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申外史/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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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未 至正十五年。湖广苗军听调,营于汴梁东,其帅吴太保死,裨将陈生叛入西京,遂陷陈州、许州,西至虎牢关,答失八都鲁讨平之。
以汪家奴为右丞相,鼎住为左丞相,哈麻为平章。数月,鼎住薨,哈麻升为右丞相,其弟雪雪为御史大夫,倚纳十人皆进职。
立兴圣宫祁后子爱育失黎达腊为皇太子,命翰林学士行册词。有曰:“家法曰齐,心法曰正。”又曰:“存心养性者,守身为事亲之大;任贤去邪者,知人为安民之方。勿谓昊穹之高,一诚意而庶征应;勿谓宫廷之奥,一善言而万方知。与治同道,则唐虞之俗可还;主善为师,则舜禹之域斯至。”君子以为徒训也。
刘福通劫败答失八都鲁长葛营。赵明远陷嵩、汝以及洛阳。
明元帅入四川,陷之,自称蜀王。香军陷安丰,二日陷和州,三日破庐州。宣让弃城浮海还燕。香军遂乘胜渡江,破太平、建康、甯国,遂据江东,既而池州、安庆寻皆覆没。
丙申 至正十六年。哈麻既得相位,丑前所荐西天僧所为,恐为当世及后人所非议,乃以他事杖西天僧一百七,流于甘州,伪若初未尝荐之者。又私念以为前荐西天僧所为秘密,惟妹婿秃鲁帖木儿知之,莫若并去之,以灭其口。乃谬谓其父笃鲁国公曰:“我兄弟二人,一荐而为丞相,一为大夫,皆祖宗德泽。但妹婿秃鲁帖木儿在上前近行,慢亵无礼,为天下士大夫所讥笑,我兄弟何面目见人?盍除之以为我利。”不意其妹于屏间窃闻之,急归告其夫。翌日有旨,哈麻休入台阳;又有旨,跟随哈麻人吏都散;又有旨,令哈麻出城;又有旨,哈麻安置惠州,雪雪安置太甯。中途,皆杖杀之。上始悟哈麻谮脱脱,令脱脱骸骨还京师。
河南行省平章太不花,军南阳、篙、汝,招降叛民百万,军声大振。其秋,下唐、随、安陆、沔阳、德安以及蕲,升为湖南行省左丞相。贺太平再入朝为右丞相。初,大理宣慰司同知达失八都鲁为四川参政,引兵自巴蜀来,先复襄阳、均、房等州,调入中原,独有功。至是,升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知行枢密院。是岁,本朝起建康,张士诚据平江,危素为司农司丞,于京师、雄、霸等州,屯聚粮给京师,号曰“京粮”。为浙西被陷,浙粮不通故也。
丁酉 至正十七年。诏答失八都鲁至京师。帝见之,私谓侍臣曰:“此人死期至矣。”罢还军。先是,太不花军士失律,劫掠汴民,台御史弹之。有旨卸其军,褫其职,以白衣听调。至是复命为湖广省左丞相,仍提军前往征山东毛贵。答失八都鲁率本部兵渡河,征曹州盛文郁。于是二将皆渡河。
五月,汴梁大饥,守臣失列门知院遁,红军刘福通自称太保,入遽之,迎其主小明王于亳州,入都于汴梁之皇城。其军分三支:关先生、破头潘、冯长舅、沙刘二、王士诚,入晋、冀,由朔方攻上都;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趋关中;分淮安赵君用部将毛贵兵合田丰趋大都。而帝方与倚纳十人行大喜乐,帽带金佛字,手执数珠,又有美女百人,衣璎珞,品乐器,列队唱歌《金字经》,舞《雁儿舞》,其选者名“十六天魔”。复命答失八都鲁驻兵曹州,未几死。子孛鲁帖木儿代领其众,受诏镇守西京。答失八都鲁既死,其部下察罕帖木儿兵势益甚,命为刑部侍郎,号“长枪侍郎”。毛贵由海道得海船,长驱破益都,义兵黄军下万户田丰叛入红军,遂破东昌、东平、大名等处。
罢商税,罢宝钱提举司。
四月,陈友谅陷安庆,余阙死之。余阙三上宰相书,不达,援兵不至,故城陷而死之。
戊戌 至正十八年。太不花忿贺太平本汉人而居相位,己乃勤劳于外,表索贺太平军前供给,怒朝廷不从,驻兵彰德,玩寇不进。贺太平以计杀之于保定,并害其子寿童。以驸马纽的该为添设宰相。
山东毛贵兵由济南犯直沽,去京师百二十里,京师大震。值太不花裨刘哈刺领兵自晋、冀来,大战却之。哈剌以功由尚书升平章。义兵察罕帖木儿,以八月克复汴梁,小明王遁入安丰。关先生、沙刘二、破头潘等,由大同直趋上都,焚毁宫殿,望虎贲司犯大甯。虎责司去上都二百里,世祖皇帝所立三十六屯在焉。先是大雪,人迹不通,至是雪晴,暖气如春。
西京孛罗馈京师粮数千车。
帝尝为近侍建宅,自画屋样;又自削木构宫,高尺馀,栋梁楹榱,宛转皆具,付匠者按此式为之,京师遂称“鲁般天子”。内侍利其金珠之饰,告帝曰:“此房屋比某人家殊陋劣。”帝辄命易之,内侍因刮金珠而去。祁后见帝造作不已,尝挽上衣谏曰:“使长年已大,太子年已长,宜稍息造作。且诸夫人事上足矣,无惑于天魔舞女辈,不自爱惜圣躬也。”帝拂然怒曰:“古今只我一人耶?”由此两月不到后内宫。祁后亦多蓄高丽美人,大臣有权者辄以此女送之。京师达官贵人,必得高丽女然后为名家。高丽婉媚,善事人,至则多夺宠。自至正以来,宫中给事使令,大半为高丽女。以故四方衣服鞋帽器物,皆依高丽样子。此关系一时风气,岂偶然哉!
帝尝谓倚纳曰:“太子苦不晓秘密佛法,秘密佛法可以益寿。”乃命秃鲁帖木儿教太子秘密佛法。未几,太子亦惑溺于邪道也。噫!
陈友谅陷江西龙兴,司徒道童、左丞火而赤、总管安谦弃城从西门走抚州。陷瑞州,守臣临江同知给事中死之。至临江,守臣定住降之。陷吉安,宣差尚书、总管海尚书皆死之。陷抚州,达鲁花赤完者帖木儿被获,不屈死之。陈友谅乘势下江南,至太平,杀徐真逸于舟中而自立,既而大败于金陵。南还后,于江州建都焉。
己亥 至正十九年。破头潘、关先生趋全甯,焚鲁王宫府,驻军辽阳。贺太平当相位,奏用其子也先勿都。时也先勿都为詹事,以为总兵大将军,取辽阳。太平意谓关先生、破头潘,自晋、冀、西京历上都,军常无留行,其破辽阳,必不能守,可以取辽阳,则其子功成。至则关、潘军日治战马,一无退意,也先勿都畏之,缩迹不前,竟溃而归,乘夜入城,仍升为翰林集贤学士。先是,太平尝养声誉,用成遵、萧庸、赵中等,布列省部,遵等亦俛首从之。及也先勿都败还,反以功升为学士,相与叹曰:“朝廷赏罚无章,纪纲扫地,乃至如此!”将陈其罪。亲近者窃以告太平,太平颇以为憾。
京师大饥,民殍死者几百万。十一门外各掘万人坑掩之,鸱鸮百群,夜鸣至晓,连日乃止。又居庸关子规啼。太子召指空和尚,问民饥馑何以疗之,指空曰:“海运且至,何忧?”秋,福建运粮数十万至京师。先是,朝廷以张士诚内附,封为太尉,且以岁饥,遣使督海运粮,储于京师。时张士诚据浙西有粮,方国珍据浙东有船,二家攻战不和,粮竟不至。赖福建滨海,又为王土,独能运粮至京师,由是京师民始再活。当元统、至元间,国家承平之时,一岁入粮一千三百五十万八千八百八十四石,而浙江四分强,河南二分强,江西一分强,腹里一分强,湖广、陜西、辽阳总一分强,通十分也。金入凡三百馀锭,银入凡千馀锭,钞本入一千馀万锭,丝入凡一百馀万斤,绵入凡七万馀斤,布帛入凡四十八万馀匹,而江、浙常居其半。及张士诚有浙西,方国珍有浙东,而京师索然。识者以为元之气数,不推可知也。
指空者,西天刹帝利王第三子也,状貌魁梧,不去须发,服食拟于王者。居京师四十年,习静一室,未尝出门,王公贵人,多见呵斥,虽帝亦不免,年百八岁而死。
甘露降文宣王庙树上,凝如白霜,啖之味甜。
黄河清郑州,长数里。
贵赤卫韩佥事家次子死数年,长子又为孛罗所拘于西京,父母悲叹失二子,且贫老无以为食,日夜哭泣。方哭之际,忽闻次子来告曰:“吾兄将西京面来,且至,父母可勿忧。”已而果然。自此之后,往来闻其言语如生人者半年,其家小儿尽见其容貌服色,而长者但闻其声。一日,来告父母曰:“阿爷、阿娘,可迁西房,儿欲居东房,以某日娶女。”其日,小儿果见筵席宾客甚盛,又闻歌舞杂剧之声者数日。其京师之不祥者有如此。
建清甯殿,外为百花宫,环绕殿侧。帝以旧例,五日一移宫,不厌其所欲;又酷嗜天魔舞女,恐宰相以旧例为言,乃掘地道盛饰其中,从地道数往就天魔舞女,以昼作夜,外人初不知也。
帝又造龙舟,巧其机括,能使龙尾、鬣皆动,而龙爪自拨水。帝每登龙舟,用彩女盛妆,两岸挽之,一时兴有所属,辄呼而幸之。又令诸嫔妃百馀人,皆受大喜乐佛戒。太仓积粟尽入女宠家,百官俸则抵支茶、纸、杂物之类。
冬十二月,左丞成遵、参政赵中、萧庸等六人,丞相贺太平诬以赃罪,皆杖一百,流死。先是,祁后与太子谋求内禅,使宦者朴不花邀贺太平,赞帝逊位于皇太子,贺太平惧不敢从。复邀太平用其党数人,又不许,太子衔之。太子一日倡言于中书省堂曰:“我所用者,汝皆沮之,汝所用者,今皆以赃败,何也?”太平对曰:“所知者,才也,故用之;所不知者,心也,虽父子之间,亦不能保其无私也。”太平于是称病,求免相位。初,祁后与太子谋内禅,贺太平既不允其事,后谓太子曰:“太平不可使居相位,有兀良歹其人,与汝无所可否,今以总兵居真定,宜劝上召还京师,当以代之,庶几汝事可成也。”既而果有旨召还京师。太平觉其所谋,嗾台官劾其罪。有旨令兀良歹居兴州,逾月,以无病卒。太子疑太平害之,怨之愈深。
庚子 至正二十年。春,二月九日,以贺太平为太保,罢相。是月,搠思监为右相,盖老的沙所荐也。初,上罢贺太平,相谋于老的沙,老的沙欲自为之,而难于发言,遂荐搠思监。帝以搠思监为右丞相,老的沙为大夫。老的沙恃有荐相之恩,数有请于搠思监,搠思监不答,二人遂成隙。搠思监恃有祁后、太子之援,老的沙恃有皇帝、母党之戚,于是构怨日益深矣。
夏五月朔,日有食之。阳翟王阿鲁辉帖木儿,拥兵数万,传檄问京师之罪。有曰:“祖宗付汝以天下,今何故失天下大半?汝不可居祖宗大位,将国玺送与我,我当代汝为之。”帝闻之,颜色不变,徐曰:“他果有天命,我何不避之有?”乃命枢密知院哈麻刺、朵儿只、秃坚帖木儿、八里颜逆击之。行至称海,复起哈麻赤万人为军。哈麻赤临阵,皆脱号衣,从宗王与合势,追奔百里,三知院单马遁入上都。
破头潘、关先生、沙刘二军入高丽王京,高丽王奔耽罗,其臣纳女请降,将校皆以女子配之。军士遂与高丽如姻娅,恣情往来。高丽人因而各藏其马于林中,一夕传王令,除高丽声音者不杀,其馀并杀之。沙刘二、关先生皆死,惟破头潘及裨将左李率轻骑万人,从间道走西京,降孛罗,听调。已而又降扩廓。初,贺太平辞相时,帝赐以金帛驼马,使之归老于故所生之地。太平既出京城,沿途留宿不进。搠思监疑其徘徊顾盼,犹有希进之心,讽御史弹之,诬以谋害大臣,并其子也先忽都,杀之于野马川。
辛丑 至正二十一年。帝更命老张少保,率兵四十万,击宗王阿鲁辉帖木儿。老张军未至,宗王党有脱懽知院者,内叛擒宗王,献京师,宗王临死,骂不绝口。旧例:宗王有罪大故,用弓弦绞之,名曰赐死。至是帝特命杀之。
陈友谅者,徐真逸之臣也。已而握权篡其位,沈真逸于江,有湖广、江西之地,建都于江州。至是,大军克江州,友谅走武昌,其将守龙兴者,以江西降,时八月二十四日也。
九月,命察罕征山东。山东自毛贵死,其将为复仇,杀赵君用,国内大乱。花马王田丰、埽地王互相攻,察罕乘之,破其冠州、东昌、济南诸郡,进围益都。田丰来降,丰时提兵在穆陵关,使人来言:“总兵不信我心,且不与总兵相见,当为平沿海诸城,然后相见未晚也。”。察罕喜,即以朝命授丰为山东平章,且重犒其所部。已而沿海登、莱、沂、密等皆降附,田丰遂与察罕相见益都城西。时察罕方调兵攻围益都,俾田丰军塞益都南门,为营围数日。田丰频往察罕营议事,见其待朝廷使者甚简傲,又所施设多术数,无忠诚心,田丰乃忿曰:“我以山东地降汝,又为汝平海上诸城之不同心者,诚以汝为元朝中兴人物也,今若此,是汉室之曹操耳!使汝为曹操,我岂不能自为之耶?”于是与同侪王士诚私谋曰:“十五日察罕必巡兵围,我预椎牛酿酒,至日设席,邀其一切幕官、大小部帅。酒行,汝选骁勇者带刀,若供给然,两人夹一人,以击鼓为令,自察罕以下皆杀之。”谋既定,察罕于十四日昳时从马骑二人来田丰营。王士诚即埽地王也,其人躁勇,见察罕轻身出,意谓得间,带刀入侍。田丰目之使退,其人误谬,以为使之行其所谋,转身自察罕后挥刀,中其肩。田丰知其不可止,遂击鼓三,城中闻即开门,纳田丰军,遂拥察罕入城。城中人复推察罕为主,以拒朝廷,田丰不允。已而察罕死。有王保保者,察罕甥也,尝养为子。察罕入城之夕,诸将校惶惑不知所从,军中颇有异论。同佥白琐住,乃察罕旧人,有机识,遂倡言曰:“总兵奉朝廷命讨逆寇,总兵虽死,朝命不可中止。况今总制官王保保,曾为总兵养子,朝廷又赐其名‘扩廓’,若立以为主,总兵虽死,犹不死也。”于是率先下拜,众亦皆拜,人心始定。先是,有白气如小索,起危宿,长五丈馀,埽太微。帝命占之,占曰:“山东当有大水。”帝曰:“不然,山东当失一良将。”即驰书戒察罕毋轻出,察罕忽之,故及于祸。帝闻其死,哭之恸。孛罗帖木儿闻之,在西京亦哭,曰:“察罕若在,我省用多少气力!”中原闻察罕死,妇人小儿皆为流涕。
壬寅 至正二十二年。太子酷好佛法,于清甯宫殿置龙床中坐,东西布长席,西番僧、高丽僧列坐满长席。太子尝谓左右曰:“李先生教我读儒书许多年,我不省书中何意。西番僧教我佛经,我一夕便晓。”李先生者,乃状元李好文也。太子初学书,甚遒劲,其后放荡无拘检,专喜临宋徽宗字帖,谓之“瘦筋书”。或告之曰:“徽宗乃亡国之君,不足为法。”太子曰:“我但学其笔法飘逸,不学他治天下,庸何伤乎?”
冬,扩廓克益都,诛田丰、王士诚等,馀党械归京师。
癸卯 至正二十三年。老的沙提调京北口、白袱等邨千馀顷,号内府稻米,供给女宠并倚纳等,非奉旨不得擅支。
祁后宗族在高丽者,多蒙官爵封号,出则恃势骄横,强夺人田舍子女,高丽王屡戒之,不改。王不胜怒,尽杀祁后一家。至是后闻之,谓太子曰:“儿年长,盍为我雪此耻?”时高丽王昆弟有留京师者,乃议立塔思帖木儿为王,而以祁族子三宝奴为元子,以将同知崔帖木儿为丞相,以兵万人送之国,至鸭绿江,为高丽所败,仅馀十七骑还京师。秋七月,大兵克庐州,守将左君弼遁,淮西降附。
野鸽巢兴圣宫数年,蕃息数千,驱之不去,网之不尽。君子以为兴圣宫,祁氏之宫也。蒙古以鞑靼氏为父、翁吉刺、伯牙吾氏为母,家法相承,至七八传矣。一旦家国将亡。家法先变,帝母回回氏,太子母高丽氏,此野鸽所以来巢,有关必先应也。
初,庚子辛丑之岁,李察罕与孛罗常构兵,争晋、冀之地。帝以晋、冀分属两家,且谕之曰:“土皆王土也,民皆王民也,何争之有?”而资政院使朴不花与丞相搠思监相为表里,专一贪黩无厌,视南北两家赂遗厚薄,而啖之以密旨。南之赂厚,则谓南曰:“帝有密旨,令汝并北而有之。”北之赂厚,则谓北曰:“帝有密旨,令汝并南而有之。”以此兵祸缠绵不解。监察御史傅公让一云子敬,率同寮弹此二人。后谓太子曰:“朴不花是我资政院老火者,看家贫人也,台家何无情而欲逐之,汝不能为我主张耶?”太子曰:“阿婆无忧,我尽有主张。”明日,贬傅公让吐蕃,其馀台官皆外除,惟老的沙在台而已。既而新除台官陈祖仁等十馀人,又弹劾二人事,又外除之。既而诸道台宪皆以为言,于是太子怒,欲并去老的沙。老的沙畏祸,随入孛罗军中,孛罗知其冤,藏老的沙于后寝。朝廷图形遍求之,不可得。朴不花见台宪弹劾不行,与其党谋曰:“十八功臣家子孙,朝夕在帝左右,我与汝等平日之所为,渠必得知,台家亦必知之,终当为我不利。”搠思监曰:“彼皆老的沙党也,老的沙既为孛罗所庇,必请兵来犯京师,十八人为内应,社稷能无危乎?”遂执十八人送资政院,问其谋害太子之状。十八人不胜苦楚,皆自诬服。未几,太子得咽喉疾,甚亟。左右曰:“愿释十八人之冤,太子之疾可无祷而免。”搠思监闻其言,令出十八人,皆安置外郡。途有死者,有以贿免者。其后,孛罗入京师,俱召还。
宏农卢氏山移五六里。
八月,陈友谅与大兵大战于鄱阳湖,中箭而死。大兵遂进围武昌,其子理出降,湖广、荆、襄诸郡皆归附。陈友谅之篡位徐真逸也,僭号“大汉”,改元大义、天元,至是亡。
甲辰 至正二十四年。三月四日申、酉时,黑气围日,外有两耳,引白气一道贯日。四月,知枢密院秃坚帖木儿,领兵犯京师。秃坚帖木儿初与丞相也先不花俱屯兵西方。秃坚曾往也先屯抬饭,也先自恃尊属,不受。秃坚忿然坐也先不花营门外,呼军士共啖之。也先不花患其为人刚果不测,谮其有异志,遂差五府官讯之。秃坚怒曰:“我有何罪,五府来问我?”于是拘五府官,告孛罗曰:“朝廷为佞臣作弄,至尊更无公论至此,我当拥兵入京师,问此举为谁?”秃坚军将行,朴不花、搠思监称诏书,谓孛罗与秃坚帖木儿同反,削孛罗兵柄。诏到孛罗营,孛罗手裂之,囚使者。秃坚军至燕京,太子出古北口宜兴州以避之。秃坚遣人奏帝曰:“我无负国家,国家负我,我非犯阙,愿得奸臣二人而已。”帝不得已,以搠思监、朴不花付之。二人囚首至营中,秃坚为之加帽易衣,置搠思监中坐,朴不花侧坐,拜,朴不花与搠思监交跪。秃坚奏帝,求擅自执缚大臣赦,又求称兵犯阙赦。已得二赦,然后释兵,入见帝,哭曰:“左右蒙蔽陛下,非一日矣,祸及忠良,徜循习不改,奈天下何?吾执此二人去也,陛下亦宜省过,卓然自新,一听正人君子所为,不可复为邪说所惑,然后天下事可为,祖宗基业可固守也。”帝但唯唯而已。遂执此二人诣孛罗,厚礼之,逾三日,始问以浊乱天下之罪。复笑而问搠思监曰:“我前时赂汝七宝数珠一串,今何不见还?”因取似此者六串来送还。孛罗见之曰:“皆非我家故物也。”不要,复追前物,果取故物来方是。孛罗怒曰:“在君侧者,贪婪如此,我何可以坐视而不清之乎?”遂杀此二人,复举兵入清君侧。七月二十五日,遂与老的沙、秃坚帖木儿拥兵俱来,屯大都门外,入见帝,奏曰:“国家所用人,皆贪婪软弱,不足以济天下大事,愿召也速,除为右丞相,臣为左丞相,秃坚不花为枢密知院,老的沙为中书平章,如此同心竭力,整治庶政。”遂执谗佞数人,并倚纳九人,皆杀之,逐西番僧,罢诸造作。时方修筑宫墙,立为罢之。散驱祈后出宫,屏居厚载门外。是时,白琐住驻军庐沟,因挟太子,遁入扩廓军中。孛罗始见帝,退谓老的沙曰:“我平生不怕天下一人,今见上,使人似不能言者,何耶?岂天威若是!今后凡省中事无大小,你可与我奏陈去也。”孛罗入京前一日,有大风从西来,黄尘蔽天,人马皆立足不定,自西至东,止于更鼓楼西。孛罗之住宅,适在其处。初,削孛罗兵权时,搠思监召承旨张翥草诏。翥曰:“此大事,非见主上,不能为之执笔。”乃更诏参政危素,就相府客位草之。草毕,过中书郎中曰:“我恰了一件好勾当,为朝廷出诏削孛罗兵柄,此正拨乱反正之举也。”郎中曰:“此举莫非拨正反乱也?”客有畅勋在座,因曰:“拨正反乱,其犹裸体缚虎豹者也。”孛罗至京师,闻之,召危素责之曰:“诏从天子出,搠思监客位,岂草诏之地乎?”素无以对,欲将出斩之,左右解曰:“当时素以一秀才,岂敢与丞相可否乎?”遂止之。祁后初出厚载门外,居造作提举司局中。或言孛罗因夜巡警,至后所留宿,故后复得入宫。
雷击延春阁西脊。
大兵攻江西诸山寨,攻赣州,陈友谅故将熊平章拒守,自冬十月至次年正月始降,遂定闽、广之地。袁州欧道人亦归款,率其属归金陵。
乙巳 至正二十五年。祁后纳女孛罗,约以某日成婚。孛罗促后,后曰:“断送之物未毕工。”孛罗曰:“女先至,断送之物后至可也。”乃先两日成婚。孛罗自入京,纳女四十馀人,早食必同坐共食,厨中每早办饭四十品,随诸夫人索食。其入朝时,诸夫人盛饰饯行,各进酒一卮,荒于酒色,锐气销耗矣。
扩廓分兵为三支,驻大都城外,遥制孛罗,而不与之挑战。其白琐住领一支在通州者,孛罗命其将姚一百与之战,一百被擒。孛罗不胜怒,自将兵与之战。至通州取一女子,不战而还。
五月七日,天雨白毛,长尺许,细如马鬃。或谀于帝曰:“此龙须也。”帝乃命收而阁之,祀之如神。
六月二十七日,天雨鱼,长尺许,城中人家皆取而食之。
七月,孛罗索帝所爱女子,帝曰:“欺我至此耶!”有秀才徐施畚者,居家好奇谋,而平生愤汉人不得志于当世,故难仕进。至是,命为待制。帝欲杀孛罗,与之谋,与谋者六人,曰洪保保、火儿忽答、上都马、金那海、和尚、帖木儿不花。六人中选骁勇善刀者,皆挟刀在衣中,外皆宽衣,若听事伺立延春阁东古桃林内。时孛罗早朝,小饭毕,将上马回去。旧例:丞相将上马,带刀侍卫之士,疾趋先出,上马候丞相出,诸卫士起立于马上,丞相就骑,然后卫骑翼丞相以行。当时丞相出,预谋挟刀者,见其不得便,相顾曰:“今日又罢了。”徐施畚摇手曰:“未也。”忽有报捷音者,自西北来,平章失烈门谓孛罗曰:“好消息,丞相宜奏去。”孛罗推失烈门,失烈门强孛罗偕行,至延春阁侧,有杏枝自上垂,梢罥孛罗帽而坠之,失烈门遽为拾之。孛罗曰:“咄,今日莫有事!”已而又有一人突然横过其前,孛罗方眙视,呼失烈门曰:“平章,此人面生。”言未讫,一人批其额,孛罗以手御刀,遽呼曰:“我带刀者何在?”有一人砍其左耳而死。遂哗传白琐住军在西宫里。老的沙亦被伤而出,孛罗骑士问曰:“我那颜久不出来,何也?”老的沙谬曰:“你那颜又发酒风,恰砍我一刀。”老的沙行稍远,骑士又问,老的沙曰:“已被杀矣,扩廓大军无数在西宫里。”孛罗军大骇,分散四走。时帝居窟室,约曰:“事捷则放鸽铃。”于是,帝始出自窟室,发令百姓,见川军者,皆许杀之。百姓上屋,击以瓦石,死者填巷。老的沙趋至孛罗营中,将其甲士而北走,合秃坚帖木儿军。先是,宗王辣黎谓帝已崩,孛罗为皇帝,将兵来讨之,故孛罗遣秃坚帖木儿将兵迎撃之。秃坚帖木儿军回,中途遇老的沙,秃坚帖木儿知事变,谓老的沙曰:“今上脓团,不可辅,小妇的孩儿亦非国器,不如径赴赵王,扶立赵王,南面以定天下。”赵王始然之,终虑事不成,醉以酒,缚二人,送京师剐之。老的沙惧而乞怜,秃坚骂曰:“彼非害我,自害其社稷也。”赵王,太祖之属也,当时曾与之约曰:“吾与汝共天下事,倘异日社稷有难,汝当助之。”故忆其祖父之言,不从秃坚计。正宫后车必氏《元史》云宏吉刺氏。闻孛罗难作,薨。帝赏杀孛罗者六人功,徐施畚不受赏,一夕逸去。孛罗既死,以伯撒里为右丞相。
九月,扩廓护太子还京师。以扩廓为太傅、左丞相,封河南王,居京师两月。扩廓在军中久,乐恣纵无检束,居朝怏怏不乐,朝士往往轻之,谓其非根脚官人。扩廓与左右谋之,左右劝以请出治兵,肃清江淮,诏从之。
十二月朔,日食,洛阳山鸣。
扩廓退位,伯撤里仍为右丞相,沙蓝答里为左丞相。
丙午 至正二十六年。扩廓既出,无意治兵,以父死未终丧,欲庐父墓侧。左右或曰:“总兵既受朝命,出而中止,无乃不可乎?”扩廓左右有孙翥、赵恒者,憸人也,畏江南强盛,欲故缓其计,以密其奸,谓扩廓曰:“丞相受天子命,总天下兵,肃清江淮。兵法:欲治人者,先自治。今李思齐、脱里白、孔兴、张思道四军,坐食关中,累年不调。丞相合调四军,南去武关,与大军并力渡淮。彼若恃顽不受调,则移军征之,据有关中,四军惟丞相意所用,不亦善乎?”扩廓欣然从之。于是分拨关、虎等,统兵从大兴关渡河以俟,先以札付调关中四军,张思道、脱里白、孔兴俱不受调。李思齐得调兵札,大怒,骂曰:“乳臭小儿,黄发犹未退,而反调我耶!我与汝父同乡里,汝父进酒,犹三拜然后饮,汝于我前无立地处,而今日公然称总兵调我耶?”令各部曰:“一戈一甲,不可出武关,王保保来,则整兵杀之。”扩廓自是进兵关中,两家相持一年,前后百战,胜负未决,而国家大事去矣。扩廓由怀庆移屯彰德,彰德素蓄积粮草十万,坐食之。帝始疑扩廓有异志,谓左右曰:“扩廓之出,为治兵肃清江淮也。其后不肃清江淮,而结衅关中。今也关中之战,未定雌雄,而移兵彰德,其欲窥我京师也耶?”又怨祁后及太子,曰:“向者孛罗举兵犯阙,今日扩廓总兵,天下不太平,尔母子误我天下。今天下土疆分裂,坐受危困,皆汝母子所为也。”怒气不已,太子致被捶楚,走而免。朝廷屡促扩廓南征,十一月,扩廓不得已,命母弟脱因帖木儿及部将貊高、完仲宜驻兵济甯、邹县等处,名为保障山东,且以塞南军入北之路,复命朝廷曰:“此为肃清江淮张本也。”识者哂之。
先是,小明王驻兵安丰,为张士诚攻围,乘黑冒雨而出,居于滁州。至是,朱镇抚具舟楫迎归建康。小明王与刘太保至瓜州渡,遇风浪掀舟没,刘太保、小明王俱亡。
丁未 至正二十七年。扩廓增兵入关,日求决战。张、李辈军颇不支,遂使人求助于朝廷。朝廷因差左丞袁涣及知院安定臣、中丞明安帖木儿传旨,令两家息兵罢攻,各率所部,共清江淮。孙翥进密计扩廓曰:“我每事功垂成,不可误听息攻之旨。且袁涣贪贿之人也,此岂其本意?可令在京赃吏,私贿其家,则袁必助我,而我事可成也。”扩廓如其计,袁果私布意于扩廓曰:“不除张、李,终为丞相后患。”于是攻张、李愈急。七月,胜负犹未决。扩廓谓孙、赵二人曰:“今日果当如何?”二人因进计曰:“关中四军,惟李思齐军最强;李思齐破,则三军不攻自服矣。今关中临阵兵将,适与彼兵等耳,所以老师费财,相持不决,所畏者惟貊高驻兵邹县。以吾二人观之,南军必不能越王宣以侵我。且抽貊高一军,疾趋河中,自河中渡河,急趋凤翔,覆李思齐巢穴,出其不意,则渭北之军,一战可降,此唐庄宗破汴梁之策。关中定,然后出关中以敌南军,犹未晚也。”扩廓即日从其计。貊高所部将,多孛罗之党,行至卫辉,部将夜聚。或曰:“我为官军,扩廓为总兵,用我敌南军,犹云可也。今者却闻檄我行粮,星驰前往河中,渡河西趋凤翔。李思齐乃官军也,以官军杀官军,如何?”于是河西平章船张知院、沙刘参政投刀誓众曰:“不必多言,五鼓罢,扶貊高作总兵,不从则杀作血城以去。”约定,各率兵以待。八月六日,天未明,如其言以叛。貊高即使其首领兵胡安之控告朝廷,使谢雪儿领精骑北夺彰德,使沙刘领精骑西夺怀庆。往彰德者,骑少兵精,伪作使人以据之,杀扩廓守将范国英。往怀庆者,骑多兵冗,怀庆守将黄瑞觉之,闭城不得入。时扩廓在洛,而其随从部将尽在怀庆,识者以为貊高此举终不成大事矣。先是,朝廷见扩廓不受调,而构兵仇杀,方议削其军权,而未得其说,见貊高使来,大喜,升貊高知院兼平章,总河北兵。且诏扩廓率潼关以东兵下淮南;李思齐等四军出武关,下襄、汉;貊高率河北军与也速及脱因帖木儿、完者仲宜兵下淮东。然脱因帖木儿尽劫掠山东以西民畜,而西聚卫辉;扩廓尽率河洛民兵而北渡怀庆;貊高惧扩廓兄弟有夹攻卫辉之势,亦尽劫掠卫辉民畜而北归彰德,朝廷无如之何。有帖临沙、伯元臣、李国凤者,进谋于太子曰:“向日诏书令各将将本部,分道进兵,而不立大将以总之,宜其不相从也。古者,太子入则监国,出则抚军,太子何不奏主上,立大抚军院以镇之?凡指挥各将,皆宜出自抚军院,然后行使权归于一,而自内制外,庶几可为。而貊高一部,背扩廓向朝廷,此宜别作名号以旌异之,然后可也。”于是,开大抚军院于京师,专制天下兵马,省台部院皆受节制。以貊高首倡大义,赐其所部将士,皆为忠义功臣名号。
九月,大军攻平江,擒张士诚,遂平福建、两广,擒友定。貊高率兵攻真定,不克而还。
张士诚者,名九四,初起泰州,后据高邮,入平江、浙西、淮东诸郡,号称吴王,国号“天佑”,至是而亡。
十月,国朝大军平定河海。十月,平定山东。
扩廓自怀庆北据泽州。
戊申 至正二十八年。春,朝廷诱扩廓将李景昌,封为国公,景昌以汴梁归之。诱关保,亦封为国公,关保亦以晋、冀归之。扩廓自泽州退据平阳。
三月,貊高率兵攻怀庆,不克。
武库火。
四月,大军平定汴梁,河南诸州,相次降附。扩廓退据太原。
五月,诏下剿除扩廓,令关保与貊高合势攻其东,张思道、李思齐、脱里白、孔兴合军攻其西。
闰七月一日,大军自中滦渡河,三日平卫辉,五日平相,七日平广平,八日平顺德。
是月二日,貊高出兵逼太原城为阵。貊高轻脱,从数骑巡阵。扩廓部将毛翌望见之,易旗帜,驻兵于其西角,貊高果误入其阵,即合擒之。时关保营在貊高营西,未及出布阵,急缚貊高示之。营军亦皆溃散,关保亦被擒。二将被擒,所部将士皆降于扩廓。
六月,大雷雨电,雨中有火,烧白塔寺。先是,七月二十一日,大军自通州进兵克永平,也速军溃,于是檀、顺、会、利、大兴等处,以次皆降附焉。大军又攻潼关,张、李、脱、孔四军,亦皆溃而西矣。朝廷闻关、貊军败被擒,大惊,遽罢抚军院,归罪太子,杀伯元臣、李国凤,尽复扩廓旧有爵位。差哈完太子来督扩廓,出援燕京,且勤王御敌。扩廓得诏,乃提军向云中。或曰:“丞相率师勤王,宜出井陉口,向真定,与河间也速军合势,可以邀截南军。若入云中,至燕京迂途千里,无乃不可乎?”扩廓曰:“我潜师由紫荆关口入,出其不意,岂不可乎?”赵恒、曩元辉则曰:“朝廷开抚军院,步步要杀丞相,乃要勤王!我驻军云中,观其成败为计耳。”
后七月二十七日,大军至通州。帝得报大惧,即日委淮王帖木儿不花、丞相庆童留守大都。二十八夜,帝即卷其女子玉帛,出居庸关,遁入上都。
八月三日,大军至齐化门外,一鼓而克全城。淮王帖木儿不花、丞相庆童、大都路总管廓允中、中书左丞丁敬可皆死之。是岁,即国朝洪武元年之岁也。
十一月,扩廓军数十万驻太原。十二月,大军自碗子城入,破扩廓于泽潞。是月,扩廓部将贺宗哲,领兵来援晋、冀,驻龙镇卫口子,去太原七十里,而大军至,先锋常遇春夜斫扩廓营,侵及扩廓中军,扩廓匹马只靴夜遁。于是晋、冀之地皆平。
先是,大都平,驰奏南京,奉敕旨改为北平府,仍令常遇春经营北方。其年五月,平永平等处。九月,平辽阳,独上都与红罗山未平。庚申帝在上都,红罗山在东南,也速驻兵在焉。上都恃有红罗山为之籓篱,红罗山恃上都为救援而不设备。常遇春使人觇之,即以大兵锐骑衔枚,具十日粮,昼夜兼行,六月二十八日即破红罗山,七月二十七日破上都城。庚申帝乘天未明出城遁,挈其后妃入于和林,在大漠之北,前太祖所都之地。八月二十一日,平怀庆、巩昌、平凉、临洮诸府,而天下遂大定于万万年矣。
野史断曰:嗟夫!平定江淮,大事也,而帝付之扩廓,扩廓受之于庚申帝,何其易哉!且以世祖平江南言之。世祖欲伐江南,议论数年,或以为可伐,或以为不可伐,而刘太保秉忠曰:“未有其人。”其后伯颜自西域奉使来,太保见之,喜而告帝曰:“伐江南有其人矣。”召之使前,世祖亦喜曰:“汝岂诸侯王臣哉?其留事朕。”自伯颜受命出师,世祖日夕忧惧,或日中不食,或中夜起坐。夫以世祖为之君,伯颜为之臣,兢兢业业,尚不敢必其有成功也。观庚申帝漫尔而命扩廓,扩廓亦漫尔而受之,其根本已非矣。而又庚申帝宣淫于上,扩廓肆愚于下,上淫而下愚,上虐而下暗,处则昧经国之大计,出则失兵家之神机,及大兵一动,君臣俱及其祸,岂不宜哉!
帝在位三十六年,当元统、至元间,帝受制权臣,相继或死或诛,帝恐惧之心弛,而宽平之心生。故至正改元之后,复兴科举,行太庙时享,赐高年之帛,蠲免天下民租,选儒臣欧阳玄等,讲五经四书,译《贞观政要》,出厚载门耕籍田,礼服祀南郊,立常平仓,因水旱、盗贼下诏罪己,尽蠲被灾者田租,又命使宣抚十道,凡此皆宽平之心所为者也。惜乎元朝之法,取士用人,惟论根脚,其馀图大政为相者,皆根脚人也;居纠弹之首者,又根脚人也;莅百司之长者,亦根脚人也。而凡负大器、抱大才、蕴道艺者,俱不得与其政事。所谓根脚人者,徒能生长富贵,脔膻拥毳,素无学问。内无侍从台阁之贤,外无论思献纳之彦,是以四海之广,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皆相率而听夫脔膻拥毳、饱食煖衣、腥膻之徒,使之坐廊庙,据枢轴,以进天下无籍之徙。呜呼!是安得而不败哉?故庚申帝宽平之心因是益进矣。是故《易˙大传》有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向使庚申帝持其心常如至正之初,则终保天下,何至于远遁而为亡虏哉!
庚申帝幼时,尝贬居广西静江府,寓大圆寺。其未至寺时,朝廷命刑部侍郎哈刺八失馆伴南行。舟泊刘家山下,忽有三猢狲拜于岸上,手中若有所献。帝命你公受之,则山东果也,舟人皆异之。帝因呼上船,则俯拜如初。帝问之曰:“汝更有伴侣乎?”猢狲手指岸上,帝因使舟人随其后视之。行三四里,至一洞,群猢狲多至百数,皆相招呼以行,至船侧,皆俯伏再拜。帝大喜,命舟人以舟皆载之以行,至所寓寺中,则告之以其故。其长老号秋江者,心独异之,放之寺后山上。帝又命寺中曰:“群猢狲当餐我饭,汝不可以饥之,日为我设两餐。”自后,每饭闻云板响,群猢狲皆累累然携负幼小而来,故土人号为“猢狲寺”。其后,寺遂以此为名。后帝即舍与本寺常住,租五千供之。帝居寺时,长老秋江亦尝教之读《论语》、《孝经》,日写字两张。及召回京,收书册纸笔藏小皮匣中,手自开闭,用马驮之前行。头发常生虮虱,使民妪捕之,告妪曰:“是虽血食于我,我不忍杀之,不如以纸裹之,悬于屋檐下,冷杀可也。”然亦时薄劣,常钻地穴,溺其中,和成泥。又尝领群儿二三十馀,竿纸为旗,插城上。又好养八角禽而调习之,或飞泊池枯木枝上,即不顾靴,下水捕之,尝为长老秋江所禁止。秋江又教之曰:“太子乃国家金枝玉叶,不比凡民,见大官人来,切不可妄发言,亦不可不自重。”由是,司官府官来,辄坐长老法座上,正身危坐,一无所言;司官府官出,即下座嬉戏如初。盖其性度如此,一时勉强,素非涵养有之。哈刺八失常受密旨,有侵害帝意,及见群猢狲之畏伏状,以为终有天命,始不敢有逆心。后群猢狲自帝北还,复携其类返故山。有老猢狲三十六枚,尽日哀号江岸,逾数日,皆掷死。识者以为帝在位三十六年之验也。
予闻之友人畅申之曰:“帝不嗜酒,善画,又善观天象。”当沙、关之陷上都也,已而东行,左右劝帝出避之,帝知天象无伤,大言曰:“毋多言,有福者任其自来,吾何避之有?”及大军南来,帝复观天象,左右劝帝守京师以待援,帝摇首不从,即日遁去。始虽留意政事,终无卓越之志,自溺于倚纳大喜乐事,耽嗜酒色,尽变前所为。又好听谗佞,轻杀大臣,致使帝舅之尊,帝弟之亲,男女杂揉,何殊聚麀?其后祁后谏己,强其子使学佛法。文公有云:“中国一变为夷狄,夷狄一变为禽兽。”堂堂人主,为禽兽行,人纪灭亡,天下失矣。或曰:庚申帝以昏愚而失天下,非也。庚申帝岂昏愚者哉!观其欲杀是人也,未尝不假手于人,外为不得已之状,内实行其欲杀之志。其问甲则曰:“乙与汝甚不许也。”问乙则曰:“甲与汝甚不许也。”及甲之力足以去乙,则谓甲曰:“乙尝欲图汝,汝何不去之也?”乙之力足以去甲,则亦如是焉。故其大臣死,则曰:“此权臣杀我也。”小民死,则曰:“此割据弄兵杀我也。”人虽至于死,未尝有归怨之者,岂昏愚者所能为之也!
或又曰:庚申帝以优柔不断失天下,亦非也。庚申帝岂优柔不断者哉!自至正改元以来,凡权臣赫赫跋扈有重名者,皆死于其手,前后至杀一品大官者,凡五百馀人,皆出指顾之间,而未尝有悔杀之意,此岂优柔不断者所能哉!然则竟以何者而失天下?曰:由其阴毒故也。且自古有天下之君,莅九五之位,惟秉阳刚之德、总揽阳刚之权者,为能居之。若操阴毒之性者,适足亡天下耳!故《大易》称圣人之德也,必曰“聪明睿知,神武不杀”而后已。夫外有聪明之闻见,内有睿知之机运;外有神武之雄略,内有不杀之仁慈;外聪明而内睿知,外神武而内不杀,然后为圣人之全德,而可以居九五之大位。彼庚申帝者,何足以语此?而其为亡虏也,不亦宜乎!呜呼!杀之为言,岂为人上之心哉!杀一恶人而使天下之为恶者惧,使天下之为善者喜,如此而后杀之,是天下杀之也;杀一善人而使天下之为恶者喜,使天下之为善者惧,则为人上者,甯不杀可也!古之圣人不杀者,其此之谓夫。
跋
葛溪先生,姓权名衡,字以制,吉安人,葛溪其号也。隐太行山彰德府黄华山二十八年不仕,太不花丞相、李察罕尝以礼聘,俱不应。洪武辛亥,偶在海陵盐船中相见。著书甚多,年六十馀,其子间关往北寻见,苦请还乡,于是附乡人盐船回。与予言始寓临江,盖隐德硕学之士也。因阅此录,遂广其传云。金华宋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