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四库全书本)/卷27
明儒学案 卷二十七 |
钦定四库全书
明儒学案卷二十七
馀姚 黄宗羲 撰
南中相传学案三
文贞徐存斋先生阶
徐阶字子升号存斋松江华亭人生甫周岁女奴堕之眢井小吏之妇号而出之则绝矣后三日苏五岁从父之任道堕括苍岭衣絓于树得不死登嘉靖癸未进士第三人授翰林编修张罗峯欲去孔子王号变像设为木主争之不得黜为延平推官移浙江提学佥事晋副使视学江西诸生文有颜苦孔之卓语先生加以横笔生白此出扬子法言非杜撰也先生即离席向生揖曰仆少年登第未尝学问谨谢教矣闻者服其虚怀召拜司经局洗马兼侍讲居忧除服起国子祭酒擢礼部侍郎改吏部久之以学士掌翰林院事进礼部尚书召入直无逸殿庐撰青词京师戒严召对颇枝柱分宜口上多用其言分宜恨之中于上先生赞元恭谨上怒亦渐解加少保兼文渊阁大学士参预机务满考进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少傅上所居永夀宫灾徙居玉熙殿隘甚分宜请幸南城南城者英宗失国时所居上不悦先生主建万夀宫令其子璠阅视当于上意进少师分宜之势颇绌亡何而败进阶建极殿自分宜败后先生秉国成内以揣摩人主之隐外以収拾士大夫之心益有所发舒天下亦颇安之而与同官新郑不相能世宗崩先生悉反其疵政而以末命行之四方感动为之泣下新郑以为帝骨肉未寒臣子何忍倍之众中面折之在朝皆不直新郑新郑遂罢穆宗初政举动稍不当人心者先生皆为之杜渐宫奴不得伸其志皆不悦而江陵亦意忌先生以宫奴为内主而去先生先生去而新郑复相修报复欲曲杀之使其门人蔡春台国熙为苏松副使批其室家三子皆在缧绁先生乃上书新郑辞甚苦新郑亦心动未㡬新郑罢三子皆复官天子使行人存问先生年八十矣明年卒赠太师谥文贞聂双江初令华亭先生受业其门故得名王氏学及在政府为讲会于灵济宫使南野双江松溪程文徳分主之学徒云集至千人其时癸丑甲寅为自来未有之盛丙辰以后诸公或殁或去讲坛为之一空戊午何吉阳自南京来复推先生为主盟仍为灵济之会然不能及前矣先生之去分宜诚有功于天下然纯以机巧用事敬斋曰处事不用智计只循天理便是儒者气象故无论先生田连阡陌乡论雌黄即其立朝大节观之绝无儒者气象陷于霸术而不自知者也诸儒徒以其主张讲学许之知道此是回䕶门面之见也
存斋论学语亲亲仁民爱物是天理自然非圣人强为之差等只如人身虽无尺寸之肤不爱然却于头目腹心重于手足皮毛爪齿渐渐轻遇有急却濡手足焦毛发以卫腹心头目故此是自然之理然又不可因此就说人原不爱手足毛发故亲亲仁民爱物总言之又只是一个仁爱也 人须自做得主起方不为物所夺今人富便骄贫便谄者只为自做主不起 程子云既思即是己发故戒谨恐惧人都说是静不知此乃是动处也知此则知所用力矣 为学只在立志志一放倒百事都做不成且如夜坐读书若志立得住自不要睡放倒下去便自睡著此非有两人也志譬如树根树根既立才可加培溉百凡问学都是培溉底事若根不立即培溉无处施耳 凡为善畏人非笑而止者只是为善之心未诚若诚自止不得且如世间贪财好色之徒不独不畏非笑直至冒刑辟而为之此其故何哉只为于贪财好色上诚耳吾辈为善须有此様心乃能日进也心不可放者不是要使顽然不动只看动处如何若
动在天理虽思及四海虑周万世只是存若动在人欲一举念便是放也人之虚灵感应无方故心只是动物所以说圣人之心静者乃形容其常虚常灵无私欲之扰耳非谓如槁木死灰也吾辈今日静功正须于克己上著力世儒乃欲深居默坐自谓主静乎 今人见上官甚敬虽匍匐泥雨中不以为辱及事父兄却反有怠惰不甘之意利欲薰心故也 人未饮酒时事事清楚到醉后事事昏忘及酒醒后照旧清楚乃知昏忘是酒清楚是心之本然人茍不以利欲迷其本心则于事断无昏忘之患克己二字此醒酒方也 知行只是一事知运于行之中知也者以主其行者也行也者以实其知者也近有以知配天属地行配地属质分而为二不知天之气固行乎地之中凡地之久载而不䧟发行而不穷者孰非气之所为乎 默识是主本讲学是工夫今人亲师友观书册等是讲学事然非于心上切实理会而泛然从事口耳必不能有得得亦不能不忘故孔子直指用工主本处言之非欲其兀然高坐以求冥𢍆也 道者器之主器者道之迹以人事言朝廷之上家庭之间许多礼文是器其尊尊亲亲之理是道以草木言许多枝叶花实是器其生生之理是道原不是两物故只说形而上下不说在上在下也 有言学只力行不必谈说性命道德者譬如登万仞之山必见山头所在乃有进步处非可瞑目求前也除性命道德行个甚么 人只是一个心心只是一个理但对父则曰孝对君则曰忠其用殊耳故学先治心茍能治心则所谓忠孝时措而宜矣 人言千蹊万径皆可以适国然谓之蹊径则非正路矣由之而行入之愈远迷之愈深或至于榛芥荆棘之间而渐入穷山空谷之内去国远矣况能有至乎故学须辨路径路径既明纵行之不能至犹不失日日在康庄也 大学絜矩只是一个仁心盖仁则于人无不爱上下前后左右皆欲使不失所故能推己以及之所谓惟仁人能爱人能恶人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者也学者须豫养此心始得中丞杨幼殷先生豫孙
杨豫孙字幼殷华亭人嘉靖丁未进士授南考功主事转礼部员外郎中出为福建监军副使移督湖广学政陞河南参政入为太仆寺少卿改太常华亭当国引先生自辅凡海内人物国家典故悉谘而后行由是士大夫欲求知华亭者无不辐辏其门先生谢之不得力求出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卒官先生以知识即性习为善者固此知识习为不善者亦此知识故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刚柔气也即性也刚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柔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善不善习也其刚柔则性也窃以为气即性也偏于刚偏于柔则是气之过不及也其无过不及之处方是性所谓中也周子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气之流行不能无过不及而往而必返其中体未尝不在如天之亢阳过矣然而必返于阴天之恒雨不及矣然而必返于晴向若一往不返成何造化乎人性虽偏于刚柔其偏刚之处未尝忘柔其偏柔之处未尝忘刚即是中体若以过不及之气便谓之性则圣贤单言气足矣何必又添一性字留之为疑惑之府乎古今言性不明总坐程子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一语由是将孟子性善置之在疑信之间而荀扬之说纷纷起废矣
西堂日记古诗云百年三万日有能全受三万日者㡬人哉童儿戏豫暗撇十年稍丱便习章句以至学校之比较棘闱之奔走又明去了二三十年中间有能用力于仁者能㡬时哉夫子自卫反鲁子夏年二十九子游年二十八曾子最少皆已卓然为儒就今观之彼何人哉此何人哉今人登第大概三四十岁人方有一二知向学者古之学者先学而仕故两得之今之学者既仕方学故两失之然就三十登仕者言之若勖励朝闻夕死之志学到五六十岁亦必稍别于流俗奈何志之不立恁地悠悠耶 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者人之本人才反本便知干父坤母之义知天便是仁仁便能孝未有仁而不孝者若止言孝则未必有仁也人之爱父母也以其为身之本也乾坤与父母初无二本故曰事天如事亲知得一本则虞舜曾参原无天人之别订顽正欲发此又被解得分析今人说孝曷尝知有本来只是从幼见人亲爱父母也去亲爱父母岂有彻上彻下之道便做得成时祇到得薛包王祥更无进步所谓可使由之者也孔子曰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说仁孝者莫辨于此 古初生民大较与天相近尧非亲桀非疏人之不能分天犹鱼之不能离水也故动必本天言必称天非以下合上之意中古圣人替以道字本欲易晓后人却只枉道上求便觉与天稍隔一尘没世并道字不识支离殽杂日日戴皇天履后土不知天地在于何处所以人小而天大遂谓礼乐为显鬼神为幽肝肺为内耳目为外几席为近燕貊为远诗云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是在何处 人之一身即理也深爱己者须先识己识得在己何暇奉人今人为不善欲害人为穿窬非本心也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取胜于乡党之间故为人而冒为之其为善者不忮不求亦非本心也以为不如是不足以酬士大夫之义故亦为人而强为之是善固为人而不善亦为人也孟子曰人役庄子曰谀人此辈是也率性之理有何光景有何声采天下之至淡在焉今人只为世情束䌸不能埋头反己理会性分只是拣题选事供奉他人耳目竟与自家无干孔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性无善不善所谓人生而静也程子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性张子曰性未成则善恶溷是也其有善者是继之者也所谓元者善之长无对者也性体空洞何尝有孝弟来孝弟者善之有征而易见者耳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知善也非知孝也有知则有善无知则无善也是习之初也由是而稍长而有妻子而慕父母是习于善以保其善也由是而慕少艾慕妻子以怼父母是习于不善以丧其善也其习为善者固此知识其习为不善者亦此知识知识即性也故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民可使由之顺帝之则也不可使知之不识不知也民用智则不能由圣人以人治人用智则凿矣夫人安之难起之易圣人不使知之安之也老子曰道非明民将以愚之是以知为明之也 古之学者必有宗学无宗则无以一道德孔子既没此时当立宗子夏子游子张欲事有若正此意也时年长莫如子贡学醇莫如曾子然子贡又独居三年曾子年最少惟有若年亚子贡而学亦大醇故门人多宗焉使曾子稍能推之则宗立矣七十子之徒朝夕相依各陈孔子之业则微言岂易绝哉惟失此举其后子夏居魏子张居陈子贡居齐漫无统一阙里散后诸贤再无丽泽之资西河之人疑子夏为夫子而荀况庄周吴起田子方之徒皆学于孔子而自为偏见惟其无以就正之耳汉时五经师𫝊最盛有数百年之宗彼经术耳且以有宗而传我孔氏之道德再传而失之者宗之散也余观有若言行如鲁论檀弓所载者最为近道其论夫子出类处比之宰我子贡以闻见品题者自别故家语有古道之目左传有稷门之望其没也鲁悼公吊之鲁论一书出其门人所记为万世凖绳后世只为四科无名又被史记说得鄙陋而孝弟行仁之义记者之词不逹其意遂与伊川象山有异同之说不得列于十哲今跻子张而绌有若于东庑反居原宪南容之下岂礼也哉必有能正之者周公不之鲁次子世为周公于畿内共和是也周之周召世为三公犹鲁之三桓世为卿也故曰季氏富于周公非谓文公旦也异哉公父文伯之母也文伯之丧其妻哭之哀母以为子之好内也而责之子之好内以训其生则可也若夫没而哭礼也盖穆伯之丧穆姜以有礼称然而皆枝叶也居夫之丧而往来于季康子之家哓哓辨论忘己之失而挠妇之得檀弓国语皆喜称之岂草虫卷耳之义相君孟姜之节为非礼乎且曰朝哭穆伯后哭文伯以为有不夜哭之礼夫寡妇不夜哭以男子之殡必于正寝夜行不便故辍以待旦非如汉人所谓避床第之嫌也古者哀至则哭何朝暮之有枝叶如此本根之拨可窥矣 乡饮酒为宾兴而举虽曰乡饮实王朝之礼也故其乐歌先王事后家事始歌四牡皇皇者华鹿鸣臣道也次南陔白华华黍子道也次间鱼丽由庚嘉鱼崇丘南山由仪自臣道而推之治国之事也次合关睢葛覃卷耳鹊巢采𬞟采繁自子道而推之齐家之事也至于乡射则州长所以演其乡子弟而未及于王事止歌关睢以下而已盖臣子之筮仕必有先公后私之心然后有事可做此圣人之意也 江河亦土也得水以名未尝有水水流相禅一瞬不居非江河之有也人见江河之多水而孰知非其有哉惟其不有是以能生负舟充查蕃鱼长龙为世之需池沼者有其水者也故留之水性不遂而生道息故曰江河竞注而不流 生之谓性性即气也言气则不必言性伊川曰论性不论气不僃是二性也刚柔气也即性也刚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柔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皆性也试以不善者言之刚之恶必为强梁而不为阴忮柔之恶必为阴忮而不为强梁阴忮者习也其不能互为者以其根于性也使其人一旦幡然焉则刚者必为爽闿而不能为缜密柔者必为缜密而不能为爽闿是亦性矣故曰善恶皆天理也 三代而上体统正论议明不惟君子有所用虽小人亦有用性非瓦砾虽小人亦有寸长可用上有主张之者则亦揜庇其丑以技奉上之欲今之星卜医巫皆出羲农岂其自为之算五行尝百草哉亦众人之能也后世则不然不惟君子无以展布虽小人亦无以展布彼小人者虽无恁大见识就其所蕴亦必平生之志欲有立于天下但秕政之朝蹊径不一内以弥缝妇寺之间外以揣摩人主之隐精神心术竭尽于此以博其富贵荣宠之私㡬时能展布宿心之一二人见李林甫在位十九年以为志无不行不知㡬时行得一事盖其精力机巧能使禄山慑服假使得用其才亦足以制范阳之命然其心方内蛊君欲外亢杨钊昼夜之力穷于蹊径何尝得少用其才呜呼鼓舞作用之人才非圣人其孰能之 人畜羊豕豺虎善恶至明矣其所谓善恶抑物之情耶人之情耶羊豕以其利于己也而爱之豺虎以其害于己也而憎之非天之生物果有所择也天之赋物惟有生理驺虞之不杀豺虎之食人总是率性于人有何恩怨但鸟兽不可与同群为人计者惟远之而已周公驱猛兽程子放蝎皆不杀之此处须理会天之生人生物是生理也其为人为羊豕为豺虎是各正性命也豺虎而不吞噬则何以为生哉且人之畜羊豕也岂惟爱之亦噬之而已矣佛戒杀圣人不戒杀此处难著爱憎字或曰人之食鸟兽也亦大之噬小与余曰大岂能噬小鼠之食肉鸟之啄牛蝇蚋之食人岂尽噬小哉此理相循无端人不能泥泥则无易矣 方长不折非止爱物只是养仁不独贤者有此心也今人见折花捋蕋便自不忍及斩刈合抱就以为当然了无顾惜其不忍之心没于见材之可用也有欲故也惟有欲便不能充
明儒学案卷二十七
<史部,传记类,总录之属,明儒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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