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状元孟子传 (四部丛刊本)/卷二十九
张状元孟子传 卷二十九 宋 张九成 撰 张元济 撰校勘记 海盐张氏涉园照存吴潘氏滂憙斋宋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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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状元孟子传卷第二十九
皇朝太师崇国文忠公临安府盐官张九成子韶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万室之国
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榖不生惟𮮐生之
无城郭宫室宗庙祭𣏌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故二
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
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
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读此一章乃见先王制作皆因天理之自然而为之如井田之
法学校之制什一之征穷天地贯古今不可改也増之一毫则
民病损之一毫则国病且夫伏羲画八卦止于干坎艮震巽离
坤兊而巳至丈王方演之为六十四卦当黄帝尧舜时止用八
卦而巳而孔子系易曰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
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服牛乘马引重致远盖取诸随以
至取诸豫取诸小过取诸大壮取诸大过何也盖十三卦虽未
演而其象数巳兆于之中矣有待而发见也以是而观天
理自然如此则先王什一之制是犹十三卦之定数也使学不
到圣人则巳学造圣人必井田必学校必行什一之法以至凡
圣人车舆服御𨱔罍爼豆必一一行之虽时有不同其通其变
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冝之之理酌当今之所可行而通变
之以合古今圣贤之心盖凡圣王法度皆自其心中造化一得
圣王之心则其法度必自合于圣王其法当如是也如所谓行
夏之时乘商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此盖圣人之心既见则
其观时会通参酌通变为此一王之法亦犹十三卦之象数也
其可变哉白圭何人乃欲以私智变先王什一之法而为二十
取一之制论其心虽欲宽民论其法乃出私智一岀私智则入
夷狄中矣呜呼私智之害人也如此孟子虑其不解也故历为
剖析使知先王之心不可以轻易窥也故有万室之国一人陶
之问有夷貉五榖不生惟𮮐生之之又有无城郭宫室宗庙
祭祀之又有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之此盖言夷
貉特禽兽然耳法度苟简二十而一何为而不可中国人伦所
出君子所居天下倚人伦君子以治者也纪纲肃然法度粲然
犹天之有星辰地之有河岳圣贤君子接踵而生仁慈温厚雍
熙辑睦风雅雍容什一之法所以为国之计也而区区旧私智
效夷貉以干誉于民而废养君子之法岂所谓知道者乎故又
有轻尧舜之道者为大貉小貉重尧舜之道者为大桀小桀之
夫尭舜之道疑若难明矣而止在什一中可见则夫上下安
帖君民尊泰不至有馀以害民亦无不足以防公者此正尧舜
之道也以此求之则思过半矣孟子易牛为王者之心指好
色好货好勇与百姓同之为公刘太王文武之心今又什一
为尧舜之道其为学者计亦切矣士大夫有志斯道者其于孟
子安可忽乎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
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
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余观白圭传见其有人弃我取人取我弃之载其能薄饮食
忍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猛兽鸷鸟之发
故曰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
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彊不能有
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想其为人不知天理之自然而
以私智角胜揣摩模写自以谓高一丗如欲二十取一又自
谓治水愈于禹是也而不知其与天为二与〈道背〉驰人中之蠹
而道中之贼也夫禹顺水之性以治之故导江导河导渭导洛
皆注之于海则以海者水之道路也白圭逆水之性而治之苟
一国之安而决之于邻国之壑使水逆行而失其性其罪巳不
可胜诛而以此心为禹可乎夫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
也仁人之所恶而白圭以为长以此而观则凡圭殖财崇利无
非逆天理而得之类皆如治水之法而巳使尧舜在上当服羽
山之诛乃敢对孟子前自谓过于禹则知当时风俗妄自尊大
也久矣昔韩非立于天下曰尭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
不斵茅茨不剪虽逆旅之𪧐不勤于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衣
粢粝之食藜藿之羮饮土匦啜土铏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
禹凿龙门通大夏䟽九河曲九防决洚水致之海而股无胈胫
无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黒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臣虏之劳不
烈于此矣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𪧐
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也此不肖之人所勉也呜呼欲
观天下之兴亡先观风俗之厚薄事至于非毁圣人则天下将
亡矣故韩非非尭非禹秦所以敢烧诗书杀学士而天下亡矣
韩非之风巳见于孟子之时夫陈贾以周公为非圣万章以舜
为伪喜伊尹割烹孔子主痈疽白圭自谓过于禹陈臻之非孟
子屋庐子之间孟子季孙异孟子子叔疑孟子事至于敢非圣
贤此所以积至于韩非之昌言而秦之烧诗书也西晋王衍𥬇
丈王之小心诋山甫之匪懈故有骨肉相贼五胡乱华而中州
陆沈之变余观白圭之言窃深悲丗之将亡也故余以谓事至
非毁圣贤天下将亡者此也五刑之属三千而非圣在所不赦
其虑深远矣
孟子曰君子不亮恶乎执
古注曰亮信也不曰信而曰亮者亮有明意以为此信自明处
而得之也惟学而至于亮则灼见先王之道灼知邪之非如
孟子羞比管晏妾妇仪秦蚓陈仲而狄许行貉白圭而死成括
断舜之怨为慕指舜之喜为诚辨伊尹非割烹辨孔子不主痈
疽以至不信血流漂杵之书不信周无遗民之诗非其𮌎中高
明自信不动安能确然自执昌言判断于天下而无疑哉傥为
不然见商鞅必喜刻薄之见孙膑必喜兵革之见驺忌必
喜倾邪之见陈贾必喜侵伐之见仪秦则心随而为纵横
见稷下则心随而为荒唐卓诡中无所守飞如断蓬泛如漂梗
随风高下逐水南北又乌能正人心息邪拒诐行放辞其
作用与孔子春秋周公兼夷狄驱飞廉大禹决汝汉排淮泗同
一几用哉然则亮之一门自何而入吾尝学于师矣曰自格物
而入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
强乎曰否有知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然则奚为喜而不寐曰
其为人也好善好善足乎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夫苟好
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
曰𫍙𫍙予既巳知之矣𫍙𫍙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
于千里之外则䜛謟面䛕之人至矣与䜛謟面䛕之人居国欲治
可得乎
呜呼圣贤忧天下之心何其深也夫乐正子为政于鲁何与孟
子事孟子乃为之喜而不寐余是以知圣贤忧天下之深也常
人之情权欲在己不欲在人故舜宅百揆则四㐫不平黄霸増
秩则王温舒讥𥬇唯圣贤之心见天下之善如已之善见人之
得志如已之得志深玩喜而不寐之心则圣贤所在盖可得于
千载之后也学者于此一语不可忽也然孟子所以喜而不寐
者又有也夫乐正子强不足以决事知虑不足以谋事闻识
不足以知事孟子所以喜之者以其有好善之心也且好善之
心言之则小体之则大秦穆公曰如有一介臣断断猗其无他
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巳有之人之彦圣其心
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岀是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
利哉其乐正子之谓也夫断断无他技即所谓强不足以决事
智虑不足以谋事闻识不足以知事者也其心休休焉其如有
容人之有技若巳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
即所谓好善也且其心休休其如有容想见如房元龄黄叔度
之为人矣人之有技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
其口出是视人之才为巳之才视天下之德为已之德天下之
有才者在职即如己之在职也天下之有德者在位即如已之
在位也保子孙黎民复何疑乎是故英卫善兵王魏善諌而房
元龄独无所长郭林宗铨品人物李元礼楷式后进而黄叔度
独无所长而丗之论者以元龄持众美效之君以叔度汪汪如
万顷陂乐正子为人如此使之相一国则一国之君子皆得效
其所长使之相天下则天下之君子皆得效其所长夫天下之
君子皆效其所长则天下虽大运之掌握盖有馀𥙿矣优于天
下岂不信乎夫使天下之君子皆效其所长则四海之士皆轻
千里而来告之以善此自然之理也若夫不好善之人岂愿闻
之哉人君如魏文帝谓汉文帝胜贾𧨏宋明帝至使鲍昭为累
句诗羊欣为掘笔书隋炀帝杀薛道衡曰复能道宫梁落燕泥
杀王胄曰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道此语耶人臣如李林甫知
明皇喜卢绚则卖卢绚称严挺之则卖严挺之使天下士君子
无立足之地秦穆公所谓人之有技冒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
违之俾不逹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者是也人君事
于此不类姑特置之夫李林甫惟不好见天下之有才德者则
当时在庭之士类皆得牛仙客軰尔谗謟面䛕相与为恶天宝
之乱一开其端河北自此非国家所有连绵不巳径以亡唐以
一李林甫不好善而祸乱足以亡国呜呼宜乎孟子闻好善者
为政至于喜而不寐也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
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
未能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
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
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
巳矣
古之人自能言学唯充而至于四十而仕有何法哉道合则服
从不合则去而巳颜子与夫子同心亦有何法哉用之则行舎
之则藏而巳古人言此法孔颜行此法岂不明白简易乎然而
孟子乃立为三何也以是知孟子源流自曽子忠恕而来见
当时如商鞅三于孝公仪秦纵横于六国意在揖相位𦝫六
印快平生报私怨衒流俗而巳岂知进退去就之义哉天下之
士波荡从之喋喋呫呫功业止在唇吻道术止在驵侩尔父诏
其子兄诏其弟郷闾之所指望朋友亲戚之所𤥨磨亦止在于
冨贵而巳岂问其他哉孟子将一以古人之学孔颜之道责天
下则天下不胜其责矣故立为三以开为善之路挽而前之
使至古人之学孔颜之道而后巳其用心岂不忠恕乎故上焉
者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此古人之学所谓
道合则服从孔颜之道所谓用之则行者也礼貌未衰言弗行
也则去之此古人之学所谓不合则去孔颜所谓舎之则藏也
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
此孟子开忠恕之门以收失几之士也其下朝不食夕不食至
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巳矣此孟子又辟忠恕之路以收失节
之士也夫士大夫所学在道道不合则去舎之则藏今不由此
道而徒恋其区区之礼貌朝夕之哺啜当去而不去此亦可耻
矣孟子立为此三使大无耻者知圣人之道有可入之路而
进于周之之巳至于周之之者勉而进于礼貌衰之说巳
至于礼貌衰之者勉而进于礼貌未衰之以合古人之学
孔颜之道而后巳然则至古人之学孔颜之道其上又有事乎
曰有曰其事如何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
以速则速金声玉振其变不一者是也其上又有事乎曰有曰
如之何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巳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纯亦不
巳盖曰文王所以为文王也此孔子所以不厌不倦颜子之所
以未见其止也学岂有止法乎
孟子曰舜发于畎畒之中傅起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塩之
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
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躰肤空乏其身行拂乱
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曽益其所不能人𢘆过然后能改困于心
衡于虑而后作徴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
敌国外患者国𢘆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常人以天委天而圣人以人卜天余观孟子以人𢘆过然后能
改与夫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常亡遂三隅
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以至曽益其所不能乃天之将降大任
是常人付天于不可柰何而圣贤止以人事为天命而巳其深
矣哉然则有志君子其遇艰难逢患难登险阻当安意定志以
甘之此乃天之降大任也夫尭将授舜以天下乃以九男事之
而嚚讼如丹朱者在其间又以二女女焉以天子女而下嫁于
畎畒之夫又与顽父嚚母傲弟交相从事于闺门之内游处之
间亦可谓难处矣乃又以匹夫遽使慎徽五典纳于百揆宾于
四门纳于大麓天下难事使历试之盖不如是不足以合天意
也岂特大舜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为然哉天将付
高祖以天下必使之败于彭城败于荥阳败于成皋收兵而前
里创而战然后付以三代之天下天将付光武以天下必使之
迫于王郎危于燕蓟滹沱河麦饭芜蒌亭豆粥然后付以高祖
之天下然则观天之意岂固欲憔悴辛苦怵迫困穷然后付之
以大任哉盖惟知艰难者然后知人之勤劳其尝冻馁者然后
知人之饥寒惟处穷危者然后知人之困苦高宗旧劳于外所
以为商家中兴之主宣帝尝在民间然后为汉室中兴之主此
鲁哀生深宫所以有未尝知忧之言晋惠少为太子所以有不
食肉糜之问孟子观天意乃至于此呜呼丗间祸患夫何足以
动之哉盖孟子深得格物之学即一身以观见𢘆有过者方知
其不善而改之困于心衡于虑者怵迫无𦕅然后几用作焉徴
于色发于声者羞恶无地然后心术形焉又即一国以观见入
无法家拂士出无外患敌国放恣不收俄而宗社绝灭矣以一
身而观而知怵迫羞恶之有益以一国而观而知恣心快意之
必亡而超然知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
为所以动心忍性曽益其所不能者乃天之成就推挽将降以
大任也既又断之曰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一章之意此两
语尽之矣呜呼人君如文宗者一遇甘露之变遂泣下霑不
复以天下为事人臣如贾𧨏者一窜长沙遂赋鹏吊湘终悲哀
而至于死此皆所志狭小不识天意所在孟子之言其大后丗
𥚹隘之士也深矣学者当细观之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巳矣
此一章缀之于天降大任之后是孟子躰天以教诲也夫不愤
不启不悱不发孔子之接孺悲所以愤之使启悱之使发者也
孟子不屑之教诲所以困之衡之使作徴之发之使喻者也犹
天之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躰肤空乏其身径拂乱其所为
所以动心忍性曽益其所不能而降之以大任也夫人心何所
不有仁义礼智皆其固有之物也然此四端生于忧患之中而
死于安乐之际故深宫之中多不惠而臣孽子多明道至于
有疢疾者有德慧术智焉夫何故困不深者思不发忧不极者
智不明如诗颂太平不过数语而疾䜛遭难如变之君子其言
何其深切也孟子时用此术以教人盖将以成就之也昔郭林
宗呵骂掷杯以待魏昭华他激怒呕血以治郡守卒之魏昭为
善士郡守获安康此孟子之遗意也夫孟子之意得于夫子而
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乃见天之运用焉学入精微思极深眇如
此此所以在圣贤之列
张状元孟子传卷第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