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制运动始末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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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帝制说之动机
[编辑]自共和成立,南北统一以后,部分舆论即谓他日恐仍不免帝制之发生,顾逆亿之言,初无根据,不足动人闻听也。癸甲之际,京师忽流行一种传说,谓共和不适于国情,证诸元二年俶扰之象,可以概见,非改弦易辙,不足以救亡。其说之从何而来,虽难究竟,然共和国体之下,京都首善之区,竟昌言无忌,且寖传寖盛,则必有有力者主张乎其间,当无疑义。时清代遗老,方以拥戴故君为职志,陡闻是说,极表欢迎,劳乃宣遂著《共和平议》,鼓吹复辟,一般遗老复从而附和之,实则两义绝不相容,彼谓共和不适国情者,其意固不在复辟也。三年十一月,肃政史夏寿康等,以复辟之说淆惑观听,微特滋民国之疑,且非清室之福,呈请严禁,批令内务部查办,旋以国史馆协修宋育仁与复辟有嫌疑关系,由步军统领署拘逮,解回原籍。经此挫折,复辟说固根本打消,即谓共和国体之宜改者,亦不得不稍形停顿矣。
四年春,中日交涉开始,改变国体说又复昌盛,谓某某参政将提出于参政院会议中,同时,重要之各省将军联翩被召入觐,说者佥谓与国体有关。当时谣传,竟有谓帝制之说系袁总统长子克定所主动者,嗣报载袁总统与江苏将军冯国璋谈话,略谓:“帝王子孙,多遭屠戮,余决不愿牺牲子孙,以求帝位。如国人必欲相强,余当逃往英伦。”同时,复决行修建正阳门 —— 正阳门者,京都内城之正门也。外郭之门凡三,中为御道,向禁出入,惟左右两门可通往来,而城𬮱狭小,车行时多壅塞,民国成立,屡议改建,延不果行。京中谣传,谓当局惑于堪舆家言,云改建将不利于帝制,遂尔延阁,故帝政之实行与否,当视正阳门修建与否以为断。说之真伪不可知,然于总统宣言之后,遽下改建之令,于是曩日怀疑者,睹此二事,遂谓帝制决不至复活,年来谣诼,殆皆捕风捉影之谈而已。讵八月上旬,公府宪法顾问美博士古德诺忽著《共和与君主论》,发刊于某报,首陈君主与共和利弊,末言中国以用君主制较为合宜(全文见本志十二卷第十号《内外时报》)。以美利坚共和先进国之博士,且为中华共和国总统府之顾问,而发抒此种之论说,颇惹世人之耳目,然而帝制说则从此发轫矣。
(二)筹安会与请愿联合会
[编辑]古德诺论说发布后,不数日而杨度、孙毓筠及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六人,即发起筹安会。其发起词大致以中美南美各共和国及葡萄牙、墨西哥争权病国为殷鉴,且谓:“外国人之爱中国者,犹以无偏之见,陈诸吾人之前,吾国民对于此重要问题,安可不求根本之解决?请国民入会,讨论国家之前途、共和政体之利弊”云。该会初定八月二十一日开成立大会,嗣以开会恐有阻格,遂于十九日发布启事,谓“本会与各界接洽之事甚繁,故不待大会,先告成立,推定杨度为理事长,孙毓筠为副理事长,严刘李胡为理事。”其通告会员书中,略谓:“本会宗旨,在研究君主、民主国体,二者何适于中国,专以学理之是非与事实之利害为讨论范围,此外各事,概不涉及。”同时杨度著《君宪救国论》上、中、下三篇(见本志十二卷十号《内外时报》),其后刘师培著《国情论》,大都推扬君宪制度与中国之宜行君主立宪。该会成立后,即通电各省将军巡按使,请派代表至京,并通函各部院司长以上各官,寄与古德诺论文及入会愿书暨投票纸,请各员书名赞成与否,并请代募会员。旋得各省军巡覆电,多数赞成,且派代表到会,各省商会亦派委代表者。
杨度初意拟俟各省代表到齐,开一会议决定后,呈请实行,但该会非法定机关,无迳行呈请之资格,若由国民议会行之,则召集尚须时日,于是改变方针,拟由各省代表以公民资格,请愿于参政院代行立法院。然各省代表未能急速到京,而代行立法院则定九月一日开会,于是又改变手续,组织公民请愿团,由各省旅京人士分头组织,所有请愿书一律由筹安会起草,以便开院时呈送。九月下旬,该会通告会员,附以表决票一纸,谓:“本会原拟俟各省代表到齐,定期开会,现因入会者将近万人,会场难觅,不得已用投票议决之法,请于表决票上塡写‘君宪’或‘共和’二字,本会即据票数多少以为议决标准。”盖筹安会成立月馀,未尝开会一次,初则由少数人操纵其间,发电通函,广为号召,继则由各省代表会议进行,所谓学理研究者,果何在耶?
该会发起时,士夫颇存观望,嗣见反对者多归失败(详后段),而该会则声势赫然,始相率联翩加入,湖南吉林湖北安徽南京等处,且组织分会,相与联络,广东之集思广益会,名称虽异,宗旨则同,其馀各省都会商埠,均有专员为之运动。会中经费,颇为宽裕,传言发起之初,曾得二十万元之给助,其后复随时接济,确否固无从悬定,然杨度等不能有此雄厚财力,则人所共知也。
自参政院议决,将国体问题付诸国民大会决议,筹安会已无用力之地,遂于十月十三日通告会员,改为“宪政协进会”,十六日,宣告成立,自是筹安会名义遂归消灭矣。
有继筹安会而起,于帝政运动收莫大之效果者,则请愿联合会是也。当公民请愿团先后请愿于参政院,参政院审查之结果,拟建议召集国民会议,以为解决,帝制派嫌其扩日持久,乃由梁士诒发起组织此会,联合各种请愿团体,积极进行。九月十九日成立,推沈云沛为正会长,那彦图、张镇芳为副会长。该会宗旨,对于已成立之团体,极意联络,未发生者,则扶携而提倡之;当日北京所传之“乞丐代表请愿团”、“人力车夫代表请愿团”,说者谓皆该会所默示而而指导者也。是会成立后,即举行各请愿机关联合之总请愿,即所谓第三次请愿也。大致以参政院对于前此各团之请愿,拟建议政府(时参政院虽已决议,建议尚未行文),“请提前召集国民会议,抑另订征求民意之妥善辨法”两语(参政院建议详下),谓为模棱两可,要求议决召设征求民意机关。参政院遂据此,以为第二次之建议,于是有国民代表大会之组织,而帝制遂以产生。是帝制运动,非筹安会无以开创造之基,非联合会无以收速成之效。两会之设立,固与帝制有至大之效力也。
(三)请愿之进行及参政院之建议
[编辑]帝制派既决议组织公民请愿团,向参政院请愿,于是各省旅京人员分头组织,其中十九生活于政界,非纯粹公民,且仅限于旅京之一部分,范围亦殊狭隘,然其所用,则固某某省公民之名义也,各省将军巡按使所派来京与议筹安会之代表,亦或脱离其代表之地位,而列于公民之中。同时北京总商会则联合各省商会,而倡为商会请愿团,梅宝玑、马为珑则发起教育请愿团,妇人安静生则发起妇女请愿团,此外如满州、蒙古、前藏、后藏、回疆、新疆等处,或以王公官吏之资格,或以人民之资格,分别组织团体。又有一二地方特别机关,如直隶孔社、河南孔社、回教俱进会、京兆内外水会团防、蔚丰厚票商、华侨联合会等,亦相继而起。盖自请愿之办法提出以后,不出旬馀,请愿之圑体已达数十,请愿之人数已达数千。其中利诱势迫,由少数妄用全体名义及冒列姓名诸弊,盖所难免,当时登报更正或请求摘除者,屡有所闻,然更正自更正,请求自请求,而冒列者依然冒列也。同时奉天将军段芝贵复联合粤鄂陕湘滇浙皖鲁吉黑赣晋豫等省将军、甘肃巡按使、察绥两都统、黔闽两护军使,迳呈袁总统,早日变更国体,又请愿中之别树一帜者也。
参政院代行立法院于九月一日开院,是日投递请愿书者已有数起,嗣陆续投递。六日,该院开谈话会商议办法,袁总统派杨士琦到院宣言,略谓:“改革政体,极应审慎,如急遽轻举,恐多窒碍,本大总统认为不合事宜,至国民请愿,要不外乎巩固国基,振兴国势,如征求多数之民意,自必有妥善办法”云云。当由各参政会议,有谓照立法院职权,实不能收受此种国体请愿事件者,讨论结果,交付审查,审查结果,拟向政府建议,将此项问题交令国民会议解决。二十日,该院复开会讨论,对于审查报告中“请政府年内召集国民会议为根本上之解决”句下,加入“抑或另筹征求民意妥善辨法”一语,即于是日连同第一次、第二次请愿书八十三件,咨送政府,是为参政院第一次建议。二十五日,得大总统咨覆,采用提前召集国民会议办法。
国民会议覆选举定于十一月二十日举行,是国体问题,已得解决之机关,可以克期从事矣。然帝制派意在速成,第一次建议所以加入另筹征求民意辨法一项者,以谓政府必将采用也,今乃取决于国民会议,不特迁延时日,且恐手续或有参差,于是组织请愿联合会为各机关联合之总请愿,书中责备参政院前次建议,并列两种办法,听政府采用其一,谓为不合,转令政府难以应付,又谓国民会议开会迟缓,且属决定宪法之机关,不能代决国体,宜由该院决议,召设征求民意机关,同时复有各界请愿团于第一第二未及呈递者,亦以此意提出请愿。参政院遂于二十八日开会讨论,参政梁士诒、孙毓筠等主张速求解决方法,另筹征求民意机关,多数赞成,指定梁士诒等九人起草拟定《国民代表大会组织法》,十月二日开会决议,咨呈政府,是为参政院第二次之建议。政府即于八日将《国民代表大会组织法》公布施行(见本志十二卷第十一号《法令》门),由是国体解决问题,已到水到渠成,经运动时代而入于进行时代矣。
(四)政府之态度及反对者之言动
[编辑]当筹安会始发生时,有以应否干涉,询诸袁总统。袁谓:“此项言论,耳闻已熟。予所居地位,祗知民主政体之组织,不应别有主张。帝王非所愿,总统非所恋,研究此义者,作何主张,予固无嫌疑之可虑。惟予与国人,均有身家产业、子孙戚族,其欲研究所以永保安全之法,亦为人情所应有。予受国民付托,何敢以非所愿非所恋之嫌疑,而横加干涉乎?”又谓:“如不任令学者自由研究,则一部分主张颇力,恐以武力摇撼国体,不如以此缓和其气。”嗣后各省电询政府意见,复答以该会为绩学之士,所以研究国体者,苟不扰乱治安,政府未便干涉。八月下旬,肃政史全体会议,以该会行动违反法律,提出非正式之纠弹,经国务卿转陈总统,传闻有严行查办之谕,然未见实行。九月中旬,肃政史全体复正式呈请,将该会取消,总统飭令内务部对于该会以后言论行事,为之酌定范围,明定限制,惟当日该会运动将告成功,已无限制之必要矣。湘人贺振雄具禀肃政厅转呈总统,请惩治筹安会发起人,肃政厅以该呈无保证人,不合法式,不予批答。又有李诲者,具禀总检察厅,请其提起公诉,并禀内务部,予以封禁,禀中有“筹安会门首,警兵鹄立,盘查出入,以私人会所而国家公役为之服务,亦属异闻”等语,内务部当将此禀转呈政事堂,政事堂置之不理,此外又有周震勋及梁觉者,具呈大理院、肃政厅,请惩治筹安会,亦无效果,且当日不特筹安会门首有警兵守卫已也,即杨度、孙毓筠等私宅,亦有军警保护。嗣以改变国体渐成事实,谣诼纷起,人心动摇,政事堂统率处通电各省,严禁谣言,且由总统谕饬内务部,禁止报载政界军界关于议论国体之文件,然事实如此,禁亦无效也。
反对帝制之文字,虽帝制派竭力阻遏,然仍有一二发表者。当筹安会初成立时,梁启超有《异哉所谓国体问题》之论著,汪凤瀛有《致筹安会书》(两文均见本志十二卷十号),徐佛苏有《对于筹安会之意见书》,此皆就该会之宣言,完全从学理上商榷者也。又有自称非筹安会人者,致公启于筹安会,极力诋詈该会之主张。各报馆除为政府机关及在政府权力之下者外,多表示非难之口吻。外人侨寓中国者,如政治顾问莫理逊亦谓国体不宜变更,而丁义华、李佳白、佑尼干且各著为文字,表示此旨焉。当时反对派有欲组织团体与筹安会对峙,如国体研究会、治安会、国是讨论会等,然或官厅不予立案,或受其他之牵掣,不能成立。政界要人,虽以地位情谊之关系,不能显示反对,然托故出都、藉病辞职者,屡有所闻,如国务卿徐世昌、陆军总长段祺瑞、教育总长汤化龙、水利总裁张謇以及蔡锷、徐佛苏、费树逵等,其尤著者也。
(五)运动之黑幕
[编辑]参政院议决之《国民代表大会组织法》,于十月八日公布,原定十一月二十日办竣,然至十一月初旬,各省投票报到者,已有二十处,办理之神速,殊可惊骇。且以如许重大之事件,意在征求民意,而民间初无何等之感觉,并经过之情形、召集之手续,多不明暸,当时舆论已有种种非难,谓此次选举,中央授意各省监督,对于选举事宜,隐用其欺骗诱迫之手段。其后独立省将当时之秘密电文发表,内容遂完全暴露,其电文有用办理国民事务局名义者,有由朱启钤、周自齐、梁士诒、张镇芳、阮忠枢、唐在礼、袁乃宽、张士珏、雷震春、吴炳湘十人署名者,有由朱周张唐袁张雷吴八人署名者,有由朱启钤、孙毓筠、顾鳌、段芝贵、陆建章个人署名者,综其大要,无非密示机宜,互相商榷,对于选举法,则讲求运用之方,对于选举人,则暗施操纵之术,其尤骇听闻者,谓将来投票决定,必须使各地代表共同一致,主张改为君宪国体,而非以共和、君主两种主义,听国民选择自由,又谓代表虽由选举人选出,实则先由监督择定,甚至预拟推戴之文,谓将来推戴书中,必须用“国民代表等谨以国民公意,推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等字样,并预嘱各选举监督,强令各省国民代表大会委托代行立法院为国民总代表,又以此项密电,恐招外人非议,贻历史污点,电令各省严密保管,事后一律焚毁。观此种种,则所谓民意云云者,已可概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