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集/卷二十三
祭文十六首
[编辑]祭罗远而文
[编辑]维己丑岁五月己未朔三十日戊子，友人安东金寿恒谨以清酌饼饵之奠，哭于罗兄远而之柩前，而告之曰：
呜呼痛哉！兄何为而遽至于斯耶？宏厚之资，何为而不远到耶？刻苦之学，何为而不大成耶？笃厉之志，终无所展布耶？孝友之行，将不可复见耶？堂有老亲，室有妻儿，有兄有弟，怡怡愉愉，兄何为举而遗之，若无所顾恋耶？吾闻“福善祸淫，天道昭昭”，推斯理也，兄不当至于斯。凡人之老而乃死，理之常也，而其间修短或不齐者，以禀气之有厚薄也。由是言之，岂以兄丰完之质，而若是其夭阏也？于斯二者，俱不得可诿之道，兄何为而遽至于斯耶？呜呼痛哉！
世既下矣，理亦昧矣。善未必福，淫未必祸，回、跖报施，在古亦舛，则天之不可恃，其已久矣，无异乎兄之至于斯也。然则宏厚之资，其何由以远到矣；刻苦之学，其何由以大成矣？笃厉之志，其终无所展布矣；孝友之行，其将不可复见矣。有亲而不得终养矣，有兄弟而不得同老矣。茕茕稚孀，其无所仰望而为生矣，何天之不仁，一至此哉？呜呼痛哉！
惟兄和粹宽良，全然德备，对人遇物，不见町畦，兄之为质，可谓美矣。妙岁味道，千里从师，穷探力践，如渴赴饮，兄之于学，可谓笃矣。杜门守约，息交绝游，睥睨名场，激昂今古，兄之植志，可谓厉矣。承颜婉色，事亲无违，友于同气，如手如足，兄之制行，可谓高矣。一时侪流中，求其皎皎自好，文艺负名者，或不乏人。欲求其真纯无伪，表里如一，如吾兄者，举一世而无二，兄之为人，岂非不易得也？
是以平日知旧之于吾兄，莫不以远大期待，而至于吾兄之自期待，亦不比于常人。孰谓一疾奄忽，万事皆空，使平日之所期待者，归诸虚地而无寸施耶？知旧之恸惜有不暇言，而使兄死而有知，亦必饮恨于冥冥中也。言之至此，安得不腷抑而失声也？呜呼痛哉！
兄之与我，世谊也、姻好也。若其相知相爱之深，则非由此二者也，以其所契者存也。兄不交友，惟我是友，我本寡合，于兄则合，兄惟知我，我惟知兄。我有疑，必待兄而讲；兄有事，必于我乎咨。“臭味不爽”，“肝胆相照”，“水淡金利”，未足以喩其交也。
自我秦赘，与兄居于一第，合爨而食，对榻而处者，盖于今五年所。婆娑嬉游，不忍相舍，一日不见，如阅三秋，跬步相阻，若间山河。兄尝谓“他日卜居，必无异闾，庶几毕身同归，以保此乐。”当时之言，犹在我耳，而兄何为一朝弃我而逝，使我独立穷途，伥伥而迷所之耶？一日之间，跬步之地，尚恨其离阻，况此重泉，千古之别，宜如何为怀耶？呜呼痛哉！
存亡分矣，日月迈矣，举目堂宇，陈迹如扫。有时惝恍，犹疑其非真，自不觉入其室，披其帷而其人不在矣。我言谁譍，我唱谁和？闲宵清昼，谁与为聊？美景良辰，谁与为欢？触境抚事，心焉如割。呜呼痛哉！
最可痛者，兄之在世，每勉我以古学，望我以寡过。自惟怠弛之习，安于暴弃，虽不能有所振励以副其启掖切磋之意，而日用动静之间，亦不敢颠倒放纵者，赖兄之警策也。自兄之逝，今未数月，而环顾此身，日就荒肆之域，一言一行，悔尤随萌。于是而益知向日丽泽之益，思欲更闻其规箴而不可得矣，此所以深哀隐恸愈久而愈不已者也。呜呼痛哉！
昔我有疾，兄辄迎医问药，为之救护，俾不至沈绵。此虽在兄为馀事，而今日亲友之间，能如是者，有几人哉？我有疾，兄则如是，而于兄之疾，我不能如兄之致诚于我，兄何负我？我负兄耳。况其逝也，我不得执手以诀；其引也，我不得执绋以送，幽冥之间，负兄多矣。今当窀穸之日，若又不得临穴而尽哀，则是我终负兄也。匹马深山，崎岖远来者，非为兄耶？兄何冥然而无闻，㗳然而无语耶？古诗所谓“白马君来哭，黄泉我岂知”者，诚死生悲咽处也。呜呼痛哉！
末路险巇，知音者稀。九原难作，吾谁与归？回思旧游，杳然莫追。百年牙弦，从此绝矣。一杯告诀，泪枯肠裂。文不尽言，哭有馀悲。心之痛矣，曷有已时！兄其知耶？其不知耶？呜呼痛哉！尚飨。
祭洪监司君实葳文
[编辑]维辛丑岁三月庚戌朔十一日庚申，友人吏曹参判金寿恒谨以清酌庶羞之奠，哭于故观察使洪公之柩前，而告之以文曰：
呜呼哀哉！惟灵。兰雪之操，金玉其表。器惟夏瑚，材则鲁篠。乐有贤舅，人称酷肖。夙擅藻思，词锋清峭。周庠蜚英，子年最妙。从容养恬，名达才邵。鹏图一展，鸿翼遐矫。纵靶康庄，如驰騕袅。唐馆集贤，汉庭待诏。法筵启沃，言必提要。郞于选部，列宿增耀。赐暇蓬山，地望缥缈。令誉日升，秉心转小。顾我窽启，类瓠无窍。算材陋质，众所讥诮。托子末契，肝胆相照。剩馥心薰，馀论耳剽。联趋铨席，共沐凤沼。我倡子和，窃譬双鸟。约伴东湖，于焉游眺。节届清和，红绿相缭。泛彼兰舟，觞以清醥。澄波拖练，细鳞登钓。错落觥筹，纵横诗料。两李若南，同此吟啸。五子之游，我辈复绍。俯仰今古，此会诚少。胜事难常，世故多娆。子守于杨，仍迁炎徼。试之盘错，简自廊庙。明条布惠，颂腾氓獠。升畀藩钺，俾咸南峤。煦濡单赤，民免流殍。睿奖特殊，志虑弥劭。一心报国，如日斯皦。积劳成瘁，形敝神剿。自我各天，三阅岁杪。鳞羽多滞，别肠屡绕。洎子纳节，遭时集蓼。银台并武，泪血相吊。愍子病羸，倦于昏晓。谢事便医，谓可遄疗。药石靡功，危证渐兆。踵门不面，我心则掉。黄粱未熟，玉楼催召。以子之贤，岂其遽夭！天高鬼恶，九阍谁叫？回殇跖寿，此理茫渺。自子之逝，月已五朓。音尘如昨，典刑日杳。对食忘餐，寤擗有摽。岂无牙弦？谁是同调？昔我来斯，载色载笑。今来何见？素帷丹旐。室如悬磬，门掩荒藋。老亲在堂，诸孤稚藐。子独胡忍？万缘都了。子已冥冥，我自噭噭。攻文告诀，一酌其釂。呜呼哀哉！尚飨。
祭外舅牧使罗公墓文癸卯
[编辑]维癸卯岁十二月甲午朔十四日丁未，女婿吏曹判书金寿恒归自西关，谨具薄奠，哭于外舅近故海州牧使罗公之墓，而告之以文曰：
呜呼痛哉！我赘公门，殆垂廿䙫。恩犹父子，义则知己。百年心期，矢以生死。讵意今日，孤负恩义。当公即远，属我衔委。靷不相軷，窆不临隧。灵如不昧，几迟我还。使车未复，若堂已完。空山积雪，此来为谁？手披荒草，如梦如疑。长号莫及，泉户难开。绝伦之行，高世之才。嶷嶷之表，坦坦之度。敛之一木，托此抔土。理不可推，善不可恃。无阶吁天，有泪彻地。踽踽人间，我将畴依。日暮山阿，恸哭而归。单杯短词，岂泄我衷？幽显一理，庶几感通。呜呼痛哉！尚飨。
祭青湖李公文
[编辑]维丙午岁二月壬子朔二十六日丁丑，安东后人金寿恒谨以饼饵酒果之奠，哭于故大宗伯青湖李公之柩前，而告之以文曰：
呜呼哀哉！昔我王父，兄事沙翁。沙翁之孙，寔为我公。三世通家，义视伯仲。荣辱休戚，靡不与共。历数先好，非若而家。祸败衰替，存者几何？或相落落，恝若秦、越。甚至噎媢，含沙下石。惟吾两家，久而冞敦。迭唱同声，如篪于埙。顾我悬弧，后公释褐。年辈位望，邈然辽绝。公畜之弟，不挟贵长。随事提诲，亹亹倾向。公佐两铨，我皆为郞。追陪后尘，薰袭馀芳。以我颛蒙，过被奖拂。继锺文衡，同升卿列。我惧其骤，公不嫌屈。襟期罔间，相对洞豁。公馀造门，倒屣欣迓。遇辄开樽，归必犯夜。谢宅胜集，秦楼好期。文场酒席，无往不随。公于故旧，曲有诚款。笃厚之风，在古犹罕。我本疏率，每叹难及。被服之俭，在公细节。我常歆仰，取以为则。人独何心？巧肆簧舌。萋斐成锦，薏苡化珠。流丸不住，孰为瓯臾？我时封章，冀暴公衷。岂敢阿私？我实知公。群嘲众訾，任尔噂𠴲。圣鉴回烛，尺雾无迹。世不舍公，公已厌世。迟回京辇，岂公素计？人或有言，我不公疑。望郁公辅，所嘅者时。公自比年，绝去杯勺。刚制之难，侪友所服。喜公充旺，望公期颐。天不慭遗，胡遽至斯？闻公病亟，就候于外。公闻我至，促入面对。笑言嘻嘻，不爽平生。我归翌朝，寄言丁宁。谓有神扶，遄报勿药。那知信宿？奄成永隔。八座之崇，未究其蕴。五旬之寿，一何其短？恸均同朝，在我则偏。世好尽矣，畴与周旋？顾瞻城东，华屋依然。阿戎泣血，季方归田。触目摧肠，谁慰我悲？灵车莫挽，从此长辞。哭有馀泪，文不尽情。相感者存，庶歆我觥。呜呼哀哉！尚飨。
祭亡儿昌顺文
[编辑]呜呼！吾儿而至于斯耶？其生也孰与之？其死也孰夺之？与之者何意？而夺之者何理耶？始何丰其赋，而终反啬其寿耶？余未知与夺丰啬，孰主张是，而徒使余抱此无涯之戚耶？呜呼痛哉！
汝生而质美貌秀，眉眼如画，警悟绝人。柔顺异凡儿，爱父母特甚，名之曰顺，所以志其实也。凡孩提之童，爱母甚于父，而汝则爱余甚于汝母。是以余之钟爱，在诸儿为最，摩挲抚玩，不翅掌珠，坐未尝离膝，卧未尝离抱，出入迎送，未尝不至门。余或持被禁中，更数日不出，则思想形于色辞，及其归，喜津津眉宇间，追随牵挽，不忍少顷相舍也。孰谓汝一朝弃我而先逝耶？汝受气清弱，无岁不经重病，余与汝母常常忧之，而然有所自诿于心者。意其屡危而屡甦者，若有神明之所扶持，又以为汝生质之美既如许，造物之意，其或有在，必不使夭阏而止，执此二者，与汝母相语而相慰矣。孰谓平日之所期望者，竟归剌谬，而神明之理，造化之意，俱有所不可测者耶？呜呼痛哉！
甲辰之春，末儿先患痘，几危得甦。而汝又继遘其病，虽不至如末儿之危逆，证情亦颇不轻，辛苦数十日，仅占差路。而余猝承严谴罢官，苍黄出江外，俄闻朝旨勿罢，踪迹益狼狈，仍屏伏郊圻。以汝病里恋余之苦也，挈家出寓于广陵之屯湖，阅月而又移果州之盘溪，渔钓鸡黍之会，汝辄随之。
医言“汝痘后真元未复，他证易乘，宜多用补益之剂”，而余方栖遑田野间，无财力以继药饵，且以汝形神稍完，饮啖稍进，犹不之深忧，只试数贴药而止矣。岂其潜销暗铄于中，而人莫之觉，积虚成病，终至不可救之域耶？呜呼痛哉！
余自后六月困于水帝之鬼，汝又传其证。属余闻有奉使北路之命，黾勉趋朝，汝母携汝，亦随还于京。余先得瘳，而汝病久益弥留。余之委顿床席，不省事者有日，而及其少间，又以行期已迫，治任于卒卒。其于汝医治救护之道，不能尽其心而殚其方，以致病根深痼，药力罔效，此余之尤所抱恨于无穷者也。
洎余戒程之日，汝方寒热交战，负于女奴，出门而送余行，泪浥浥映睫，余强为慰抚而自不觉中心之凄伤也。翌朝，余自城东俶装将发，忽见汝追至。女奴言“汝竟夜思余不寐，晨起促来”云。汝挽我衣，我抚汝顶，相视脉脉，倏尔分携。余惘然上马，若有所失，不忍更回首而顾汝也。想汝送余独归之时，亦必同余此怀也。孰谓伊日之别，终成永诀之痛耶？呜呼痛哉！
余自登途以来，一念耿耿，忧汝之病。道途渐远，音问渐疏，历旬日始一闻，在途得家书数三，皆云“汝病无减”。至九月初，见汝伯嫂书，始报“汝添患痢证，侨寓闾舍”，而亲庭与汝母书则不及焉，盖恐余在远过虑而讳之也。每得京信，疑虑百端，屡问汝病，漠无所报。余心之疑，至此而滋益甚，日夕焦熬，方寸靡定。
一夜梦汝宛在余侧，羸悴大异常日，见余似喜似戚，有惨然之色。余执汝手而语汝曰：“何太瘦耶？”汝欲对未对，而余忽惊悟，推枕起坐，不见其处，魄动心衋，莫晓所以。意谓汝久病未苏，无怪其羸悴，而两地思恋之极，发于梦寐者，自如此也。今而思之，余之此梦，即汝已死之后也。汝则死而不昧，能与我梦魂相接于关塞数千里之外，而余乃邈焉不知汝之存没，犹言犹食，自同恒人。天乎宁有是耶？呜呼痛哉！
余以十月之旬，自咸原回程，始闻汝讣焉。盖汝之死在于八月，而一家人讳之，迨余将还而告之也。汝病既不得详其证，汝死又不得知其时，生为父子，没若行路。天乎宁有是哉？汝常时有病，甚厌汤剂，而余若强劝，则辄饮不辞。向汝之病也，使余而在者，及时投药，犹可以自尽余心，扶持依倚，亦可以无伤汝怀，庶几少延一日之命。纵不能然，汝之抱恨，余之含恸，必不至如今日之甚也。呜呼痛哉！
余归而闻之，汝于病革之后，精神言语，了了不少爽。想汝临绝，几思余而几呼余。余既不忍问汝母，而汝母亦恐伤余之怀，哽噎不忍言，缄哀忍痛以至于今。要之余死之后，重会汝于泉下，以吐此腷臆耳。呜呼痛哉！
以汝警敏之性、和顺之资，岂其止于斯也？良由余禄位太过，履盛不止，行负神明，使汝替受祸罚。而亦由余系官于朝，远近不得自由，疾病也，不得相守以救；医药也，不得自尽其诚。睽离之远，思恋之苦，又有以伤汝心而益汝病，终至于存没不相闻，使汝死目不瞑，无穷之恸，缪结而不解，皆余之咎，汝尚何辜？言之至此，尤不觉肝肠之寸裂也。呜呼痛哉！
汝自殁之岁，始学《千字文》，能诵数十字，琅然之声，若出金石。又能拈笔作字，窗壁间往往有点画，所诵书犹在散帙中，手泽未沫。呜呼！余尚忍见此哉？案上图书，即汝之所嬉玩；庭畔花卉，即汝之所攀折。孰谓平昔之所呵禁者，今乃助余之哀而起余之怀耶？
余出而还，每当入门，恍然若见汝之出迎，而举目无所睹。朝夕对食，群儿序坐，忽忘汝之不在，而错呼汝名者数矣。余于此尚忍为怀耶？呜呼痛哉！
始余自北还也，意欲直走汝冢，以伸一恸。而归路闻末儿病急，促驾入城，未遂初计。继以忧故缠绕，无暇抽身。汝之墓草已宿，而不能以余之泪一洒其土。想汝冥冥之中，亦必有疑于余来之迟矣。
去岁七月，汝之伯兄生子而旋失，余始来哭汝冢，仍瘗汝兄之子于其傍。厥后秋夕，再来哭焉。时汝殁之期，只隔两日，而迫于公冗，匆匆径还，未能为汝而少留。前后之来，每欲一写出恸结之怀，以泄余哀，以慰汝魂，而语不成文，心与毫俱腐，含思未抒，岁已再阅，余之负汝多矣。今余求差祀官于桥山，仍省先墓，始操此文，哭于汝之冢前，侑杯而告之，亦何能摅余怀之万一也？呜呼痛哉！
我来谁迎，我去谁留？我哭谁止，我言谁酬？时羞饤盘，芳醴盈觞。皆汝所嗜，胡不一尝？爷娘在堂，兄弟相随。寂寞荒山，汝独谁依？林花萎谢，露草离披。节物回环，汝归何时？此生有终，此恸难穷。汝尚有知，歆余一卮。呜呼痛哉！
祭李副学幼能文
[编辑]维辛亥岁九月己酉朔十七日乙丑，友人安东金寿恒谨以清酌庶羞之奠，哭于近故副提学静观斋李公之灵筵，而侑之以词曰：
呜呼！兄之去世，今已再阅期矣。阴阳推敓，钻燧改移，其间人事之嬗变，又不知其几，而顾吾之深哀至恸，结于中心者，愈久而愈不衰。琅然金玉之音，皎然鸾鹄之姿，常如入吾耳而接吾目，盖无时而不思，所谓“日远日忘”者，岂古人之我欺？束缚簪绅，有入无出，则兄之勇退之风，谁可追也；沈酣膻豢，醉生梦死，则兄之介洁之操，安可希也？翻云覆雨，世态百变，孰如兄之爱人信友，一死生而去毛皮也；蔑礼侮正，俗论日胜，孰如兄之好善乐道，出诚心而忘渴饥也？
吾所以恸之弥切，思之不已者，为世道、为斯文，夫岂直为吾私也？惟兄家承文献之传，生禀绝异之资，蔼乎若芳兰之茁芽也，炯乎若良玉之无疵也。蒐坟典为园薮，摘科第若颔髭，循是而进，平步云霄，赤帜骚坛，亦可不劳而优为。孰知兄之超然遐举，弃轩冕若唾洟？又孰知兄之一洗绮纨之习，攻苦食淡，萧然若一布韦也？
方兄之翺翔于木天之上，清名华问，世莫不推让，而至其所就之远则未之或期。洎兄之蝉蜕于埃壒之外，高标逸轨，世莫不钦耸，而至其所存之深则未之或窥。逮兄之委身斯学，一变至道，则暗然日章之实，自有不可掩者，一世之人，莫不翁然称服，而至其所乐之专，则虽号亲爱兄者，亦或未之尽知。
盖由兄之天资近道，卓识出伦，故能妙契圣贤之旨，自方寸而得师，是固在古而罕俪，岂今人之所庶几？诸老先生无不折辈行与交，托以吾道之重，而新进、后学仰为型范，幸其有所归依。
兄亦屏绝外慕，早夜孶孶，坚持勇往，期以极高明而尽精微，即其所已就者而观之，亦足警俗而范时。如使假兄之年，究兄之志，则出而格王泽民，可以配事功于皋、夔；退而立言垂训，可以接渊源于洛、伊。眼目所穷，脚力所到，吾知其未可涯也。胡然一疾，遽至于斯？寿不及中身，位不过赐绯，之才之学，未能造其极而大其施。彼独何人，炰烋而钟鼎，饕餮而期颐，倘所谓天者不可谌，而理者不可推耶？唯其不泯之精神，与皓月而并辉，留照于太极之亭、静观之池，徒使山翁、野老抚迹而掩涕，兴感而赍咨。千秋万世，必有得兄之心事而三复遗诗者矣。呜呼痛哉！
我之于兄，通家之交，三世于玆，实有兄弟之谊，而又申之以潘、杨之好，我妇兄女，兄甥我儿，情分之笃，由是而益弥矣。然其所相与而相期者，固不在此，贵在勖之以道义，照之以肝脾。极其绸缪则如胶于漆，同其倡和则若埙于篪。虽华槁静躁之或殊，而淡然一心，靡有磷缁。兄则天放而优游，我则干没而奔驰，不翅壤虫与黄鹄，未尝不挹清芬而忸怩。我窃虚名，冥升不止，兄以书来，必先之以戒惧，继之以箴规，又常勉之以学问，必欲致我于至善之地，俾免为小人之归。虽我之志不立而才不逮，不能副兄之厚责，而然其服膺嘉训，顾何日而忘之？
昔我之创钜也，兄每忧其不能扶持，讽我以顺变，戒我以毁危，岂谓冥然馀喘，尚此苟全，而兄乃弃我而先萎耶？我之倦于仕久矣，孤露以来，益思遂其初衣。兄既卜筑于芝洞之中，我亦求田于兔溪之湄，庶几寻分山之宿约，指暮景而相随。兄虽羸弱善病，谓其静养有年，保摄得宜，自可享清福而逾艾耆，是何平昔之所期，尽归谬盭，而修短之大数，终有不可违者耶？呜呼痛哉！
兄之逝也，我方守制垩室，殓不得凭棺而一恸，窆不得临穴而永辞。寝门之泪，无地可挥。祥期奄周，将撤灵帷。回思旧游，已而已而。岂无友朋？知我者稀。谁砭我愚，谁质我疑？踽踽危途，逝将依谁？㪺此清酤，敶此芜词。言不尽情，哭有馀悲。相感者存，庶歆一卮。呜呼痛哉！尚飨。
祭李参判一卿廷夔文癸丑
[编辑]自公辞世，墓草再宿。我心之恸，久而靡释。世路日狭，俗习日坏。沾沾翕翕，竞饰其外。孰如我公，里襮如一。进或干没，退则内热。孰如我公，枯菀无贰。孝友之行，敦睦之义。好贤之诚，乐善之实。今焉已矣，宁可复觌。廊庙之具，竟屈众望。仁者之寿，胡啬遐享？顾我颛蒙，早忝追随。匪专姻好，实托心期。我事为兄，公许忘年。铨省、银台，接武周旋。聚散忻戚，阅几星霜。往事森然，念之怆恨。昔公罹枉，退遂初衣。爰及能友，惠好同归。每钦高躅，卓乎难追。上惜朝端，久隔羽仪。下叹索居，莫资丽泽。能友之逝，我亡其质。公来入洛，少慰我思。岂谓一疾，奄忽至斯！屈指交亲，晨星落落。有怀莫展，出门奚适。当公即远，属我奔忙。一言告诀，亦有未遑。迫此祥期，鸡絮始陈。行园有役，酹又莫亲。寂寥短词，讵尽中情？惭负平昔，恸结幽明。公如有知，必能谅我。勿谓菲薄，庶尽斯斝。呜呼哀哉！尚飨。
祭从子昌肃文
[编辑]凡我子侄，有若而人。聪颖多艺，汝最迈伦。先祖名汝，尤翁字汝。祝汝永年，期汝遐武。父母其顺，兄弟孔怀。平居婉愉，未见过差。摛藻挥翰，烨然可称。旁通篆分，不劬而能。癖于嗜古，妙解名物。蒐聚评隲，乐忘饥渴。心无杂虑，目无馀事。表里茔澈，遗外尘累。之才之质，生不偶尔。苗而不秀，岂其天理！呜呼痛哉！余屏于郊，属汝沈绵。盈盈一水，不见半年。及余归洛，汝疾已革。闻余之至，促入相觌。执手谓余，面诀为幸。强欲慰譬，余泪已迸。临绝之音，愈觉琅琅。命短情长，昔人所伤。观化不迷，汝能委顺。念及于此，生者何忍？仰惟我伯，丧明之戚。俯怜汝妇，崩城之哭。触境摧酸，那有忘时？冰雪山阿，汝往何之？汝在阶庭，皎若玉树。胡然一夕，埋彼厚土。余迫出疆，终负临穴。单杯送汝，一恸肠绝。呜呼痛哉！尚飨。
祭伯舅文
[编辑]维乙卯岁二月己丑朔二十日戊申，甥侄议政府左议政金寿恒谨具酒果时羞之奠，替遣子昌集，敢告于舅氏近故麻田郡守金公之灵：
呜呼哀哉！我生未龀，奄失天只。零丁孤苦，育于外氏。顾复恩勤，祖妣是恃。亦赖我舅，抚视如子。鸿县板舆，蟾江桑梓。在处提挈，愍念不置。我姊我妹，实同依倚。繇我不天，又丧祖妣。我归鲤庭，于彼南纪。聚散悲欢，抚迹酸鼻。重还京洛，相对梦寐。幸保馀生，各怆往事。唯公眷我，靡替终始。爱其所爱，寔推孝思。以我蒙𫘤，叨窃名位。惭非宅相，敢云酷似？荣有不逮，痛缠隙驷。公每见我，既悲且喜。《渭阳》之咏，有味其旨。瞻依托庇，期以百祀。公有美质，宽夷和粹。公有厚德，子谅乐易。于乡长者，在官循吏。友悌之行，睦姻之谊。方之古人，亦云无愧。听于众口，曾莫有訾。既丰厥赋，宜受其祉。夙婴奇祸，阖门无类。孑孑块肉，秘迹萧寺。翔阳丽霄，冤雪恩貤。无剥不复，可征天理。屈于郡邑，虽啬大施。庶享期颐，永绥福履。嗟嗟我舅，胡止于此！寿不称德，位不充器。曩公在麻，有书我寄。自云苟延，岁又周癸。在世何乐，无复生意。辞甚怆楚，见之疑异。俄闻病亟，遽以讣至。追念前言，岂其自揣？转眄之顷，万事已矣。墓草再宿，仪刑永閟。余縻鞅掌，重遭跋疐。屏蛰江干，弱水城市。迫此祥期，莫展灵几。后时之奠，亦不亲觯。恨结幽明，孤负恩义。缀文告情，讵抒一二？无涯之恸，寄之双泪。呜呼哀哉！尚飨。
祭季妹文
[编辑]维乙卯岁十一月乙酉朔某日干支，季兄寿恒远具时羞之奠，使子昌协替告于舍妹淑人金氏之灵：
呜呼！我先妣凡举八子，丈夫子三人，女子子五人。汝于序为最季，先妣厄于产，朝㝃汝而夕不讳。时惟伯姊才施衿，仲叔二姊俱未字，伯仲二兄俱在毁龀，吾与第四妹尤稚弱，俱未离襁抱，至今不省先妣容声于髣髴。呜呼！人之生也，非母何恃，而吾兄弟幼而见背，其不天已甚矣。况汝甫堕地而已失之，命之奇衅，孰甚于斯？先祖考愍汝呱呱靡托，取而鞠之膝下，又怜汝娟秀异常，钟爱特甚，以为暮境眼前娱，不翅若珠之在掌也。
当祖考之幽雪窖也，思恋汝不置，屡发于吟咏，每寄书吾兄弟，未尝不讯汝无恙否也。及祖考东还，为汝择对，亲见结褵之礼，祖考之悦喜，又特甚至。其启手之际，谆谆顾言，亦无非眷眷乎汝也。呜呼！汝之于祖考，顾复恩勤之德，即昊天莫酬，则我祖考之不得享期颐，固吾子孙所共恸终身者，而在汝岂不益增其哀慕而益自伤其命之奇衅耶？
所幸佳耦扬名，云路日辟，琴瑟相友，家道稍成。意者天之所以奇衅汝于前者，将有以福汝寿汝于后也。奈何汝鬒方华，而汝哭以昼，茕茕然吊影饮血，汝之终于奇衅，一至此哉！然犹有所诿者，三女既长，螟儿克类，有妇有婿，亦既抱孙，庶几天或以含饴称觞之乐，少慰汝未亡之痛于晩景也。孰谓汝未老而遽殒，反使儿女辈无所恃以为生，而吾兄弟之在世者，抱此无涯之戚耶？天既偏赋奇衅于汝之命，而毕竟又靳汝之寿，夫以并育群生之天，奚独不仁于汝此酷哉！其亦异矣，其亦哀矣。
汝本羸脆善病，自罹至恸，柴削日加，遂婴沈痼之疾。然而乍歇乍谻，淹延岁月，未始以为深忧也。属余饮冰燕路，往返历数个月，其间睽离之感、疾病之忧，诚有耿耿萦怀者，而亦岂料此别之为长诀也？归到鸭江，始闻汝讣于改岁之后。我未反命，而汝已即远，既未及抚尸而一恸，又因系官束制，不得视汝棺之入于土。幽明之间，此恨曷极！
呜呼！孤露馀生，唯同气是依，而仲叔二姊，既先后沦丧。汝以最季，而又奄忽至斯。第四妹于归乡曲，闻问亦不以时。伯氏才从西土归，将挈家入峡。仲氏以贬逐之馀，屏居郊圻。独伯姊在都，而年今望七，衰疾已甚。余又获谴御魅于炎徼。死者已矣，生者亦落落各天，如参、商会合渺然无期，人而有情，尚可以堪此耶？彼父母俱存而兄弟无故者，顾何人哉。痛矣痛矣！
自余之自燕归也，久拟酹汝一觞，以告余哀，而荐丁国忧，终岁奔遑，旋遭骇机，俟命江干，入城未几，仍又受玦南来。悲恨积中，呑不得宣，荏苒之顷，再期将周，隔此岭海之远，既无由一哭于灵几之傍，渍绵炙鸡，亦不得躬奠，尤可痛矣。北望肠摧，有陨如泻。缄辞送哀，哀不能文。灵其知耶？其不知耶？呜呼哀哉！尚飨。
祭朴令世柱文
[编辑]维庚申岁三月庚寅朔二十九日戊午，东峡病累人金寿恒谨具酒果时羞之奠，遣子昌缉，替告于近故社稷令朴公之灵：
呜呼哀哉！凤村德量，鹤谷风流。公实其孙，内外袭休。仰惟两公，吾祖深契。弟兄之好，迄玆三世。我始见公，乙酉之冬。交臂虽晩，目击情通。俛仰之顷，寒暑卅易。中间世故，阅几欣戚？唯有一心，各保无斁。年推公长，爵愧我荣。相对莫逆，两忘其形。我窜于南，匹马苍黄。岂无亲友？公独远将。追及江干，执手恋恋。岭海虽阻，书问无倦。穷厄之际，尤见交情。洎我东迁，路穿圻坰。斗酒相迎，荷公勤厚。何言巧违？增我窈纠。春明、铁峡，一宿可至。公病我絷，如隔弱水。我过半百，公既望七。馀年无几，万念消歇。尚冀重会，少展契阔。斯愿未就，胡遽长逝？念公与我，同门而赘。果溪观鱼，南巷呼卢。酣歌欢譃，靡不与俱。屈指旧游，个个泉涂。踽踽在世，独我与公。公又至斯，我痛曷穷？天地籧庐，人生泡幻。位何崇卑，寿何修短？盛衰哀乐，亦理之常。以公旷达，无足悼伤。顾此后死，情何忍忘？我病经月，人鬼未分。欲抒衷素，语不成文。遣子往奠，替送公行。我酒公喜，庶尽斯觥。呜呼哀哉！尚飨。
祭亡女文
[编辑]维岁次辛酉二月乙酉朔初四日戊子，老父略具酒果之奠，哭于亡女之柩前，而告之以文曰：
呜呼天乎！使吾生而吾女死也？使吾女去我而吾抱无涯之戚也？天乎痛哉！岂以吾女而遽死也？岂以吾女而遽去我也？
自汝之亡，我心靡定，恍恍惚惚，如痴如梦。既袭而含矣，既敛而殡矣，而犹未觉汝之已死也。日既积矣，月亦累矣，岁且改新矣，而犹未觉汝之已去我也。坐则如见其在傍也，立则如见其随后也，待之如有往而反也，呼之如有闻其应也。及至于今，葬日既卜，祖载将发，以汝永归于窀穸矣。今焉已矣！吾女真死矣，吾女真去我矣。天乎痛哉！天乎痛哉！
生人之类短折者固多，而犹或有可诿者矣。于汝之死则终不得一可诿者焉。为人父而丧失子女者亦何限，而犹或有可慰者矣，若吾之恸则终不得一可慰者焉。此余所以抱恨于无穷，触境而难忍也。天乎痛哉！凡夭札之祸，多由于疾病矣。然汝病虽重，不过产后多有之证，而为日未久，虽使未易回苏，谓可以弥留时月，岂意一夜之间，猝至于难救之域哉？况病或有类汝而生者矣，亦或有重于汝而生者矣，岂以汝而独死于病哉！此非可诿者矣。
修短之限，固系于运命矣。始汝之生也，使日者推命，皆云其吉。及吾赴燕，问帘肆之善于卜者，谓“汝命不永，期以三十有馀”，又有“母气不胜子，生孕遽引灾”之语，吾甚愕然，置之不复省矣。到今发而视之，所谓“生孕引灾”，其言果中矣，而以汝之年，较其所推算，仅及其半。使汝诚得三十之寿，比之今日，岂曰其促？亦未必当吾身而见之也。何其言之或验、或不验耶？此亦非可诿者矣。
人有贵贱，必征于相貌矣。貌美命薄，女子为甚，而汝则虽妍秀绝伦，而德容具备，韩昌黎所谓“姿相丰端，不见阙亏”者，汝实有焉。汝之诸兄，亦略涉《麻衣书》，以其术考之，每称汝有贵相，必能享福禄。岂其相如彼之厚，而其命如此之薄哉！此亦非可诿者矣。
人有吉凶，必兆于梦寐矣。汝之在娠也，汝母梦日堕室中，有老妪坐其傍，常以此为汝老寿之征。及汝之病也，汝母频问吾梦兆好恶，吾思之，实无恶梦，汝母言亦然，以此相语而有所恃。使汝而诚不幸，岂其梦之有吉而无凶乎？此亦非可诿者矣。然疾病轻重，难以明知，梦卜相法，涉于玄诞，吾不敢尽诿于是也。
试以天理、人事之不僭可征者言之，汝生而清明粹美，内外映彻，无一点瑕颣，聪慧特异，一经耳目便不忘。未数岁，而动止应对，已如成人，见者莫不奇之，亦莫不疑之，余与汝母亦常忧其不长也。及其稍长，则性度温和，气象厚重，孝顺于父母，友恭于兄弟，待亲党、抚婢使，各尽其情款。至于矜恤贫乏，不吝施予，日用处事，周详完密，绰有老成妇人之德。昔之疑者，皆贺其必寿且福，而吾与汝母亦喜而不复忧也。使仁寿善福之理不爽，则非汝之寿且福而其谁哉！此尤无可诿者矣。若是则汝何为而遽死耶？汝何为而遽去我耶？吾今知之矣，吾行负神明，禄位太过，使吾女替受其祸罚矣。然岂以仁爱之天，不降谴吾身，而移怒于吾女，若是其酷也！此亦有不可测者矣。天乎痛哉！
夫爱子之情，何间于才不才？而然使汝资质未甚慧，性行未甚良，则吾之惜汝，必不至此之切矣。丧子之痛，虽不以长幼为别，而然使汝襁褓而见夭，髫龀而致殒，则吾之哀汝，必不至此之深矣。若是则犹有可慰者而今不然矣。
重男轻女，人之恒情，而爱一女甚于男，亦古人之所不免也。汝母连举七男而后始得汝，汝资性之卓绝又如许，族党交贺，闾巷艶传，有若称庆于始生男之家，则况为父母之心，其爱之重之，何翅明珠之在掌哉？吾与汝母晩暮娱悦，只赖于汝，而一朝遽失之。若使吾又有一女如汝者留吾膝下，则可忘汝之亡也。若是则犹有可慰者，而今不然矣。
汝既免于襁褓矣，免于髫龀矣，年逾于加笄矣，礼成于合巹矣。诚使汝有子有女，与享其夫一日之荣，德被于室家，誉洽于门阑然后乃死，则虽其未极耇耋之寿，未终父母之养，而岂至同归于夭札薄命之伦哉？若是则犹有可慰者，而今不然矣。
汝既不幸而至此，血属之遗于世者，只有一女孩，而堕地才三日而汝亡，汝亡才六日而儿又化。天乎天乎！胡宁忍此？儿之始生，吾喜其眉目颇类汝。汝病既革，使乳婢抱送汝舅家，将俟汝之葬，挈来吾家，调保鞠养，以期其成长。使其儿在者，虽不能承汝后祀，亦可以留代汝典刑也。若是则犹有可慰者，而今不然矣。天乎天乎！何其夺吾女之速而使我无一可慰者耶？岂特无可慰者而已，又使我有遗恨于无穷者矣？天乎痛哉！
汝自始生至十岁，生长辇下，随父母、对兄弟，曾不知有分离之苦羁旅之困也。乙卯之秋，吾被谴逐，尽室南迁海上，历四年而又移东峡，汝常顾望京国，思恋兄弟，邑邑不自聊。去岁夏初，吾始蒙环召，家族会于旧第，汝之喜幸，若未始有也。王都旧俗，最重岁时，儿女欢情，尤惜除夕。汝屈指残腊，犹恐来日之迟，拟将与兄弟诸嫂樗蒱汤饼，复续畴昔之会，以偿向来契阔之叹。孰谓岁未穷而汝先逝，反以馈岁之馀馔，莫汝柩前耶？天乎天乎！纵不能延汝之寿，曷不少假汝数年，俾得饫笾豆饮酒之燕耶？此吾之恨也。
向吾之迁岭海也，汝诸兄一往一来，鲜能常聚。唯汝长在吾左右，日夕相对，顿忘牢骚之忧也。吾自还京以来，朝家连有鞫狱，晨入夜归，率以为常。或至旷日不得归家，间或归家，客已盈座，应接不暇，至于寝食亦废。其间入室而见汝面者，无几日，虽见而亦不能款洽也。吾每语汝，“反不如相守于岭海之外为可乐也”。以今思之，与汝睽离一日可惜，而缘我迫于职事，致汝终岁积恋以至于斯。此又吾之恨也。
汝气禀过清，又早离母乳，常患脾胃脆弱，而犹不以为深忧也。自南迁以后，食少而病多，吾常忧之，而亦不谓其真元之大损也。想汝以血气未定之年，饱经不伏习之水土，炎疠虫蛇之所侵毒，风霜冰雪之所感触，有以潜销暗铄于中，以为今日之病根也。微我之故，汝岂至此？此又吾之恨也。
去冬城里，疮疹大行，十无一瘳，汝伯兄亦以此丧女。以汝之未经此病也，苍黄奔避，而汝母则以犯染于儿疹，不敢与汝同寓，各处他家。吾亦新丁国戚，留在阙下，久不得还家。至阅旬日而后，汝始与汝母会。又浃旬而后，吾始与汝会。其间汝独寄侨舍，又当苦寒，惊动危厉之馀，冷落孤寂之中，其所以受伤者必多矣。徒念疹疫之有忌，使汝由此而致病。此又吾之恨也。
自汝怀妊，每忧弱质难支，而尚幸汝形神未甚损，食饮未甚减。产前数日，得病颇苦，既产而问之，则心爽体轻，未有显著之证，吾与汝母殊以为幸也。自其夜诸证发作，遂至于谻。迎医非不广，而未有的见；投药非不多，而未得对剂。至于方药之称有奇效者，靡不预蓄以待，而眩于俗医依违之言，竟不及试用。此又吾之恨也。
汝病既不可为，吾与汝母不忍见其奄奄之状，走出于外。汝促入求见不已，吾则乍入而旋出，汝母则终不复入见。想汝自知其将绝，欲有所言于父母者非一二，而呑不及宣，遂成永隔长逝者，魂魄必有隐痛于冥冥之中者矣。此又吾之恨也。
汝之殁也，兄弟适皆散处，伯以痘忌留北洞，仲以读书栖禅房，叔则举家方寓龙华之谷。汝于病中，思见甚切，屡发于言语。其近者只在一城之内，一舍之外，远亦不过宿舂之程，而曾不料汝之奄忽至此，不能使之来会。病不得相扶以救，殁不得相面以诀，此又吾之恨也。
女子生而有家，孰无其愿，而吾之欲为汝择对者，其心容有量哉？汝年尚早，而人事夙茂，汝母又积年淹病，自处以朝暮人，求婚盖已久矣。戊午冬，始结亲于完南相公之门，幸得佳婿。只以在乡，不即见舅姑为歉，又因彼家有丧故，遂至越三年而犹未行奠笲之礼。以汝之美质纯行，生不得上舅姑之堂，使其夫族观汝之德容，知汝之仁心而殁，乃使舅姑夫族来哭汝。天乎天乎，宁有是哉！此又吾之恨也。
死生之际，夫孰无一二遗恨，而幽明冤结，岂复有如吾与汝者哉？既往之恨，终无可释之日，而况又有触境难忍之痛，如剡如割者耶！吾固已钟爱于汝，而汝之爱父母又特甚。以汝兄弟之众多，服勤干蛊，岂少其人，而男子则各有所业，不能常在眼前，敏儿又稚不任事。独汝晨昏不离吾侧，苛痒则抑搔，疾痛则扶护，随事奉承，咸适吾意。吾每趋衙，汝必著我以朝衣，既退则又为之脱之。虽至深夜，必坐以待吾，至则必出户而欢迎，不欲少须臾违我也。况汝母长在床蓐，虽勉视家政，而不能尽察其冗琐。诸子妇又各异居，汝常闷汝母之病，时其饥饱而劝进食饮，候其寝兴而调适寒温。凡出纳米盐，酬应书牍，指使臧获，以至纫缝澣濯，注肴馔、理盘槅之事，汝皆任之，夙夜不懈，以能代汝母之劳矣。今吾出而无复有衣我者矣，归而不复见汝之迎我矣。汝母病卧而不复见汝之护寝膳矣。出纳酬应之际，无复如汝之任其事代其劳者矣。呜呼！此可忍耶？
汝之平日服饰留无所用，珥珠用于饭含，嫁衣用于袭敛，此已不忍言，而至如箧实奁具，鞶帨栉佩之属，并收以藏之，冀汝儿之或育而传付之矣，今儿亦已矣。既不可尽埋圹隧，以犯礼家之戒；又不可妄施佛僧，以徼他生之福，其将何所处耶？唯当效王家之封箧而终吾身不复启矣。然而几砚杯圈之列于室中者，无非汝手泽之所存，目击心瞿，肝肠寸裂。呜呼，此可忍耶！
汝虽嫁而未经庙见，归葬女党，古礼则然矣。而不惟吾先山地狭不受归，汝舅姑不欲处汝以未成妇，将葬汝于其家茔。魂气则无不之也，彼此何间焉？况汝儿亦瘗在其侧，庶几母子相依，不恨其为孤魂也。葬后汝舅姑又欲反哭于其家，此则余与汝母之心，尤有所不忍者。而第念汝尝恶妇人之外夫家者，其言犹在耳。玆故忍痛而许之，以循汝平素之志。过了一两月，当移几筵于吾家，以寓吾哀于朝夕之馈。彼此之恋恋不能舍，只在于一木主。呜呼！此可忍耶？
凡此情境，无非人理之所难忍，而犹言犹食，迄保视息，天乎天乎！此何人哉！余年六十少七，衰谢已甚，疾病已痼，今而益无复生趣矣。其亦几何在世也？昌黎之言曰：“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不悲者无穷期矣。”斯亦强言耳。
就使有知，讵知其相随以乐，如在世之日也？如其无知，其所以无知，岂不尤可悲也！况未及无知之前，尚何以堪此痛耶？天乎天乎！痛哉痛哉！吾自丧汝，宿患复剧，才成服而即仆席，久在人鬼关，不得抚汝棺而哭汝寝者，再阅月矣。尚以汝殡在侧，心若有所依，今汝将即远矣，无可依矣。吾又系官于朝，不得随汝往，以见汝之入地，吾之负汝多矣。吾之痛至此，益难忍矣。想汝精灵亦必踌躇反顾，有不忍辞者矣。天乎天乎！痛哉痛哉！
吾不能先汝死，而乃反撰此酒食，为文以送汝，天理人事舛逆极矣。然终无一酌之酹、一言之诀，吾何忍为也？辍哭叙哀，语不能文。汝若有知，尚克听之。天乎天乎！痛哉痛哉！
亡女生日祭文
[编辑]维岁次辛酉三月甲寅朔十七日庚午，老父以亡女始生之日，略具时果庶羞之奠，来哭于灵筵而告之曰：
呜呼痛哉！自汝之亡，日月屡易。我心之悲，曷其有释？阳春布泽，冥凌毕浃。枯卉回荣，孩虫振蛰。凡厥群生，靡不自乐。奚汝之命，一绝莫续？追惟去冬，仲氏赴燕。饮饯之席，汝实与焉。孰谓其还，汝不及见。人事之变，忽若转眄。万里虽远，有往必返。汝独胡为，一去无归？念汝几筵，托在舅家。终南、岳北，邈若天涯。汝母卧蓐，望绝就哭。余困鞅掌，亦难频往。移返旧居，夙计渐稽。朝夕之馈，莫展我哀。女子有行，虽礼之常。顾恋父母，情岂忍忘？想汝善怀，无间死生。孤魂耿耿，几度暗伤。兴言及此，寸肠抽裂。汝之始降，寔惟此日。每岁酒食，饷汝祝汝。怡怡膝下，兄弟共饫。汝既逝矣，谁与为欢？强具时羞，来设杯盘。四时最好，古称暮春。常喜汝生，当此良辰。谓永其享，介尔眉寿。胡忍于今，酹汝春酒？鲜膏甘腻，饼饵馨香。皆汝素嗜，胡不一尝？娟娟在目，视之无形。琅琅在耳，听之无声。汝之有灵，焉知在亡？我或有梦，恍惚难详。此生有终，此痛无阕。一酌告哀，泪尽声竭。呜呼痛哉！
祭佥知兄文
[编辑]维岁次辛酉四月甲申朔二十九日壬子，三从弟领议政寿恒谨以酒果饼饵之奠，告诀于近故佥知中枢府事金公之灵：
呜呼哀哉！惟我王考，有五弟昆。长公先生，曰惟仙源。精忠大节，有旌其门。承家袭训，公实冢孙。行恭而悫，质厚而温。弱冠志道，师事文元。学虽未究，德则有薰。才长于诗，俊逸超群。屈志捧檄，遂失腾骞。分忧百里，屡乘朱轓。政戒鸷暴，刑务平反。仁声廉操，众口同云。暮年穷独，恸缠巴猿。一室悬磬，不继饔飧。仰惟先德，宜后之蕃。不幸零替，甚至札昏。岿然灵光，喜公独存。公于群从，序齿最尊。以我少弟，抚爱常敦。我昔受玦，南窜东奔。离违颜色，六阅寒暄。悠悠岭海，实劳梦魂。书问无替，眷存良勤。诗筒往复，如篪和埙。去岁之夏，我始蒙恩。生还京辇，再承晤言。万死风霜，我鬓白纷。公颜尚韶，遇酒辄醺。期公百岁，相对欣欣。瞻彼枫溪，依旧林园。拟趁新春，奉袂开樽。此计堕空，奄忽九原。谢札夕返，凶讣朝闻。门阑寂寞，万事浮云。祖载日迫，幽明路分。冲襟和气，终不可谖。公馀来奠，语不成文。一酌永辞，泪尽声呑。呜呼哀哉！尚飨。
亡女几筵移来后祭文
[编辑]维辛酉岁七月壬子朔二十二日癸酉，亡女李氏妇几筵，自其舅家移返于旧居，老父含哀强疾，略设酒果之奠，哭以告之曰：
呜呼痛哉！汝之既窆，反哭夫家。生未馈飨，殁乃归依。人理惨毒，此岂可忍？追汝素志，念汝遗恨。不欲违汝，舅姑之愿。期以数月，旋移于此。事故多乖，迄玆淹延。我縻官冗，晨夕奔忙。或旷弦朔，莫伸一哀。至痛贯心，讵忘斯须？相望贻阻，邈若行路。孤负恩情，愧为人父。日月几何，奄逾半岁。暑尽凉生，时物变换。触境抚事，增余摧割。今日之夕，始迁几筵。就汝故室，妥汝精魂。兄弟具会，家众争迎。如往而归，喜其戾止。举目寻求，不见汝形。在彼在此，恸则无间。想汝有知，何以为怀？爷娘孔迩，床簟宛然。彷徨周览，能不悲慰？汝母力疾，具此膳羞。为汝设奠，务尽馨洁。余方伏枕，强起酹汝。文以告哀，哭不成声。汝其谅此，尚克享之。呜呼痛哉！
祭亡女墓文
[编辑]维岁次辛酉十一月庚戌朔十五日甲子，老父含哀忍痛，来哭于亡女之墓，而奠而告之曰：
呜呼痛哉！汝何为而托体于斯耶？吾何为而来哭于斯耶？死生哀乐之变，虽曰靡常，而此岂吾与汝之梦寐所尝及者哉！汝生时未尝少须臾去我膝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跬步相离，若旷千里。今何弃绝慈爱，冥然长卧于荒山断垄之侧，而反使白首老父扶病而来哭耶？呜呼！此岂汝之所欲哉！天理人事诚有不可测者矣。
始汝之葬也，以余系官于朝，且限于公格，不克遂临圹之诀。汝榇之引而送至江头，汝魂之返而迎及郭外。此时此恸，行路亦泣，况余心事，尚忍言哉！转眄之顷，光阴屡更，练事既过矣，初期且迫矣。瞻望新阡，只隔一衣带，而尚不得躬展一哀，父子恩情，负负多矣。中心悲结，曷有穷已？
今适获蒙恩暇，归省先墓于杨山，杨山之去衿阳，道里虽稍左，不以此时乘便，深恐事故难期，而即我未死之前，终无泄哀之日。玆以不避越例，上章陈恳，幸我圣上矜愍情事，特以“言念惨然”为教，许令安心往来。天恩所及，感涕自迸。使汝有知，亦岂无慰幸于冥冥之中也？
然余之崎岖跋涉，不惮迂路者，非为汝耶？顾恋迟回，留过一宿者，亦非为汝耶？余之心，若将以见汝而相慰矣。及其至也，则所见者荒榛古木，而不见汝娟秀端好之容矣；所闻者悲风哀壑，而不闻汝清琅和柔之音矣。呼之而无觉也，语之而无应也。一丘双冢，母子相依，手抚目击，无非增余之恸，则其何以少慰余怀耶？其来也，既无以自慰；其去也，尤有所难忍。将起而复坐，十步而九顾者，尚庶几见汝而终莫之见矣。使汝知余之来而有喜也，则于余之归，亦岂不戚然以悲也？然余来而汝胡不迎也，余去而汝胡不送也？汝喜汝悲而胡不使余知之也？若是则余之来去果何为耶？
自今以往，唯此所闻见而增恸者，著吾耳目，结吾心曲，将有益增其恸而不可忘者矣。在彼在此，余心之恸，其将何时而可慰，何地而可释耶？只俟吾死之日，复与汝相随于泉下而已。然吾先山无馀地，犹未卜归骨之所，他日葬地之与汝墓或远或近，姑未可知也。吴季子之言曰：“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以理则诚然矣。然聚散离合，远近异势，即幽显何别焉？况天理人事之所必然者，亦皆颠倒舛错，则悠扬一气之往来无间，又讵知其不异于古所云耶？此亦余之未能以自信而自慰者也。呜呼痛哉！
完南相公，于汝舅祖也。葬汝于其兆，盖从夫家族位，而今相公墓以其旁穴有水患，方谋移窆。大墓既移，则其子姓亦未必从葬，若是则汝之魂，当益孤矣。念及于此，我心如割，不特此也。汝墓既同一山，则安保其独无灾害也？术人虽曰：“穴有高下，此必无虞。”然地中之事，难以臆度，术人之言，又何可必信也？万一有此，则汝之体魄，将不得安矣。此又余之且忧且疑，日夜不自定者也。凡此所言，汝皆闻知否？其知不知，余莫能知。汝胡不入我梦而告知，以解此忧疑耶？呜呼痛哉！
三匝之号，一盘之奠，击地呼天，万事已矣。徒将彻泉之泪，留著宿草而归，汝之坟土，自此不复干矣。抑吾哀肠之未尽绝者，今而寸裂无馀矣。顾此饵糕橘柚，时节香美之羞，即汝慈病中所赍送，而皆汝之平日所喜嗜也。谅此父母之情，庶几一尝。呜呼痛哉！呜呼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