获矣为而成矣此一人所以元良也元良言其大也一人大善则知道与非道之别故逆耳之言不可以情拒之顺耳之言不可以情受之如此则君子在位而小人不得容其谗佞于其间此万邦所以正也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一人元良万邦以正之谓也至于一人元良万邦以正则伊尹之所以期望于太甲者尽于此矣彼太甲能事斯言躬行以懋敬厥德而慎之于终始之际则能灼知君子小人之情状而浸润之谮肤受之愬必不得行彼小人之类进其尝试之说以变乱先王之政刑者将无隙而入矣故终之以君罔以辩言乱旧政言先王之旧政可以为万世常行之道惟小人之辩言为能乱之君不信辩言则旧政不乱矣太甲能不以辩言乱旧政则离师傅而弗反矣故伊尹得以遂其功成身退之志不以宠利居成功而引身告老以归也君罔以辩言乱旧政则君之道得矣臣罔以宠利居成功则臣之道得矣君臣各得其道则我商家可以保其永久之年信有休美于无穷矣自古膺受遗托孤之任其进退之际可谓至难矣盖其德之可以托六尺之孤必也耆年宿德为一世之老成人然后可以服天下之心故其至于功成事定也以其年齿论之则可以告老而归而以事势观之则或未可以遽去者盖为幼主者类多血气未定趋舎未坚苟其德未能至于离师傅而弗反而吾则引身以去使小人得以乘隙而进则将至于辩言乱旧政而贻四方之祸矣故召公不恱周公之留辅成王而周公反复再三言其所以不得不留之意者则其势未可以去则亦不得以宠利居成功为嫌也太甲之自桐宫而归也既能处仁迁义以克终允德矣而其当时内外协德无有异心上则无管蔡流言下则无顽民之不率教者伊尹之心度其必能终始谨厥与不以辩言乱旧政也故谆复明告以坚其心于申诰之时而遂示其所以引身求退之意盖如是而不能引身而去则为以宠利居成功矣昔霍光受武帝寄托辅翼少主昭帝即位方年十四而其时又有上官盖燕之徒怀异志而窥伺神器当此之时不可一日而无光也故方其不引身而去于昭帝之时其义为得至于宣帝之立年已长矣其聦明慈仁足以独当万机之势而守高皇之业光可以归政矣而犹执其权者累年宠盛势极卒成族灭之祸予尝以为光在昭帝之时是周召之势也在宣帝之时伊尹之势也伊尹不以宠利居成功而光居之所以为不学无术也








  尚书全解卷十六
<经部,书类,尚书全解>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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