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于集/后集卷六

于于集
后集卷六
作者：柳梦寅
1832年

杂识

游头流山录

余疲役名场，薾然昕夕，已二十三载。自忖猥忝清华，出入尺五之天，亦已多矣，于不肖分已过矣。即今老慵与疴恙相乘，宜退而自适，平生喜游山海，而所思在橘柚梅竹之乡。万历辛亥春，谢簪笏挈家累，向高兴之旧业。朝中旧识闵余未耋而先退，注拟于龙城之缺，而受恩除焉。余意龙城距高兴无百里，于归路暂卸行装，不妨焉。二月初，来赴任所。龙城巨府也，倥偬簿领，非慵散人可堪，心忽忽不宁。是时节近寒食，昇州使君柳公询之省先墓于龙城之木洞，询之于余，先进也，谓不肖为邑主礼貌。

余颇悋木洞有水舂岩，水石佳胜，进士金澕居之，号在涧堂。堂在头流山西，烟峦三四鬟，正与轩栊相对。头流一名方丈，杜诗有“方丈三韩外”之句，注曰“在带方国之南”，今按龙城古号带方，则头流乃三神山之一，秦皇、汉武浪费功于风舟者，吾侪坐而得之矣。酒半，余举觞属坐客曰：“余欲及春纵游头流，以偿宿债，孰从余游者？”询之曰：“余曾按岭南，略游是山，病其徒从缤䌓，未究其一隅。洎来昇州也，偶与是山邻，可朝轫夕税，而奈踽踽何？今焉不孤，其与子同。”遂牢约而罢，厥后申以累牍，克日期会于在涧堂。

越三月丁卯，询之如期而至。戊辰，复会于始约之地，红妆歌管酣畅，至夜分仍宿于溪堂。己巳，整驾促征，询之扶醉登舆，涧之主金澕与吾族侄淳昌申尚渊、姻孽侄申济，亦踵余而东，沿蓼川过磻岩。时景芳华，夜雨朝晴，寻芳之兴可掬。午憩云峯荒山碑殿，万历六年，朝廷用云峯守朴光玉牒，始议立碑，命大提学金贵荣记，砺城尉宋寅书，判书南应云篆。昔丽朝末，倭将阿只拔都举大众寇岭南，所向无坚垒。其国有纬书曰“到荒山败死”，山阴有黄山，以此避其路，间道趋云峯。时我太祖康献大王徼荒山之隘，大败之，至今故老指石窠，谓建旗古迹。盖提单师，敌难当之贼，以肇我无疆之基，岂但天命人谋两得之？度其地势，正扼湖、岭咽喉。夫控隘得便，乃兵家寡敌众之道也。顷者丁酉之乱，杨元辈不知截此路，欲守南原城，其致挫衄，非失地利而然乎？碑之傍有血岩，邑民称：“壬辰难未作，是岩自流血，如泉不绝。事闻京师未返，倭已寇南边矣。”吁！此地王迹之所肇，及其大难将兴，神其告之哉！

云峯倅李复生伯苏闻余至，先候于邮亭，酒数巡，便起偕就道。循溪十馀里，皆可坐玩，遂下轿流憩。自北山渐高，路渐艰，舎服骖乘蓝舆，入百丈寺。询之宿醉未解，已先卧佛殿，鼾睡如雷鸣。童子折两花而来，一曰佛灯花，大如莲花，红如牧丹，树高数丈。一曰春柏花，红萼如山茶而大如掌，与屏簇所观肖。寺之上有小庵，直对天王峯，可以见真面目矣。

四月朔日庚午，同行者各扶竹杖，着芒鞋结绳綦，南行下山。径水畦逦迤而去，有大川横焉，乃黄溪下流也。洞府宽敞，奔流驾石，而北瀑下潭，潭上瀑纷崩吼怒，作霹雳交轰状，何其壮也！行见苍松落阴也，䕽如燃也，辄下蓝舆，倚杖而息。谷中有两三人家，号嬴代村，鸡鸣犬吠，在幽谷乱峯之间，真一桃源也。村之得名，有以哉！至一处，高冈急峡，拓两厓而深其中，其中皆全石，溪上多大石罗列，名曰黑潭。余笑曰：“世有爱丹青绘画，尽其人工，尝以为奢。今见此地，石既白则苔胡然而青，水既绿则花胡然而紫，天工亦太奢，而享其奢者，山之灵乎！”于是使禄福弹琵琶，生伊吹篴，从寿、青丘吹太平箫，山有花之曲，山鸣谷应，与涧声相和，可乐也。使小童开筒供墨笔，题诗岩石上。过黄溪瀑，逾欢喜岭，连延三十里，皆苍桧、青枫，锦翼冲人而飞。至内院，两川交汇，花树成山，架一伽蓝，如入锦绣中，松坛如砥平，金碧照映林谷。又用千砧纸，着黄油背糊温床，状如黄琉璃，不见一点埃氛。有霜髭老禅，整衲衣而展经牒，其生涯洒落可想。乃题诗替留衣而去。沿东溪并水而上，山深水驶，步步而加。至顶龙庵，前有大川，川涨不可乱。拣健僧背负，超石而渡。有岩临绝壑，天然成台，号台岩。其下深潭黝碧，慡然不可俯。潭有鱼，名袈裟鱼，鳞有纹成稻田袈裟之状。天下所无，惟此潭卵育云。于是命渔人沈网取之，水深终不得寸鬐。是夕，李伯苏辞归，宿于内院。余爱是院清幽窈窕，初欲还此宿焉，至顶龙庵，颓惫不得遂。甚矣，吾衰也！庵有北堂，居僧称卢判书书斋，昔卢玉溪先生禛为子孙营之，先生亦于春花秋枫，乘兴往来者数矣。吁！山深境绝，一鸟不闻，而为子弟筑室而居之，先生清致，可以起后学也。

辛未，褥食，历月落洞，过黄昏洞。古木参天，仰不见日月，虽清昼犹昏黑，故称月落、黄昏。转入卧谷，树木犹蓊蔚，石路崚嶒益艰。千年老木，自长自死，枝摧根拔，横截石磴。经过者刊其枝，伏出其下如门户然，跨而越，履而登，如阈𫔶梯级然。其他空中立枯半折半朽者，纤纤茎擢，上耸千尺，依附众木而不颠者，苍藤耉造，垂梢倒叶而羃䍥如帷帐者，弥亘涧溪数十里，罔有垠锷。清风恒蓄，爽气不散，同游者春服月馀日，至此皆重绵。自日出攀登，至日将午，始跻葛越岭，岭即般若峯之第三麓。翠篠成畛，漫衍数里，无杂树间之，有若人垦而艺之者。又蹭蹬抵灵源庵，灵源，静界也。乔基爽垲，俯临群木，剖筼筜引飞泉，琮琤鸣玉，泻下木槽中，清莹可以解渇。庵小不满三四楹，而清僻可爱，南对马耳峯，东望天王峯，北负上无住。有名僧善修居之，率徒弟演经，四方释子多归之。与询之颇相善，饷之以松糕、参饼、八味茶汤。是山多竹实、柿子、栗子，每秋收而舂之以为粻云。日晩风色飒然，前峯云气苒苒而生，知有雨候。遂促行转狮子项，下长亭洞。牵修蔓直下绝磴，过实德里，始见野田，初决渠，白水决决。暮投君子寺，寺野刹也，埃氛满堂，独牧丹对禅房方敷荣，可赏。寺前旧有灵井，号灵井寺，今改以君子，未知取何义也。数日间清游云表，有若羽化清都，忽一夕挤落黄尘，使人神精逼塞，夜梦将魇。夫子所谓君子居何陋者，恐难服膺也。

壬申，朝发，经义吞村，多感古焉。昔者，占毕斋从此路向天王峯者也，彼彼我我，吾不必由斯。径行三四里，至圆正洞，洞天弘敞，去去加胜。至龙游潭，层峯合沓，皆多石少土。苍杉赤松所攒聚，复以萝薜经纬之。亘一大石，劈两厓成巨峡，东江流其中而奔注之，喷沫舂撞。石为猛浪所簸磨，或成洼，或成堆，或呀然而成罅，或坦然而成场，高低起伏数百步，万千殊状，不可以殚形。释徒尚诞，指石缺者为龙抓，石嵌圆者为龙蟠，石中裂谺谽者为龙抉穿而行。民之无知，咸以为信，至此不觉顶礼。为士者亦曰：“龙不见石，为变化所使。”余亦目其可骇可愕，想有神物宅玆。岂夸娥、巨灵能斧斤以成之者？试以诗验之，乃书一绝投之渊，以调戏之。俄而厓窟中有如烟非烟之气脉脉而昇，乱峯苍翠之间，有殷殷之声，闪闪之光，乍作而乍止。同行者遂褰裳，径渡略彴，走投于荒祠中以俟焉。须臾雨足如银绳，飞雹大如鸟卵，一时骤至。座中年少辈色沮，几失匙焉。移晷而后，宇宙盘驳，日脚漏于云际。遂缘厓而行，迷失路，入灌丛中。草露濡裳，藤梢刺面。推且挽，披荒榛，仄转山腹而登。行行伛偻，折篁笋采蕨芽，行𪨗为之滞淹。东过马迹庵，攒柯挐蔓，故基犹存。夤缘山冢，十步九折。陟降之劳，无不汗颜，酸股茧足。若使被人役使为也，其怨咨嗔怒，虽呵禁难止，而群行朋息，嘻笑盈路，岂非赏心之可娱也欤？遂入头流庵，庵之北有台，直南而望之，有飞瀑泻于岩间，如悬玉帘数十仞，虽竟夕坐玩，不觉其疲。而会雨新晴，谷风凄紧，以为过爽，不可久淹，遂入禅房安顿焉。

癸酉，侵晨而行掠瓮岩，入清夷堂。穿森木乱石丛，至永郞台。俯临阴壑，𪒶然昏黑，魄遁眼眩，攀木却倚，愕眙而不能稽。永郞者，花郞之魁也，新罗时人也，率徒三千人，遨游山海，我国名山水，无不寓名焉。循山脊指天王峯而东，山多烈风，树木皆拥肿，枝柯向山而靡，苔发骨树，鬖鬖如人被发而立。松皮柏叶之木，中无肠而干四披，枝头下抢干地，山益高而树益短。山之下，浓阴交翠，而至此花梢未吐叶，尖如鼠耳。岩罅有积雪盈尺，掬而啖之，可以沃渇喉。有草才抽芽，青茎者曰青玉，紫茎者曰紫玉。僧云此草味甘滑可食，撷之盈掬而来。余曰：“僧称青紫玉，乃仙家所饵瑶草也。”乃植杖手摘之，殆满囊焉。前登少年台，仰瞻天王峯，高出云汉，无杂草木，只苍柏联缘而生，被冰霜风雨所侵暴，枯死骨立者十居二三，望之如颁白老人头，殆不可尽镊者也。少年云者，或称永郞之流也，余意天王峯长老也，此峯奉承之如少年，故名之欤。下视群山万壑，众皱烂熳，此地尚然，而况于第一峯乎？遂飞杖登天王峯，峯之上有板屋，乃圣母祠也。祠中安一石塑，为白衣女像，未知圣母是何人。或曰：“高丽王太祖母，为其生育贤王，能统三韩，故尊祀之，式至于今。”岭、湖之间，要福者归之，奉以为淫祠，仍成楚、越尚鬼之风，远近巫觋凭玆衣食之。登绝顶，俯察儒士、官人来，即雉兔散藏身林薄中，伺其游览者下山还聚焉。环峯腰列板阁如蜂房，将迎祈禠者宿留焉。托以宰杀为禅家禁，系牛畜于山下丛祠而去，巫者取以资其生。故圣母祠、白母堂、龙游潭为巫觋之三窟，诚可愤也。是日也，山雨新晴，游气四霁，旷焉茫焉极目无碍。有若天为绡幕，为斯峯设幈幪焉，更无有一块培𪣻敢干于眼魂之所届，徒知萦青者山缭白者水，而莫辨某处某流某峙也。试因山僧所指点而名之，东望则大丘之八公山、玄风之琵琶山、宜宁之阇掘山、密阳之云门山、山阴之黄山、德山之两塘水、安东之洛东江。西望则无等山在光州、月出山在灵岩、内藏山在井邑、云住山在泰仁、弥勒山在益山、秋月山在潭阳、边山在扶安、锦城山、龙龟山在罗州。其南则望逍遥山而识昆阳，望白云山而辨光阳，望曺溪山、突山岛而知顺天，望泗川卧龙山而忆董将军之败绩，望南海露梁而悲李舜臣之死国。其北则安阴德裕山、全州母岳山，特一蚁蛭耳。其中稍隆然如大儿者，星州之伽倻山也。至于三边之大海周遭，点点岛屿，出没于洪波之中者，如对马诸岛，渺然一弹丸而已。呜呼！浮世可怜哉！酰鸡众生，起灭于瓮里，揽而将之，曾不盈一掬。而彼窃窃焉自私焉是也非也欢也戚也者，岂不大可噱乎哉？以余观乎今日，天地亦一指也。况玆峯天之下一小物，登玆而以为高，岂非重可哀也欤？彼安期、偓佺之辈以鸾翎鹤背为床席，当其薄九万而下视，安知此岳不为秋毫耶？祠下有小幕，编柏叶而障风雨。僧曰：“此鹰幕也。”每年于八九月，捕鹰者设罾罻于峯顶伺焉。盖鹰之善飞者，能度天王峯，故得之此峯者，其才绝群。远迩官鹰，多出诸此峯。冒风雪耐冻饿，了死生于此者，岂徒官威是惕？抑多射利而轻生者。吁！孰知盘中之珍不满一嚼，而生民之万苦千艰有如是哉？日晡，下香积庵，庵在峯下数里所。煮瑶草酌香醪，临眺于南台，乱石岞㟧拥小庵而丹碧之。北仰天王峯，东南望大海，山势豪首，颇与外山异态。

甲戌，早辞香积，出昂藏老树下，踏冰雪凌飞梯，直南而下。先行者在下，后行者在上，官士处卑，僮仆处高，可敬者履加其髻，可慢者头戴其足，人间事类是行哉！见路傍有石如屋危，一踊而登，即狮子峯也。昔日从下望之，峭峭然插云汉者非耶？下睇无地，万山陂陀，真壮观亚于天王峯者也。历玆以降，绵竹不过膝者，布濩陵岊，遂藉而坐歇，可以替氍毹。仍降万丈苍壁，抵灵神庵，诸峯环拱面内，如相向而揖。毗卢峯在其东，坐高台峙其北，阿里王塔树其西，迦叶台压其后。遂投杖，手足行陟毗卢峯上，凛乎不可久留也。庵有茶鼎、香炉，而不见居僧，将樵苏白云而不知处耶？抑厌避尘人而潜迹乱峯间耶？节届清和，始见杜鹃花半绽，亦知山候稍暖于上峯也。自灵神行四十里许，山之崭绝，过于釰阁，而风磴直下，不作百八盘之势，缘而下者，如自青天落黄泉。牵萝引绳，自卯至申，而俯瞰繁绿之隙，犹黯黯然不见底，深矉太息，几乎齰指而垂戒矣，然后下入幽谷，披高竹寻义神寺而宿。夜闻杜宇乱啼，溪声绕榻，始觉吾游近乎人间世矣。于是有僧玉井住义神，觉性者自太乘庵而至，皆以诗名。其诗皆有格律可讽者，觉性则笔法临羲之，甚清瘦多法度。余谓两僧曰：“尔辈皆以离俗绝世，恶入林之不密？而比吾所履历，曾不离于坑阱，尔之居僻则僻矣，而不过友青松群白鹿而止耳。思吾踪迹，出青松白鹿之外而来，吾于尔多矣夫。”两僧抵掌而笑，遂相与更唱迭酬，到夜阑而罢。

乙亥。遂下红流洞，并溪而行。溪上见危岸突起者，寺僧名之曰狮顶。荫青松莅碧涧，藉绿藓而坐。于是奏琵琶《灵山》、《步虚》之操，象之以梵呗、铮鼓之声以戏之。深山释子，生不闻丝竹，咸聚观耸，听而奇之。徙坐妓潭上，渟油蓄蓝，玉虹偃饮，声如琴筑，震越林表。所谓红流者，取谢诗“石磴射红泉”之句，释之者曰：“红泉出丹砂穴，红流之名，出自仙籍。”而今称妓潭者，何谓也？甚哉，真境之遭累也！于是两僧辞别，余与询之惜别，欲挈而偕游。两僧曰：“欲从阁下而游于下渊，却嫌从此尘世渐迩也。”遂袖诗而去。顾而目之，双锡如飞，已失其所矣。去此而前，见一垂水一澄潭一丛峯，辄踞石而吟。至神兴寺，同游者已先往偃榻久矣，遂与偕至溪石上，溪出大日峯、方丈峯之间，叠颖参空，清漪转石。石之盘陀者，可坐六七十人，石上刻洗耳岩三大字，不知谁氏笔。洞名三神，谓洞有灵神、义神、神兴三刹故云。其俗之尚鬼，因此可推。秘志又曰：“近年，或见崔孤云乘青驴，渡独木桥如飞。有姜家苍头者执鞚而挽之，挥鞭而不顾。”又曰：“孤云不死，至今游青鹤洞。青鹤洞之僧，日三见孤云。”是说不可信，然使世间有真仙，安知孤云之不为仙？使孤云果为仙，舍此地又焉游哉？

是日询之先往七佛庵，余细讯居僧曰：“七佛有奇峯乎？”曰：“无有。”“瀑泉乎？”曰：“无有。”“澄泓乎？”曰：“无。”“奚有焉？”“只七庵精舎耳。”余意招提金碧，余所饫观，而时当䌓阴蓊蔚，无异观可寓目。且于陟降跻攀，兴已尽矣，莫如顺溪路而下，寓玩于水石。行度红流桥，戛满月岩，坐吕公台，莅渊渊者而观焉，即瀯瀯者而听焉，解其缨而濯焉，满其掬而嗽焉。至双溪石门，有崔孤云笔迹，字昼不泐，观其书，痩且硬，绝异世间肥软体，真奇笔也。金濯缨谓儿童习字者之为，濯缨虽善文，至于书，未之学也。凝坐笞石上，瞪目于清泓白瀑。童子曰：“日已西矣。”乃入双溪寺。寺有古碑龙头、龟趺，额曰“双溪寺故真鉴禅师碑”，篆体奇且怪，未易晓。下书“前西国都巡抚官、承务郞、侍御史、内供奉、赐紫金鱼帒臣崔致远奉教撰”，乃唐僖宗光启年中建，屈指七百年于今矣。兴亡百变，物是人非，与其看碑而堕泪，何不学仙而久视？余于此有所晩悟矣。且余自少爱孤云笔迹之古劲，得墨本傅壁以玩之。经壬辰乱，室与书俱亡，常以为恨。及为金吾问事郞，楷书文案，傍有金吾将军尹起聘熟视之曰：“子曾效孤云书法乎？何夺胎甚也？”今见真本，岂但吊古兴怀？兼有感旧之悲也。命出纸墨印之。寺有大藏殿、瀛洲阁、方丈殿，旧有学士堂，今已圮矣。日暮，询之自七佛来。

丙子，询之告别曰：“年前已游青鹤洞，今不须再往，盍径还乎？”金澕亦曰：“小民亦曾见青鹤洞惯甚，西畴有事，请先归。”余既送二客还，独与尚渊辈登东岭入深洞。洞与黄昏、月落相类，而修篁挟路，新笋如犊角，穿陈叶而茁，往往僧鞋触之而折，余北客也，观之可惜也。就厓断处，僧斫树横为栈者数所，俯视之，黕黕无底。遂到佛日庵，庵前有平台，刻厓石曰“玩瀑台”。有飞流泻出于苍峯翠壁间，长可数百尺。庐山之瀑，吾不知其高下，东方长瀑，莫朴渊如也。而比之可增数丈，其水势之长过之，独直下无碍，则似此让于彼矣。天绅下垂，一壑雷喧，紫烟白雪，交吹于中谷，使人耳惊目骇，慡然自失，此日奇观，信平生难再者也。南有香炉峯，东有慧日峯，西有青鹤峯。僧指其崖窦曰：“彼鹤巢也。”旧有赤首青翼栖之，今不来有年矣。吾闻秘箓曰：“智异山青鹤，当移无等山。”得无与是说相符乎？忽有山羊如驴子大，闲卧香炉峯顶，闻琵琶长笛之声，倾耳彷徨，见人不避。吁！金华仙客之所牧，闲眠白云今几年，而乃敢于此唐突欲使我学骑羊子耶？举鞭叱之，应声而起。

于是游览才毕，而官驺已鸣于谷。其出洞也，驱马迟迟，始别佳人，回首昔日足迹之所历，千丈盈抱之树，其细如芒针焉。问洞名曰“花开”，以其地暖，花先开也。昔郑一蠧卜筑以讲业，一蠧尝游玆山，一蠧力熯，腰系一索，令一僧挽而前。濯缨曰：“僧从何处拘罪人而来？”又曰：“不备栋梁之用，而枯死空山，为造物所惜，然亦终其天年者欤。”噫！言者心之声也。心本虚明，言发而有征。其后一蠧死于囚系，濯缨亦夭其天年，皆为造物者所惜，岂非言谶之有征欤？大凡天道与人事暗合，通塞与时运相符。衡山云卷，退之自夸其正直；东海蜃出，东坡亦自方于退之，殊未知天运不否，召还在迩，吉兆为之先应。窃观占毕、濯缨之录，当其登览之日，皆为风雨云雾所魔障，狼狈者多矣。两人正直，天地所明知，而不吉之兆，先见于未形而山灵戏之也。今者吾与询之入山之后，天日清和，久旱而雨，游气高𬸣，使湖山万里之赏，无碍于双眼，则虽触神龙一时之怒，适足以助翌日之澄霁，庸何伤乎？亭午傍蟾江而西，歇马于卧龙亭。亭即生员崔蕴庄也。大堆入江心，如截沧波，驾出盘石上，重以白沙如拭绵数百步，构草堂三四间于其上，卫以翠竹苍松，匝以图画，有萧瑟出尘之象。是日宿于本府南仓。

丁丑，逾肃星岭，暂休龙潭上，还府。雁𮬾满前，朱墨堆案，解青幐投竹笻，还作俗吏事，可愧也已。呜呼！余性疏放，自弱冠来游四方山水。未释褐，以三角山为家，朝夕登白云台，读书于清溪山、宝盖山、天摩山、圣居山。逮奉使遍八道，观清平山，入史呑洞，游寒溪山、雪岳山。春秋览枫岳九龙渊、毗卢峯，泛东海而下，遍岭东九郡山水。越狄逾岭，溯鸭绿江之源，度磨天、磨云岭，倚釰长白山，饮马波猪江、豆满江，扣枻北海而回。穷三水、甲山，坐惠山长岭，俯临白头山，历明川七宝山，陟关西妙香山，转而西过大海，登九月山，泊白沙汀。三入中州，自辽东抵北京，其间佳山美水，无不领略而来。尝谓地势东南低西北高，南岳之顶，不得与北山之趾齐，头流虽曰名山，览尽东方，以枫岳为集大成，则观海难为水，特视为一拳石耳。及今登天王第一峯，而后其知雄伟杰特，为东方众岳之祖。其多肉少骨，乃所以益其高大。比之文章，屈原哀，李斯壮，贾谊明，相如富，子云玄，而司马迁兼之；浩然高，应物雅，摩诘工，贾岛清，日休险，商隐奇，而杜子美统之。今以多肉少骨少头流，则是刘师服以粪壤，讥韩退之也，是可谓知山也哉？

今夫头流，根发于白头山，绵延四千里，扶舆磅礴之气，穷于南海，蓄缩而会，挺拔而起，环拥十二州，周回二千里。安阴、长水担其肩，山阴、咸阳负其背，晋州、南原脤其腹，云峯、谷城佩其腰，河东、求礼枕其膝，泗川、昆阳滨其足，其蟠根之太半于湖、岭。彼枫岳近北而四月雪消，头流极南而五月冰坚，其地之高下，推此可测。古人尝论天下大水三，黄河、长江、鸭绿。今观鸭绿之大不过王都之汉江，不自见而泛论之，传记所载，亦有所不周也。若余者，东区海岳，皆入吾双脚底，虽子长、博望之游，吾不多让。举余足迹所及者，第其高下，头流为东方第一山无疑。如欲谢人间荣利，长往而不返，惟此山可安菟裘。深知钱谷甲兵，非白首书生所料理，朝夕解腰间长组，以遂吾初服。苟借一间方丈于泓静萧瑟之境，岂独高兴旧贯可志我舆地哉？

万历三十九年辛亥四月日，默好翁记。

解辨

天下之物，有结必有解。带之结，觹以解之；发之结，栉以解之；病之结，药石以解之。至于风之解云，酒之解愁，将军之解敌阵，祷祠符咒之解鬼神，无不因其结者解之。今有人于此，非有徽𬙊之索，而似有物絷缚之，局局束束而不自解，独何耶？设使张三解之，而李四结之，解与结相敌，解之也，不易。又令贲、育结之，而婴儿解之，解者弱而结者强也，解之也尤难。今也不结而结，当解而不解者二十年，问其结者无纲维是，是特不肯解，非不得解也。苟有亲爱之者，其忍熟视而不肯力乎？其必有能解之者解之。

十三山辨

十三山在广宁西九十里，居民或称石山站，与十三山华音相类也。考之韵册，十与石，三与山，山与站，皆殊音。我国之音，亦悬判楚、越如古韵然，而中国之槪而同之，未知何以耶。圣人声为律，发言皆成韵，又分五声，著之方策，其出诸经传者，未有通上、下平声删、覃为叶，通入声陌、缉为叶者。今也中国同其声不异之，可怪也。我国僻处外壤，话言无理，似不可论音律，然而古韵参之，十三山之异石山站，无愚智可辨之，是则似与古韵谐声，何者？

我国文字受之箕子，传自殷、周，过罗、丽至我国不变，又自汉、唐、宋，由水路通中国江南，江南用合口声，至于今，与东音不相远。然则我国之音即三代遗音，而质之汉、唐、宋者也。若中国则出入晋、六朝、五季、胡元三四百年间，或戎狄以乱之，礼乐风俗尚难保，矧区区音韵，岂独全三代之旧乎？

或以中外都鄙，分话言醇疵，而去戎远近则不之论，是大不可也。今玆顺天府因元之旧，处天下北，话称官话，指江南为乡谭。彼江南者亦拘中外都鄙之分，不敢自是。余焉知江南之韵，尚保其故？此本根者反因其讹也欤。何以证其然也？圣制韵书，以谐五声六律，其音相似者，各分为一韵。若以十、石同一声，如矢也、寺也，则古圣贤当附诸纸、寘之韵，若以山、三、站同声如一删，则古圣贤当合之上平声，不必区别于韵策中也。大抵中国之不辨韵学，比来尤甚。余到山海关，有人卖《千字文音注》者，以天音为添。或者中国之知音，多类此乎？

愚意三百篇馀音，诗赋为近，中国数百年，不以诗赋取士，士之攻文者，只专力程文，而三百篇韵话堕地久矣。彼士也犹然，蚩蚩者何足言？我国为士者自幼赋诗、下韵与古声相惬，彼缉之十、陌之石、删之山、覃之三，虽问之三尺，犹辨之无疑。如非箕子时旧音，则彼一话不同，华音焉能自叶，能自叶于古圣贤方策也哉？

工拙辨

昔参议洪浑有苍头年十六，颇辨慧，能壮老所不能，洪家任使之当长须。西郊裙岩下有木绵田，方甲坼茸敷，使苍头收之，得十斤负以来。会日暮，后郭门回翔岐路，不知所止。

薄有一长汉破衣弊冠而来者，遇诸路，问曰：“日已昏矣，何物小厮，乃于周道栖遑？”苍头具道其由，长汉大惊曰：“尔不记我乎？”曰：“不记。”曰：“余每造谒尔老爷，吾足迹陞乎阶而入乎室，靡日靡月，尔小子何不知？”又曰：“尔已晡食乎？”曰：“未也。”曰：“尔今止宿，有相识乎？”曰：“无有。”曰：“吾为若老爷，能使若今夕饱且醉，投宿得房室可乎？”苍头喜曰：“苟若是，大人之赐也。”

曰：“尔观吾所为，一任吾指，使吾明早便偕谒老爷，俱道所为，且进膳焉，尔不从，事不谐。”曰：“诺，敬奉教。”遂与偕行，见路上甲第长廊明灯，乃扣其窗，有一女人出曰：“尔为谁？”曰：“小人洪爷奴子，带小儿收木绵于郊外，日暮城门关，儿且饥，愿进绵求食。”女人喜，仍饭苍头，长汉肘苍头，称木绵一斤偿之，既饭。又请曰：“愿借门间隙地僦宿。”女人仍席稿以安之，又称一斤进之。曰：“夜凉愿沽酒。”女人觅酒与之，又称一两斤。曰：“愿与女伴共之。”女人复邀幼艾侑酌，又称一斤请添沽，苍头不肯，长汉蹑其足耳语曰：“吾始与若约，何如任吾所为？吾家多绵，当倍债偿尔，尔可负，老爷不可负，明朝谒老爷，吾舌在，尔无疑。”

酒酣，苍头困寝稿席上，长汉自拥幼艾于房室宿焉。明朝又谓幼女曰：“昨因昏黑，弊衣冠而出，天已明，不可路也。愿借表衣、新冠于同舍人，将为若之市贸靴来。”女人再三恳同舍人以衣冠假之，乃如鞋市，指苍头背上木绵，与市人约曰：“此绵斤若干，价亏若干，当以新靴归示妇，谋添馀价，吾住近在里门内，请留是儿为证。”市人信之。长汉留苍头廛下，取靴而去，日过午，长汉不来，市人诘诸苍头。苍头曰：“吾不知乃家，昨暮因共宿识面。”俱道所以，市人大骇，乃缚苍头诣郭门外女人舍，长汉不在焉。同舍人责衣冠苍头，苍头亦道颠末。仍相与执苍头，至参议洪家，举家大惊曰：“昨朝出郭，今夕不还，谓已为虎饵，缘何被缚？又何与人偕来之众耶？”苍头泣陈如右，于是失靴失衣失冠之人，相与拍手而笑曰：“老贼空手而出，路遇一小儿为孤注，以十斤木绵，买饭与酒，拥幼艾宿燠室，借衣冠贸靴而走，吾侪虽失是物，平生始见天下一奇事。”

近者有一人得十尺长板，召匠人造悬板。悬板者，所以衡之屋壁上，以安匜盘、觞豆、书帙、饭飧，取薄板长而整者为之。匠人持斧斲之，误缺其中央，已不可为悬板，请主人为织轴。织轴者，首尾方，中央细，所以绕经纬，间以细竹，以横诸机上者也。匠人斲之，误斫一片缺之，已不可为织轴，仍请主人斲以为锸本。锸本者，柄长而末广，所以冒锸其末，以破土者也。匠人斲之又缺右边，已不可为锸本，复请主人斲以为絟马椓，主人大怒，提杖而驱之。

凡人有以空手而资其身者，有以长材而斲为小者，无他，工与拙之殊也。工者以无有而得饭得酒得幼艾得衣冠与靴而有裕焉；拙者，悬板而斲为织轴，织轴而斲为锸本，锸本而斲为絟马椓，终未免被驱于人。呜呼！我今斲絟马椓，被人之驱之也哉？

代太学诸生谢杨天使_道寅惠纸启

传有十年雪榻，馀论未闻于《易》、《诗》、《书》；惠以一封云英，厥数多至于百六十。玆虽土物，出自天人。窃以士林佳需，文房良友。溪藤殊品，假川浴而霙霙；霜楮寒姿，睹山出之厪厪。书生编柳，尺牍如金；青简汗牛，千箱堆架。东人诵两仙之琼句，市街之价已腾；北学多六馆之粉袍，语言之缀日富。固文苑须用之切，矧华使锡赉之优。

伏念崔有渊等偏荒蠧鱼，末学铅椠。自父师之南面，豹变仁贤；服禹化之东渐，鱼泳文教。逮流星之扬彩，度若木而鸣镳。黄麻既宣，瞻褥礼之咸秩；华𨐊载路，望泮水而存临。趋庭惊手桧之青苍，上殿奉羽爵之明泂。

复临明伦之堂上，乃立青衿于馆前。束霜笺而致贻，来尔多士；比白璧之为宝，惠由美人。皎皎清砧，替孔壁比竹之古；轻轻寒素，宜翰林起草之资。宾筵输忱，既惬多仪之享；儒冠在列，敢当逾分之恩。蕲承八斗组绘之词，谁谓寸毫雕篆之用。高文大策，方希十手之交挥；细字短檠，不过一札之寥寂。

纸为地而失所，白受采之无光。归与朋侪分之片片，夸诸父母举为欣欣。设芹宫二百来，未有今日；圜桥门观听者，复见古风。不料海邦微踪，而荷天朝盛贶。玆盖伏遇杨公，皇华是使，天子之毗。紫气青牛，五千言之《道德》；彤墀丹凤，十八学之瀛洲。三韩外万国西，声名藉甚；百赋朝千诗暮，才调优馀。使我鲰生，同此燕贺，敢不望金閟而鳌抃，举芝盖使犹夷？斩楼兰而悬街，窃慕傅子之壮节；伏中行而鞭背，宁事贾主之谩谈。

馆试策题_{太学生洪景艇等见此题，欲毁围而出不得，而改题乃定。}

问：国家窳隆，惟倚法制美恶，法制所大关，必赖培根而取实，唐、虞尚矣，至周而备三年一大比，取俊士、秀士、造士，其制皆可法，可历指而言欤？号贤良方正，醇正之学，得之似矣，而间以阿世之曲，何欤？称博学宏词，惟山斗能称其名，而终不得中，何欤？

或以诗，或以赋，或以射策，或以身言书判，果皆得名世者否欤？家不蓄《文选》，而驯致相位，平生不读《孟子》，而终显美名，士之进不由是而有他路欤？刘蕡以直言下第，杜牧以宕子擢魁，温庭筠以放佚不第，齐皥以名卿之弟见屈，王参元遇火灾而后登科，刘几、秦观以险怪落榜，其中不中，亦有公不公之可言欤？侯喜、侯云、长韦、群玉尉、迟芬等十馀人，韩退之一荐于陆员外，不出三年，皆联名登朝，而欧阳修宋朝之退之，其知贡举，不免瓦砾之侮，何欤？

退之、子厚，生不相陵，而其孙、其子，同年而第，亦赖死托之勤欤？苏子瞻拔为第一，正满天下之望，而独周必大恨之，何欤？三书古字而不得成，留草丌上而被横占，误持书帖而得鬼传，亦有命存乎其间欤？题以却敌弓问之禁卒而知，则其不为解义可知，题旨拂己意投笔而出告母废举，其不为改题可知，何今之慢有司者异是？程、朱动遵孔、孟，而皆繇此进，孔、孟亦求进取欤？或烛三条，或章八角，或夜试，或白日试，亦可详闻其制欤？

吾东方效慕唐制，崔致远、李穑俱捷于中朝，何修而参《艺文志》，何失而来红半落之讥耶？郑知常瞒金富轼而取祸，互有诟诋，亦有是非欤？我朝设条目，惟古制及华制是依，而或同或不同，何欤？枝查、封弥、应办诸官皆仿象中朝，而独隔帘重考之良规，犹未也，得无有循私谬采之失欤？中朝则士着旃衣，不怀半句书，犯律者老死烟台，我国则各挟诸书，恣所剽窃而不得禁。中朝则簟屋拘士，使不与相识通，而我国则朋侪聚首，摸拟窜掠，中之者率多。侥幸或客胜于主，或雷同两弃。何以则遵华更张，得其宜欤？

或曰：“生、进诗、赋分两场，革四书疑、五经义，使无模袭之陋。”或曰：“经传疑问不可废，只可恢拓文体而新之。”或曰：“律诗取及第如唐，可以待华使，可以振衰文。”或曰：“风云月灵，不可以试大科。”何者为得？

上庠之士，满圆点三百，赴馆试，半圆点百五十，赴汉城试，意在卫圣庙也。屈首斋房，只长趋利之习，得无因此启争端耶？其所读经传，涂红抹绿，间附淫亵之辞，以资其记诵，英雄豪杰、鸿儒邃学，亦出于此中欤？

诪张虚辞，请易试题，适意而后止，听之则国体将不严；不多读书，昧于题义，敢问诸考官，言之则士学将不博。欲禁玆习，何以则可？又有甚焉，外方举子妒猜宾贡，穿围撤场，无岁不然。将重士名，不究切之乎？抑施峻刑，以痛断之乎？将严移籍冒赴之律，以止其斗乎？抑严考官挟私之禁，以澄其本乎？抑亦隔帐试官前，令台官坐帐外检多士如华制而可乎？何以则法制尽美，致漑根食实之效欤？诸生首善之选士也，其必讲之平素，愿问救弊之策。

式年殿试策题

王若曰：自古资民为生，莫衣食如也，而衣食之外，别制钱币者，其义何居？其创始亦自何代？夏贡惟正，只称金三品，而后代曰布、曰刀、曰龟贝者，抑何据欤？虞时用六府，而太公增以九府，亦详略优劣之可言欤？秦币太重，汉改以荚与四、八铢，至六朝复革以鹅眼，果孰得而孰失欤？古人或称“兄”、或称“神”、或以“阿睹”不名，其好恶不同，何欤？

我东方治仿中国，自罗、丽来，亦有所谓泉币如古者乎？至我国，惟祖宗创承治具，皆述古帝王，又无一事非华制，而独于钱，或用或废，一未收大效，将治法有同异，不必强循耶？抑民情安姑息，局见闻，无则古之意而然耶？今中国之民，家殷人足，而我国之民，无不贫窭困苦，如非征赋有轻重、经营有勤慢以致之，必由不识理财裕民之道故也。自我先王以用钱便否，博采庭论而不果施。逮寡昧，锐意法古遵华，毋堕我丕业，而顷询二品以上，未克断而行之，在今其可行欤？不可行欤？子大夫俱以俊材被精抡，咸造在庭，愿闻援古酌今苏民活国之策。

礼罗赋

黄河清泰阶平，圣王作世道亨。渴贤其心，吁俊厥诚。二十年间至治，玉成国子先生。佩丝纶之命，宣菁莪之泽。举广典于抡秀，蒐群英于芹璧。囿二百之士于一场之中，乃名之曰礼罗。有生末至，章甫峨峨，规步而来居客之右，再拜而请于国子先生曰：“鱼鳖之在渊，渔者取之；鸟兽之在薮，猎者狩之。取之吾知其以网，狩之吾知其以罟。粤若万物之景灵，非鳞非毛亦非羽。试观今日之罗，曷为名之以礼？”

先生曰：“吁子来前！一人之身，万机星繁；九闼之内，庶务缕错。惟耳目不越于轩墀，岂独力独智之能斡？必赖惟言之士以左右厥辟，于以辅元后而赞治化，然后君其君而国其国。是以若昔大猷，圣帝明君，明目达聪，辟其四门，敷求哲人，用恢贤路。使夫嵌岩草泽之士，结大绶而纡长组，率皆弹冠而相庆龙鳞之攀而凤翼之附也。

然而仄陋之陬，寂寞之涯，自重之贤，不售之士，不闵乎怀宝迷邦之叹，无改乎漱流枕石之志。苟非时君之弹礼，孰肯俛首于风尘？必欲使兰无隐而珠无遗，而馨香自闻而宝自臻。莫若以在我秩秩优优之礼，而感动而招徕之也。于是明其天秩，自我庸哉！尽其节文，待以折节，立其仪则，卑以自屈。忘万乘之尊，下匹夫之贱，无遗其名，一艺必录。其占小善，有如渔者猎者普张其罗，使飞者走者羽毛者角牙者，无令得逃于众目之中，罗以致之于公家也。此礼之所以为罗，而王者以猎贤士而蒐良弼也。

观其天理为纲，人事为目，五庸为纽，四维为丝。结之以三百之曲，张之以三千之仪。贲之以戋戋玉帛，饰之以孑孑干旄。于以布之箕、颖之郊，于以举之圭窦之间。穷深极达，搜海剔山。植鬐之徒，罝兔之流，龙翰之辈，凤雏之俦，牧野扬鹰之士，渭川匪熊之杰，从天从地从四方而来者，纷纷藉藉，接翼而侧足，咸见罹于一罗之中，竟献获于九重之里。万锺如四膳之嘉，五味如六禽之美。三聘之勤，加于三田之礼；三接之恳，胜于三驱之礼。然则是罗也，非詹公之所施，非满子之所结。弥山络野，岂汉囿之羽猎也；风毛雨血，殊子虚之所夸者也？

士乃瞿然惊惕然悟，逡巡而谢，不知此身亦在于礼罗之里也。

一士与天争赋

草丛春寂，书窗昼永，尽日目讨一部《宋乘》，至文丞相尽忠报国之事，慨然掩卷而叹曰：“天不佑大宋，欲使犬羊移其国，天祥为亡国相，欲以只手扶其颠，天不假天祥，天祥不顾天，若天祥者，忠于宋而敌于天者也。”

言未毕，形弛体倦，抛书而眠，身御泠风，上下翩翩。上有一帝，京其白玉；下育一士，臣乎宋国。玉京之帝，致辞于宋国之士曰：“咨汝下土宋丞相文天祥！顺德者昌，逆德者亡，惟克有德，厥祚斯长。惟汝有宋，越自匡胤。家法虽正，国势不振，仁厚有馀，刚断不足，后嗣不辟，委靡日极。锺山之竖子乱政，二君幽死于沙漠；秦家之小儿弄国，江南作偸安之域。鸿儒、硕士鸣道于千秋，毕竟同腐于草木。式至今日，民意已去，历年三百，亦足于汝。矧汝有生，禀命于予，予助汝欤？汝顺予欤？汝虽培之，予将覆之；汝虽振之，予将阏之。惟予与汝，孰成孰败？”

天祥仰首而呼曰：“越我玉皇上帝！蛮夷猾夏，帝舜垂戒；戎狄是膺，周公有训。蠢玆鐡木，沸唇伺衅，凶水草性，肆牛羊力。腥秽我神州，禽兽我中国。孤臣之忠愤激切，大义昭揭乎日月。苟唾手而扶义，岂云死灰之不燃？锐杵臼之复赵，期乐毅之存燕。

惟帝无亲，惟德是辅，惟帝有命，惟人所召。厥或靡常，岂云天道？帝如溺之，我当拯之；帝如亡之，我当兴之。惟帝与我，孰负孰胜？于是结溪洞之蛮侠，召吉州之豪杰，与秀夫而入卫，共世杰而建策，封二王以图广陵，责知府而守临安。天祥拂上帝，上帝不能闲也。以立藩镇之谋为迂阔，出制置于江东；以竖淮东之策为轻战，终见沮于宜中，流血板桥之下，偾师空坑之中，上帝抑天祥，天祥犹不挫其谋也。

至若天祥为宋复梅州，上帝为元逼宋于泉州；天祥为宋复眉州，上帝为元逼宋于崖州；天祥为宋杀秀王于临安府，上帝为元执天祥子五坡岭。盖天祥以忠，上帝以命；上帝以威，天祥以义。天祥与上帝争，争之不胜，争之犹未已也。莫尚者上帝，而与之争者，惟天祥一士也。上帝亦恐其不胜，始幽于燕狱而终尸诸燕市也；上帝亦哀其忠，乃命羲和戢其曜数日而止也。”

余于是耳其言目其事，遽遽而觉，欠伸而起，视之无见，惟一《宋乘》在几也。吁！人与人争，胜败尚系于强弱，矧人之争于天，将斗智耶？抑斗力耶？知其不胜而故争之，大哉，文丞相之忠义！吾用是赋之，以戒为人臣怀二心全身而畏死者也。

拟宋朱阳祖进《八陵图》表

沦没胡尘二百年，未雪九庙之耻；归来故国三千里，敢献八陵之图。在微衷犹若玆，于圣心为何似？窃念金虏之猾夏，远自靖康之初年。二圣北辕之莫回，风霜五国；一片南土之仅保，腥膻九州。

惨矣祖宗之汴都，倏尔荆榛之贼薮。列圣之园陵安在？举目而山河有殊。孰尸奠𬞟蘩？春秋霜露之可恻；无人护松柏，樵牧蒭荛之不禁。石羊埋没于草莱，短碑颠倒于冈陵。矧凶丑无所不无父又无君，而臣子何可忍见利不见义？㶚陵之石椁何固？骊山之铜泉不完。有孝子有慈孙，莫保一抔之土；在天魂在地魄，应抱千秋之冤。侵地未复于我疆，戴天宁容于彼贼？钦惟皇帝陛下，诚深敦百行之本，志锐复九世之雠。事亡如事存，寔曰所生无忝；致哀亦致敬，呜呼先王不忘。

突厥共殄隋之谋，合韩、魏成灭智之绩。谁谓宋远跂余望？河北之道路即通；至于岐下率水来，江南之信使不绝。乃令犬马之微物，俾荐香火于先陵。夷陵变谷凡几年乎？伤心惨目有如是者。目羹墙而犹见，孝子虽视于无形；地南北之异区，明者或有所未睹。因乎此识乎彼，孰若绘素之惟肖；接于外动于中，莫如物色之易感。格君心此其时也，进《陵图》乌可已乎？

伏念臣乏康封丹艧之材，慕颖叔舎肉之孝。将帝命于黍离之国，哭圣庙于蒿荻之乡。览山原观水泉，摹毁撤陵夷之状；分左右明向背，写莽苍芜秽之容。画八皇仙寝于尺绡，备九重宝扆之乙览。吴兵发平王之冢，窃期包胥之报仇；越人杀夫差之亲，愿效会稽之洒耻。

鸟笼章

鸟笼鱼笱，入顺出逆。

艮畔之金，司我阖辟。

兴而比也。

鸟笼鱼笱，入易出难。

髯中之穴，云我徐还。

兴而比也。

鸟笼二章章四句

附录

祭文

天启四年甲子八月五日，犹子活敬祭于叔父故吏部侍郞柳公之灵。呜呼！父耶母耶！天耶地耶！时耶命耶！其使我叔父之德之善而至此极者，何哉？父母虽在冥漠，岂欲其子之死？天虽苍苍茫茫，帝实主宰，地虽顽然，载物惟均，岂使人之无罪被戮？谓之时也，则国新反正，政必革旧，岂有诬告而冤死者？谓之命也，则不参贺班，不就召命，岂宜立岩墙而命云乎哉？

夫人之哀恸惨怛，必呼父母呼天地呼时命，以吁其冤。既非父母、天地、时命之使致，则叔父之至此，其孰使之然耶？向使叔父恭就召命，与众人偕诣对狱，其释也必先于众人，以匹夫匹妇之智，犹知其必然。况以叔父之通今博古读万卷书者，其于死生去就之分，必自知较然。而视斧锧如赴乐地，岂无平昔所定而若是哉？尝闻叔父处枫岳，知新王即祚，草序与高僧，不欲以管仲、晏子自居。及至宝盖山，题寺壁以孀妇诗一篇。抵甸邑，过国门不入，入西山息焉，时谏官论夺其爵。至是，此志愈确，竟以伯夷之不事、方孝孺之尽节，为对狱之辞，其所不就命，果是不事之义、尽节之忠而无他断断者也。

呜呼！视死如归，含笑入地，弃形骸不翅若土木。知有义而不知有手足，知有忠而不知有身体，手足虽分，身体虽解，犹有尊手足者存，重身体者全。此叔父之所以舍生而取者也。呜呼！人固有一死，处死之为难，死得其所，骨亦不朽。世人不识臣节，不徒不称，又从而非之，乃以伏节死义，至与妖腰乱领者次比，籍财孥戮，馀骸未掩。诸犹子亦皆坐迁南北，哭不得凭上殡，奠不得拜木主，天之报施，曷其漠矣？

虽然，舍鱼取熊，公之志也，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则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岂以鸿毛易泰山哉？所惜者，以叔父之节义、文章，不出于中国，而生于小东。平生所著文集，不独擅东国，将为天下最者，率皆湮没磨灭，文彩不表于后世。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其磊磊轩天地之气，必不随烟云而泯泯，将上而为奎璧，其与傅说之箕尾、方朔之岁星、李白之长庚，并列于青丘之分，以拱北辰。不然，其必化而为散木，不荣其叶，不美其柯，处乎材不材之间，不受人之斧斤矣。呜呼！岁月荏苒，祥日奄及，敢陈菲薄，望哭一酹。呜呼哀哉！庶几来飨。

献议

判中枢朴宗岳以为：“臣于野史中，见柳梦寅事，反复讲究，终有愍其迹而恕其情者，未尝不掩卷而叹也。盖梦寅忠于所事，不以存亡明暗而易其操，屏迹而入西山，作诗而拟孀妇，百折不回，一死自期，则虽谓之终始一节可也。且以供辞观之，明知天命之所归，初无悖说之可执，则岂容加之以人臣之极罪乎？是以至今尚论之士，自不无为之恻伤者矣。粤若奇自献、金元亮，同时被告，而自献则以立异凶论，竟蒙伸雪，元亮则先正臣宋时烈为作墓文。推此以观，梦寅之为旧君尽节，而身陷大戮，名在丹书者，其所称冤，不是异事。况梦寅在昏朝初年，一经亚铨，而与凶徒议论岐贰，沈沦散地，放浪山水者，为十数年所，则立朝颠末，亦有可取者。依奇自献例，特许洗案，以为树风励世之政。而事体所在，亦云不轻，惟在博询在廷，务归至当，伏惟上裁。”

左议政金履素以为：“柳梦寅之死，今将二百年，而前后朝廷之上，曾无议到于此事者，则今因其旁孙之上言，遽然决处，恐欠审慎之义。而诗语之未必为逆，地名之偶与相同，搢绅间记载论说，集亦有之。若以其时狱案，详细考出，则或不无凭据参互追加决断之道，伏惟上裁。”

判义禁洪良浩、知义禁闵锺显、同义禁柳谊、李汉丰以为：“人臣事君之义，惟其所在而致命，不以明暗为异节，自是经常之道。今者柳梦寅之伏法，罪在不参贺班，诵告诗辞。而其所引拟，虽云不伦，只暴自矢之义，初无犯分之语，则当时之断以极律，盖出定人心防后患之意。而夷考立朝本末，其在昏朝，未尝膴仕，终能岐贰凶论，屏迹穷山。及至更化之日，甘心废蛰，自附于不贰之义。故伊时老成之言，既有傅生之议；后世有识之士，尚多愍伤之论。况文晦等所告之人，既皆伸雪，则今其傍裔之讼冤，不可谓滥越。而系是年久重案，大臣献议，甲乙不齐，臣府不敢轻议，上裁何如？”

谥状

赠资宪大夫吏曹判书、兼知经筵、义禁府事、弘文馆大提学、艺文馆大提学、知春秋馆成均馆事、五卫都摠府都摠管、行嘉义大夫吏曹参判兼同知经筵、义禁府事、弘文馆提学、艺文馆提学、同知春秋馆、成均馆事、五卫都摠府副摠管于于堂柳公行状

于于柳公之没后百七十有二年春，公之旁裔上言讼其冤，上命金吾议大臣以闻，下教若曰：“茹恨赍冤者百年，而人莫有议到于伸屈，虽谓之欠事阙典可也。大抵柳梦寅事迹，舆儓诵之，妇孺传之。不待老成长者从缓之说，槪可验公议之不诬。人臣之捐躯舍命，其为办大节则一也。熊鱼之所取，难易各异，从容就义，胜似慷慨杀身。梦寅者，岂不是难之难者？《柏舟》之唱，莫云下俚鄙辞；南麓之咏，诚为千古绝调。其音如怨如诉，其义如兴如比。见者掩卷，听者堕泪，此又梦寅为人为鬼之节拍。其在昏朝也，守正而屏迹，甘心沦废。逮夫改玉之辰，日月光华，大明中天，乃能矢心不渝，亦未尝于常分上丝毫有亏缺处。奇自献之同时被诬，而恕不加罪；因他伏辜，而旋获复官。独于梦寅，反以梦寅之操行，竟归勿论之科者，有非所以处吉再、金时习诸人之圣志也。且闻梦寅之亲侄㴋、湙自谪蒙宥，一为骑堂，一为承宣云尔，则圣朝圣意，尤亦可以仰认。然而丹书铁案，尚在王府，今于博询，虽有甲乙之论，事苟当为，且有光于仰体志事之一端，则何待参差之烂熳？柳梦寅伸雪事，特为依愿施行。

是年秋，旁裔荣道又上言请貤赠，下教若曰：“‘风雨萧萧拂钓矶，渭川鱼鸟却忘机。如何老作鹰扬将，空使夷、齐饿采薇？’云，而鹰扬比靖难勋臣，夷、齐就而自况者，故处士金时习《题渭川垂钓图》诗意也。大抵臣之忠、女之贞，一也。君虽无礼，臣不可以不忠，亦犹夫夫虽不良，女不可以不贞也。故屈原以楚怀为君，而方其行吟泽畔，哀怨悲号也，辄皆以夫妇比况。此乃故参判柳梦寅《老妇词》，深得《离骚》遗意，与时习诗为伯仲，而可使若臣若女之怀二心者颜发骍也。等是节耳，慷慨与从容之间，不必轩轾，而从容比慷慨为尤难。

向于梦寅伸雪判语中，特拈时习一人于端庙诸臣中，盖有以也。梦寅尝佐铨衡而跻文苑矣，和光同尘，何官不做？而顾乃歧贰凶论，脱屣名利，甘自放于山巓水涯，与韵释悟僧纪腊结夏，此时习之傲世逃俗、永矢不归之清狂本色。及乎被逮，对吏西山一语，宛转雍容，有时习《渭川诗》一般气味。尚论之士，其可以时习之雪岳、梦寅之皆骨，差殊观耶？若使当时掌狱之臣体圣朝宽大之辞教，置梦寅于勿问之科，任其所之，则决知其采西山之薇，饮西山之水，以终其身，如时习不受点瑕，毕命水落之为矣。时习、梦寅彼二人者，所慕者夷、齐也，一生一死之不同，特迹耳时耳。腔子里从容取义之赤血丹忱，百载相照，无丝毫出入，则朝家之所已施于时习者，可不施于梦寅乎？

且余征其稿之誊行于世者而见之，其诗文几篇，太半是《离骚》壹郁不平之鸣，掩卷兴感，欲施加等奖异之典者久矣。际见其族孙跸路号吁，益知其子与侄之状实。其子瀹与其父同死，其侄澯不仕昏朝，脱帽投地，遁入于北关，及其叔事出，坐窜未宥，亦可谓是子是侄。曾所欲施者，何必更有郑重？故吏曹参判、兼艺文馆提学柳梦寅赠秩正卿，赐以美谥，其子瀹复官，其侄澯亦赠堂上三品职。勿论度支、勋府，凡系没入之臧获，计即出给，用古忠臣朴箎例，因令诸柳就旁派中定嗣孙，奉其香火。

呜呼，“日月光华，大明中天，乃能矢心不渝，亦未尝于常分上丝毫有亏缺处”，此二十七言，惟圣人可以办得此说，到此而公之一死之心，始跃如于前，公又何憾？公字应文，于于其号也，一号艮庵。柳氏系出兴阳，以高丽丞相英密公讳庇为鼻祖。考讳樘，主簿赠吏曹判书。大父讳忠宽，司谏赠都承旨。妣骊兴闵氏，参奉祎女，追封贞夫人。公以嘉靖己未冬生，稍长，眉宇端严，才思颖发，长者期以远大之器。配高灵申氏，判官栻女。牛溪成先生与判官公有通家之谊，一见公奇之，自是文望渐蔚。尤好气节，读史至古人伏节死义处，辄击节悲慨。中壬午司马魁，己丑，增广第。庚寅，由艺文检阅，出为江原都事，旋以质正官赴京。明年壬辰，复命于西狩行在，俄迁司书，间与月沙李公周旋经略幕府。历薇院、柏府，选入瀛馆。

时八路创残，朝廷以公练达，辄授绣衣，或巡边按抚之任，遍行诸道。己亥，丁母夫人忧。服阅，升阶授同副承旨，移大司谏，历银台及诸曹佐贰。丙午，出按海西节。戊申，升拜都承旨，二月，宣祖昇遐，仁穆大妃下先王手教于七大臣，公在院即颁之。尔瞻等嗾凶党攻公甚力，公退居西湖。己酉，以圣节使兼谢恩使朝京，遇琉球国使，琉球使闻公名，惊曰：“作《行窝记》柳某耶？”，便下床拜。辛亥，左迁南原府使。癸丑，除同义禁，凡为西宫而得罪者，一切平反，凶徒侧目。自是公不乐于仕，拜吏曹参判、艺文提学、汉城左尹，或一再膺而非其志也。

尝游南麓有诗曰：“满城花柳拥春游，玉手停杯咏《柏舟》。壮士忽持长剑起，醉中当斫老奸头。”书揭京兆府璧，盖指三昌也。凶党欲构诗案而未果。戊午，废母论起，收议在廷，公抗言曰：“有大臣焉台谏焉，散官非所当与。”尔瞻等共摈斥之。公乃放迹湖山，深栖枫岳，不问山外事者五六年，公之从子副学公㴋，亦同时屏居。与李月沙及李东皋、朴南郭诸名流作甲稧，有时痛饮，相视歔欷。盖自己酉至壬戌十四年，叔侄虽名寄朝籍，无一资半级之推迁焉。

癸亥，仁庙改玉，公以此时之不可偃处，即日下山。别同寺高僧，历叙古今死节之臣，如子路、荀息之死，亦不为非。题诗于宝盖山寺壁曰：“七十老孀妇，单居守空壸。惯诵女史诗，颇知妊、姒训。傍入劝之嫁，善男颜如槿。白首作春容，宁不愧脂粉？”径还西山之楸下，语其子修撰瀹曰：“我志已坚，今不可改。汝则不必效我，须佐明君，保我家声而已。”有文晦、李祐者上变告曰：“奇自献一队人，谋复光海，柳某父子亦入其中。”

于是公父子同时被逮，修撰先公栲死。公供曰：“光海之必亡，妇孺亦知，今王之有圣德，奴隶皆诵之，岂有背明君复昏主之意哉？”委官曰：“何往而不参贺班？”公对曰：“往在西山。”又曰：“父无贤愚而子当尽力，君无明暗而臣当致命。夷、齐、方孝孺所遇不同，而不事二君一也。愿从方孝孺游于地下。”回诵《孀妇诗》曰：“以此为罪，死无所辞。”委官李梧里元翼欲义而释之，元勋金瑬独以为“其在严堤防之道，不可不杀”，遂论以极律。公侄副提学㴋、承旨湙、检详活坐谪边表，后蒙宥，除骑堂、承宣、畿都。

公无他子，只有侧出女。公之亲属敛公遗骸，葬于加平榛坪里酉坐原。申夫人先公五年卒，至是同祔。卫率公澯，字永叔，自少从事为己之学，晩以荫补为翊卫司卫率。当废母论时，脱帽投地曰：“三纲绝矣，尚可仕乎？”遁入北关，转隐于杨州之西山，躬樵爨以养亲。及癸亥，朝廷以立节昏朝，方拟以掌宪之官，会坐叔父事，窜兴阳。杨州多士陈章讼之，上曰：“柳某名节，予亦稔知矣。”议于朝，移于铁原。久堂朴公长远为之立传，今赠吏曹参议。噫，公之一门，何其多烈士也？

太史公曰：“伯夷、叔齐得夫子而名益彰。”伯夷，圣之清者也。自夫避北海而归西伯之养，以大老闻于天下，宜无待于夫子一言。然得求仁得仁之赞，而万世之论大定，不有托重于一言，安知不如王介甫叩马之辩，不胜其纷然，而反疑于紫阳夫子之编于《小学》也？若柳公者，赤心未暴，丹书至严，读书穷理之君子亦莫或议到，遑可论于疏其郁而阐其幽也？乃我圣上爰发精义，特揭大经，拔之沈渊覆盆之下，伸雪之貤赠之，推而及之于若子若侄。煌煌屡百言，前后昭布，无智无愚无贤不肖，皆知于于公之为忠臣，自今经千百年，将无异议。大矣，圣人之一言也！然议者徒见其旁裔之吁而有是命，殊不知圣人权衡之运，已定于万机清燕之暇、经史硏究之时也。粤自临御以来，忠臣、烈士、孝子、贞女，摧枉不伸，掩翳不章，邃于掌故者之所未能搜剔者，举被发挥，布在朝野，公之尽忠所事，而岂不在渊鉴旌别之中也？特因其吁而发之耳。猗欤盛哉！夫何事于状乎？

公之文章，与崔简易相上下，月沙之主盟也，尝欲以公自代，公贻书固让。语用谐调，卓荦不羁，此亦可以知公所见者大而不沾沾于自足也。公所著述，凡四十卷，楡岾僧感公节义，剞劂藏于寺间，被郁攸以东，柳文传于世者，不过断烂若干卷及《野谭》四卷而已，何其寂寞也？然公之忠赤，已昭揭日星，文字之多寡有无，顾何足较论也？公之旁裔寅汉、珪等聚宗而谋之，立𤤤尸公祀，仍令来请状于不佞甚勤。盖以不佞为药峯公之后，义不敢辞。谨书此以谂于太常氏。

资宪大夫、原任吏曹判书、兼奎章阁检校直提学达城徐有防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