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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章政事寿国张文贞公神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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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章政事寿国张文贞公神道碑
作者:元好问 金朝
本作品收录于《元好问集/16

故相寿国张公之孙好退谓某言:“先大父之薨,参知政事高公子约为神道碑。碑石已具,遭贞祐之乱,不克立。好退南渡二十年,乃还乡里,思卒前事,而高公之文于时事有嫌,不敢复议。惟我先人以书生起家,仕宦至宰相,身存践履之实,国有经纶之业。虽流风未远,而人代既迁,征良史则坠简已亡,怀旧俗则高年垂尽,瞻言丘垄,旌纪寂寥。好退无所似肖,不能奉扬徽烈,负衅蒙累,无以自处,诚得吾子辱以第二碑赐之,则瞑目为无憾矣!敢百拜以请。”某窃自念言,不腆之文,顾无足以纪公之美,且不能继于高公之文之后,固宜以不敏辞。所以不敢终辞者,盖金朝官制,大臣有上下四府之目。自尚书令而下,左右丞相、平章政事二人为宰相,尚书左右丞、参知政事二人为执政官。凡在此位者,内属外戚与国人有战伐之功、预腹心之谋者为多,潢霤之人以门阀见推者次之,参用进士则又次之。其所谓进士者,特以示公道、系人望焉尔。轩轾之权既分,疏密之情亦异。孤立之迹,处乎危疑之间;难入之言,夺于众多之口。以常情度之,谓必以苟容为得计,循默为知体矣。然而持区区之忠,以尽心于所事,如石右丞琚、董右丞师中、胥莘公鼎之流,慨然以名臣自任者,亦时有之。惟公历仕四朝,再秉钧轴,不难于他人之所难,不徇于世俗之所徇。忠信笃实,足以自结人主;名德雅望,足以师表百僚;敦庞耆艾,足以填国家而抚百姓。故百年以来,谈良相者,莫不以公为称首。夫善化一乡,智效一官,人且喜闻而乐道之,不欲使之随世磨灭,有如我公,乃不得以著金石传永久,秉笔之士,将不有任其责者乎?

谨按仪同三司、平章政事寿国文贞公讳万公,字良辅,姓张氏,唐名臣公谨之后。唐末有自东海徙汶上者,后又徙东阿,遂为东阿人。曾祖讳晞,行善好施,乡人归之。宣政末,常出财佐军,二子得补国子助教。用公贵,赠银青荣禄大夫、清河郡侯。妣刘氏,清河郡太夫人。祖讳询,孝弟力田,家用不匮,赠金紫光禄大夫、清河郡公。妣崔氏,清河郡太夫人。考讳弥学,笃于学问,以《尚书》为专门之业。初应乡试,擢本经第一。后罢经义科,以词赋取士,复预荐书。已而叹曰:“丈夫宁老于童子雕虫之技耶?吾不复出矣。”常铭其左右云:“欲求子孙,先当积孝。欲求聪明,先当积学。”世以为名言。累赠崇进寿国公。妣王氏,寿国太夫人。生四子,公其第四子也。崇进公尝梦至一大官府,署曰“张万相公之室”,已而公生,因以名焉。

公幼颖悟,号称博闻强记。弱冠登正隆二年词赋进士第,释褐颖顺军新郑县主簿。丁崇进公忧,服除,调沂州费县主簿。正隆政衰,盗贼群起,公有策御之,盗为衰止,邑人赖焉。大定四年,调辽阳府路辰渌盐司判官。课最,超淄川长山令。去官之日,百姓为之立祠。十五年,充尚书省令史。考满,迁河北西路转运司都勾判官,岁馀改大理司直。十九年,迁武宁军节度副使。二十一年,召为尚书省右司都事。朝廷知公始将大用矣。未几,摄同知登闻检院事,奏对称旨,乃真受焉。再迁侍御史,不数月,改右司员外郎郎中。敷奏详明,不为缘饰,世宗嘉赏之,顾谓侍臣曰:“张万公纯直人也。”俄迁刑部侍郎。

章宗即位,诏以遗留使于宋。使还,会创设提刑司,首命公为河南路提刑使。不期年,御史台奏课为九路之最,擢拜御史中丞,时明昌元年也。元妃李氏有宠,上欲立为后,台谏以为不可,交攻之,监察御史宗端修、右拾遗路铎、翰林修撰赵秉文皆得罪去。一日,上遣中使密访公:“吾欲立后,何所不可,而台谏乃不相容,卿以为如何?”公言:“此大事,明日当面奏。”及对,因为上言:“国朝立后,非贵种不预选择。元妃本出太府监户,细微之极,岂得母天下?”上默不言。明日,出公为彰国军节度使,兼应州管内观察使。其后立后议寝。

上思公言,召为大兴府尹。二年九月,拜参知政事。以太夫人年过八十,表乞就养,不许。未几,复申前请,乃授山东西路兵马都总管,兼判东平府事以便亲。岁馀,复以亲老为言,乃听归侍。六年,起为河中府尹。时属军兴,调度百出,公为之平物价,宽民力,比它州所费省者什六七。承安三年正月,上以太夫人之故,移公济南尹。河中之人为建“去思堂”,画像事之。九月,丁内艰。卒哭,诏以明年正月朝京师,起复授平章政事,超资善大夫,封寿国公。

主兵者言:“比岁征伐,多至败衄,凡以军事所给之地,不足自赡,至有不免饥寒者,所以无斗志,愿括民田之冒税者分给之,则战自倍矣。”朝臣议已定,公独上章极谏其不可者五,大略以为:“军旅之后,疮痍未复,百姓拊摩之不暇,何可重扰,一也。通检未久,田有定籍,括之必不能尽,适足以增猾吏之敝,长告讦之风,二也。浮费侈用,不可胜计,推之以养军,可敛不及民而足,无待于夺民之田,三也。兵士失于选择,强弱不别,而使之同田而共食,振厉者无以尽其力,而疲劣者得以容其奸,四也。夺民而与军,得军心而失天下心,其祸有不胜言者,五也。必不得已,乞已冒地之已括者,召民莳之,以所入赡军,则军有坐获之利,而民无被夺之怨矣。”不从。即以衰病不任职,乞罢。赐告两月,且以尚医调护之。

泰和元年六月,连章请老,迁荣禄大夫,且以公第四子某四赴庭试,当同进士出身,诏充阁门祗候,又改笔砚局承应,寻赐进士第。所以优礼公者,他相莫与为比。二年,章再上,有旨:“卿频上章告老,宁以言事不见从,或与同列者有差别故耶?何求去之数也。”公奏言:“臣诚衰老,当避贤者路,无他意也。”三年正月,章再上,不允,加银青荣禄大夫。三月,历举朝贤之可代己者,求去甚力,上为感动,中使宣旨:“朕初即位,首命卿入政府,继迁相位,以卿习于典故,处事详雅,春秋虽高,而神明未衰,故且以机务相劳。今去意既坚,不得不屈朕以从卿耳。”明日入辞,诏以金紫光禄大夫致仕。公退居,上所以待之者不少衰,朝廷有大利害,则遣使者就访之。

六年,南鄙用兵,上以山东重地,须大臣镇抚之,手诏起公判济南府、山东东西路宣抚使,便宜行事。公为之布教条,问民所疾苦,贷逋赋以宽流亡,假闲田以业单贫。戍边郡者戒之以守疆埸,毋敢妄动;莅州郡者戒之以省符牒,毋敢妄扰。经画既定,即移文有司,乞还乡里,上优诏许之,仍加崇进,以荣其归。七年冬十月,寝疾。一日,令具汤沐,洒扫庭内,曰:“吾将逝矣。”命子益执笔书遗戒,戒子孙以贵薄尚俭而已。寻薨,春秋七十有四。上闻之震悼,辍视朝,赙赠加等,祭葬皆用诏书从事。有司考行,谥曰文贞,仍赠开府仪同三司。以八年二月,举公之柩葬于青太里北原之先茔。寿国夫人刘氏祔焉。大安元年,诏绘公像于衍庆宫,配享章宗庙庭。

公资朴直,不自表襮,自少日便能以沉默自养。平居不妄言笑,事亲孝,待昆弟有礼,与人交不苟合。太夫人喜家居,留官下者未尝久,每一书示至,公必望拜庭下,欷歔流涕而后发,左右皆为感动。夫人前殁,章宗欲有所赐,再拜谢不敢当,洁居终身。两童子自随,侍婢不得至其前。闲居乡县,与父老游,敦布衣之好,初不以名位自居。仕宦五十年,在州县,则治化清净,不事科罚,而人有畏爱之实。在朝廷,则切于论列,有不便于民者,必委曲道之,虽理若讦直,而辞气容貌不失其为大臣之体。大定之治,近古所未有,纪纲法度备具周密,公在相位,谨奉行而重改作,得守文之体,故能不动声气而天下阴受其赐,古所谓“日计不足,月计有馀”者,于兹见之。

故尝论公平生所言者不胜载,而系于废兴存亡者有二事焉:一立后,二括田。立后难于从,而章宗从之;括田不难于从,而竟不听。其后武夫悍卒倚国威以为重,山东、河朔上腴之田,民有耕之数世者,亦以冒占夺之。兵日益骄,民日益困,养成痈疽,计日而溃。贞祐之乱,盗贼满野,向之倚国威以为重者,人视之以为血仇骨怨,必报而后已,一顾盼之顷,皆狼狈于锋镝之下,虽赤子不能免。盖立后之事,在庭之臣皆以为不可,独上以为可,故公之言易为力。括田之事,上下皆以为可,而公独以为不可,故难为功。以一言之不相入,其祸果有不可胜言者,是不独在公为遗恨,异世相望,亦当有太息而流涕者。呜呼,岂非天耶!铭曰:

留侯授书,三往鸡鸣。济北有期,乃祠嘉平。神物不亡,时出效灵。谷城之张,帝传载生。帝传维何,文贞寿公。木讷之刚,朴鲁之忠,以静而应,以介而通,悃愊无华,安事勇功?郎署擢长,宪台进贰,相业之良,兴陵所试。大定之治,讲若画一,公如曹参,守而勿失。守而勿失,民以宁谧。赐则阴受,迹容致诘。皇天生之,曷不成之?孝孙受之,曷不究之?在昔所难,在听思聪。鸟群于前,孰知雌雄?兵以农战,国从本固。皮之不存,毛将安傅?一言之微,邦可以兴。作法于贪,敝将曷胜?悔罔后及,忠无前寤。我思古人,爱而莫助。黄山之阳,乔木苍苍,公墓有碑,千载涕滂。

本金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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