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 (四库全书本)/卷19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卷十八 日知录 卷十九 卷二十

  钦定四库全书
  日知录卷十九    昆山 顾炎武 撰文须有益于天下
  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䛕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
  文不贵多
  二汉文人所著绝少史于其𫝊末每云所著凡若干篇惟董仲舒至百三十篇而其馀不过五六十篇或十数篇或三四篇史之录其数盖称之非少之也乃今人著作则以多为富夫多则必不能工即工亦必不皆有用于世其不𫝊宜矣
  西京尚辞赋故汉书艺文志所载止诗赋二家其诸有名文人陆贾赋止三篇贾谊赋止七篇枚乘赋止九篇司马相如赋止二十九篇儿宽赋止二篇司马迁赋止八篇王褒赋止十六篇扬 --(‘昜’上‘旦’之‘日’与‘一’相连)雄赋止十二篇而最多者则淮南王赋八十二篇枚皋赋百二十篇而于枚皋传云皋为文侯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皋赋辞中自言为赋不如相如其文骩骳曲随其事皆得其意颇诙笑不甚闲靡凡可读者不二十篇其尤嫚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是辞赋多而不必善也东汉多碑诔书序论难之文又其时崇重经术复多训诂凡𫝊中录其篇数者四十九人其中多者如曹褒应劭刘陶蔡邕荀爽王逸各百馀篇少者卢植六篇黄香五篇刘𫘦𬳿崔烈曹众曹朔各四篇桓彬三篇而于郑元𫝊云元依论语作郑志八篇所注诸经百馀万言通人颇讥其繁是解经多而不必善也秦延君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说十馀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桓谭新论此颜之推家训所谓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者也陆游诗文辞博士书驴券职事参军判马曹文以少而盛以多而衰以二汉言之东都之文多于西京而文衰矣以三代言之春秋以降之文多于六经而文衰矣如惠施五车其书竟无一篇𫝊者记曰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隋志载古人文集西京惟刘向六卷扬雄刘歆各五卷为至多矣他不过一卷二卷而江左梁简文帝至八十五卷元帝至五十二卷沈约至一百一卷所谓虽多亦奚以为
  著书之难
  子书自孟荀之外如老庄管商申韩皆自成一家言至吕氏春秋淮南子则不能自成故取诸子之言彚而为书此子书之一变也今人书集一一尽出其手必不能多大抵如吕览淮南之类耳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庶乎其𫝊也与
  宋人书如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成之遂为后世不可无之书而其中小有舛漏尚亦不免若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其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
  伊川先生晚年作易𫝊成门人请授先生曰更俟学有所进子不云乎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俛焉日有孳孳毙而后已
  直言
  张子有云民吾同胞今日之民吾与达而在上位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此达而在上位者之责也救民以言此亦穷而在下位者之责也
  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则政教风俗茍非尽善即许庶人之议矣故盘庚之诰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而国有大疑卜诸庶民之从逆子产不毁乡校汉文止辇受言皆以此也唐之中世此意犹存鲁山令元徳秀遣乐工数人连袂歌于𫇭玄宗为之感动白居易为盩厔尉作乐府及诗百馀篇规讽时事流闻禁中宪宗召入翰林亦近于陈列国之风听舆人之诵者矣
  诗之为教虽主于温柔敦厚然亦有直斥其人而不讳者如曰赫赫师尹不平谓何如曰赫赫宗周褒姒烕之如曰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维宰仲允膳夫棸子内史蹶惟趣马楀惟师氏𧰟妻煽方处如曰伊谁云从维暴之云则皆直斥其官族名氏古人不以为嫌也楚辞离骚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王逸章句谓怀王少弟司马子兰椒専佞以慢慆兮章句谓楚大夫子椒洪兴祖补注古今人表有令尹子椒如杜甫丽人行赐名大国虢与秦慎莫近前丞相嗔近于十月之交诗人之义矣
  孔稚珪北山移文明斥周颙刘孝标广绝交论阴讥到溉袁楚客规魏元忠有十失之书韩退之讽阳城作争臣之论此皆古人风俗之厚
  立言不为一时
  天下之事有言在一时而其效见于数十百年之后者魏志司马朗有复井田之议谓往者以民各有累世之业难中夺之今承大乱之后民人分散土业无主皆为公田宜及此时复之当世未之行也及拓跋氏之有中原令戸绝者墟宅桑榆尽为公田以给授而口分世业之制自此而起迄于隋唐守之魏书武定之初私铸滥恶齐文襄王议称钱一文重五铢者听入市用天下州镇郡县之市各置二称悬于市门若重不五铢或虽重五铢而杂铅镴并不听用当世未之行也及隋文帝之有天下更铸新钱文曰五铢重如其文置样于关不如样者没官销毁之而开通元宝之式自此而准至宋时犹仿之
  唐书李叔明为剑南节度使上疏言道佛之弊请本道定寺为三等观为二等上寺留僧二十一上观道士十四每等降杀以七皆择有行者馀还为民徳宗善之以为可行之天下诏下尚书省议已而罢之至武宗会昌五年并省天下寺观敕上都东都两街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节度观察使治所及同华商汝州各留一寺分为三等上等留僧二十人中等留十人下等五人凡毁寺四千六百馀区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大秦穆䕶祅僧二千馀人而有明洪武中亦稍行其法元史京师恃东南运粮竭民力以航不测泰定中虞集建言京东数千里北极辽海南滨青齐雈苇之场海潮日至淤为沃壤用浙人之法筑堤捍水为田听富民欲得官者合其众而授以地能以万夫耕者授以万夫之田为万夫长千夫百夫亦如之三年视其成以地之高下定为征额五年有积畜命以官就所储给以禄十年佩之符印得以𫝊子孙如军官之法如此可以宽东南之运以纾民力而游手之徒皆有所归事不果行及顺帝至正中海运不至从丞相托克托言乃立分司农司于江南召募能种水田及修筑围堰之人各一千名为农师岁乃大稔至今水田遗利犹有存者而戚将军继光复修之蓟镇是皆立议之人所不及见而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天下之理固不出乎此也孔子言行夏之时固不以望之鲁之定哀周之景敬也而独以告颜渊及汉武帝太初之元㡬三百年矣而遂行之孔子之告颜渊告汉武也孟子之欲用齐也曰以齐王犹反手也若滕则不可用也而告文公之言亦未尝贬于齐梁曰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呜呼天下之事有其识者不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然则开物之功立言之用其可少哉
  朱子作诗𫝊至于秦黄鸟之篇谓其初特出于西戎之俗而无明王贤伯以讨其罪于是习以为常则虽以穆公之贤而不免论其事者亦徒闵三良之不幸而叹秦之衰至于王政不纲诸侯擅命杀人不忌至于如此则莫知其为非也历代相沿至明朝英宗始革千古之弊尝读正统四年六月乙酉书与祥符王有爝曰周王薨逝深切痛悼其存日尝奏葬择近地从俭约以省民力自妃夫人以下不必从死年少有父母者各遣归其家周宪王讳有炖所著有诚斋集宪王虽有此命及薨妃巩氏竟自经以殉谥贞烈以一品礼葬之盖自御极之初即有感于宪王之奏而亦朱子诗𫝊有以发其天聪也呜呼仁哉
  文人之多
  唐宋以下何文人之多也固有不识经术不通古今而自命为文人者矣韩文公符读书城南诗曰文章岂不贵经训乃菑畬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己除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行身陷不义况望多名誉而宋刘挚之训子孙每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然则以文人名于世焉足重哉此扬 --(‘昜’上‘旦’之‘日’与‘一’相连)子云所谓摭我华而不食我实者也
  黄鲁直言数十年来先生君子但用文章提奖后生故华而不实明朝嘉靖以来亦有此风而陆文裕所记刘文靖告吉士之言空同李梦阳大以为不平矣见停骖录宋史言欧阳永叔与学者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吏事谓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
  巧言
  诗云巧言如簧颜之厚矣而孔子亦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巧言乱徳夫巧言不但言语凡今人所作诗赋碑状足以恱人之文皆巧言之类也不能不足以为通人夫惟能之而不为乃天下之大勇也故夫子以刚毅木讷为近仁学者所用力之途在此不在彼矣
  天下不仁之人有二一为好犯上好作乱之人一为巧言令色之人自幼而不孙弟以至于弑父与君皆好犯上好作乱之推也自胁肩謟笑未同而言以至于茍患失之无所不至皆巧言令色之推也然而二者之人常相因以立于世有王莽之篡弑则必有扬雄之美新有曹操之禅代则必有潘勗之九锡世说言潘元茂作魏公册命人谓与训诂同风是故乱之所由生也犯上者为之魁巧言者为之辅故大禹谓之巧言令色孔壬而与驩兜有苖同为一类甚哉其可畏也穆王作冏命曰无以巧言令色便辟侧媚然则学者宜如之何必先之以孝弟以消其悖逆陵暴之心继之以忠信以去其便辟侧媚之习使一言一动皆出于其本心而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夫然后可以修身而治国矣记者于论语之首而列有子曽子之言所以补夫子平日所未及其间次序亦不为无意
  世言魏忠贤初不知书而口含天宪则有一二文人代为之后汉书言梁冀裁能书计其诬奏太尉李固时扶风马融为冀章草唐书言李林甫自无学术仅能秉笔而郭慎微苑咸文士之阘茸者代为题尺又言高骈上书肆为丑悖胁邀天子而吴人顾云以文辞縁泽其奸宋史言章惇用事尝曰元祐初司马光作相用苏轼掌制所以能鼓动四方乃使林希典书命逞毒于元祐诸臣呜呼何代无文人有国者不可不深惟华实之辨也
  文辞欺人
  古来以文辞欺人者莫若谢灵运次则王维灵运身为元勲之后袭封国公宋氏革命不能与徐广陶潜为林泉之侣既为宋臣又与庐陵王义真款密至元嘉之际累迁侍中自以名流应参时政文帝惟以文义接之以致觖望又上书劝伐河北至屡婴罪劾兴兵拒捕乃作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及其临刑又作诗曰龚胜无馀生李业有终尽若谓欲效忠于晋者何先后之矛盾乎史臣书之以逆不为苛矣王维为给事中安禄山陷两都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禄山宴其徒于凝碧池维作诗曰万戸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贼平下狱或以诗闻于行在其弟刑部侍郎缙请削官以赎兄罪肃宗乃特宥之责授太子中允襄王僭号逼李拯为翰林学士拯既污伪署心不自安时朱玫秉政百揆无叙拯尝退朝驻马国门为诗曰紫宸朝罢缀鹓鸾丹凤楼前立马看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吟已涕下及王行瑜杀朱玫襄王出奔拯为乱兵所杀二人之诗同也一死一不死而文墨交游之士多䕶王维如杜甫谓之高人王右丞天下有高人而仕贼者乎乃有颠沛之馀投身异姓至摈斥不容而后发为忠愤之论与夫名污伪籍而自托乃心比于康乐右丞之辈吾见其愈下矣
  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茍以其言取之则车载鲁连斗量王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之真伪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易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失其守者其辞屈诗曰盗言孔甘乱是用餤夫镜情伪屏盗言君子之道兴王之事莫先乎此
  修辞
  典谟爻象此二帝三王之言也论语孝经此夫子之言也文章在是性与天道亦不外乎是故曰有徳者必有言善乎游定夫之言曰不能文章而欲闻性与天道譬犹筑数仞之墙而浮埃聚沫以为基无是理矣后之君子于下学之初即谈性道乃以文章为小技而不必用力然则夫子不曰其旨远其辞文乎不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乎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尝见今讲学先生从语录入门者多不善于修辞或乃反子贡之言以讥之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可得而闻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闻也
  杨用修曰文道也诗言也语录出而文与道判矣诗话出而诗与言离矣
  自嘉靖以后人知语录之不文于是王元美之札记范介儒之肤语上规子云下法文中虽所得有浅深之不同然可谓知言者矣
  文人摹仿之病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且古人作文时有利钝梁简文与湘东王书云今人有效谢康乐裴鸿胪文者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弃其所长惟得其所短宋苏子瞻云今人学杜甫诗得其粗俗而已叶水心言庆历嘉祐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始绌唐人之学谓之江西宗派金元裕之诗云少陵自有速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夫文章一道犹儒者之末事乃欲如陆士衡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者今且未见其人进此而窥著述之林益难之矣
  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夀陵馀子学步邯郸之说也
  洪氏容斋随笔曰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辞腴旨上薄骚些故为可喜其后继之者如𫝊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元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之几格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机杼激越清壮汉晋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扬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骃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间皆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及韩退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其言甚当然此以辞之工拙论尔若其意则总不能出于古人范围之外也
  如扬雄拟易而作太玄王莽依周书而作大诰皆心劳而日拙者矣世说王隐论扬雄大玄虽妙非益也古人谓之屋下架屋
  曲礼之训毋剿说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
  文章繁简
  韩文公作樊宗师墓铭曰维古于辞必已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此极中今人之病若宗师之文则惩时人之失而又失之者也如绛守居园池记以东西二字平常而改为甲辛殆类吴人之呼庚癸者矣作书须注此自秦汉以前可耳若今日作书而非注不可解则是求简而得繁两失之矣子曰辞达而已矣胡缵宗修安庆府志书正徳中刘七事大书曰七年闰五月贼七来冦江境而分注于贼七之下曰姓刘氏举以示人无不笑之不知近日之学为秦汉皆贼七之类也
  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容斋随笔论卫青𫝊封三校尉语史记胜汉书处正不独此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此不须重见而意巳明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须重叠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瞷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
  刘器之曰新唐书叙事好简略其辞故其事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病也且文章岂有繁简邪昔人之论谓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当日进新唐书表云其事则増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新唐书所以不及古人者其病正在此两句也黄氏日钞言苏子由古史改史记多有不当如樗里子𫝊史记曰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古史曰母韩女也滑稽多智似以母为滑稽矣然则樗里子三字其可省乎甘茂𫝊史记曰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古史曰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似史举自学百家矣然则事之一字其可省乎以是知文不可以省字为工字而可省太史公省之久矣
  文人求古之病
  后周书柳蚪𫝊时人论文体有今古之异蚪以为时有今古非文有今古此至当之论夫今之不能为二汉犹二汉之不能为尚书左氏乃剿取史汉中文法以为古甚者猎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殊为不称元阿噜图进宋史表曰且辞之繁简以事而文之今古以时盖用柳蚪之语
  以今日之地为不古而借古地名以今日之官为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皆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
  唐书郑馀庆奏议类用古语如仰给县官马万蹄有司不晓何等语人訾其不适时
  宋陆务观跋前汉通用古字韵曰古人读书多故作文时偶用一二古字初不以为工亦自不知孰为古孰为今也近时乃或钞掇史汉中字入文辞中自谓工妙不知有笑之者偶见此书为之太息书以为后生戒元陶宗仪辍耕录曰凡书官衔俱当从实如廉访使总管之类若改之曰监司太守是乱其官制久远莫可考矣
  何孟春馀冬序录曰今人称人姓必易以世望称官必用前代职名称府州县必用前代郡邑名欲以为异不知文字间著此何益于工拙此不惟于理无取且于事复有碍矣李姓者称陇西公杜曰京兆王曰琅邪郑曰荥阳以一姓之望而槩众人可乎此其失自唐宋五季间孙光宪辈始北梦琐言称冯涓为长乐公冷斋夜话称陶谷为五柳公类以昔人之号而槩同姓尤是可鄙官职郡邑之建置代有沿革今必用前代名号而称之后将何所考焉此所谓于理无取而事复有碍者也于慎行笔麈曰史汉文字之佳本自有在非谓其官名地名之古也今人慕其文之佳往往取其官名地名以施于今此应为古人笑也史汉之文如欲复古何不以三代官名施于当日而但记其实邪文之雅俗固不在此徒混淆失实无以示远大家不为也予素不工文辞无所模拟至于名义之微则不敢茍寻常小作或有迁就金石之文断不敢于官名地名以古易今前辈名家亦多如此
  古人集中无冗复
  古人之文不特一篇之中无冗复也一集之中亦无冗复且如称人之善见于祭文则不复见于志见于志则不复见于他文后之人读其全集可以互见也又有互见于他人之文者如欧阳公作尹师鲁志不言近日古文自师鲁始以为范公祭文已言之可以互见不必重出盖欧阳公自信已与范公之文并可𫝊于后世也亦可以见古人之重爱其言也
  刘梦得作柳子厚文集序曰凡子厚名氏与仕与年暨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志若祭文在又可见古人不必其文之出于己也
  书不当两序
  会试录乡试录主考试官序其首副主考序其后职也凡书亦犹是矣且如明初时府州县志书成必推其乡先生之齿尊而有文者序之不则官于其府州县者也请者必当其人其人亦必自审其无可让而后为之官于是者其文优其于是书也有功则不让于乡矣乡之先生其文优其于是书也有功则官不敢作矣义取于独断则有自为之而不让于乡与官矣凡此者所谓职也故其序止一篇或别有发明则为后序亦有但纪岁月而无序者今则有两序矣有累三四序而不止者矣两序非体也不当其人非职也世之君子不学而好多言也
  凡书有所发明序可也无所发明但纪成书之岁月可也人之患在好为人序
  唐杜牧答庄克书曰自古序其文者皆后世宗师其人而为之今吾与足下并生今世欲序足下未已之文固不可也读此言今之好为人序者可以止矣
  娄坚重刻元氏长庆集序曰序者叙所以作之指也盖始于子夏之序诗其后刘向以校书为职每一编成即有序最为雅驯矣左思赋三都成自以名不甚著求序于皇甫谧自是缀文之士多有托于人以𫝊者皆汲汲于名而惟恐人之不吾知也至于其𫝊既久刻本之存者或漫漶不可读有缮写而重刻之则人复序之是宜叙所以刻之意可也而今之述者非追论昔贤妄为优劣之辨即过称好事多设游扬 --(‘昜’上‘旦’之‘日’与‘一’相连)之辞皆我所不取也读此言今之好为古人文集序者可以止矣
  古人不为人立𫝊
  列𫝊之名始于太史公盖史体也不当作史之职无为人立𫝊者故有碑有志有状而无𫝊梁任昉文章縁起言𫝊始于东方朔作非有先生𫝊是以寓言而谓之𫝊韩文公集中𫝊三篇太学生何蕃圬者王承福毛颍又有下邳侯革华𫝊是伪作柳子厚集中传六篇宋清郭槖驼童区寄梓人李赤蝜蝂何蕃仅采其一事而谓之𫝊王承福之辈皆微者而谓之𫝊毛颍李赤蝜蝂则戏耳而谓之𫝊盖比于稗官之属耳若段太尉则不曰𫝊曰逸事状子厚之不敢𫝊段太尉以不当史任也自宋以后乃有为人立𫝊者侵史官之职矣
  太平御览书目列古人别𫝊数十种谓之别𫝊所以别于史家
  志状不可妄作
  志状在文章家为史之流上之史官传之后人为史之本史以记事亦以载言故不读其人一生所著之文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公卿大臣之位者不悉一朝之大事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曹署之位者不悉一朝之掌故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监司守令之位者不悉一方之地形土俗因革利病不可以作今之人未通乎此而妄为人作志史家又不考而承用之是以抵牾不合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其谓是与
  名臣硕徳之子孙不必皆读父书读父书者不必能通有司掌故若夫为人作志者必一时文苑名士乃不能详究而曰子孙之状云尔吾则因之夫大臣家可有不识字之子孙而文章家不可有不通今之宗匠乃欲使籍谈伯鲁之流为文人任其过嗟乎若是则尽天下而文人矣
  作文润笔
  蔡伯喈集中为时贵碑诔之作甚多如胡广陈寔各三碑桥元杨赐胡硕各二碑至于袁满来年十五胡根年七岁皆为之作碑自非利其润笔不至为此史𫝊以其名重隐而不言耳文人受赇岂独韩退之谀墓金哉李商隐记齐鲁二生曰刘叉持韩退之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所得尔不若与刘君为夀愈不能止今此事载唐书
  王楙野客丛书曰作文受谢非起于晋宋观陈皇后失宠于汉武帝别在长门宫闻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文君取酒相如因为文以悟主上皇后复得幸此风西汉已然按陈皇后无复幸之事此文盖后人拟作然亦汉人之笔也杜甫作八哀诗李邕一篇曰干谒满其门碑版照四裔丰屋珊瑚钩麒麟织成罽紫骝随剑几义取无虚岁邕本𫝊长于碑颂人奉金帛请其文前后所受钜万计刘禹锡祭韩愈文曰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可谓发露真赃者矣侯鲭录唐王仲舒为郎中与马逢友善毎责逢云贫不可堪何不寻碑志相救逢笑曰适见人家走马呼医立可待也此虽戏言当时风俗可见矣扬 --(‘昜’上‘旦’之‘日’与‘一’相连)子云犹不肯受贾人之钱载之法言而杜乃谓之义取则又不若唐寅之直以为利也戒庵漫笔言唐子畏有一巨册自录所作文簿面题曰利市今市肆帐簿多题此二字
  新唐书韦贯之𫝊言裴均子持万缣请撰先铭答曰吾宁饿死岂能为是今之卖文为活者可以愧矣
  司空图传言隐居中条山王重荣父子雅重之数馈遗弗受尝为作碑赠绢数千图置虞乡市人得取之一日尽既不有其赠而受之何居不得已也是又其次也
  文非其人
  元史姚燧以文就正于许衡衡戒之曰弓矢为物以待盗也使盗得之亦将待人文章固发闻士子之利器然非有能一世之名将何以应人之见役者哉非其人而与之与非其人而拒之均罪也非周身斯世之道也吾观前代马融惩于邓氏不敢复违忤埶家遂为梁冀草奏李固又作大将军西第颂以此颇为正直所羞徐广为祠部郎时会稽王世子元显录尚书欲使百僚致敬台内使广立议由是内外并执下官礼广常为愧恨陆游晚年再出为韩侂胄撰南园阅古泉记见讥清议朱文公尝言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是皆非其人而与之者也夫祸患之来轻于耻辱必不得已与其与也宁拒至乃俭徳含章其用有先乎此者则又贵知微之君子矣
  少年未达投知求见之文亦不可轻作韩昌黎集有上京兆尹李实书曰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如阁下者今年以来不雨者百有馀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百坊百二十司六军二十四县之人皆若阁下亲临其家老奸宿赃销缩摧沮魂亡魄丧影灭迹绝非阁下条理镇服布宣天子威徳其何能及此至其为顺宗实录书贬京兆尹李实为通州长史则曰实谄事李齐运骤迁至京兆尹恃宠强愎不顾文法是时春夏旱京畿乏食实一不以介意方务聚敛征求以给进奉每奏对辄曰今年虽旱而谷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人穷至坏屋卖瓦木贷麦苖以应官陵轹公卿已下随喜怒诬奏迁黜朝廷畏忌之尝有诏免畿内逋租实不行用诏书征之如初勇于杀害人吏不聊生至谴市里讙呼皆袖瓦砾遮道伺之实由间道获免与前所上之书迥若天渊矣鹤林玉露摘此为疑岂非少年未达投知求见之文而不自觉其失言者邪后之君子可以为戒
  假设之辞
  古人为赋多假设之辞序述往事以为点缀不必一一符同也子虚亡是公乌有先生之文已肇始于相如矣后之作者实祖此意谢庄月赋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又曰抽毫进牍以命仲宣按王粲以建安二十一年从征吴二十二年春道病卒徐陈应刘一时俱逝亦是岁也至明帝太和六年植封陈王岂可掎摭史𫝊以议此赋之不合哉庾信枯树赋既言殷仲文出为东阳太守乃复有桓大司马亦同此例仲文为桓玄侍中桓大司马则玄之父温也此乃因殷仲文有此树婆娑之言桓元子有木犹如此之叹遂以二事凑合成文而长门赋所云陈皇后复得幸者亦本无其事俳谐之文不当与之庄论矣长门赋乃后人托名之作相如以元狩五年卒安得言孝武皇帝哉
  陈后复幸之云正如马融长笛赋所谓屈平适乐国介推还受禄也
  古文未正之隐
  晋书刘元海石季龙作史者自避唐讳后之引书者多不知而袭之惟通鉴并改从本名





  日知录卷十九
<子部,杂家类,杂考之属,日知录>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