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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经堂文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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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二十三 抱经堂文集 卷第二十四
清 卢文弨 撰 景闽县李氏观槿斋藏嘉庆丁巳刊本
卷第二十五

抱经堂文集卷第二十四

         东里 卢文弨 绍弓

荅问

   荅董生教增

 问诗之作由来久矣未有知其所自始者也周之盛

时有采风之使有太史之官至于天子巡狩又必陈

 诗以观其风俗因以行黜陟之典于是诗之为教遂

为圣人之大法故朱子诗序中据之而惜其昭穆而

后寖以陵夷至于东迁遂废不讲第周之极盛当在

何时则成王康王之闲非耶说诗者谓文王虽巳称

 王教化未洽武王克殷未遑礼乐故颂声之作𣃔自

 成王之世夫颂声之作在成王之世则列国太平之

 风可以被之筦弦达之郊庙亦当此时为多而今十

 五国风自周南召南豳风而外皆东迁以后之诗何

 也或者孔子删之与删诗之说始自司马迁其言曰

 古诗三千孔氏删之留三百五篇后儒咸尊用之但

 春秋以前人习于诗士大夫以诗相赠荅见于内外

 传大抵今经中所有其称为逸诗如翘翘车乘我无

 所监之属十中一二耳以此求之马迁之说未可信

 也况孔子删诗于变风之世政教乖缪男女淫奔一

 切讥刺怨诽之作皆留不删而独全删周室太平之

 风殆不然矣又或以为年久失传其说抑又不通夫

 周南召南在武王未得天下之先豳风之作在成王

 莅政之始今篇章具在何缘在其后者独先亡耶后

 阅诗疏孔氏之说则曰太平之世天子有雅则诸矦

 无风故国风无西周之诗然细思之亦未然何则国

 风之作非徒文字之谓也先王移风易俗用此以为

 枢机故太师掌之巡狩陈之今太平之世既已无风

 则太师之官为穴员巡狩之陈徒具文耳先王何取

 此有名无实之为哉至于衰乱之世王者之政教不

 行正朱子所谓东迁而后遂废不讲者又安得而采

 之安得而陈之此数说者皆所未安蒙之所以反复

 思之而不知其故者也

礼乐本诸天地与生俱生者也自唐虞以后渐文耳上

古之世礼质则乐亦质蒉桴土鼓安必无诗文字未兴

流传不广其万一传者如古孝子断竹续竹之歌不得

等诸娥皇帝子亦谓岀自后人之伪𢰅也陈诗观风当

与纳贾观好恶一例百货在市而贵贱殊焉风诗流传

而取舍别焉岂必皆新制哉即当时宴享所赋可知巳

听所赋而知其人听所陈而知其俗其义一也抑孔子

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然则声音

节奏之闲亦有古今不同者矣故郑声之淫殆非其初

而然也末流之失也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太师掌乐者

也以陈诗为采诗是康成之蔽也以无目之人而令其

行闾里以采听歌谣其事之不便至易明矣且闾里之

谣徒歌而巳不能皆以入乐假如凡值所采悉播于乐

旧者肄在乐官而不去新者被之管弦而日增如太史

公所言三千篇之多则太师小师之属力疲而亦有所

不给矣凡人之情顺则易忘拂则易感故当尧之时其

歌曰帝何力于我哉即周初盛时其言民之情第曰民

之质矣日用饮食如斯而巳古者颂施于宗庙非以𡡾

悦在位之君也而鲁人乃及僖公在时而颂之其辞浮

以夸当时巳备在乐悬矣夫子安得删从而著之亦因

可以观世变云尔后儒微有见于此而凡若关雎若鱼

藻之类莫不尽举而归之讽刺所谓陈古以切今也此

虽未免求之太过然亦足以见朝廷清明海内治平士

安于朝农习于野无有惊喜过望之意而何必相率归

美以为导谀献佞之具哉其间或历十数君二十数君

而始有一诗非谓此数十君者皆贤也苟无道不至于

甚在小民忠厚之意岂微激之而遽怒哉故一切采诗

删诗之说举不足信春秋时名卿大夫所赋今人多习

诵之偶有逸者固亦无几且有异其名而诗固在者如

采荠即楚茨河水即沔水新宫即斯干鸠飞即小宛王

伯厚尝辑诗逸句十不及今之一二凡谓淫奔之辞人

喜诵之故传及与夫年久者多失传更鄙浅不足破矣

 问古礼之放轶也久后儒即见在之文寻其踪迹大

 率三礼而外征之三传以其时犹近古先王之制未

 尽泯也媵女之制礼无见文左氏言媵者多而不详

 其制独公羊氏有之其言曰诸侯一娶九女二国媵

 之皆有侄娣其媵女之国说者或以为同姓而考之

 春秋及左氏往往不然成之九年伯姬归于宋卫晋

 齐三国媵之解者以为伯姬贤诸矦争来媵而齐固

 非同姓也此异姓之来媵见于经者也至后晋将嫁

 女于吴齐矦使析归父媵之以藩载栾盈及其士此

 时齐庄之志固不在媵女然使古无此礼晋其有以

 拒之矣此又异姓来媵之见于传者也此一疑也乃

 又有大可疑者盖同姓媵之特诸子之论耳至于侄

 娣之媵姑姊不独见于春秋者然其在易曰帝乙归

 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彼所据者殷礼也是

其由来久矣考之经传更无以姑姊媵其侄娣之文

而邶风泉水之诗首章曰娈彼诸姬聊与之谋集传

 曰诸姬谓娣侄也次章曰问我诸姑遂及伯姊集传

 曰诸姑伯姊即所谓诸姬也上章以为娣侄下又以

 姑姊当之于文义微见舛误然此特其小者或临笔

 时少失检耳至显然以姑姊媵其娣侄则说有难通

 矣不知朱子果何所据而云然也

诸矦一娶九女娶于一国则同姓二国媵之正夫人自

有侄娣两媵亦各有侄娣故九女也正夫人最尊矣其

次两媵以国之大小为尊卑其侄娣之序亦以此用何休说

不从左氏或疑晋齐皆大国而何以不耻为媵且宣姜之女

有为许穆夫人者有为宋桓夫人者不适一国安在其

为媵也然考之古礼大抵重适而轻庶其为适夫人所

生者必归之他国为夫人其庶生者则往往从其姑姊

以适人不足怪也春秋多变古即如左氏开章云惠公

元妃孟子孟子卒继室以声子此礼也乃宋武公又嫁

其女于惠公为鲁夫人则非礼也又齐景公使晏婴请

继室于晋非媵而继室亦非礼也若据此以疑诸侯不

再娶之不足信可乎然则厕同姓以异姓增两国为三

国举为变礼也若言礼之正则同姓二国媵之异姓则

否左氏有明文固确不可易矣晋嫁女于吴此失礼之

大者且无辞为之而谓使古无异姓来媵之礼则晋且

有辞以拒齐是何异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乎贤过信

后事反以疑古初之不然此大不可也姑姊之于侄娣

有常尊矣桓三年传云凡公女嫁于敌国姊妹则上卿

送之公子则下卿送之其等差秩然如此焉有侄娣为

适而以姑娣媵者乎泉水之诗所称诸姬及诸姑伯姊

当依郑笺以为预拟归宁后之词最是盖女子之所不

能忘者其同类耳婉娈然未嫁之诸姬我将与之谋妇

人之礼国有变故恐其未得所归故思为谋之若以为

谋归宁之事此则当就保傅如葛覃言吿师氏言吿言

归之比保傅皆老成人不得加以娈然之称如诸姬为

共适人者将与之谋归宁而美以娈彼义无所取不几

为賸文乎凡问之为言问讯也问遗也诸姑伯姊在其

父母国者也故君子曰礼谓其姊亲而先姑也若偶然

咨诹而谓必以其序礼岂如是之谫谫拘拘者哉大儒

之说固不可轻辄翻异然当其难通自当准情酌理以

求至是之归乃为善读书者

 问诗有美有刺故曰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卫

 至惠宣之世变易三纲浊流四海人道尽天理灭矣

 为之臣民者怆怀疾首欲隐之而不能于是乎诗以

 刺之此正民彝天理之所以著而集传于鹑之奔奔

 之下反以卫诗至此为人道尽天理灭者何也当时

 有献议乞经筵不以国风进讲者其识诚𨹟而杨氏

 之说谓淫乱之君自以为密故特取而著之是圣人

 亦有时披抉人之闺门以为教也汉治梁王之狱谷

 永以为闺门之事中冓之言非帝王所宐听闻况可

 彰之后世乎故尝读而疑之以为杨氏之说甚深然

 特有似于法家之言恐非圣人忠恕之旨也

卫诗至此人道尽天理灭者本非谓作诗之人此不可

以辞害意譬之说春秋者谓春秋至此三纲沦九法斁

岂得谓其归咎于孔子哉梁王之狱黤昧未明推亲亲

之谊尚可得而掩也若卫之宣惠其情状亦巳暴著矣

垂之𥳑编足为惩戒若唐之武后杨妃虽其嗣主亦不

得而覆盖之而谓宣惠之丑其尚可讳哉淫乱之君自

以为密云者特欲为后人作戒故推而极之以言事无

有隐而不彰者欲禁之于未然也人之情态固不一辙

筑台衷衵宣著如此此其人岂尚有廉耻哉匹夫匹妇

曾于墙阴明日国中巳有传播者此则自以为密而卒

不可掩杨氏之言固其理也唯诗人刺之夫子从而著

之耳左氏传所载淫乱之事岂惟此数君而不见于诗

安得疑披抉人之闺门以为教也以杨氏为有似法家

之言不伦之甚

 问十五国风言王者凡五何彼襛矣言平王之孙或

 以为平治之王或以为即平王宐臼先儒未有定说

 今姑可置之不论其在邶风则北门之诗言王事适

 我卫风伯兮之诗言为王前驱唐风鸨羽之诗言王

 事靡盬秦风无衣之诗言王于兴师此四处诗传或

 有讲解或并无讲解窃意此虽一字之微然名分系

 焉盖有不可忽者集传于邶风王事剖晰详明于伯

 兮鸨羽槩从率略而于秦风独引苏氏之言谓秦本

 周地故其民思周之盛而称先王其说殆不可训秦

 居周地遂可称王杞宋为王者之后修其礼物以宾

 王家不愈可以称王乎果其臣民援引失据孔子删

 诗时便应削之无容取草野不稽之言列之于经疑

 误后世也详检毛郑之书于伯兮据从王伐郑之事

 孔氏于王于兴师之下又遍解前经虽时近穿凿然

 似有不可巳者意谓治经者于此当博观而详为之

 说不得乐集传之𥳑易而遽从之也

不闻北山之诗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

王臣诸矦之事皆王事也闲王政敌王忾何莫非王即

春秋时诸矦之于周乱则定之难则城之戍之若殷之

诸矦其民从王所役而有赪尾之诗周之时未之有改

也则凡所谓王皆周王也朱子于秦风引苏氏之言谓

秦本周地故其民思周之盛而称先王云者以傋一说

耳其正解固云王于兴师以天子之命而兴师自无可

议为也且即苏氏之说亦未可厚非谓秦民有怀旧之

思如汉之东则西土耆老冀上之眷顾其情一也当其

时周王固在也若杞宋为夏殷之后社巳屋矣虽许其

得用前朝之礼乐而其臣民安可以王称之安可冒生

今反古之咎而转思先王此比喩失伦也朱传与注疏

所训无大异同学者正可以参观而得之抑古人亦有

文可上下相通者如祭王父曰皇祖考父曰皇考夫曰

皇辟祭法大夫有王考庙皇考庙适士有王考庙礼曰

适尔皇祖某甫适其皇祖某子此当世之所公行者固

不可谓之僭也何彼襛矣之称平王似当属平王宐臼

此东周之诗而系之召南以见文王后妃之德化虽久

远而肃雝之风未衰也平为平正一说乃毛公创解而

或以宁王为例夫武王定天下宁之为义美而显平之

为义泛而晦故愚见以为似不若朱子之后一说可从

 问文姜淫于其兄而鲁桓被杀其为国之大耻百世

 不可掩鲁于是时未甚衰弱不能声罪致讨仅除彭

 生以为名后文姜乃数如齐终复如莒以礼义之邦

 陵夷若此虽天之祸鲁亦以庄公之非人故耳集传

 于猗嗟之下引赵氏之说言子有可以制母之理其

 说既美矣而第其所谓哀痛以思父诚敬以事母威

 刑以驭下犹有不能释然于怀者春秋书夫人如齐

 在桓之十八年春书夫人孙于齐在庄之元年三月

 公羊传曰夫人巳在齐矣其言孙于齐者何思母也

 何氏注曰是时庄公小祥忧思少杀思及其母故春

 秋缘其意而书之其实夫人在齐未归也其言穿凿

 支离故为难信左氏传无文杜氏注曰文姜与桓公

 之丧俱归归而为鲁人所尢故复孙于齐此说虽无

 所据然以情事论之有当然者今云诚敬以事母为

 将迎而归之与夫国君与国为体制丧服者父在则

 降其母以明尊无二上今迎而归之是迎其君之仇

 与其国之贼也伤死父之心绝臣民之望不孝莫大

 焉且文姜亦无可以归鲁之理河广之诗宋桓夫人

 所作也夫人生襄公而出归于卫襄公即位夫人思

 之而义不可往故作是诗文姜之罪较之出母孰重

 孰轻又何以归哀姜淫于二叔而杀其子罪较减于

 文姜齐桓杀之以其尸归公羊以为得伯讨之义然

 则世有明王贤伯所以处文姜者当何如耶朱子于

 此殆必有至精至大之义惜末学无以知之而愿有

 以窥其状也

父以为妻者子以为母父所不废子亦不敢废也文姜

淫于其兄桓既知而谪之矣而犹然以受齐襄之享

其为隐忍可知巳公薨于车鲁人虽知其所由来而不

能明言之姜犹然桓之妻也则亦庄之母也赵氏所谓

哀痛以思父诚敬以事母威刑以御下此三言者圣人

不能易也其谓子可以制母者亦制其从者而巳敝笱

之诗云其从如云其从如水此何人哉文姜必不能以

孑身适他国此则庄所能制而不制故鲁人嗟而惜之

文姜未尝亲剚刃于其夫则其事隐子无雠母之理恶

得不迎而奉之人伦不幸之遭庄唯有衋然隐痛而巳

其能如母何哉记曰臣弑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弑父

凡在宫者杀无赦独不云妻杀夫者当如何假令闾巷

之闲或有此事有司者治之耳曾谓妻杀夫子亦可杀

其母哉至如宋襄之不能返其岀母重父命也父不以

为妻子亦不敢以为母若文姜则固未得桓之命者两

事正相反何得以此例彼昔齐威王使章子将章子之

母为其父杀而埋之马栈之下威王曰勉之还必更葬

将军之母对曰臣之父未教而死若更葬是欺死父也

章子之不更葬母与宋襄之不迎岀母皆非鲁庄之可

得援以为比者也虽有齐桓又何自伸其伯讨哉盖文

姜之与哀姜其迹固不相似如欲逆刺隐匿之事离闲

母子之恩则诬蔑之端陵暴之患从此兴矣即今官府

治不孝者亦必亲吿乃坐子之生杀系于父妻之去留

系于夫无古今一也今桓死不及斥其妻庄立不敢废

其母为伯主者固不能妄与人骨肉事矣贤读书能疑

甚善而析义未精且当就古人之论而熟思之毋轻议

为也

 问古人称谓之闲𥳑质而等级分明天子曰王诸矦

 曰君卿大夫曰子在春秋时犹未混淆至孟子而称

 其门人为子故后人谓世变所趋贤者不免此言虽

 戏亦纪实辞也无衣之诗首章言不如子之衣安且

 吉兮次章言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集传谓其倨慢

 无礼诚有然者夫武公负篡国弑君之罪欲假王灵

 以为重而言语泄泄若甚不急此者然诚王法所当

 诛也至首章之下注曰子天子也则武公虽云倨慢

 而显然降天子之号而从大夫之称殆未敢矣若以

 子为同后世尔女之辞则自春秋之世未尝有焉小

 序曰武公之臣请命乎天子之使而作是诗其说至

 为详到朱子于此特注此句岂有说乎

小序谓请命乎天子之使兹言当矣然章服非使者所

得专也探其意而言之则子固谓天子矣文词所施固

当有所避就假如曰不如天子之衣不如王之衣则几

邻于偪上亡等以王自有王之衣也故因有使者之可

藉从而子之此行文之体当尔也古人于所尊皆不敢

斥言晋韩起聘周而曰将归时事于宰旅宰旅冢宰之

下士也即列国相交其辞命之闲有称下执事者有称

从者莫不皆然汉制之不斥皇帝而称陛下亦犹是也

故此于嫌疑之际不敢斥王之衣而婉约其辞以为不

如子之衣于义固无所失当是时武公方欲得周天子

之命以为重而唯恐其不得也焉敢倨慢无礼观其次

章云岂曰无衣六兮降七言六若不敢要王之必遂其

所请者六既为谦辞而称子乃疑于倨慢哉不然明矣

         弟子上元孙祖瑞嘉五校






抱经堂文集卷第二十四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