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瞑目委化而后名为死者。非也。此特形死而已。近世颇有学者。深信灵魂不灭之说。有书曰死之硏究者。列证画象。以明死之有鬼。鬼者魂也。故谓形死而魂不必死。夫既有形死而魂不死者。即似当然有形不死而魂先死者矣。
何以谓之魂死。肢体动作。饮食起居。犹是常人。而块然其精神不复寓焉者是也。凡大圣大智之人。其心理现象。厥有二种。其一天君泰然。百体从令。养气集义。天地浩然。此为入世家。遗形存神。超然象外。寥廓希夷。万妙之门。此为出世家。吾之所谓块然不复寓焉之魂死之人。于是二者。皆属无当。其人之身。有形而无神。有如有人。白昼见鬼。见有形而不见有身。又如镜中看花。水中看月。有花有月。实乃无花无月。奄然一息。固无真宰之用。沈溺不返。戚戚焉亦绝非超然象外者也。
陶渊明有言。既自以身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此最能说明形不死而魂已死之人之现象者也。夫魂既死矣。如何能悲。若曰魂实未死。何故乃至以身为形役。余乃以身为形役之人也。饮则吾有时不知为饮。食则吾有时不知为食。起居坐卧。常若异人。动静操作。身动而心不属。块然一身。早同异物。日出日入。一切动静。常若冥然。无有感觉。似一身分为二截。其一为傀儡。即吾本身。另自有人撮弄作诸动作。其一乃他人之眼光。偶然瞥见此种种撮弄。时为作呕。作呕既久。不可复住。则亦听之。此傀儡者之名片之衔号。实乃多种。曰学生。日官吏。曰新闻记者。曰政客。曰律师。皆其经历中之最大者也。而此傀儡之余之于官吏。之于学生。之于政客。之于新闻记者。之于律师。亦犹其于饮食起居然。冥然罔觉。其为自身之饮食起居。蠢蠢然若不自知其自身。实为学生。实为官吏。实为政客。实为新闻记者。实为律师也者。盖余之魂之死。亦已久矣。
所谓魂死者。形容之词耳。魂非真能死者也。上方谓既有形死而魂不死者。即必有形未死而魂先死者。义似正确。实乃谬于论理。盖今方以灵魂不死为前提。故曰形死而魂不死。固得举种种例证以明之。若曰形不死而魂先死。则其义即大谬于前提。不能存立。且亦无法。举其例证。即如上述。吾之一身。有如两截。一为傀儡。一为他人之眼。要知此他人之眼。即吾真正之灵魂。吾之灵魂。实有二象。其一吾身。如一牢狱。将此灵魂。囚置于暗室之中。不复能动。真宰之用全失。其二方其捁置之初。犹若槛兽羁禽。腾跳奔突。必欲冲出范篱。复其故所。归其自由。耗矣哀哉。牢笼之力大。抵抗之力小。百端冲突。皆属无效。捁置既久。遂亦安之。此所谓安。非真能安。盲不忘视。跛不忘履。则时时从狱隙之中。稍冀须臾。窥见天光。惨哉天乎。不窥则已。一窥则动见吾身种种所为。皆不可耐。恨不能宰割之。棒逐之。综之恨不能即死。质言之即不堪其良心之苛责而已。
余今年仅三十有二。综余之一身。而谥以至确之名号。实一堕落之青年而已。然余深信凡吾人所敬仰之青年。其灵魂必曾一度或数度被其躯壳所囚狱。若曰未曾。则其将来必入此牢狱。以此牢狱乃人生必经之阶级。犹人之必入鬼门关也。特入此牢狱之人。可变化为多种。其一则魂以瘐死。一死不可复活。自此以后。永永堕落。凡今之种种。人头而畜鸣者。皆是也。其二则其灵魂日与躯壳奋战。永无和议之望。吾有若干友人。皆所敬爱。磊落而英多。聪明而智慧。然憔悴忧伤。悲歌慷慨。甚乃自杀。或已早亡。若是者谓之灵魂与躯壳之战死。其三则破狱而出。出魔入道。出死入生。此后或为圣贤或为仙佛。即其不然。亦得为有道之君子。模范之市民。若余者。其以瘐死乎。其以战死乎。其竟得破狱而出乎。余之自身。既绝无能力思想。足以自定其归宿。则余亦只能听之运命。而今者则余奔突叫号之时也。则余窥狱隙而略见天日之时也。则余不堪良心苛责之时也。则余忏悔之时也。余之忏悔。含有自责与自恕二义。盖余以为余及世间人所犯一切之罪恶与过失。其自身之原因与社会上之原因。各占若干之成分者也。盖良心绝对自由论。与良心绝对不自由论。皆余所不承认者也。
常人一生。盖如由平地而渐入隧道。蜿蜒曲折。渐由光明而入于黑暗。其先光明。渐渐憙微。渐渐微黑。渐渐真黑。最后堕落。达于极地。故余历数余之平生。虽泛泛一寻常之人。但少年为学生时。尚有一二事刻入于脑影之中。不能磨灭。渐渐则不能有不能磨灭之事实。而仅有不能磨灭之思想。渐渐则并此思想消归无有。综其所有。惟罪恶与过失。余于清醒时平旦时。常欲用大力驱除其出于脑影。而消灭其苦痛者也。
记余为南浔公学学生时。一日大病。彻夜汗出如雨。气息仅属。以为必死。朦胧中自思死亦无恤。默想死后情形。一至明早。校中必电吿吾在杭之族兄。此族兄者。寻常一官僚。对余殊无好感。然在势或不能不一来。来后检点余之书籍函牍。见余种种悖谬之文字。必深为叹息。薄葬之而去。犹将懊恼因其为我而耗此多金。余父母既早年见背。不审究竟有鬼与否。余彼时年方十七。尚无妻属。闻吾死而落泪者。必亲爱吾之姑母某氏及中表家人数辈耳。然数点眼泪数日戚戚之后。无可奈何。亦必置之。可见人类为物。初无价值。其稍有价值足令人深刻不忘者。即其人平日之丰功伟烈嘉言懿行。吾行且死。顷刻之间。恨无机缘。得为一善事以殁。冥想中忽触见看护余病之校役在榻旁隐卧。余思此乃余实行善事之机会。余素未奉何教。此时忽发一种神圣卓越之宗教思想。将尽吾贫薄之脑筋中所有。以改善此仆人。因遂决意。腾身起坐。此仆大骇。以为热极而痫。力持止之。余笑谓曰。我非病痫。亦非谵语。我有种种吿汝。汝须勿忽。因遂汩汩自口中出无数劝导为善之言。大致谓人人各有其能力。以利人而利己。即如汝为仆役。能尽职以事学生。不诈不懒。即为善良。若或路见危险物。横置当道。即可拾去。以利行人。诸如此类。皆有种种尽其国民天职之机会。且语且汗。语亟而汗愈剧。数刻之间。换衣数次。心中畅快无似。自以为此时吾之心中。高尚纯洁极矣。且汗且语。其心愈畅。此仆含糊应之。又时力阻。而余不听。叨叨絮絮。不觉鸡鸣。余竟不觉沈沈睡去。黎明汗去而病霍然矣。然自此一月有馀。瘦弱特甚。当秋而重裘。足见此病之不轻。又足见人当良心焕发时。真有神游天国之乐。可以消除病苦也。呜乎余之一生。若能常抱此心置于腔子里。如此次大病时。其乐又何如耶。
余忆此时读福泽谕吉论集。中有一文。论为人当独立自尊。因译写其训条十馀于壁。而余自为学生。以迄今日。对此四字。乃无丝毫做到。宁不愧死。
此时有二同学。并有嘉言懿行。深刻余脑。一为某君。现为军人。某日校假。距校外十除里。有演剧之集。余邀某君同往。某君以头痛辞。余邀甚力。某君不得已。徇吾所请。途次黑云密布。某君欲归。又被余力持而赴剧场。方达。而天大雨。狼狈淋漓而归。归而某君大病。数日不愈。余惶恐无地。谢语某君。谓以徇鄙人无理之请求。累君至此。某君怛然而道。此与君何涉。事虽君所主唱。然我实愿往。故随君行。足在我身。与君何涉。余大感激。以为此真独立自尊心之表现也。一为嘉定黄君性陶。沈毅刚强。横木于卧室。旦夕练其身段。常病热而出校。远行至数十里。谓足以愈病。比医药更有力。刻苦用功。为全校冠。竟以咯血死矣。
此时学生。正讲革命自由民权种种。余辈羡慕南洋公学学生闹学之风潮。为报纸所赞叹。既为电贺之。文曰。‘南浔公学全体学生、恭贺南洋公学同学全体脱离专制学校之苦、’大书特书。登之中外日报。其可笑如此。又以小故。与学校寻闹。全体罢学。以余为代表。迄今思之。余实此一大罪恶主动之人。罢学后。同学或赴海上而嬉。或即赴南洋公学投考。此时公学完全官办。余即投考之一人。昔日电贺他人之脱离专制。今乃自己脱去自由之校。而欲求入专制之校。且不可得。无主义。无理想。无节操。自余少时盖已然矣。
此时学生风气。以罢学为一大功名。自南洋公学发起后。穷乡僻壤。皆受影响。几举全国之学校而破坏之。蔓延及于海外。日本留学生之罢学者。年必数起。最后以留学生取缔风潮为归宿。余自南浔罢学后。深以此为大戒。故在东京。即以不肯服从取缔风潮。几被殴辱。然取缔风潮。实以胡汉民主之最力。意欲借为革命机会。注精卫力持不可。组织维持会以抗之。由今思之。革命者亦即罢学风潮之放大影片而已。综自革命后种种政界现象。凡系革命派所主持者。无一不与取缔风潮相似。革命之后。不从政治轨道为和平进行。乃一切以罢学式的革命之精神行之。至于一败涂地。而受此后种种恶果。余后此既悔其罢学。今日党人。当亦自悔其革命。然余悔其罢学之后。过恶丛集。盖以余太无学力。祗有感情而无理性。故非极端走入激狂。即极端走入腐败。稳健和平。以谋建设作人之基础。乃非吾所能也。吾国民无此建设性。则国家已矣。吾个人无此建设性。则吾个人已矣。
继此以往。皆吾个人秽史。罢学后乃为家人所促迫。而陷于科举。科举毕后。复遁而留学。留学毕后。乃以极可爱之青年之光阴。而潦倒于京曹。革命既起。吾之官乃与满廷俱毕。嗣后即立意不作官。不作议员。而遁入于报馆与律师。然其滋味乃正复与官相同。今吾又将复吾学生之面目矣。
余此作本非记吾一生传记。亦非叙述国家大事。特以直叙吾个人心理堕落之迳路而已。以下即可为吾堕落一幕之开场。
吾于科举时代。绝无作官思想。至为留学生将毕业时。则谋生之念。与所谓爱国之念者交迫于中。自此以往。乃纯然理欲交战之时期。理不胜欲。故以堕落。欲又不能胜理。故以苦痛。愈苦痛则愈堕落。愈堕落则愈苦痛。二者循环相生。扰扰不绝。遂令一生非驴非马。既不能为真小人。亦不能为真君子。推究病根所在。由于生活太高。嗜欲太广。思想太复。道力太乏而已。
毒药之毒。封豕长蛇之凶。然犹不及中国之官界。盖戕贼人才。此为第一利剂。无耻。下流。愚暗。腐败。种种。莫不由此酝酿增多。盖万恶之养成所也。余未曾为外官。然一日因官费事。往谒某抚台。此抚台者。遍叱骂其同僚之人。虽以余为学生。礼仪有加。而语次即谓今日须以能力自活。如君等者。大是可贵。故余(此抚台自谓)于咋日遣子出洋。即语以此义。若如彼等(指在座之官属)之毫无能力志气。专事钻营者。虽菩萨复生。亦岂能救其苦难。余以为受此指斥者。当拂袖而起矣。不料彼等胁肩谄笑如故。退而殷勤询余以彼之大帅所以加礼于余之故。又余曾随某公。赴安东。安东者号称吾国土地。而完全日化者也。隔鸭绿江之一衣带水。即朝鲜江堤之下。高冠博衣。在深泥中作苦工者。皆朝鲜人。其上皆洋洋之大和民族也。官于此者。大抵被人看作犬彘不若。某公莅止。而吾中国之所谓官者。钻营奔走。乃此内地尤甚。此曹岂特无廉耻。乃并无心肝。岂特无心肝。乃实无皮骨。故余于六七年以前。即知吾中国人为奴之不冤。
然即至今日。吾脑筋中所影印。仍不外二种观念。即此观念而可下一断言。曰凡所谓党人政客。其程度不能远过于罢学之学生。凡今所深恶痛恨于官僚之毒焰者。不外于余在某抚台官厅中及安东河上之所见。而中国今日。只此两种人占有发言之权。且以后者为胜。其他若农若商若无辜之良民。皆为此二流之人所愚弄茶毒。呜乎。岂有幸哉。
官僚不外三种。曰盗。曰丐。曰流氓。余既为流氓之官一年有馀。亦以馀力兼为报业。未几而革命起矣。
余于革命时。有一事大足记述。即余被推为代表。谒见庆王那桐者。说宪法事。此平日赫赫炙手可热之庆那。到此最后关头。其情状可怜。乃出意表。庆王自谓此后得为老百姓已足。那桐者至跼蹐而道。谓吾曹向日诚假立宪。此后不能不真立宪。余非到此等时。尚不知彼等之恶劣。一至于斯也。吁嗟。满洲亡其家国于此等人之手。岂不可哀。
革命之后。党会纷立。余之所最感慨者。即在此时期中。买卖人口之风盛行。全国之高等流氓。乃等于插标入市之猪牛。小者卖其皮肉。甚者乃至毛骨不留。女闾三百之中。姿首可人者固亦有之。乃至黄脸婆子。鸠面盘荼。亦复价值万钱。利市三倍。譬犹肉市腾涌。虽瘟猪病牛。亦复不胫而走。盖数年以来。人格扫地以尽矣。凡兹种种。将以入他日民国秽史。非吾作所能详也。
政客中固亦有志洁行芳。不受贿卖者。然所标种种政论。所拥护种种势力。今日宁待深论。余固知今日之与余同具忏悔观念者。正不乏人也。余于民国二年。曾登报自绝于党会。曰自今以往。余之名字。誓与一切党会。断绝连贯的关系。
余于前清时为新闻记者。指斥乘舆。指斥权贵。肆其不法律之自由。而乃无害。及于民国。极思尊重法律上之自由矣。顾其自由不及前清远甚。盖中国固只容无法律之自由。不容有法律之自由乎。
然即法律上极其自由。究余个人而论。亦决无为新闻记者之资格。
新闻记者须有四能。(一)脑筋能想。(二)腿脚能奔走。(三)耳能听。(四)手能写。调查硏究。有种种素养。是谓能想。交游肆应。能深知各方面势力之所存。以时访接。是为能奔走。闻一知十。闻此知彼。由显达隐。由旁得通。是谓能听。刻画叙述。不溢不漏。尊重彼此之人格。力守绅士之态度。是谓能写。余无一于此。何能为新闻记者。
余自问为记者若干年。亦一大作孽之事也。以今法作报。可将一无辜良善之人。凭空诬陷。即可陷其人于举国皆曰可杀之中。盖一人杜撰。万报腾写。社会心理薄弱。最易欺朦也。至于凭臆造论。吠影吠声。败坏国家大事。更易为矣。
律师之不可为。盖有三因。一由司法之本非独立。此固不待繁言。一由社会之误解律师性质。彼以为律师不应袒护恶人。冒社会之所不韪。若国人既曰可杀。则律师何得左袒。不知无论何人身为被吿。非到最后裁判时。国人固不得论其有罪与否。余往者辩护陈璧。辩护王纯等案。皆历受国人指摘。余固无所惮也。一则律师内部品流之太杂。余即一不足为律师而冒窃登录之一人。斯尤不待多论矣。
今以社会攻击。政府摧残。律师制度。铲除且尽矣。然余意以为国家之兴。由于法律思想之昌明。人才之盛。由于社会职业之发达。今日律师现象。虽尚未能如理想所期。然其制度固在可商之列也。往余致书某公。谓古人论秦以不养客而亡。今客有不待国家之养。而自养者。奈何禁之。是以益乱而已。然今乃有人专以断绝社会生利自养之途为快。则余固莫之何已。
综合以上简单说明。觉余平生所为种种职业。无一而可。所以不可。一由余自身资格不完。一由对于社会之抵抗力太薄。若夫豪杰之士。则若官若政客若新闻记者若律师。固不可为而可为欤。
吾曹既因资格不完抵抗力不厚。遂致无一事可为。而综其平生受病之原。不外于理欲交战。此后故立身行事。当以一语自矢。曰无欲则刚是也。
今日无论何等方面。自以改革为第一要义。夫欲改革国家。必须改造社会。欲改造社会。必须改造个人。社会者国家之根柢也。个人者社会之根底也。国家吾不必问。社会吾不必问。他人吾亦不必问。且须先问吾自身。吾自身既不能为人。何能责他。更何能责国家与社会。试问吾自身所以不能为完全为人之故安在。则曰以理欲交战故。以有欲而不能刚故。故西哲有言。曰寡欲者改革家之要素也。继自今。提倡个人修养。提倡独立自尊。提倡神圣职业。提倡人格主义。则国家社会。虽永远陆沈。而吾之身心固已受用不尽矣。吾之忏悔。此物此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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