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读主义与普及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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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读主义与普及教育
作者:雷沛鸿
1916年

昔者英儒穆勒·约翰(John Stewart Mill)著书称扬平民政治之美善,而附加以必要之条件三。三者为何?民意笃信代议政治之适宜,一也;民心乐为代议政治而尽力,二也;茍有不测,人民愿奋斗以保持之于弗失,三也(原文见《代议政治》Representative government第10页)有此三事,则平民之美意存,无此三事,则平民政治之善果不至。虽然,造成此境,亦非一朝一夕之力也,盖事前必有筹备焉,则平民教育之普及是矣。夫吾国自辛亥以还,不已改建为民国欤?吾国诚不欲称乎民国之美名而运用代议政制于尽善,则亦已矣;茍曰欲之,则非一手一足所能为力也,亦非少数圣贤豪杰之所能为功。按之穆勒所云,则功狗之功[1],固在于平民;功人之功,亦在于平民。然则吾民今日之责任,若是其大也,而任之之实力则何如? 吾国有人口四万万人,而此四万万人之中,其不读书识字之人数,应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几,以无确实统计可以稽考之故,吾诚不敢逞臆而断其确数,然而读书识字者比不读书识字者居其极少的少数,盖可知也。而此少数人之中,有能诵悉吾国之临时约法,复能执笔以道达其所思者,又属少数中之少数,亦可知也。有是哉,吾国教育程度之分量!

夫民主国家之有需于教育者既大如此,而吾国教育之差分其小又如彼;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而欲得吾国与世界民主国如法如美者并驾齐驱焉,是犹缘木而求鱼也,能乎不能? 虽然,论世者茍以此故遂责吾中国人为全不好学焉,是未免厚诬吾民也。吾闻国人中有茹苦含辛节衣缩食以遂求学之愿者,如留法俭学会之会员是也。吾又闻国人中有通力协作半工半读以遂向学之忱者,如留美工读会之会员是也。前者设立有日,成效备著,尽人而知之,且旅欧杂志临时增刊《旅欧教育运动》一书,言之綦详,当无庸记者之赘引,若夫后者则记者为其会员之一人,会务亦身所亲历,请以一言及之可乎。昔本会之始创也,其初用意,不过以协助各省选派留学生有因癸丑革命被裁公费者而已。自成立以后,会员有侍食者焉;有司庖者焉;有执洗涤之役者焉;又有在市内作散工者焉。作工之余,用以读书,读书之暇,便以作工,劳力用心,乐而忘倦。同人等于是怦然动念,以为是可行诸暂时者,曷为不可行之久远,又以为是可行诸人地生疏之异国者,曷为不可行诸我生长钓游之宗邦。然而尚不敢自是也,则稍稍以其私意,用文字而闻诸海内外。邦人君子,不我遐弃,投书赞助,有自美国东西方至者焉;有自英属加拿大至者焉;有自京津川粤桂至者焉。海天浩沓,云树苍茫,未能或阻吾人之精神的感通也。嗟呼,人之好学,谁不如我侪;我敢谓黄海以西,昆仑山以东,其喁喁待教之青年,既不能如富家儿女,载斗酒以问字,又不能如公费学生,受津贴以佐读者,其当不下千万辈也。抑记者前周接吾嫂氏手书,询问其爱子求学之前途,谓茍有工可作而又可以求学者,亦甘心令吾侄为之。日间又接吾侄女数辈问讯远人书,词旨缠绵悱恻,游子读之,恍如受天使之宠命。书末,更祝乃叔及早归来,庶几乖女得时依左右,一俟年稍长成,便望叔叔供送出洋读书去。唉,何其情词之纯挚若斯也!阅报诸君,茍有责我以絮絮谈家人事,为冒渎清听者,我诚愿俯首谢过。颈古语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之感想,终不绝于吾心焉。嗟呼,人之好学,谁不如我生长深闺之嫂氏,谁不如我髻龄之侄女?我敢谓黄海以西,昆仑山以东,喁喁待教之青年,既不能如富家儿女,载斗酒以问字,又不能如公费生,受津贴以佐读者,其数当不下千万辈也。呜呼,蹉跎失学,后悔何追!茍吾侪设身处地,当不禁同抱此无穷之缺憾。然而此非斯人之过也,茍言过者,其社会之过欤?其国家之过欤?何则,社会之对于小己,国家之对于人民,普及教育,无可辞之义,亦无旁贷之责也。虽然,普及教育,谈何容易!虽在开明之国家,在文化发达之社会,犹或病诸,矧吾国乎?矧吾社会乎?以我的见闻所及,有人口过千之村落,而不能办一初等小学焉;有人口过万之县,仅能设一高等小学焉;又有人口过十万之郡,仅能设一中学焉。吾国兴学者廿稔于兹矣,而所得之效果仅此。是何以故?则曰财政困难为之中梗故。循此不变,再世而后,吾恐我国之读书种子绝矣,教育普及云乎哉!

吾前者既言之矣,工读主义可以行之暂时者,曷为不可行诸久远?可行诸人地生疏之异国者,曷为不可行诸我生长钓游之宗邦?是故工读主义者,解决财政窘乏之善法也,促进教育普及之要具也。国家行此主义以兴学,则司农无仰屋之嗟;社会行此主义而立学,则地方无养成高等游民之叹;个人行此主义以求学,则有志者事竟成,必将无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之叹矣。然则国民教育、殆不难借此而推广乎,敢以质诸邦人君子!

先是,癸丑革命既失败,湘,赣,粤,桂等省派出的留学欧,美学生,以政治关系之故,咸怀被裁撤津贴的恐慌。因之群谋设法自助。在留美学生中,有曾杰,王寿昌,陈宗岳,邹铭,张浑,余森,吴莹诸先生,因感于欧柏林大学(Oberlin College)有“学问与劳动”“Learning and Labour”的校风,遂联合各校同志相与组织留美工读会,而设立会所于欧柏林村。村中会所有寄宿舍及膳堂各一,在其中工读学生得有机会以执役;此外,该会会员复联络各处苦学生,相与实行半工半读的理想。嗣后,此项理想渐渐推广,“工读会”及其类似名称先后出现于北平,广州,梧州,南宁之间。此类事实并非偶然遭逢;反之,倘若把它们联缀起来,这些事实定能构成教育的大众运动史中之一页。

(原载《工读杂志》一卷一期,民国五年出版,留美学生工读会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