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申纪事

庚申七月既望庚寅，诸台省闻内医言，神宗病，不食且半月。东宫未得省见，走谒阁臣方从哲。御史左光斗曰：“公何不率百官问安？”曰：“帝讳疾，即问安，左右不敢传。”给事杨涟曰：“昔文潞公问宋仁宗疾，内侍不肯言。”潞公曰：“天子起居，汝曹不令宰相知，将无有他志。下中书省行法，公诚日三问，不必见，亦不必帝知。第令宫中人知有廷臣在耳！公更当宿阁中。”曰：“无故事。”曰：“潞公不诃史志聪，此何时？尚问故事耶？”给事魏应嘉，御史倪应春皆曰然。壬辰，会九卿台省入思善门。久之，司礼监传命且退。甲午，帝御榻整冠被袗，召见阁部大臣。稽首祝万福。吏部尚书周嘉谟以补大僚台省请，帝曰：“待朕小愈。”兵部尚书黄嘉善以边事请，帝倦不答。诸臣遂出。日旰，光宗尚踟蹰宫门外。涟、光斗使人语东。宫伴读者，帝病，力不召太子。非帝意，薄暮可还宫。迟明力请入侍，尝药视膳，向后夜无轻出。丙申，神宗崩。遗诏内阁同司礼监辅太子。丁酉，光宗视含殓毕。以内帑百万犒辽士卒。戊戌以百万犒九边。己亥撤摧税中官。尽罢天下商税。下诸奏如流，给谏中有要阁臣会极门者曰：“大行皇帝久不览奏，以令皆行，未见其便下者。封还未下者，属司礼留中。庶几先帝正终，新帝正始。”御史张泼曰：“诸奏皆朝臣宿昔之愿，如饥食渴饮。留中两言，天下方颤恐而患之，何得出自我辈？且旨奉父命继述，大孝也。何不可之？”有阁臣语司礼，司礼曰：“官家阅章奏，恒至夜分，某等何敢留？是时闻郑贵妃曲谨事帝，能食其意，知李选侍房燕尤宠。为请封后以结欢，选侍亦为郑请封太后。”杨涟趋语礼部侍郎孙如淤曰：“皇长子非李所爱。李若后，嫡矣他日将若何？”大行皇帝爱长孙，亟白辅臣，于遗诏首举册立登极。后三日即援诏请耳！壬寅，召辅臣问军事，锐意剿除。朕不惜费，计安封疆？卿独相良苦，可令吏部更推六七人。癸卯，发五千金充运饷僦费，无烦邮传。丙午，光宗即位。诸臣睹天颜和而庄，举手加额相庆。阁臣密请下神宗所用史沈二相，帝命更举。戊申，礼臣请立皇太子。己酉，闻帝小不豫。庚戌，命诹吉建储，给事范世济，御史顾造等。请兼用内外臣入阁，无专属词林，不报。辛亥，礼臣请三六九常朝。从之，谕阁臣封郑贵妃为皇太后。阁臣以示礼臣孙如游，即日请收回成命。壬子，帝欲疾愈，如期视朝，贵妃以崔文升属李选侍进药，帝苦暴下。日夕数十，惫矣！癸丑，谪给事周朝瑞，以论金花银宜还太仓助饷也。朝瑞疏侵中官，故崔文升、李进忠、刘逊等摘疏中发帑不见恩语。激帝怒，将系而杖之。珰王安叩头请。始薄谪云：甲寅，帝不视朝。乙卯，有旨缓建储期。朝众愕然。丙辰，阁臣礼臣再请。丁巳，帝视朝，有悴容。戊午，旨封李选侍皇贵妃，召见阁臣，六部吏科河南道御史谓朕虚甚，欲常朝不能，所奏当行事，无不允。阁臣以建储期请，嘉谟以复周朝瑞官请，帝首肯。是日，钦天监择九月九日立皇太子，报可，嘉谟疏复朝瑞官，不报。己未，司业李腾芳语杨涟戚畹郭家振、王天瑞，言贵妃进文衣之媵若而人。又以其传婢探刺微密，崔文升药。故也，非误也。皇长子每私泣，父皇体力健，何遽至此？郑李谋得照管皇长子，包藏祸心。涟曰：“宜率百官讼言于朝以折之。”庚申议神宗谥，给事魏应嘉以恭请，未尽厥美，乃改谥。涟光斗会诸大臣言，郑贵妃当移宫，故其夜复趣封郑。辛酉，上神宗谥毕。嘉谟集勋戚文武大臣诘数贵妃侄养性曰：“先朝不早定国本，归罪若姑，乘至盛而不返。众欢未息，若宜代若姑固辞封，何久处乾清宫？进宝玉美女，萌非常之念，规求无度，侵欲无厌，事发相重。”郑氏无噍类矣！养性掩然无声，若褫魄而退。诸大臣同阁臣具疏，乞拣愿谨内臣，奉皇长子居慈庆宫，帝一意静摄，而阁臣有谓宫中事非外臣得与闻。涟抗言曰：“昔贤调和两宫非耶？皇长子无母，上慎疾不遑暇。舍阁臣孰任，又谓以移宫为离间。”涟曰：“帝操心虑患，为日多矣！”识公等意必无疑，郑陪仆更相盼伺，揣知众心成城。即移慈宁宫去，封后旨犹未还也。壬戌召太医院官同阁部吏科河南道人。帝曰：“朕日食无一孟粥，申旦不寐，奈何？”诸臣不胜其恐矣！癸亥，给事李若圭疏选侍先圣母封非礼。甲子，诸臣再朝，帝谕以目眩体弱，而吏部推阁臣词林五人，外臣三人，独用何宗彦、刘一燝，韩爌三人。乙丑涟疏极论崔文升妄用药罪。医家有馀者泄，不足者补。上日日万几，茕茕在疚，精神无不越渫，而反投相伐之剂。遂令圣躬转剧，复煽播党与抗言。上为侍御蛊惑，不慎容止。将以自盖奸慝，既益上疾。又损上名，罪不容死。恳检问收摄，解道路纷纷之口。其封郑贵妃一事，尤乖典常。尊以嫡母，如大行皇后何？尊以生母，如本生皇太后何？敕处别宫，必先奏闻，然后来朝。上旷然包荒嘉与维新，以声名分，杜僭逾对天下之望。丁卯特召见兵科及阁部大臣，而宣锦衣官校。众以涟兵科为之危，或求阁臣为解。阁臣谓涟庭诘当引咎。涟曰：“自分穴胸糜骨，必对如初。”诸大臣入，一燝、爌称名谢，谕以为朕尽心分忧。注视久之。因言朕旧年七月失调，今年五月方痊。即位后，罔敢暇豫，病发寝寻。体久不平，词意蔼然。今上侍侧目诸臣而手指之，渠事已妥。服事人俱有定，已召皇四子出见，礼臣白封选侍事。帝曰：“是事朕有年颇小心耳！”方从哲请皇长子移宫期。帝曰：“朕不忍离，科臣亦有言。”嘉谟曰：“皇长子时侍侧为是，宫可无移。”一燝请帝辅医药，厚自持。帝曰：“药无功。”却十馀日不进。嘉谟曰：“药犹第二义，惟清心寡欲，则勿药有喜。”帝曰：“宫中无他事。”因目上哥儿说一说。上曰：“宫中无他事。”先生示外人无听流言。盖涟前疏中所云：圣躬违和之由，因特召以诏诸臣耳！少选逐文升，并停后封矣！辛未再召见，帝声容如故。甲戌召见，则云朕疾似不可为，目阁臣国家事三卿尽心，目部院卿等与朕分忧。辅皇长子要紧，必辅为尧舜之君。复目属台省者再，又目上哥儿说一说。上曰：“先生劳苦，听父皇言。”帝问寿宫事，意殊黯然。诸臣哽咽，莫能仰视。帷中小竖出，附上耳语。上摇首，而一朱衣妇从帝前挟上入，呫嗫久之。上踉跄出。厉声曰：“父皇要封皇后。”诸臣以为语急。孙如游曰：“帝欲封李选侍为皇贵妃，臣等即具仪闻。”帝漫应曰：“尔。复手指上辅，此为要紧者。再阁臣从哲言，鸿胪丞李可灼有仙丹可服！”帝曰：“果仙丹，进来。”是日，三见，赐诸臣酒食金币。君臣父子，情指缱绻。一燝语嘉谟曰：“帝顾念大臣不已。若不欲委身妇寺者，邀福于天，为万年明天子。彼朱衣人何无忌惮若是？”各雪涕而出。九月朔乙亥，城头鼓，𬘘𬘘五更，亟召诸臣，比至。登假矣！大臣或议以上托选侍。涟奋曰：“天子岂可托妇人？选侍无德于储君，有怨于圣母。日者帝前强上入，复强出。岂相放哉？”大行皇帝践祚五日而病，病十五日而棘，不一月而崩。即天命有数，乃其故谈之令人愤，不共戴天。李郑连体，兰形棘心。奸宄辐辏，授太阿柄，养虎遗患。我辈无事新主之日，亟请见皇长子，见即呼万岁。导驾出宫。嘉谟曰：“是已。”阁臣至，亦忧上无托。涟曰：“三公在，更问谁托？大行皇帝业已托孤，言犹在耳！弃之若？”何一燝深然之，趋入乾清宫，阍人持梃不令入。涟攘臂大诟，皇帝召我等，今已晏驾。皇长子少，起居未知安否？汝曹不容诸臣入，意何为者？阍人却得入，恸哭已。请上出，三四而后可，诸臣呼万岁。上言不敢当者三，诸臣请六日登极。因封选侍，上不应，从哲言社稷为重，登极不可缓。上曰：“具仪以闻。”因请出乾清官，中官王安拥上。一燝奉左手，英国公张惟贤奉右手，诸臣前后导从及阈。内竖大呼拉小主何往？主小惧人，有揽衣欲夺上入者。涟格而诃之，殿下我主，千官万姓，四海九州皆臣子。复俱何人？刀锯之馀，谁宣殿下回宫者？因至宫门西向坐，大臣各稽首请登舆。至文华殿，仍西向，诸臣拜殿内。奉入慈庆宫，谒孝端皇后几筵。一燝奏乾清宫未扫除，殿下暂憩此。嘉谟奏曰：“殿下之身，天地神人所托重。往乾清宫视大小殓与朝暮奠，必臣等至方启行。”上首肯。或有指中官中某某可任者。涟曰：“大行皇帝已选择而使，若曹受两朝恩，瞻察上饮食动定，警跸游徼，其不恭命。国有常刑，又有议封选侍者。”涟曰：“范文正不欲仁宗从刘后命封杨太妃，选侍无杨抚养恩，封无谓也。又以登极当速，或初三日，或即日者，涟与顾造、范世济为阁臣。言宫邻昭泰，内无嫡庶之嫌，父死之谓何”？含殓未毕，而衮冕临朝，非礼也。诸臣谓正位则事定而人心安。涟曰：“安与不安，不在即位早暮。植遗腹，朝委裘，安自如耳？”语次，光斗至曰：“事几之会，问不容发。失今日期，脱未安，汝安辞死。”涟色然而骇，已朝臣毕至。嘉谟再属中官入奏，臣民愿即位，摇摇恐夕不至朝。上颔之。徐曰：“日已晏，父皇未殓，宜诹日。”而涟属锦衣骆思恭简诸缇骑周卢严警，张问达属中官自乳媪外，无容少年女子入宫巡视。京营给事李若圭，增设禁门卫。陈利兵而谁何？涟因与光斗谒嘉谟，极言选侍不可与皇长子同宫。议合，丙子厌旦，哭临毕。嘉谟与诸大臣公疏，光斗专疏请。而光斗疏有唐武氏语，李进忠等从臾选侍。母子同宫为正，并言诸文书必我看方可发，迮迫从慈庆宫内使，将以武氏语罪光斗。戊寅李进忠等遇涟于麟趾门，曰：“娘娘恼甚。” 涟疾言曰：“娘娘为谁？前在乾清宫，是皇长子。今在慈庆宫，是皇帝。虽郑贵妃生死唯命，选侍何人？言何以出阃外？皇帝十六岁，非可玩弄股掌之上。乾清宫非彼所得住，不移，汝曹死无处所。”众语塞。而给事中惠世扬及张泼云：“选侍欲临朝称制，及罪光斗事。” 共议公疏以争，未果。及夜，李进忠逃矣！己卯，涟闻移宫在初九、十三、亟语从哲趣之。从哲曰：“移何必明日？”涟曰：“昨以皇长子就太子宫为是，既为天子，天子避宫人理乎？虽圣母居坤宁，太后居慈宁，选侍何人？居天子宫，诸珰杂遝往来，或言选侍亦大行皇帝顾命中人。”涟斥之曰：“诸臣受顾命，当先顾其子。宁先顾侍媵，庶民家婢，侍主人疾，主人死。子入正房，婢自应迁。尊卑大小，无得混淆。汝曹如食李郑家食，须杀我辈则已！”一燝、嘉谟助涟言，声色俱厉。涟复具疏云：“选侍处托保护之名，阴怀专擅之实。既奉旨移宫，假择吉迟留。”明日，上登大宝，无偏处东宫理。夫皇祖与先帝伯叔兄弟，礼必称臣。两宫圣母，若在礼必称皇帝。选侍非母，敢曰我贵妃，我哥儿，臣民噤𬹼。天子居正宫，宫媵可悍然抗旨而据之乎？迁思回虑，恪遵天语。立入一号殿，守己安分，可无后患。郑贵妃亦以保护先帝为名，不离乾清。天启圣聪，寻即遣徙，而病体所由沉笃，中外痛心疾首。移宫事，臣等言在今日，陛下行在今日，阁部大臣赞决亦惟今日。无负先帝顾命，言甚剀至疏未人。而李知不可夺，移一号殿。刘逊、刘朝、姚进忠等以盗逮矣！其夜大雷雨。庚辰，昧爽开霁。望气者言，日初出，有祥云纠缦。云上天姿玉裕，音如金石。无不喜色相告也。已案进忠等如律，而进忠等匿选侍赀，行媚于内，施赂于外。飞语为恶言，选侍雉经，皇八妹入井，冀复封选侍。则诸罪当万坐者可末减，御史贾继春为揭上。三阁臣不知移宫后，上缘先帝雅意，存问选侍不辍，及哕鸾宫火，赐劳有加。光斗疏请明示避宫原委，上因谕阁臣，悉数选侍陵圣母诸状。以先帝故加礼，以圣母故罢封。播告中外，而好事者犹不信。谓谕出诸珰手，继春与给事朝瑞相驳，遂举雉经，入井为实。涟于是疏始末之详，更请于选侍酌加恩数。上优诏答曰：“览奏，极正极公，极切极真，甚惬朕意。宜宣布中外，以释群疑。”涟当日竭力愤争，忠直可嘉，所奏谕安加恩？朕知之矣！

山中人曰：“伤哉？”庚申之秋也。未三月而历三朝，牝鸡之晨，家得无索。则二三君子是赖。亦宗庙神灵阴骘之耳！定陵御天下四十八年，本朝未有宿素衰落新进谈及。万历初事，往往失真，杂以横议漂说。他日修史，将焉取衷。夫三月非远，扌晋绅大夫在位耳而目之白著矣！而蟪蛄之声，违山十里尚有之。何论万历初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