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右副都御史忠襄蔡公传

魏禧曰：国家之败亡、风俗之偷、政事之乖、法度纪纲之坏乱，皆由道学不明，中于人心而发于事业，始若山下之蒙泉，终于江河之溃下而不反。然世儒之谈道学，其伪者不足道；正人君子，往往迂疏，狭隘弛缓，试于事，百无一用，即或立风节、轻生死，皎然为世名臣；一当变事，则束手垂头，不能稍有所济。于是天下才智之士率以道学为笑。道学不明而人心邪，人心邪而风俗政事乖，法度乱、纪纲失、而国家亡矣。推厥所由，则亦儒者迂疏狭隘有以致之也。姚江王文成公以道学立事功，为三百年一人，洒北宋以来儒者之耻；又百数十年而昆山蔡忠襄公起，其学以姚江为宗，尚紫阳之实践，是以所履高明，而学者不至于流荡而亡简。考公筮仕，至殉难山西，所至皆有功业，其死事尤著。汾阳朱侍讲之俊为之传，然公生平学问未遑及，而守晋事时日先后多讹。禧尝以谓忠孝之人有不道学者，未有道学而不忠孝者。临大节舍生取义，固公之常节，不足为公矜。禧往交公伯子方熺，既交仲子方炳尤笃，得尽读公书，更诠次公行事为传，欲使后世知所法，故详不厌焉。 公姓蔡氏，名懋德，字维立，号云怡，苏州昆山人，系出河南新蔡。宋南渡时有秘书公护跸临安，一子自随居浙，今为德清蔡氏，一子侍母，隐居吴之洞庭山，数传有武毅将军，徙太仓，公其后也。曾祖安以子畴出嗣于姑，遂姓陈氏，徙昆山，历公父允忠及公三世，皆陈姓。公参政浙西，始改复蔡氏焉。公生万历丙戊九月九日，七岁读《大学》，便立志学为圣贤。公年十三时，诸光禄寿延，见其文，惊曰：“此圣贤中人，岂仅富贵哉！”遂授业为弟子。顾论德天埈有人伦鋻，常语人曰：“维立器资端静，他日比居八座。”十八补诸生，二十一中万历丙午举人，房考韩公荐公第一，与主司争，不能得，而公名动天下。时方娶妇，新知荣之，公嗛然曰：“士人立身有大于是者，何足荣！”益自下，好学问。既试礼部，不第，归，闭门，绝干谒。远近延致为师，与诸友生为文会，选天下文刻之，天下风行。公雅不欲以文章自名，日读先儒语录，得阳明书，乃叹曰：“圣雪渊源在是，吾今日之所宗矣。”自是为文益切，无支言。己未，成进士，朝有力者采声望，欲援公入翰林，公曰：“官亲民，乃有以济与世。况今何时？正先儒所谓贤者尽心之日也。”谢不与试，已得杭州推官，执法严平，案无留牍。修紫阳社仓、《阳明保约法》，立《谳盗谳命清狱法》。及岁祲，通商赈荒，皆有程度。上官令通省行之，著为令；而他大政非公职掌者，皆咨公以行。山东白莲教为乱，浙东西奸民窃发，笺杀长兴知县；又征调浙兵援辽，兵不乐行，欲为变，皆公审密计划，大吏委心听之，浙赖以安。天启辛酉，为本省同考官，得士八人，并知名。张懋忠、沈戬谷、陆树本其著也。甲子，聘福建同考官，有要人属其子，辄辞不往。官六年，两台使数荐公，推天下治行第一。行取入京，昆山相公当国，以乡人欲致公门下，授吏部，公拒不与通，怒，故部拟公给事中，而旨改礼部主事。时逆奄魏忠贤用事，建祠京师，礼部尚书率诸曹谒贺，公与同官翁公鸿业中道托疾归。三殿告成，忠贤受上赏，廷臣皆进级有差。公其揭吏部，辞，言不敢无功受赏。随乞封光泽王差，礼毕，归里，筑室奉母，题所居曰：“不随室”以见志。崇祯改元，诛忠贤，公始入京师。公以三吴财赋所出，水道久湮，致岁屡不登，疏陈吴淞刘河当濬。状事未行，识者韪之。升江西按察司副使，视学政。先是公为礼曹时多暇，于阳明学益有所得，至是颁《拔本塞源论》于学宫，发明良知之学，立书院，礼请邹公泸水、万公恒麓、舒公日敬主之。公以时莅讲习，与诸生往复辩难，著《管见》、《臆测》数千言，具载《语录》中。尝登白鹿洞讲《孝经》大义，听者感动，咸谓鹅湖一会以后，再见今日。又作《文心》八则，以正文体。而所得士多端人魁宿。诏以登极恩，每学拔一人贡京师。公矢诸神，谢私谒，榜发，揭公重煕第一，陈公际泰次之。际泰名重天下，为诸生时，其文播于朝鲜，与重煕皆举进士，而重煕卒慷慨殉国难焉。壬申，量移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兼按察司佥事，备兵嘉、湖。嘉、湖地滨海，承平久，武备废弛，海寇刘香游船猝至，人心恇扰。公至，申明约束，为战守计。而是时大盗屠阿丑拥众千人，出入湖、泖，为浙西殷忧，抚按台省连章告变，议合南省兵会剿。公曰：“此可计擒也，奈何惊扰吾百姓？且兵声先闻，彼飏而入海，与刘香合，害叵测矣。”上官然之，一以其事属公。公察贼窝皆湖滨巨室，密致之来，胁以利害曰：“汝能为我用，当贳汝死，然不责汝钩捕，但吾迁人至乡者，汝密留之，勿泄耳。”窝主悉叩头效命。于是召部将，授以方略，侦贼所在，散健卒为商贾、匠工、星卜，先后至其地，分布远近。窝主奉命饮食之，约日齐发。盗沈千斤者，阿丑义儿也，最骁勇。捕人起擒盗，沈力战被伤，阿丑夺气遁。有部卒伪为田夫，值于隘道，猝抱持之，共陷泥淖中，追者至，遂生擒阿丑。抚其馀党，盗平。督抚上其功，于是延臣交章荐公，以公为知兵。公又以浙盗之横，起与捕盗者诲盗，又从而养之，至于借盗殃民，益迫附盗，乃立《捕盗法》，捕不敢为奸。严保甲，重窝盗之罚，盗无所容。于是小盗亦靖。既丁内艰，去，民送而哭之，如丧考妣。然公家居，民有大冤苦，地方有大故，当路者皆得公一言为定。时流贼起英山、霍山，江北郡邑连陷，留都大震。巡抚张公国维厉兵江上，所拔将帅及布置方略多公指教，而巡按祁公彪佳以造庐请教。故两公治声卒用名于时。服阙，补井陉道。天久旱，尺寸土皆焦，公祷雨，辄至。属邑民争走数百里，迎公祷，又辄雨，民皆欢呼曰：兵道雨。诸大兴除事，与巡按李公模同心力行，甫三月改调宁前。时功令、饬行、修炼、储备四事，郡县吏多扰民。公画为规条，下不扰而奉公速，他道皆仿而行之。又均征徭、甦解户、立义仓、浚义井，皆井井有法度。初，宁前兵备缺，除书已有人。巡抚方一藻特疏保举，谓要地非公不可。得旨，改调，内监高起潜同镇辽，例亦具疏。公因上书辞，不允，乃就道。井陉士民攀留者哀号塞路，三日始得出郭。民立庙祠之，岁时祭祷不绝，祷辄应，人以为神。宁前孤县关外，势甚危。公以身许国，以诸子属宗长，曰：“吾不复问矣。”日夕训励将士。识应公时盛、吴公某于偏裨中。是时，辽饷皆待发，京帑恒阻梗，不时至。公示恩信，贷诸大商，如期偿之，屡贷以济。他镇即不能，故常以饷绝致变。祖将军大寿久镇边，得士族心，士颇骄横。公徐谓大寿曰：“边事急，幸将军努力，敢相厄哉！然部下士鱼肉商民，将军不知也。某请为将军治之，亦以全将军令名，保始终耳。”大寿悦，戒士卒愈严。公又时时称说忠孝大义，以感动大寿，寿益敬信，迁二子受业，而起潜以内监领显职，俨然制府自居。公贻书曰：“职与贵监相见之礼不载会典，莫可得定，然轩轾当从义起耳。贵监稍轩为傲德，稍轾则受谦名，职等稍轾属屈节，稍轩则不失正气。今使职等惟朝命是尊，而贵监常以亲近士君子为荣，欢然通宾主之意，则贵监享谦谦之誉，职伸侃侃之节，岂不两相成哉！”起潜无以难，久之，亦敬信公，事必容而后行。于是革冒滥、选间谍、宽文法，军政毕举。时山东、河南、北直失陷名城数十，公不解甲于松山者四十七日，于宁远九日，他攻围一二日者不数计，而八城迄无恙，公之力也。兵部奏守城第一奇，将大用公，而阁部杨公嗣昌贻书公，问所欲，公不报。于是叙功覆奏，自督镇至游守小吏皆进爵荫子，独谓公有清修，质弱不胜任，调腹里用。公无几微不平见颜色，而边吏闻之解体矣。先是，上因灾变诏内外言事，至是公三上疏，言：“天下人才原足供一代之用，天下财赋，原足养天下之人；中原赤子，原乐为良民，不乐为盗贼；国家兵力，原足消寇制边；只在得其人、得其道，惟皇上一念转旋之间耳。”又言：“天下变乱日深，勘定亟需经济，而经济不本圣贤大道，则见小欲速，终非拨乱反治之真才。惟皇上精研《大学》一书，以明德建皇极，则揆文奋武何难焉！”又言：“自儒者心学不明，执一自是，多偏党而不归于大中至正，天下祸乱实原于此。”疏上，举朝以为迂谈，而执政滋不悦，得旨切责。己卯，调山东济南道。入关，商民士卒号泣如去井陉时。济南新经残破，文武吏缺人。公摄两司使及三道印，招集流移，抚安反侧，诸废事毕举。有泰安州守某贪暴不法，知不免，因公生日，制金带绮服，躬捧上寿。公提其所束带，笑曰：“吾十馀年一铜带，转觉馨香耳。”守惭而退。明日解绶去。于是墨吏望风引辟。又却泰山香税羡馀两千金修泰安城。大寇李青山为乱，所至骚动，公剿抚并用，两月盗平。庚辰春，晋山东按察使。秋，升河南右布政。公以国事淆乱，朝臣偏党，甚知志不得行，即其文乞休。抚按以河南寇亟，属规辟，不肯题，乃之任，摄粮储道。时斗米三金，人相食，催科无以应，而闯贼声言“先服者不征粮”，民日夜望贼来。公曰：“此时急催科，是疾驱民为盗也。”檄州县停征，抗疏自劾，落职七级，寻赍表入京。会浙江、山西巡抚缺，两省士大夫皆欲得公，然山西危彊，浙内地，非奥援不可得。有欲贷公金以赂政府者，公不听，遂奉巡抚山西命。特赐召对。上问致治之要，对曰：“天下变乱，皆由民穷为盗。臣任抚绥，当使百姓有饭吃耳。然爱民先察吏，察吏莫先臣自查。臣不公不廉，何以服僚属心！愿正己率属，俾民不为盗，而臣无可见之功，不愿杀害百姓以成一己之名。”上谓：“《孝经》、《小学》务遵旨颁行，以励风俗。”对曰：“学无大小，皆有裨治化。然今日反乱为治，当从《大学》提纲挈领，最为易简。”又论屯田当举行，对曰：“勤垦有要，须信永不起科之令。”上是其言，赐馔及银币，极宠渥。壬午春，公驰至，榜于门曰：“愿闻己过，求同民情。”于三立祠为讲会，聘名儒傅山等主之。祠祀周、程、张、朱诸儒，一月三会：上旬讲理学，中旬讲经济，下旬课文艺。又立干城社以招奇谋异勇之士，其他垦荒、催科、察吏，皆因地相时，法无一定。渠寇王冕、王二冕、王一凤等先后作乱，皆讨平之。宁武镇将许定国援河南，兵叛，溃，归，蓟将任国奇等统兵数千蹂躏晋地，公且剿且抚，乱始定。九月，京师以边警戒严，征天下兵入援。公即日誓众，届行，而奉旨扼防龙固。龙固诸关本以内御外，今敌入内地，反居外御内，所设将皆隶保定、真定二抚，不奉节制。公亲率标下兵策应万山中，于千五百里地扼关隘，设烽台，布置严整，匹马不入境。自十月设防，至癸未五月罢，劳惫甚，不敢言病。事平，以疾请，告疏留中不下，而闯贼已陷河南，将窥秦、晋。公闻报，亟起治兵，驰河上御之。秦督孙公傅庭统精兵数十万守潼关。时天连雨，弓矢不张，士有饥色。朝议督战日急，孙不得已，出关，一战而溃。贼入关，三秦皆陷。当贼在河南时，晋地所防止垣曲、平陆、芮城三四百里。贼破西安，而平阳一路急，略西安诸属邑。而汾州与贼为邻，至榆林，又逼太原矣。南自芮、蒲，北迄保、德，延袤二千五百里，惟恃一河为界，处处可渡。加以严寒冰合，车马通行入平地。公于是上疏曰：“贼势猖披，畿辅帖危，万难画界自保。今日之失，正在贼聚众而攻，我散而守，是以处处无坚城也。请发禁旅，并调真、保大营，宣二大抚与臣合兵，尚可背关一战；否则畿辅以西，恐成破竹之势矣。”又请发京运，留晋饷，连章告急，皆不应。诸镇兵无一人至者。宁武镇臣周公遇吉亦以饷缺，不赴调。公独力支吾，以三千弱卒当数十万强寇，日往来奔走于两千五百里之间，惟以精忠至诚感动将士，犹败贼于大庆渡，再败之于风陵渡，三败之吉乡渡。贼屡犯屡却，坚壁守者四阅月。而是贼已破榆林，岢岚告急，太原危如累卵。先是公亲御贼于平阳、汾州间，属巡按汪宗友留太原弹压。至是宗友驰羽书，促公归太原，又启晋王以手书敦迫，谓：省会重地，不归救则太原失，即坚拒河上，无益也。公乃留千人守平阳，千人守汾州，自率千人赴太原。宗友即出城巡他邑，去，公贻书宁武周遇吉曰：“仆素悉公忠义，鼠窜偷生，公必不为，但拒河力恐不支。倘天不佑国，逆贼长驱北上，愿与公约：公死守宁武以扼其北，仆死守太原以障其东。贼畏我二镇蹑其后，或可牵制，以俟畿辅援师大集，此雎阳之烈也。”遇吉慨然许之。贼既侦公离平阳，布间谍讹言贼已渡河。平阳道已下皆弃城走。三日贼不至，惧罪，乃遣人迎贼，而平阳陷。公闻报愤惫，将帅千人赴死，诸将难之。公曰：“等死耳，死于城不若死于阵也！”俄而晋王及官吏士民数万拥马首，不能行，且泣曰：“省城根本重地，公一出则鸟兽散矣。向与周将军二镇蹑后之约，公忘之乎？”公乃集众歃血盟与关壮缪之庙，为城守计，而宗友反谓公不守河而归太原，致贼得渡，疏劾公。往公多移调属吏，易置将帅，吏、兵二部颇慨其专权，至是谓公贼势急，不大声疾呼，以致失陷，遂奉旨解任听勘，命郭景昌代之。又命阁臣李建泰督师救晋，皆逗留不前。当是时，贼申号令：凡州县迎降者秋毫无犯，攻破者屠之。太原已南，往往不俟贼至，先赍表纳印降。而危急之际更易军府，事益不可为。公中军副总兵应时盛言于公曰：“公有解任之旨，例可出境代也。”公毅然曰：“吾死生之际了然矣！奈何当危亡呼吸时借口解任乎！纵新抚至，吾亦与之同死。汝爱我，无多言矣。”太原士民亦知无外援，城不可守，而感公恩，激于忠义，皆号泣，愿同死。盟庙之日，哭声震野，迄城破无一人叛者。甲申正月晦，贼游骑至郊，平阳一带降贼者皆合声颂公。李自成先遣使持牌至城下招谕公，具道公德，将大用。公即日登埤，斩来使，县其头于堞楼。由是城中惴惴，守志益坚。二月初五日，贼围城，四郊蚁附蜂屯，一望无际。公力捍御，杀贼数千人。先，公度自成驻营处，埋地雷其下，至是夜，遣壮士窃发之，炮起，击杀贼无算，而自成适往近寺浴得免。初六日，自成具卤簿，亲临城下督攻，城上亦发火器击贼，杀伤甚多。初七日昼晦，大风拔树，屋瓦皆飞，彻日夜不息，城守者不能立。公知势不支，密草遣疏藏衣幅间。时盛亦驰归，杀其妾与幼子，曰：“毋为贼辱，同我做厉鬼也！”先是，城东南角楼积火药火器，有标将张雄者守新南门，与贼通，尝诣公白事，以刀靶向前，欲为变。材官段可达知之，即率家丁按刀周侍，谋不得行。公与时盛议调雄守大南门以防内应，未及调而雄已跳城归贼，豫伏党于角楼，戒曰：“我下遂举火。”时火起风猛，火药器齐发，守者皆走，贼乘势登城。公北向再拜，出遗疏授赞画知县贾士璋曰：“臣力竭矣，惟一死以报国！愿君间道奏天子。”遂挚佩刀，欲自刎，诸将夺刀泣。时盛曰：“且下城巷战，救新南门。”遂扶公上马。时盛持矛冲突，手杀数十人，贼辟易无敢当者。至炭市口，贼骑已满城，不能进，时盛呼曰：“且拥公出西门也。”公遽跃下马曰：“吾封疆臣，应死封疆，汝辈当自去。”诸将复绐公，“前有大井可死。”拥公上马，至水西门。公见城门，大呼曰：“汝等欲陷我不忠耶？”复跃下。时盛已出城，回顾，不见公，更同可达斫贼入见公坐地下，不肯起，时盛下马曰：“死则俱死耳！”公问“三立祠何在？”遂同至祠，而令可达去，曰：“汝非命官，可无死，他日收吾尸也。”可达泣拜上马，斫西门出。时盛解袍带，系东梁之左，公再拜先贤，就缢。身轻，不即死，时盛脱铁甲加公肩而气绝。时盛再拜公，亦东向以公弦自勒。诸标丁急抱持时盛，时盛拔刀斫之，遂自勒死。而王永魁十馀人皆同时自刎。明日，贼遍索文武官，缚而至。左布政赵公建极不屈，大骂死之。公标小将惠光祚亦骂贼死。其他斩于晋府之端礼门者凡四十六人。贼索公与时盛不得，有告以三立祠者。自成甚恨公，亲验其尸、刃其首以号令。公死后贼从保德渡者，围宁武城二十日。城陷，帅臣周遇吉死之，践公约也。遇吉三韩人，骁勇善战。初，公劾奏许定国，举遇吉代之，累官至大将军。城破日，贯甲运矛，跃马入坚阵，手杀巨贼百十人，矢攒甲如猬毛，身中数十创死。妻某氏，蒙古人也，家童百人皆其族氏，纵火先焚居舍，跨马挽弓，率家童巷战，从辰至未杀伤近千人，矢绝，赴火死，家童无一人降者。贼遂屠宁武城，城僵尸二十馀万。盖贼自渡河入晋后，所至攻而破者惟太原、宁武两城。自此长驱入三关，所过大州巨镇如云朔、真定、紫荆、居庸等百十馀城，皆望风迎降，直达燕都。不四十日而京师陷、天子死社稷矣。贼既刃公，弃公首于海子之水沟，可达求而地之，以傅公尸，手掬墙土掩之，十指尽肿。越十日，可达更与起鼓周文郁等买棺敛与泰山庙，颜色如生，瘗南门外之东冈。越五年戊子，公子方炳、方炌往扶榇归，晋人醵金赠赙，白衣冠垂涕以送者凡数千人。初，公死讣闻，天子震悼，未及恤。南都立，礼部尚书顾公锡畴请表忠烈，赐谥忠襄，予葬祭见祠，以时盛祔，下部议赠荫。会马士英柄国，修怨于顾公，格不行，至有谓死节不足惜，当问失守罪，以媚士英者。公生平交最笃陈公龙正，山西将陷，公家幼女未聘，陈在京师，走书贻公曰：“吾知公必死，欲得忠臣女为孙妇。”公许之。而龙正亦于乙酉夏不食八日死。 魏禧曰：禧生也晚，公督学江西时方五六岁，而禧师杨公文彩与陈公、揭公同贡士，最受知于公。公又以理学师儒，举先征兆凤于巡按御史，上之朝。故公之学与所以造士之方，禧长而闻诸父师也。岁壬子，禧客吴门，得交李公模，言：往巡按北直时，公为井陉道，凡事咨决于公。公留心人才，人有一能者，必籍而记之，是以所至得人。迁调属吏，拔识将帅，无不尽其才，真宰相器也。禧读公从政书，处事精详整暇，动中机宜，虽大且难者，皆能要其始终，成确然之效，而若无事。盖公学本诚正，出之以和平而济以通敏。禧尝叹息：国家三百年，真宰相才，惟李文达公贤、张文忠公居正，其德量又不足居之。汉、唐、宋以来，相叶之衰未有甚于此者。呜呼！使如文成、忠襄者得在此位，其事功又可胜道者哉！ （李灌溪先生曰：篇中首辩理学、斥伪迂，揭出道学忠孝合一，洵千古卓论。忠襄公接姚江真传，所至专务知人，故得名帅伟儒，咸明大义，不负公。若魏徵君有子，皆世其学。叔子来吴，吴人竞慕文谊，为公传，能令公鬓发毕见，光气炯炯犹生，又非食知人之报耶？结出陈公一段，足㮣忠襄一生，论学求友如文成，而文势益鼓壮有馀气。） （李映碧先生曰：前后发挥道学、宰相，是三百年大议论也。非蔡公不足当之。传申叙事最密，而不厌其繁；头绪最多，而井井有条，一线到底。此等法度力量，真为杰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