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乱闻见录
拳乱闻见录 作者:管鹤 清 1911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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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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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庚子拳祸之起,余时客天津。四月间,偶与二、三同志谈及,或谓“小丑无大患”,或谓“即有邪术亦不能持久,特良民不免受害耳。”余曰:“方今我国自知孱弱而不求所以自强之方,第知仇人而不求所以自立之道,愈不振愈闭塞,愈羞愧乃愈愤懑。一旦有神术售者,恐将信而奉之,倩为御侮计,愚人心意都较如此,是拳祸之不可量也。然是时直隶固尚无匪,果能先事筹防,蠢尔拳民乌能成势,则又不仅乱民之罪,且数万乱民之命,实信用之者害之矣。”或曰:“信匪肇祸,几至覆国,次则良善受害者更不知千万,何乱民之足云?”余曰:拳党之蔓延实有感召之者,否则固良民也,彼以为官家用我矣,而不知乃驱诸必死之地。吾固以拳匪之死同一可怜,至于教民倚势凌人,不法情事,亦足令人不平。然是在地方官平常明白整理,能与教士和衷共济,即可弭患于无形。夫大臣既不能先事筹商良法,州县官又往往遇事敷衍因循,日积月累,大祸酿成,伊谁之咎耶?
直隶易州属之涞水县宰祝公芾,字召棠,良吏也,知拳教之不可纵,禀命大府,请兵弹压。制军令杨、营官福同率兵往剿,杨冀以好言抚之,率数骑往,与匪争执,竟被害,幷及材官数人,拳党亦肆矣。祝公亦被困,几不免。夫义和拳自称义民,今既戕官是不奉法,不奉法乃乱民之尤恶。乎义果于此实力剿办,必能如山东之渐次肃清,无侍外兵之入也。
劳公玉初时宰清苑,鉴山东之乱,著《义和拳教源流考》,载历朝剿匪事实,极言邪术之害,印行于前一年,当为有目共鉴之书,即为后世臣民当守之法,而在上者竟藐若罔闻。尝谓中国识字之人少,故士气不振,国势亦弱,今有此详明剀切之书不能奉为车鉴,然则臣民皆不识字之人乎?故知读书而无卓识定见,直与下愚不识字者等耳。
涞水事后,天津仍无多匪,间有习者未敢公然设坛〈(拳教谓其公所为“坛”,亦曰“炉”。)〉,然妖言所传播之者,故神其说,以为新奇,信从遂广,其根源之害仍在民不识字,惟知鬼神,士不识时,胸无定见。欺诳之既易,恐吓之不难也。
旋闻京西一带拳势已众,谣言谬说日盈于耳。芦保铁路之毁,说者谓拳民用刀指处,火焰立腾,故铁轨、电杆之焚甚速,非人力所能为也。余谓“百姓而毁本国路线,是明明谋反,何谓义民?”或谓“彼实不知路线为国家之物,以为洋人所设也。”自说诚然,第本国自有之物而本国之民不知,此又上下蔽塞之过矣。
五月初间,津匪渐起,晚间,街巷小儿多有习练者,众佥神之。余见一童伏地片刻,遽起则张目大言,自谓灌口二郎,手舞足跳,仿佛神助,实则此小儿不过闻人云云,偶尔演以为戏。观者乃动色屏息,深信不疑。又曾见两童,一自谓齐天大圣,一为托塔天王,皆不值一噱。
余所闻,拳匪附身,神号多出《封神》、《西游》诸书,或寻常寺院塑像,为乡愚所习知者。本无其神,何能附体,其谬不待辨矣。此等妄民,大府称之以入奏,枢臣用之以御侮,千古笑柄,莫斯为甚!余虽草野细民,见此欺君误国之事,满腔恶愤,不能无言,据事直书,吾无怃焉!
一日,传闻由津至京某处,洋兵与拳民交战,拳众只作揖不动步即能前进,作一揖进数百步,作三揖即与洋兵接,洋兵不及开枪已被刃,且是时开枪亦断不能燃,故洋兵无不北者,遂有某甲谓昨日洋人用船运赴出口之尸身,不知其数,悉用蒲席密裹,不欲使人知其为洋兵也。余摇头不语。傍一友,素滑稽,忽正色曰:“君不信耶?系中国河剥船,有数十只,上载皆席包,累然无数,我亲见之矣!”某甲闻言,向余冷笑,复转面谓友曰:“非君亲见,彼必不信。”友颔之且言:“此多船席包我且见其卸岸,并见其拆包。”甲问:“包内尸身必已腐臭?”友曰:“否。”问:“胡不烂?”则徐曰:“席包内皆落花生耳。乌能腐烂耶?”甲色沮不语。余大笑,谓友曰:“或是洋兵之尸中途腐烂,而得日月精华,忽皆变为落花生,亦未可知。”甲愈頳然,逡巡去。可谓一场雅谑矣。
次日有谓昨一东洋车夫偶忤洋人,将受扑责。车夫畏而揖之,洋人即弃棍逃去,谓洋人误以作揖为拳匪之法术也。
是时,紫竹林戒严,各路口置兵安炮,修整老龙头浮桥,夜至九句钟,即不准华人在租界行走。洋兵之来津赴京者,亦络绎不绝。而天津城厢多设拳坛矣。
一夜,约二鼓,时无明月,忽空中光耀闪灼。出户仰视,白光一道,如亘长虹,或左或右,时暗时明。登屋观之,乃知为洋兵所燃电灯,意在照看津城一带,防匪徙袭取租界也。此等电光极为明亮,且能及远,诚军行不可少之物也。
“红灯罩”之说,佥谓“夜半即见”。余与友约,每夜必同升高处伺察,用极大远镜寻视,终无所见。而信者谓“亲见其起落游行,状如红星”。然天津报纸纷纷议论以为系火药伪作以惑人,其实并伪作亦无之也。
拳术练三个月,即有神附;红灯罩练五个月,即能升空,随意取之。沙锅罩则练成后空锅能取食物不绝。是时,谣言且谓“大师兄〈(拳匪头目之称。)〉已遣红灯罩飞往各国阻其来兵。然后从事中国。租界不难一扫而平”云云。岂值一笑乎!
天津拳教,愿学者先期报名,次日往见大师兄,以为可用,即需每日往习;如不往,谓其父母必受恶报。入党后,不饮茶,不茹荤。逐日食物皆责之铺民,号为“得胜饼”,饼之堆积甚多。
北方有一种在理之会,〈(不知是此“理”字否?其人自称为“有理”,或曰“在门槛”。)〉入会者不御烟酒,而鼻嗅明目散,如嗅鼻烟。然崇奉观音像,有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之五字。余昔有一仆,曾在理,后因不能戒酒,出会。告余不传之五字,即“观世音菩萨”五字也。此会中人,拳教视为师兄弟,不加害也。
佛、道两教皆为拳党所重。先是,有一怪状游方僧到津,肩铁铎大如瓢者十枚,日游街市,人咸异之。后闻此僧与匪首张德成共事,不知因何为张所杀云。可见异言异服,多非良善。
五月半后,津匪益众,越日遂焚教堂。初闻凡焚教堂及教民住屋,断不延及无辜,先以刀划界,始举火,火至界即止,不爽毫厘。乃初焚津城教堂,即已殃及四邻,则晓于众曰:“此邻家妇人污秽败法,自取咎也。”焚城内教堂时,勒令左近民人各执香火跪于街衢,以达神庥。老弱妇女,无不遵者。盖匪势已成矣。
于是,日有焚毁教堂、捉杀教民之事。街上行人见匪避道,畏之如虎。匪亦自命为神,生杀任意,无辜受戮者不知凡几。洋货不准买卖,洋货店多被抄掠。东洋车改名“太平车”。神团神坛之帖,烂语谶词之纸,张满街衢。而地方官皆惟大师兄之命是听矣。
拳匪不准民人用洋物,而彼党所束红巾、红带,皆洋布;即身穿亦多洋布。惟无人敢斥之。
津地土棍,俗称“混混”,分党称雄,藐视法纪,多有十二、三龄童子,即能与人角。河东、河北往往白昼持刀而行,以人命为草菅,以敢死为能事。械斗之际,途无行人;保甲委员,不敢弹压;工局巡兵,望而远避。浇风恶俗,久已习为故然。迨拳术播传。遂相率入党,故恶焰较他处弥甚。及至洋兵破城,遂变红巾而为洋仆,藉势掳掠,人皆挟赀;观其衣服丽都,日徜徉于妓寮、茶肆者,不料其为昔日之拳匪,今日之汉奸也。当初议和之际,天津稍稍成市,官商仍未敢去,其熙来攘往者,皆此辈耳。余尝谓京津之失,失于信匪之大臣,亦失于三津之土棍,岂苛论哉?
一友之仆,乘东洋车正行间,忽一物中肩骨上,痛甚。急回视,系一匪用刀背扑之。速下车长跪,始无事。而肩骨几折,归家仰卧,如失魂魄。又一妇人,为匪捉住,指为“直眼”,立杀之〈(匪称教民为“直眼”,若谓入教后常吃洋人药物,其眼即直,与平人之目光活动者异矣。)〉。
河东大佛寺一人正行间,一匪遥呼曰“此奸细也”。其人闻声飞奔,适有官兵乘马过,匪令追之。兵跃马举枪,连发不中。为对面一匪截获,立杀之。身上搜出火药、火柴。官兵割其首携去,而此人之尸逐为众所脔切。
五月中旬某夜,十一句钟时,内人儿辈均已寝。余方拥衾观《日本维新史》,忽闻陈家沟左近人声鼎沸,似趋向老龙头车站一带。余寓居为河东地方,其地与老龙头、陈家沟成三角形,每角相去不过一里有奇。旋闻减杀声渐清晰,约有千人。余知为拳匪将攻租界,欲由老龙头而行也。是时,老龙头屯扎洋兵并已安置陆炮,余急披衣起,取梯升屋,见东北〈(即陈家沟左近。)〉人声聚处红灯炫耀,横趋东南〈(即老龙头车站一带。)〉,杂以毁拆铁路铮铮之声。正审视间,东南火光倏发,炮声如急雷,直向红灯聚处。即见数百灯光荡摇不定。紧接第二炮发,灯光遂散乱退落,驿间人声尽息,点火皆无,胥败退矣。此次洋兵只发两炮,自始至终不过两刻。匪之可恨,亦属可悯。或谓匪先燃灯声喊,不啻示洋炮以攻击之的,倘知衔枚暗进,则车站洋兵恐立脚不定矣。余谓即使攻夺车站,而隔岸枪炮齐发,亦乌能久居其地?总之,以刀矛之迟钝、当枪袍之快利,无论孙吴复生,莫能措手,况此种呆匪,又何兵法之足云乎?
是时,内人等惊觉,呼余入屋。坐未定,四面人声及兵行鼓号声齐起。无何,西南面枪声如爆竹,然不知为洋兵官兵、抑拳匪也。火光亦即四起,又不知为何处。次日,有谓系匪徒往焚三叉河大教堂,而聂军门兵与匪接仗也。通夜骚然,黎明稍止。
次日,往友处谈夜间事。友曰:“昨夜匪被炮弹者约数十人,死三十馀人。”余问:“何以知之?”曰:“前数日,余家圉仆二人不辞去,后知其往陈家沟习拳。今日他仆见此二人,一已受伤;一则幸免,知拳术不验,已逃归家。此仆又识一人,云:‘昨夜群趋车站时,彼往斫电杆三数刀,后杆未断而刃已折。大惧,临阵脱逃’云。”
天津匪所用刀多系铁片,每刀不过数百钱,无赖之徒购铁刀一柄、红布数尺,即可横行无忌。是时,铁匠店售刀极多,地方官禁之不听。
聂功亭军门主剿匪,为众唾骂。后与洋兵战于南门外西开地方,首先陷阵而亡,激烈之气,虽死如生。
裕帅因津地棼乱,檄胡千里直剌权天津府篆。直剌谓“若假兵权围津门而歼拳匪,乃能奉命”。裕帅难之。遂假母命力辞,缴檄,奉母南行。其识见可谓加人一等。余谓:是时枢臣已立意开战,即使授以兵柄而部署未定,仍成画饼耳。
次日下午,闻洋兵已夺塘沽炮台,余适在友家坐谈,谓大祸将至矣!忽街头匪党傅呼,谓“练军将试炮,不要惊怕”云云。练军时为何莘畲镇军统带,所谓“淮练两军”者是也。余方疑练军试炮与拳匪何与,适有家奴报称“老龙头洋兵出队”。余益疑,偕友升屋观看。洋兵马步队齐出,散布车站一带,若有待者。正审视间,炮声突起于西北〈(即水师练军等营驻扎处所。)〉,白烟一道飞向洋队,炸子爆落,声如数十面锣。遂连发不绝,皆向租界攻击。洋兵亦即开炮还攻。其炮声小而速,盖快炮也。然后知官兵已与各国开仗矣。
余所居地方与水师练军等营及车站成一直线,两边炮弹往还皆从余屋顶上过,恐家人不安,即趋归。而内子、儿辈皆面无人色也。
此次与洋人开战,不知何事,且不分何国,荒谬糊涂,可笑可叹!土耳其,最为蛮野,然未必肯如是之自暴自弃。中东之役,聚天下之兵将,不能胜一日本。今欲胜五洲各国耶?谓拳匪可恃,则可恃之实迹全无,殊属令人不解。每一念及,恨不欲生。而误国之徒,尤必待外人指索,始正其罪,不惟失刑,更失权矣!此番若非东南互保有约,及各国重在商务、不占土地,则奚堪设想?惭甚!愤甚!
余归寓后,两面炮声益隆,无两分钟停者。未几,南面枪声尤紧,直至午夜始稍息。洋炮渐停,而水师练军则间片刻必呜炮一、二声,故终夜不能成寝。其南面枪声,则练军在西开地方与洋兵接战也。
是日,匪党沿街声喊,令人送得胜饼,各家焚香供杨老师位,向东磕头;夜间需每家悬一红灯。
是日,香店生意绝好,城厢内外香几售磬。
晚间传呼尤繁。是时,洋兵休息,则谓“已禁令洋炮不响”〈(皆口称“鬼子枪炮不过火”。)〉,或云“已打胜仗,杀却几许洋兵”,或喊“大师兄已入紫竹林”。未几,火光大起,则云“租界洋房均兆焚如”。其实租界左近华式房屋,皆洋兵所焚,为清野之计也。
本日洋兵系载炮于火车上,驰至将近陈家沟地方,向水师营攻击。时而驰回。少顷,复来如此,往还不绝。
河东一带是日人家,落下炸子受伤者约百数十人。全邻老弱,有惊而死者。哭泣之声,远近响应。友家大门,亦被轰毁。
自此日起,匪党不令妇人出门,防污秽也,违则杀之。不知而被害者甚多。余遂不能携眷他往,惟有坐以待毙。
次日,水师各营炮攻租界极猛,而敌人反无甚动静。余升梯遥望车站一带,未见一人,不知何故。于是,匪党遂谓“洋人枪炮均被大师兄所毁,不能再施”,相与传呼惑人。或谓:“是时,洋兵在津者不多,子弹亦少,故不肯轻用。彼只需守住租界,令我不能攻入,徐待救兵,以图大举。若谓彼已力尽,则官兵与拳党胡不攻进紫竹林耶?”此显而易见者也。
是日午后,南面战极恶,枪炮声无一刻停者。
连日,余家人皆荐卧于地,窗棂用木器障蔽,以妨炸弹。倦极而不能合眼,饥极而食难下咽。妇孺相对无语如痴。余偶开门出视,来往皆拳党,红巾遍地,刀光炫人,而四下枪炮声急如爆竹,默计生平目中所见、耳中所闻,当以此次为最奇特。
邻人经商于沪者一翁,私谓余曰:“连日官兵、匪党死亡枕藉,匪术已穷,吾辈不设法他去,必及难矣。”余唯唯,归而谋之。内人、仆辈仍恐为匪所害,不肯行。内人且曰:“与其为匪辱害于街衢,吾甯坐死于此室耳。”其言甚当,然亦怆矣。
是夜,北面枪炮继起,间系京中洋兵得信来援,与武库一带防兵相值而战。
夜间匪众传呼,令人家烟囱上盖以红纸,诸如此类,花色甚多。
次日,匪党令人家烧香勿间断,需向东南时时磕头。无何,又喊令每家均将粪桶倒置,插纸花于上。余闻,谓内人曰:“匪术真穷,粪桶插花,岂值一笑?”相与嗟叹再四,然特夫妇私语如此耳。是时,虽仆辈亦不敢与言,否即有性命之忧。
是日,匪且不令妇女出至阶墀,且不准在窗棂内向阶墀窥看。
街上捉拏奸细之声日夜不绝。
匪谓教民为“直眼”,谓学堂肄业生及洋行司事人为“二毛子”。〈(津人呼洋人为“毛子”。)〉
闻武备学堂前为拳党所围,经肄业生力战始解。而天津各堂学生被害者颇不乏人。余曾在育才馆肄业,为街邻所知,且室内英书及石印、铅印书约三千卷,皆足以杀身之物也,幸无扰及者,岂非有天幸哉!然叔父及二弟并族中人或在西江、或在江甯,皆疑余及难矣。
次早,邻人传说河东各处人多迁于城内,街上妇女匪已不禁,盖昨夜匪受创甚剧,今日势已涣散。风声传播,人知匪不足恃,顷刻间纷纷逃避。且闻洋队已至兴荣街口驻扎,河东渐为敌人所有矣。
余告内人,内人谓:“如此走与否?皆死又何畏哉。请从君行。吾辈女子何足惜,君以有用之身,慎勿为妇孺所累。况生死有命,走亦未必即死,惟财物不可挠带耳。”余唯之。
是时,街上人声杂乱,消息颇恶。南面枪声繁而近,有似洋兵真至兴隆街口。余急至向识之东洋车店,商之至再,始允雇车一辆,索价四千钱,立给之。将车回,令内人、儿子同登,只携首饰数事、夏衣十馀件、银元十五枚、米一包,车用红被满罩,传闻妇女需用红色布物遮盖,始可出行;否,即以为污秽而杀之。余步行车后。男女仆三人,给以川资,令各归家,不能顾及矣。皆涕泣而别。
此行仓卒特甚,余所有衣物、书藉,尽行弃置。最可惜者,则图昼三千五百馀卷,非朝夕之力所能致也,悲哉!
出门后,街头难民拥济,途为之塞。又值雨后泥泞,举步维艰。妇女皆首戴红袱,莫敢仰视;男子皆襟挂红布数寸,以示信匪。其往来移运物件者,皆手执刀剑,或握小枪。余遇数友人,呼之,或不能应,或目余而无言,或向余摇头不语,狼狈情状,大都如此。
途值匪众,相率停避,呼曰“跪”,则皆跪,妇孺有叩头不止者。余为家人故,数屈膝,而肩背尚为匪所击,几扑于地。内人车蓬屡次被匪击刺。且有一匪曰:“车内何人?是‘直眼’否?”余揖而告曰:“车内是第一段保甲局周大老爷小姐也。”此匪点头而去。盖外舅曾膺是差,且在府县署审判案狱,津人多闻其名,幸以此得免。至过东浮桥时,亦甚险。此处匪设要卡,两傍派党执刀排立,口呼“捉拿奸细”。东洋车过,必挑廉审视;倘指为奸细,即不容置辨。种种危险情形,诚难罄述也。
匪之所谓“上法”〈(即神附体之谓。)〉,有闭目缓行者,有目不邪视、端步前行者,有数人扶持一人者,有两人掖一人、且斜步如酒醉者,有持大刀乱舞、行人躲避不及者,有数人持枪刀、鱼贯而行者,有乘马而拥导者,有受伤或已死、而肩以归者,更有匪执小棍、上缀血物、声言是“毛子心肝”者,或来或往,不知何为;纷纷扰扰,无复人状。自河东以至城门,所见匪徒,如此情形,尝谓不啻地藏王游阿鼻地狱一周,否则光天化日之下,安有是哉?
余衣稍瘦小,足著南式缎鞋。途遇一人曰:“尔此等装束,有似吃洋行饭者,大不相宜,请速易之!”余称谢,然已无可如何。内子遂呼余脱却外杉,放在车内。惟鞋无可易,乃用泥满涂之,殊为好笑也。
入城后,在戚家暂居。城内稍形安谧,皆以为有城垣可恃也。然购买食物已属不易。且四面枪炮声不停,傅说者所言不一,而行人无不执刀剑者,则仍是无刻不在危境耳。
是夜,城内居民醵资雇人守夜。呼卫之声,远近响应,仍难成寐。天津悬二尹因衙署被匪所占,借居戚家,与余同榻。一尹谓渠署差役已十人九匪矣。
三鼓,闻东南火极盛。登屋观之,适南来一弹自耳傍飞过,身摇足滑,几倒;急趋而下。是时,飞弹之驰骤者,络绎不绝。
连日津匪肆行无忌,商民敢怒而不敢言。忽传独流张老师带两万人至〈(即张德成。)〉,声言天津假团太多,特来查拏。此说一播,次日津匪居然敛迹。盖津匪皆土棍,自充拳民。故以为张德成真有神术而惧之。又有曹老师,亦津匪所畏服,是日亦至。故街巷间无复向日之纷扰矣。
是日,城内道署中炮。说者谓洋兵知有旗杆处为衙门,故向之施炮,且易瞄准。于是,各署旗杆,立时锯倒。
杨艺芳都转,途遇匪党,呼之下轿。令其步行至大师兄处,向神拈香,且聚童匪舞刀示之。都转勉为奖誉,且唤侍者赏给银圆,始从容回署。后闻城陷日,都转足受枪子,伤甚重云。
县宰夫人迁出署后,忘窟藏八百金;旋差人往掘,已被匪先得,无可如何。县宰早已密藏友处,即二尹亦不知其所在,故未被匪所嬲。否则,必需厚挹廉泉矣。
河东友家一仆,升至天棚顶上观紫竹林洋兵,竟为飞弹中足面,滚落跌毙。无妄之灾,亦自取也。
一友家,院宇较广,各院所坠落子弹及炸碎铁片约百十枚,窗扇、器具被毁甚多。幸人无殃及者。
初,东南一带火起,说者谓必需西北风谗与烧租界相宜,而连日皆东南风。是日,传闻红灯罩已上城墙作法,呼风使转,至迟明晨即改西北风矣。而次日东南风如故。
连日四面枪炮声极繁,无数分钟之停,究不知何处接仗,及孰胜孰败也。是时,县囚百馀人悉为匪释放,武库及城内军械所枪械等件,任匪携取,遂有一人而取大小快枪三、四只者。匪既得此,抢掠之志益坚,盖不能发洋财,而必能发本国之财矣。洎至津城将陷之前一日,遂劫掠钱店、钟表行数家,一哄而散,此亦必至之势也。〈(内有‘播喴行’,其馀皆不能记忆。)〉
是日,携内人、儿子出城,附舟南下。舟值极昂,尤不易觅。余一家三人居一装货小舱,内本是局促,而心中甚畅。午后,船上人满,催促开行。河下船只舷桡相接,每船皆数十人,男妇老幼杂沓拥济,一律南行。西沽一带,战声切近,炮弹横飞。两岸男妇无舟可附者,踉跄前行,情形可悯。余初登舟,心颇展放,观至此又黯然神伤。内人谓:“余等在此小舱内,以视岸上人,几同天壤;则区区衣物之弃置,何足惜哉?”
将晚,舟抵杨青镇,耳中始不闻枪炮声。内人、儿子面色皆善,余亦怡然。乃洗菜煮饭,饱餐一顿,觉异常馨美,盖十日以来未尝好生吃饭矣。然沿河两岸,处处皆匪,以查拏奸细为名,每登舟搜索,遇有财物即不免留难,甚至目为“直眼”杀而取其资,亦殊可畏。幸余一家三人,身外无物,始能安抵青县也。
凡过一镇,需每舟举一、二人登岸,至大师兄处,拈香祷告,谓“我舟皆是难民,并无奸细,请大师兄慈悲放行,并请给团帖,俾至下镇坛口呈验放行”。其帖系黄纸,长宽数寸,居中书某处义和神团字样,有此帖途间稍免骚扰,惟财物多者,虽上站给此帖,而下站仍不放松耳。
沿河一带匪分“干、坎”等党,说者谓:“‘坎’字优于‘干’字。凡坎党,首有黄纸符、腰系黄巾,一望而知。”余默计红巾、黄巾皆为张角遗孽,且头目是张德成,隐以张角自命矣。彼时张角以烧香惑聚,今拳亦最重烧香,尤属相似。吾华笃信古事,而独忘张氏之左道惑人。且理学家必攻异教,何以拳匪起时,不闻诸有道先生、素甘以为守正不阿者建议辟之,反因而用之,是何故哉?然后知吾华并无守旧党耳。
匪党谓教民额有十字纹,平人不能见,惟上法者见之。故指杀任意,不能与之辨也。
五月以来余所见所闻,一腔愤懑无处宣发,至青县〈(距津一百八十里。)〉,往见同学陈君〈曾荫〉相与入密室,始得畅所欲言。陈为青邑绅富,匪所垂诞者,亦汲汲可危。余请其奉亲暂避他处,则百世安居有难恝置者,反羡余三口之家脱然无累矣。
吾华政府,向不与民共事,盖已久矣。此次乃与民通,一呼而起者千百万人,可谓志同道合。然不通而害尚缓,通则立受其祸,岂华民固宜塞之不通耶?抑通之不得其正也。民之智未开,不能强通,否必生患。民之智既开,不能强塞,否亦生患。此其故,非伧父所知,乃反以为民心可恃,而不问民之心究是何心。夫民之心固非不知捍患御悔也,特其心之思想甚愚而拙,故祗能召患取侮、不能捍患御侮。在上之人以为可恃,是恃之以召患取侮耶?嗟!嗟!
说者谓:“百姓以血肉之躯,与猛烈之枪炮为敌,此真难得!吾华之人,四万万有奇,何不可恃哉?”应之曰:“血肉之躯,四万万诚不为少,惜死易而生甚难。十年之内,若以血肉之躯与枪袍敌,则此四万万人,恐要死去四分之一、二,试问十年之内能生出四分之一、二以补之耶?即使多生,亦苦不能及岁。是死之多而生之少,中国将无人矣。彼枪炮则生生不已,一日毁去一万,一日可使增至十万,不足奇也。夫枪炮则日益增,血肉之躯则日益减,将何如乎?”呵呵此等呆论,不得不为呆人一发之也。
是时,青县城厢亦有拳匪二百馀人,每日午后在城外空地演习。余往观,多十数岁童子,各执一刀,一年长者手握小旗,领行一周,即扬旗遽奔。诸童随之至东偏,尽伏地。俄顷,突起,皆回身舞刀,且舞且进,势甚汹涌。无何,两童额角受伤,血涔涔下,靥辅皆满,乃扶之入一庙中,不知为己之刀所伤,抑他童误中也。傍观者窃谓“此尚未学成,若功夫到家,刀不能入矣。”余思匪自称弹子不入,今为刀所伤,彼无以自解,而他人代为之解焉,岂非甚奇?青县宰沈君顾庵,初婉止习拳,为匪所恨,遂诬其私通洋人。余至其地,已谣言播满街巷。余为危之曾劝其设法维持,勿徒与匪较一时,且事已至是,一邑之力不能泽诸全省,况本县无兵力。明哲保身,此其时也。”后沈君应匪之求捐金济之,谣言始息。无何,津城陷,信至青,匪暂收敛,公所旗牌,立时卷落。余谓青邑士商之福也。乃张德成再至独流〈(镇名。)〉,匪闻,仍聚旗牌悬如故。又未几,京师不守,匪始大惧,凂绅董代陈县君谓:“本应散党归田,因两月以来费用甚钜,无从弥补,已成骑虎之势。此时若得数百千钱,即当清厘积欠,克期罢散,不再聚集”云云。沈君遂慨助廉泉,青邑乃从此无匪。此七月间事也。
静海县令王某,与匪首张德成交。张以独流为老巢,即系静海辖境。王谓张为“神仙”,张亦称王为“好汉”。是时,王已率领本邑匪万馀人与张赴天津前敌,故一时王大令之声名扬溢,上台刮目奖赏,礼貌有加。后为李文忠公奏参革职,则先已逃匿无踪矣。友人谓:“王令平昔亦非甚恶,不知胡以信匪之甚?盖热中太过,藉匪为迎合,计欲得不次升赏,遂不问事理之是非。此等又肇祸诸人中之下品矣。”
谭文焕者,由行伍荐至道员,当津城陷后,乘水师营炮划数艘,携带姬妾,泊于青邑城下。舟中丝竹时作,仆从声势赫然。有谓其为拳匪推崇,在津所得财物甚夥者。余初未之信也,后有为李文忠公道其劣迹昭著,罪实在寻常纵匪、信匪之上者。文忠大怒,电饬直藩拏获正法。先是,谭曾亲往保定谒见廷方伯,盛称拳党,且谓所随去大师兄数人咸有异术,请试验重用云。廷以时局已非,未之允。谭遂行。未数日,即奉文忠严拿之电。是时,谭已行抵沧州。廷方伯因梅如筠军门驻沧,以密拿属之,而谭已闻风先逃。梅公急倩水师新副营黄星海副戎驾舟追之,及于中途解送保定,讯明正法。闻其舟中财物当被获时已所存无多,不知何故。余思谭文焕是借匪以取财,静海王令是惜匪以取官,两人趣向不同,其可杀之罪则一。且一为监司大员,一为县令,其罪尤加一等。乃谭服辜而王则漏网,是亦有幸有不幸矣。
俞复初明府,名廷献,临安人。庚子拳匪势成,明府时宰保定之容城,以不能进言于上,复不能施示于下,力辞解任,幡然南归。明哲保身,明府有焉。
胡千里直剌,讳艮驹,庚子夏初,为大府檄权威县平反拳教事。直剌到任,亲往勒诫,两造胥服。后奉札将著天津府篆。解任赴津,拳教佥泣送不舍。故当直刺居任两月间,威邑无戕害教民、焚毁教堂之事,可与俞明府共垂不朽。
六月初,津海关道黄公奉委办理北洋转运事宜,先来青县设局。方黄公之初至也,青邑拳民出队迓于河干,意甚恭谨。一日,拳众路过黄公门外,是时津城已陷遂,有津人为黄公服役者傲然曰:“天津业已失守,尔辈尚如此耀武扬威耶?”为匪所闻,有怒目向之者。少鲜即来党与百馀人寻多言者,刀矛齐举,势将闯入。幸为护兵劝阻。旋经邑绅解说,百端诺以驱责言者,始各幸幸以去。遂造言黄某在津,实通洋人。是日拳众寻衅时,黄公所带护兵五十人,已齐队继出,肩枪排立门外,皆跃跃欲试。幸即了事,否则,兵拳一战而青邑糜烂矣。
余出津后,沿河所见浮尸甚多,或无头,或四体不全;妇人之尸往往乳头割去、阴处受伤;男妇大小怆形万状,不忍属目。且有浅搁河边,鸦雀集喙者,气味臭恶,终日掩鼻,而竟无有出而收瘗者。或谓此皆教民为拳匪所杀、平人不敢过问也。
余居青邑时,一日闻上游一大船数十人皆为拳匪所戕,午后,尸已顺流而下。青邑士绅醵资捞葬,已二十馀具。传闻系一商船,皆由津而返晋豫者,挟赀不少,所雇镖师携有快枪,匪来搜查时不免骚扰。镖师怒与之争,发枪毙一匪。遂为匪众所歼。此镖师可谓不知轻重矣。
某处拳党掠教民数十人,掘巨坑,驱之尽入,实以土石。呼号之声,凄怆之状,不忍瞩目。一友亲见之,为余言。
南运河两岸,素以沧州多盗贼,号难治。故拳匪亦最多,城厢内外,约三、四千人;拦流设卡,搜索行舟,商旅裹足。本州仓米,资为日食。州官且周旋之。一有不当,公堂之匪立满。复迫梅如筠军门捐给万金。时梅军久驻沧州,饷且不继,尚勉力凑给五千金。匪不允,掷还之。密围其营,禁令卖食物者入。军士愤怒,而时方用匪,又不知匪术如何,不敢遽与抗也。一日,有乡民肩菜入营,为匪所杀,兵士乃不能复忍,适有数匪循营垣而过雉堞内,巡兵偶发一枪,一匪应声而扑。众知其无能为,遂大呼群起,不俟将令立趋出营,见匪即击,莫不立毙。梅公闻信,无可约束,遂传令杀匪,令铺民阖门自守,无纳匪。悉闭各城门,饬马队任城外堵剿,步队任城内搜系。匪党遂如瓮中之鳖,无可遁逃。惟十二、三龄以下者赦之。无何,红巾、红带弃置满地,匪意谓弃此即与平民无异,兵不能识矣;而不知久束红巾,额有汗渍痕,一时搽抹不去。故巾带虽无,其为拳匪,则一望而知,仍难幸免。于是坠城死甚多,统计此次实毙三千人之谱。梅公祗以千馀上告,则是时京师尚未失陷,端庄等仍执前见,恐受遣责,且所报千馀人,仍以假团为说,以不违政府示旨故也。自是,沧州左近一律肃清,而运河一带匪势亦从此稍敛,一战之功,造福无量矣。
初运河左近匪党骚扰,除教民外,多及绅富少康之家,每指为通洋人,或诬为在洋教,必出重资赂之乃无事。青邑商富大小七十馀家,匪党均列之教民册内,虽未尽肆骚扰,而各家流离迁避,财业已空,种种顽恶,人皆发指。无何,京师不守,两宫蒙尘,薄海臣民,同声号哭。而各处拳党势焰犹雄,盖是时尚未奉剿匪之令。黄观察花农、胡直刺千里、梅军门如筠,逐将拳匪不法各情先后电达李文忠公于海上,得公复电,有“放胆办匪,吾能作主”之言,于是始定以剿为主义也。
一日,沧州傅言谓旧城地方聚匪千馀人,将来袭城。居民闻信惊惶,城中立时纷乱。余亦将行。次日黎明,梅军门遣马步各一哨,并会绿兵若干人往剿。日出后,绿营退回,众愕然,不知何故。幸梅军有回营取子弹者,始知官兵业已获胜,全城始安。绿营则首先惊退也。此次毙匪约百馀人。
徐扩廷司马来沧谈及裕寿帅事,兹记之。
津城被陷时,裕帅不欲行,为郑镇军灼三负之而出,行数里。圉仆牵马赶至,裕公乘马,郑引之,始至北仓〈(距津十八里。)〉居民家草屋中。时宋马各军皆退至北仓。
裕公仓卒出走,幕府无人随者,笔札待理,乃觅本地学究暂为之。
扩廷至北仓,往见裕公。公叹息不已,谈次,谓扩廷曰:“吾欲吸皮丝烟亦不可得也”。扩廷曰:“卑职尚有半包,谨以奉送。”公谢之。归寓取言送往,并送布袜二双及零星食物。郑镇军时在裕公左右不离,恐其以身殉也。而公每以小枪佩身,一日报敌人来攻,官兵已退矣,公命郑出视确否。郑甫及外室即闻小枪声发,急入观,公已自击倒地,须臾而终。是时,其公子虽在侧,然迫切之际,薄材麄服,草草成敛而已。余记甲午之役,公时留守奉天,日兵占据各州县时,公见僚属辄以与城俱亡一语誓于众。后日人衹到海城即未前进,迸力于旅顺、金复各处,而陪都以安,公遂未死。后调任福州,移督畿辅,终于一死,且未死于津,而死于北仓,殆死亦有定所耶。
管某者,为马景山宫保,分统三营,当津城南面。与洋兵鏖战三日,因无接应,退而谓马公曰:“我力已竭,请遣员往代,俾吾兵士稍资休息。”马公曰:“战事方殷,乌能休息?”不允所请,促令仍往督战。管不愤,出怨言。马公怒,大呼曰:“谓我不能取汝头乎?”起身拔壁上刀,一举手,管扑于地,逐杀之。
吾师罗先生〈熙禄〉,为稷臣先生令弟,曾随使英法各国,回华官直隶知县,通英文,长于中外政治。余从先生受读英书,师生甚相得也。庚子春,先生为大府委赴豫省办矿,寄眷属于天津。未几,闻匪乱,由豫回津,将携眷南返。抵保定后,雇舟东下,次日舟次新安,为拳匪所遮,搜出西书,遂指为教民,实则艳先生之箱笼也。牵至大师兄处,不容置办,遂被害。仆从三人泥首求以身代,不允。且两仆亦被杀,以其包袱内有洋钱故也。其一仆甫十三、四龄,经舟子跪保乃免。后此仆逃至沧州,为吾友方君少奎服役,余得以闻其详。呜呼痛哉!吾师学问、经济未展什一,竟遭匪害,饮恨以终,师之眷属未识已否得耗?且尸骸日久,亦难寻觅,无从通讯,此心耿耿,与日俱深矣!
津城陷后,大师兄曹某为洋兵所获,张德成则席卷而逃。无何,复至独流镇〈(此处为张之巢穴,匪亦最多。)〉,倡于众曰:“天时将至矣”。于是左近匪徒死灰复炽。
一日,张德成往独流附近之某庄〈(似是王家口。)〉,向庄富某强索米粮千石。某已应之,张恐不给,以其子为质,携之舟,扬帆去。某大怒,号呼于众曰:“诸乡邻能为我杀张德成,余以家财之半酬之。”里中诸少年本不直张所为,闻言一呼而集者百馀人,各持田具,超越张舟之前,伏草间。先遣十数人乘舟迎张舟,出其不意一跃而过,先抢庄富之子,张所随诸人极力格斗,而某之子已登岸矣。伏者尽起,张无可逃,与随行诸人顷刻间皆成肉饼。此可谓遭乱以来所闻第一快事也。
天津南三十里杨柳青,一巨镇也。当联军之四出骚扰,华民闻风逃避。而杨青市大民多,艰于迁徙。本镇首富石姓者,乃出其家财供联军之食用,与之约勿扰居民。联军义之,如约,行且为遣兵保获。故杨柳青一镇,始终完善。当时闻风迁往者数万人。石某之名遂益著。余谓“此等功德,真所谓胜造十级浮屠矣”。
天津城守千总某,初以获盗功结怨小人某,籍隶静海县,家少康,结庐静邑。城内拳匪起,诸怨家人党逐焚某之居室,尽杀其父母、兄弟、妻孥。时某携一子寓津门,仅得免,亦云怆矣。然某于津城破后,为联军作引导至静邑,藉报前雠,亦有不免太过处。是某与匪之递相誓报,皆未得其当也。是时报纸谓某因洋兵而肆掳掠,虽云有因,亦不免言之过甚。可见传闻之不足深信,而评论之难昭公允。余故识之,而隐其名,存厚道也。
山东德州北五十里,有镇名“柘园”,为东省有数名镇。四周寨墙完整,董事办事严明,镇民之列团练者两千人。有事到局,始给工食;无事各守其业。局存快枪抬炮千馀枝,子弹称是。据云一百年来经乱十八次,而此镇独无恙。尤奇者,镇内无一教民,故 己亥、庚子之间,遂无一拳匪。七月间,他城镇多半惊扰,惟柘园熙来攘往,不异承平,当时称为“乐土”。京津破难者,多寄寓其间,余亦携眷寓焉。偶与董事晤谈,皆稍读书、明晓大义者。惟大府不得其详,未能优予鼓励,殊可惜耳。
拳匪受伤则告人曰“此被秽物所污也”,或“练习未成也”。津京已失,直境东南匪党犹盛。则扬言谓:“时候未至,彼等操之过急,故大受创。我辈待时而动,时至,恢复京津如拾地芥耳。且英、俄虽称大国,而其地不过中朝三、四省,其人数不过中朝一、二省,何足惧哉?”以此欺诳,仍能惑人。观此中国之民智未开,诚贫弱之源矣。
彼时天津有所谓“黄连圣母”者,一土娼也。匪党奉以为神,载以大舟上,结黄红彩,日优游中河。见者辄遥为跪拜。圣母至督署,由中门入,与制军分庭抗礼,互相尔汝;军械粮米,随意指索。后津城陷,为联军所获,屡于都署讯鞠,无甚要领。遂载往欧美各洲,以为玩物云。
武库军械既多且利,尽为匪众所分,故事后沦于民间者甚多,有私售者如曼利夏小口毛瑟,每枪索值不过数金。袁制府到直隶时,出示收买,已无多矣。
李仲彭袭侯由津避乱,乘舟南趋,甫至东浮桥,即为匪所阻,迫令往谒黄连圣母,侯不允,匪众大哗,群拥至舟,势将动武。诸仆从婉言请行,侯不得已,给一名刺。其名刺素甚郑重,谓得此可了事矣。乃匪见之即掷于河,笑谓“尔自以为中堂少爷耶?然乌能与圣母抗?”以刀斫舟楫,势将入舱。仆从皆惧,跪求至再,始允行。时值炎契,侯宴居赤足,急切著袜不得上,而匪众催迫甚急,赤足著靴,随去到圣母舟中,呼之跪,即挺然遽跪,问以语,瞠目不能答。圣母以袖掩口笑之。盖犹是土娼之故态也。跪刻许,始谓之曰:“吾神姑看汝父之面,放尔行,可起去。”而侯如未闻者,诸仆从代之称谢,扶以起,掖之归抵己舟,始稍稍能言。侯所乘舟为水师长龙船,船主某哨官目击其事,亲为余言。夫所谓黄连圣母者,土娼也,平时欲见侯之面而不得,今乃受侯之跪拜,亦云奇矣。余因忆天津土棍常有“几时搀和搀和”之谚,意谓贵贱贫富不均,何时调和之使均也。今匪徒得势得财,一时富贵者皆为之下,即如土娼而受通侯之拜,可谓搀和矣。谚语成纤,往往有然。
余友善谑,因言:“一土娼而与制府抗礼,受贵公子之拜,极为可羡矣,然吾不取。所最可羡者,则更能游历欧美各洲,旷观伦敦、巴黎、伯灵[1]及华盛顿,甲于地球之盛,斯则我辈求之而不得者。吾不能夤缘而为使臣随员,惜亦忘却求为圣母之侍香童子,一游各国,真憾事也!且黄连之味甚苦,而黄连圣母则甚乐,岂非奇事?”谓余:“如君言,是君乃不如一土娼矣。”相与鼓掌大笑。
余寓青县刘姓家,刘翁故稍读书者,一日呼余出看红灯罩,指空中黑云一片,曰此中无数红衣女子,即红灯罩也。余无所睹,而途人纷纷传说,指天画地确切不移;刘翁亦随声附和,哓哓不休。余不解,后始悟刘翁实为保身计故,不觉以假面孔向余也。当时之匪焰可知。
红灯罩多青年女子,咸著红衣裤,鞋袜、佩带无一不红。寓青邑时,刘翁一戚女约十二龄,来刘家。内人呼入问以所习何事,对曰:“我等三、四十人拜一老妇人为师,每日在家食毕始往师处,并无所事,惟为师梳洗、浣濯、司爨、缝纫,执贱役耳。每人且需日进粮米一升,为贽见礼。故我等父母皆有悔意,然畏吾师法术,不敢违也。”观此,红灯罩之伎俩可知。
或谓裕帅初不信匪,幕府冯娄诸君皆知大义者,故匪烧三汊河教堂时,裕帅尚发令箭使水师船开炮击匪。后乃迫于端庄之嗾使耳。余闻,“是夜水师得令,开炮恐伤匪党,而帅令又不可违,乃先告匪首,令其勿惧,盖所放三炮皆未实子弹也”。此乃水师执事人亲向余言者,想系实事。
水师营开炮攻租界之初,多不能中,或越过或不及,皆平昔未能演习纯熟,以致临事慌迫,不能瞄准。第三日,郑统领得疾,请副营黄副将星海暂代督率。黄君由武备学堂出身,测算极精,到营躬至营墙,亲放十数炮,轰毁洋楼数座,火车头两辆,而车站一带遂无洋兵云。
余五月下旬由津逃出,先至青县,后迁沧州。因沧地拳匪复肆,将与梅军为难,乃再迁山东之柘园镇。七月间,余往德州,又携眷寓德。无何,传言洋兵将由保定南来,遂仍回柘镇。至十月间,德法兵由津保两路南下,已至距镇数十里之连镇地方。是时,柘镇围门悉闭,董总申禁“无论何人不令出入”,而余将携眷南行,又兼胡千里太尊之眷属赖余照料,且值大雨如注,消息凶恶,人心震惊。而董总已传知团丁站墙,各携枪弹,如洋兵必欲入寨,即开枪御之。此说一播,眷属等益刻不能耐。不得已谒见董总,极力婉陈,说之至再,始允开围门一次。且加派团丁守门,不令一人入,违即杀之。余始得以携两家眷属,登舟解缆,行至四女寺地方,河冰夜合,不能前进,即在寺镇僦屋而居。事定,复移寓德州。计往返迁移已七八次矣。惊骇迫切,艰苦备尝,而十月间柘镇之行,仓卒间为女仆窃去银八两,幸有馀蓄,否则不能成行,尤为可叹。此女仆系天津人,避难来柘,困苦特甚。余悯之,留以服役,拟事定携之回津也,而彼自弃若是。其窃银也,他仆佥知其藏匿何处,欲发其覆以明众心,余力止之,惟挥之自去而已。
一友言天津所见数事云:“当天津开仗后,渠仍住东局内,距局不远有拳坛,聚数十人。一日匪目两人正行走间,遥见一妇人,指而呼曰:‘直眼往何处逃?’妇人闻而跪白:‘我非直眼,乃某处某人之妻也。’匪曰:‘尔额有纹,安能讳耶?’提至坛门外,呼其党立杀之。”
一日,洋兵来攻匪。匪群出扑之。洋兵忽返奔,奔数十步回身举枪不响,仍返奔再回身举枪不响,仍奔如前。匪若谓“洋枪不过火矣”,极力趋之,势将及矣。忽洋兵一转身,排枪遽发,其声崩然,立毙匪十数人。匪急退,枪又发,复毙十数人,馀遂四散。然是时有东局出巡兵一哨,先已蹑洋队之后,洋兵甫击匪散,方整队欲归,而官兵之枪骤发,亦击毙洋兵三、四十人,馀亦逃散。此次官兵可谓坐享渔人之利云。
于是,次日俄兵即来攻东局。至第三日尤猛恶。驻局兵一营,颇能抵战,然俄兵死伤不顾,且战且进,下午遂抵围墙外。官兵力不能支,东局遂失。余友随败兵出走,弹子横飞,几于不免也。
余尝谓拳匪无他伎俩,平日所习惟舞刀、力奔两事。与之战,祗需且战且退,使我之枪能及彼、彼之刀不能及我,匪即不支;若与之接,即胜亦多吃亏。联军得此法,故所向克捷也。
拳匪自谓刀剑不入者,能于大众试之用利刀自斫数十起落,无亳发伤,众皆咋舌称羡,不知此系运用气力,江湖卖技者多能之,乌足为奇?且刀斫不入者,割之则入,刺之亦入,况无烟火药、钢皮子弹耶?
九月间,联军数百人至青县,向县主沈君晸初索银五千两,末之允,遂并某富绅一同拘执,收于一室,百计拷索。第三日,诸官民杂凑多金给之。洋兵不餍意,辇金与沈绅同行。行十数里,掷两人于途傍而去。家人觅得畀归,旋即气绝;某绅亦死。闻沈君发皆落,遍体鳞伤;且闻是时本有官款数千金,正可抑移以救沈出,乃某书办与沈之仆,欲假洋兵之来吞没此款,故当时默然,竟不为主人计,而他人无知此款者。余闻发指。曾为君之文郎道及,已莫可如何。
沈君被拘时,二尹张君镇崖改装往探,为洋兵所留迫,令铡马草两时许,始释之。
余又闻,当时同被拘者,尚有候补县江某。惟某多计策,告洋兵谓:“我家有银,放我归,始权给尔。”洋兵诺之,派人偕往。乃江系至某绅家〈(即被执富绅。)〉,诳其妇曰:“尔夫被执,命在顷刻。令我来向夫人索二千金,以救其命。否则死矣。”某妇急甚,立与之,江遂以给洋兵,冒为己银,故得脱,即登舟南行云。此则得之传闻,如果属实,安有天理!且某绅至死未与家人见,则其事永无剖白之日也。
友人言拳匪数事云:“当时傅言谓:‘大师兄已遣红灯罩赴四川招人,三日即回。川拳十日即到,所见足著草履者是也。’然余所见各处匪徒,无著草履者。”
有谓:“静海县王令初见张德成,扣其术,张即以足画圈于地,用手招之,立出利剑一,光彩耀目。王逐钦服,约为弟兄”。然亦傅闻也。有一人曾至张德成室内,见其桌下一箕,盛大小旋钉无数,问何用,则曰“此是洋人枪炮上螺丝,枪炮失此,皆成废物。吾遣红灯罩前往窃取者也。”
直隶候补二人,奉差独流往见张德成。张曰:“我本不愿出来,祗以各弟兄推奉,义不容辞,且人心太坏,天意亦不可违”云云,身著蓝布衫,年约四十馀,意气闲暇,悠然自得。余闻张为保定属容城县之白沟河人,该处水陆冲途,市面极盛,附镇而居者数万家,以张故,乃为联军所屠。夫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今一人为匪,不祗灭及九族矣,怆哉!〈(以上友人所言。)〉
先一年,袁宫保驻军小站,忽有匪持当道荐函来营,自谓“有术能避枪炮”,袁公恶之,因与约,令其作法立于教场中,选兵士二十人执枪遥立击之。只一排枪,匪已立毙,计二十弹中匪身者十五枚,此即拳匪之先声也。
六月间,有直隶匪徒三人,入山东境为防兵所获。匪出北洋令箭,傲然不服。盖匪执此东来,欲以煽惑齐鲁之民也。防军统将禀明,悉予正法,以儆来者。亦快事也。
直隶景州朱家河教堂未破时,内聚教民男女三、四千人,皆各处避匪乱者。拳党屡攻不能下,盖教民已成背水之势,若不拼命抵守,死亡更速也。后值陈雨人动王兵过,匪徒迫令往攻,两日亦不能下。适李制军秉衡到景,乃悬重赏以示。兵匪于是合力猛攻,历一昼夜始破。教民死者甚多,受伤亦伙云。
保定教堂某姑娘为匪所执,牵出将杀之于市。姑娘号呼于众,曰:“我虽外国人,然在此传教、施医十馀年,于兹皆有益华民之事,为诸君平昔所称颂。今遭杀身之难,诸君向受余惠者忍不一救耶?”既而曰:“我有存银行款[2]数万金,有能救我者,当以奉赠,我且嫁之。”然是时观者如堵,莫敢应焉,须臾被害。
沧州商剌史遣眷属回河南,行至大名地方,拳匪见其箱笼甚富,遂全家被害。
拳党互相结拜,名曰“拜团”。亦多互相仇视攻击者,则此称彼为“假团”,彼亦指此为“强盗”。故同一拳党而有真假之说,肇祸诸人迫于时势已坏,公论不容,遂勉强下剿办假团之令。以余所见,无论真团假团,可以一言以蔽之曰“匪”耳。况全属空言摇惑,又何真假之能分?即使真有邪术,亦乌能于列强虎视之时、枪炮如雷之际,安身立命耶?夫治国自有远谟,富强本有正术,医贫救弱,一转移间事耳。不此之图,而欲藉邪匪以成事,藉日不学无术,胡以愚妄至斯?余也江湖奔走,槖笔依人,自顾藐躬,无补于国,因撮所闻所见,欲以昭告世人,或于人心风俗不无小补。至于不文之讥,吾所不计者矣。
【拳亂聞見錄】終
右《拳匪闻见录》一卷,上元管君鹤所撰。余素未识管君,辛丑,管君来上海,为余言拳乱事甚悉,且出所记乱事见示,盖皆目睹之事也。余因求取其稿,藏诸箧中,兹乃取印入《丛书初集》[3]中。拳乱为古今最奇最惨之事,且贻祸吾国最甚,顾无一书详记其本末。彼时京外友人书所见闻、寄诸中外日报者几盈尺,曾排比以付印局。不意印局遭火,全槁悉烬。湘乡李六元同年希圣,尝著《庚子传信录》,独荦荦举其大端,顾多触时忌,亦间有曲笔未行世。此书虽仅记一隅,固皆事实也,观此亦足知彼时情势之一斑矣。
辛亥春季 汪康年 跋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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