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遗闻/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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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都

贼李自成初名鸿基，陕西米脂县人也。祖海、父守忠，世农颇饶。自成幼好勇，与侄李过（即一只虎）为暴于乡。娶妻有淫行，手刃之。以负债故，受过于艾同知，并杀艾，惧罪，逃入甘肃为兵，以功陞把总。又杀王参将，遂为贼。

初，崇祯皇帝即位，励精图治，较恤民艰；忧国用不足，务在节省。于是给事中刘懋上疏，请裁驿递，可岁省金钱数十馀万。上喜，著为令，有滥予者罪不赦。部科监司多以此获谴去，天下惴惴奉法。顾秦、晋土瘠，无田可耕，又其民饶膂力，贫无赖者藉水陆舟车奔走自给；至是遂无所得食。未几，秦中叠饥，斗米千钱，民不聊生，草根树皮，剥削殆尽。上命御史吴甡赍银十万两往赈，然不能救。又失驿站生计，遂相聚为盗。给事中许国荣、御史姜思睿等知其故，具言驿站不当罢，上皆不允。众共切齿于懋，呼其名而诅咒之，图其形而丛射之。懋以是自恨死，棺至山东，莫肯为辇，负者至委棺旅舍，经年不得归。

己巳（崇祯二年），清兵薄畿，征四方援兵勤王。保定兵首溃，馀亦多中路逃者。因与饥民合势，啸聚山泽。秦中镇将、守臣议蹙贼于险，据隘歼之，可一鼓尽也。三边总督杨鹤独力主招抚议。贼出险，遂横不可制。鹤以此被逮，下诏狱。上意必欲诛之，以欲用其子嗣昌，故贳其死，然首祸实自鹤云。

贼既蔓延秦晋间，又岁壬申（崇祯五年），登莱兵变，因调关宁兵马步二万讨平之。朝议欲乘战胜精甲，渡河进剿。兵部尚书张凤翼家本山西，虑其驱贼入晋也，阻之，尽放辽兵出关。贼遂得渡河而南，因入豫、入楚、入安庐。

贼首之有名号者，在秦，则称紫金梁（王和尚）、满天星、蝎子块、老𤞑𤞑、一字王（刘小山）、邢管队、领兵王、整齐王、闯塌天（姓刘）、过天星（张五）、南营八大王、八爪龙（姓徐）、西营八大王（张献忠）、二队八大王、不沾泥、混世王、曹操、乱世王、八队闯将（姓张）、张飞、九条龙、五条龙、贺双全、高总管等二十四家；晋豫，则称英王、王镇虎、朱温、赵令军、曹操、吴计、过天星、郝光、混天星、荆联子、过江王、混世王、大胆王、征西王、福寿王、齐天王、密灵王、阎和尚、老𤞑𤞑、上天龙、出猎雁、黑心虎、搂山虎、新一字王、西营八大王、南营八大王、北营八大王、混天王、紫金梁、正天王、阎王、领兵王、老邢、四队、六队、八队、闯塌天、顺义王等三十二营。各拥众数万，少者万计，蹂躏直省无虚日。时李自成方依闯王高氏，与刘良佐自结一队，号闯将，名不大著。

癸酉（崇祯六年），贼在河南，沿山州县，无处不到。正月，副将芮琦战死武安。二月，中军曹鸣鹗陷没赵寨。三月，贼入清化；游击越效忠登屋击贼，堕地死。游击陶希谦在武安，出御贼砚水，日暮移营，贼乘之，落堑死。总兵左良玉驰救清化，贼方去；复驰武安，胜之于三井，获贼首小秦王。总兵曹文诏自晋来援涉，胜之于毛岭。五月，贼尽至磁，众十馀万，长可五、六十里。总兵邓■〈王巳〉与良玉会兵彭城，尾至林县之清池、柳泉，击败之，歼其尖骑九天圣等八十一人。其分股犯卫辉者，巡抚玄嘿自乘城以却之。六月，参将汤九州领昌平兵至豫。时流贼为邓、左、周（尔敬）三家兵所追，方从林走辉。九州自涉来林，捣闯贼之中坚，胜于马鞍山，斩贼首混天王。贼从林奔怀济。邓、左追击，大败之。贼奔溃，沿河从温、孟至武、涉，遁入山，复回林县。时汤九州驻兵水冶，居安、林、磁、武四邑之要路。八月，有阳邑镇、科泉、清凉山、九龙山、王凯寨、原康村、湖南七捷，斩获贼目混天猴等。左有河村、柿黄山、八特三捷，俘斩新立一字王、杀尽王等。周有都里、马鞍山三捷。是月京营副将倪宠、王朴以禁旅六千至彰德。九月，有原康、罾底、涉县三捷，斩获飞天圣等；兵势大振。贼弃妻子走，北奔五台山，既而复回。京营尾于后，汤、左扼于前。京营胜之于亢侯、石坡、牛尾，汤兵胜之于青店、沙冈，贼势穷迫。十一月，贺双全、新虎等因京营乞降，然焚掠如故。

汤九州在林县，连战三日，胜于两岔口，再胜于安阳、夏村，又胜于旁坐寨、清凉山，共擒斩四百馀级。左良玉胜之于早生，斩二百级。晋兵曹变蛟亦胜之于涉县。守备许志忠、孔道兴等并力进剿。贼前队已连夜走济源、垣曲，遂以二十四日乘冰渡河，二十日破渑池，又破卢氏，又破伊阳二县。贼渡河后，杀掠更惨。初止左帅一军尾后，虽有卢氏、银洞沟、刀环川、柳泉之捷，而贼众四掠，雒阳、新安、陕州、灵宝、阌乡、卢氏、永宁、汝州、鲁山、叶县、舞阳、遂平、确山、信阳、南阳、裕川、□阳、桐柏、浙川、新野、内乡等州县，贼无不至。十二月十九日，贼至郾城，势逼开、归。会日暮，雨雪，巡抚玄嘿起汤九州于床曰：“事急矣！宜乘夜袭之”。即晚胜之吴城镇，追杀五、六十里，杀贼盈野，斩四百馀级。明日，又追及于横山镇，斩六百馀级；皆杀贼强壮。是月二十日，左帅有保安之捷，又有赵庄之捷，又有平上关、黑山之捷。

七年甲戌正月初一日，巡按刘令誉督京营，有牛蹄山之捷，出其不意，斩级逾千。得此三路大捷，贼始狼狈走楚，河南乃宁。盖贼最畏曹文诏；其标将曹变蛟更饶勇，时为之谣曰：“军中有一曹，流贼闻之心胆摇”。次左良玉、汤九州。若京营兵，贼甚轻之。时贼大伙在秦，剿抚未定。诸督抚前后数十辈，或被谴去，或逮系去，或死西市，或战死逃死，不可胜计。惟秦督洪承畴剿御有方，遂自秦抚进五省总督。承畴廉勇，精韬钤，率总兵曹文诏、曹变蛟、左良玉、贺人龙等，凡破贼于宁塞、于西安、于延北、于西濠、于庄浪，斩贼渠神一魁等，招降中斗星等。每逐贼奔驰，往还数千里，母在官舍，过门不入，士卒感其义，争为效死。杨嗣昌在枢部，忌其才绩，意弗善也。

会贼在江北安、庐者，以英山、霍山为窟穴，既野掠黄、麻间，又破随州、罗田，颍、和、庐、霍相继告陷。凤阳无城可守，虽有总漕杨一鹏驻扎，兵不过二千，馀皆市人不习战；贼至随破，焚皇陵，烧享殿。一鹏逮斩。给事中许誉卿四疏纠劾温体仁拟旨淮抚不必移镇，以至误陵。给事中何楷以一鹏为辅臣王应熊座师，并纠应熊；应熊竟以此罢相。指挥包文达胁中流矢，挥刀陷阵；贼迫令卸甲降。文达怒骂，贼砍其左臂，断头而去。和州知州黎弘慧、学正康正谏、总营周廷儒、训导赵世选、霍山教谕龚元祥、训导姚允恭，死之。兵部尚书张鹤鸣，贼索金币，入其室，见皆古玉及陶器，遂刃劈其顶达踵。原任御史马如蛟，与兄运尹如虬、诸生如虹，一门战殁。原任副使卢谦、诸生韩光祖、叶漳等俱死。惟江浦斗大孤城，知县李维樾登陴防御，追贼鏖战，奋臂大呼，所向辟易；贼众宵遁。是时杀戮之惨，天地为黑。有缚人之夫与父而淫其妻女，然后杀之者。有驱人之父淫其女以为戏，而后杀之者。甚至裸孕妇于前，共卜其腹中男女，剖而验之以为戏；一试不已，至再三者。又甚至以大锅煎油，掷孩子于内，观其跳跃啼号以为乐者。又甚至绑人于地，生刳其腹，实以米豆，牵群羊而争饲之；取人之血，和米麦为粥，以喂马驴，使之腹壮而能冲敌者。所掳人子女百千，临行不能多带，尽杀而去。或杀人而间以芦苇、薪木堆城下纵火焚之，令秽气烟焰薰逼城上，守兵立仆。上震怒，勒限六月平贼，斋居武英便殿，减膳撤乐，青袍视事，以示行间文武甘苦与同之意。朝议命卢象昇为总理。

象昇初备兵天雄。寇兴，驰行郡内，严檄州县，缮城治具。率众往，遇贼数万，象升弗却。中一矢，额伤；又一矢，仆夫毙马下。象昇提刀战益疾。贼乘高临，后兵至乃免。贼分党趋城下，潜发兵攻滑。象昇知贼计，戒守城士勿动，选骑出，前伏草莽。贼至，卒发，大败之，斩级数千。贼相戒曰：“此卢阎王，遇即死，不可犯”！象昇以是有能兵名。贼惧，南渡河，河以南所至残燹。甲戌郧破，命象昇抚郧；郧大治。乙亥（崇祯八年），命象昇抚楚，贼又惧，流河南。总兵祖宽于雒阳等处三战三捷，斩级二千，军声大振。象昇遂晋兵部侍郎，总督七省。

会乙亥岁杪，滁州攻围甚急，知州刘大巩檄请救，疾走援，奋击，贼大败。象昇会诸将曰：‘兵贵神速。今贼气已衰，失此不击，长患安穷’？趋兵乘其后，又大败，贼遁承、襄。象昇独以数百骑入阵中，为贼困二日，不敢犯。象昇与诸将约曰：‘食尽道穷，留此死，击不胜亦死。吾当力冲之’！乃率骑往，击杀万人，断食道。越三日，投戈请降。其及之于滁，将尽剿无遗；顾以淮督朱大典莫为堵截，复逸去。会丙子（崇祯九年）夏六月休兵，象昇疾走秦关，与总督洪承畴议事。时秦中之贼方炽，豫中之贼又来，凡临潼、邠州、渭南、韩城、华州等处，承畴随地严兵阻贼，象昇又屡获奇胜，釜鱼阱兽，贼旦暮可平；乃温体仁忌功，象昇忽受命勤王。未几，改宣大总督，而以熊文灿代之。文灿惟迎合中朝为事，一意招抚，贼势复烈。盖体仁以象昇为南人，不习边塞，改置重地，增其担负，缓则敝之、急则杀之，此其积念也。后象昇果死松、杏，承畴寻亦改督蓟辽。时贼既往来不定，豫中又称要冲，关陕以东、黄河以南、襄漫以北，延袤数千里，所在驰突。

乙亥，巡抚玄嘿罢去，代之者陈必谦。必谦与象昇协力剿贼，部领诸将左良玉、陈永福、赵国柱等，斩兴世王于郏县、闯世王于白沙、整齐王于宜阳、扫地王于郏县，豫患少息。已而赦诏到豫，必谦知其诈，欲令面缚诣军门。副将王进忠剿贼无功，思以款自效，单骑入贼营，为贼所杀。必谦竟以此罢。贼又破卢氏，陷陕州，攻围永宁，破冀庄、冯庄等寨及峋峪等十三村。丙子，用经略侍郎王家祯巡抚河南。时宛南、裕舞一带巨寇鸱张，踞蟠龙山，负嵎为势。不一年，家祯旋罢去，升河北道常道立代之。盖道立幼在杨鹤衙斋，与嗣昌善，嗣昌时以本兵入阁也。

上又忧贼不即平，命内臣卢九德、刘元斌率禁旅出讨。八月，抵河南。九德勤干，谙练兵机。其把牌中军黄得功、宋纪皆骁勇绝伦。官兵剿贼于真阳县之张家湾，追至光山，千总张国柱被围，游击苗有才救之，而山下雪积坑深，方欲收兵，贼大队齐发，呼啰啰为号，四面合围，官兵大败。大略剧贼人有副马，疲则易之，骄捷如飞；官兵用步卒尾之，重跅而至，贼已逸去；喘息未定，他警又告，故将士不胜劳苦，终无成功。

是年，贼势益炽。其在楚者，自秦翼明、杨世恩应山一捷，斩级五百而后，旋绕麻、黄，一股西犯德安，一股东趋江北，破英、庐，围安庆，副将程龙以火药含笑自焚，守备陈干玉等俱战殁。十月入舒城，参将张一龙胜之于咎家冈，获其头目摇天动等；副将孙应元胜之于乌纱山，斩五十馀级。太监刘元斌率京营兵鏖战竟日，追杀七十馀里，号哭震天，杀贼五百四十二级，贼遁入山。而秦抚孙传庭破杀闯王高氏，自成入西川。十月初四日，冲梨树、垭口等关，副将孔全斌等遁。于是破宁羌，攻广元。逆宗朱廷一者，时为参军，株守保宁，坐视不救。遂直犯成都。蜀抚王维章听其突入，不能扼御。自成往来阶、徽间。维章逮问伏法。

戊寅（崇祯十一年），巡抚常道立奏贼犯邓州，焚毁周王八茔。总理熊文灿报贼困英山，合九路之兵会剿，贼从德黄一路潜遁。楚抚俞应桂逮问。豫抚常道立招抚闯塌天等。闯塌天本名刘国能，性至孝，就抚，乃奉其母命也。晋抚宋贤奏混十万等贼乘虚窥渡，攻克五塔、圪塔等寨，攻围陕州等处，官兵御却之，贼拔营远遁。二月，官兵三战三捷，败贼于镇平县，生擒草上飞、独脚虎等，斩扒天虎等四人。贼渡河间、光山等处，结连曹操及托天王、整世王、混世王、十天王、紫微星、过天星、飞虎八家大贼来商城、固始界，欲上颍、霍等处为度暑计。太监卢九德分布官兵迎击，大败贼于山石桥，擒贼抵地虎、黑旋风等。三月，巡道张天经又败贼于黄福店，斩获无算，招降贼首飞天师等。五月，总兵左光先又三败贼于大寨地方。六月，陈永福又大败之于饶良镇。嗣是官兵又败之于宜阳连庄、雍家庄、林家庄等处。左良玉又大败之于高坡，混十万（本名侯世范）带伤遁，妻子囚执入省；混十万亦旋降。九月，内臣卢九德扼之于襄，抚臣常道立击之于邓，监军张大经、总兵刘泽清、左良玉、张任学击之于襄、承、随、枣、汝、许。十月，张任学又败之于高庄。贼南北无路，转战败逃。凡曹操、革里眼、托天王、过天星等贼在豫、在楚者，无不分头鼠窜。己卯（崇祯十二年）三月，漕抚中军刘良佐有光山之捷，安庐巡道汤开远有舒城之捷；贼渐西奔。张献忠、曹操因入房、竹山中。

献忠，榆林人，初为小贼，号黄虎；后为贼帅，称八大王，假官兵旗袭南阳，屯南关。左良玉适至，疑而召之。献窘逸去。良玉追及，两马相望，一箭中其眉心、一箭钉其中指于弓靶。献仓皇间，良玉举刀劈其面，血流被甲，孙可望力前格之，得免，逃至麻城。左帅追剿之，一昼夜行七百里，至谷城，戊寅正月初九夜破之，出示民曰：‘本营志在匡乱，已逐闯兵远遁，本营释甲归朝’。乃拘耆老具结遣。可望以碧玉长尺馀者二方、圆径寸珠二枚贿文灿请降，文灿许焉，以佥事张大经监其军。文灿庸鄙无能，驻节襄阳，于后圃种蔬，日用数十人灌溉。时旱，郡邑申文祈雨，文灿批文云：‘园蔬茁茂，禾苗何以独枯。不过奸民为逋粮地耳’！其设施如此。左良玉谋于巡按林铭球、巡道王瑞旃，欲诱执献。文灿曰：‘杀降不祥’！力庇之。乃移其营于城内。献恃文灿，益无忌，私练士卒，造军器。榖城诸生徐以显一见如故，教以孙吴兵法。又乞职衔、索月饷，且请渑、陕、卢、灵、阌五州县屯马步兵六千。己卯春，献忠叛形愈著，良玉请讨之。文灿故彰露其事，使献知之，强留良玉饮饯，稽延时日。献从容尽运兵械入房山，文灿始催出兵，则献已叛矣。是时文灿招抚十三家贼，蜂屯蚁聚中州一带，旋抚旋叛。巡按徐一范谓‘可剿之机会与能剿之物力都从抚里错过’，良不诬也。谷城令阮之钿沥血书绝命词，死之。良玉闻变曰：‘经略纵虎负嵎，使我撄之，不去，必以逗遛罪我’。令旗至，即冒暑进兵，遇伏大败。良玉列其状，文灿死西市，命嗣昌代之。上宠饯甚至，亲赋饯歌二首赠行。御史张肯堂请著为令：‘有创为抚说者，议出编氓行伍，以奸细论；议出道将绅衿，以通贼论；议出督抚镇帅，以误国论’。疏入，嗣昌弗善也。

嗣昌首倡聚敛，一议加剿饷三百万两，又加练饷七百三十万馀两，合旧派每年加二千三百万，以致民穷盗起。至是力以减自任。贼初闻嗣昌出，颇心布。及嗣昌抵任，踵袭文灿招抚故智，谋以郧事委郧抚袁继咸，楚事委楚抚宋一鹤。一鹤贪懦巧谄，以嗣昌父名鹤，投揭自署其名曰“一鸟”，楚人争传笑之。嗣昌对守年馀，一筹莫展。自撤白虎之险，纵贼入川，贼势益张，不可收拾。嗣昌妄听杨卓然之说，谓‘献贼难图，革、左易抚’，辄思舍难就易，檄左良玉趋皖，驾言‘川零贼，不足复烦大兵’。军中咸知失计。良玉探识其奸，率兵竟去，连发十九檄追之不返。贼复出，无当关者矣。且贼由西北陆走襄阳，而嗣昌由西南水走夷陵，岐路相避，犹饰称鞭长莫及。甚至地方失事，匿不上闻，而又虚设捷级，动云“寇不足虑”。泸州知州苏琼等死于贼，嗣昌复砍其头，充级报功；群贼愈无所惮。

庚辰（崇祯十三年）六月，左良玉遣降将刘国能围献于玛瑙山。献食尽，分兵四出抄粮，不得粮归者尽杀之。未归者，诣嗣昌降。良玉使国能将之前行，诈称粮至。献开营延入，国能众扫其营垒，擒其妻孥，与徐以显、潘独鳌等送襄阳狱。献忠攀藤越岭逃去。襄阳知府王承曾素纵酒渔色，见献忠妾，悦之，故疏其防。嗣昌檄至，献邀于路，取檄，遣贼伪为公差，夜叩襄阳城门。巡道张克俭见符验，延之入。时辛已（祟祯十四年）二月初五日也。漏四下，贼攻襄阳王府，焚端礼门，寻执襄王杀之；破狱，出以显、独鳌等。独鳌者，应山诸生，富而吝，县令婪其财，使人讦其不法；鳌愤甚，越狱投贼。献之文移，皆出其手。署襄阳事李天觉，城破，北面叩首，置印于案自缢。推官邝曰广被执，大骂不屈，死之。已而破随州，知州徐世淳埋印署后，勒马巷战，矢贯于颐、刀属于颊，眼鼻横断，堕马，右手握印箱、左手掣佩刀，贼铍刀交下，陷胸穴股以死。子肇梁亦遇害。嗣昌在荆，惭愤缢死。廷臣交章论劾，上下其议。礼部侍郎蒋德璟谓其‘奸欺误国，请用嘉靖中仇鸾例，斫棺戮尸’，然上竟不罪嗣昌也。嗣昌之在蜀也，安坐顺庆公署，题匾自旌，大书“盐梅上将”。迨泸州破后，连陷数邑，嗣昌犹在醉梦中，命多备索子绑贼；蜀中争传笑之。上以襄阳破，故逮郧抚袁继咸。继咸立朝负直声，督学山西，备兵淮阳、武昌，所至以清惠称，吏民歌思之。至是，合辞叩阍，继咸亦出嗣昌手书，明己无罪。寻察其枉，赦之。

方献与曹操九股之在房、竹山中也，李自成往依焉。献谋杀自成，自成觉而逃去，入蜀。曹操者，本罗汝才，与李自成同依高氏。高被擒，汝才走楚。己卯，自成自川潜渡入豫，取洛阳，杀福王。内官崔升甫十三岁，劝福王宁死勿屈，抱王不去，并见害。又破永宁，杀万安王。事闻，上震悼。兵科张缙彦奏：‘福王身死社稷，守国大义，日月争光；葬祭宜厚’。从之。吏科章正宸奏闯贼从四川来，兵部尚书陈新甲急奏贼自秦来，不自川来；盖嗣昌方奏扼贼于川，言从川来，则责在嗣昌也。又破叶县，降将刘国能守叶，自刎死；其妻先死，其子方八岁，闯贼入城，抱置膝上，欲收养之，不从，自解所带小刀亦刎死。自成既入洛，撰“九问”、“九劝”诸伪词，号召群盗，勾引饥民，遂为闯王。辛巳，自成独雄一部，汝才改称曹营。自成进围汴梁，总兵陈永福从城上射自成，中其左目，几死。督臣丁启睿率诸将左良玉、虎大威等集兵朱仙镇，与自成战，全师皆溃。六月，闯、曹分兵东南下，败官军于枣阳，复回豫，破南阳，杀总兵猛如虎，与官兵战于郾城，贼众折伤。适秦抚汪乔年又败于襄城，乔年死之。贼资其甲马火炮，乘势破归德，复围汴，官军败绩于水坡，贼势张甚。巡抚高名衡、推官黄澍固守不下。壬午（崇祯十五年）五月，自成遂决河灌汴。城中诸贵官欲为自脱计，亦凿堤引水，汴梁遂陷。名衡与澍等乘舟溃围出走，馀淹没死者数十万众。上念防守劳苦，不深罪，但罢名衡官而已。蕲、黄之寇复与闯合，诸渠帅皆戴闯王。革则贺一龙、老■〈犭回〉■〈犭回〉则马守应、胡闯则兰养成、争世王贺锦、治世王刘希尧皆为闯偏裨。及破襄阳，下荆州，合兵郧阳，闯令■〈犭回〉守夷陵以犯澧、常，革趋德安以窥黄、麻。十二月，陷承天。贼遣伪将王克生决显陵求宝，伪阳五知州张联奎多备锹锄，献策求欢。贼方举事，欻风雷大作，昼晦。联奎见金甲将手持金瓜，当顶一击，即昏迷跌地，口鼻流血，一夜而死。联奎，宜城诸生，其妻何氏，固以貌都为贼所执、守节不从、慷慨遇难者也。克生抓去，不知所在。众贼惊散，闯大惧，遂不敢动。曹贼罗汝才闻之，以天命未改，潜谋归顺，欲杀自成献功。寻以印马分营起自成疑，癸未（崇祯十六年）三月十日，自成设酒缚革，明日猝至曹营斩罗。罗部将杨承祖素骁勇，率众尽走郧阳，投守臣徐起元。起元守郧数年，处强敌之间，竟保残疆无恙，皆罗兵力也。■〈犭回〉在澧闻变，闯调其兵回襄，不从。闯既广收部曲，设伪号，自称“倡义大元帅”为一品，权将军二品，制将军三品，果毅四品，威武五品，皆将军；七品掌旅，八品部总，九品哨总。所授将帅田见秀、刘宗敏、贺锦、张鼐、党守素、辛思宗、客可成、李友、任继忠、吴光义、刘芳亮、刘希尧、李过（自成亲侄）等，共兵二百三十馀队，总计马步兵六百馀万。每队立一标旗，行营望之而走。标营用白旗，纛皆用黑。左、右、前、后分用黑、白、红、黄色，而纛随之。自壬午年夏破荆，初改防御使、府尹、州牧、县尹；至癸未正月，钦天监博士杨承裕投闯，更设六政府侍郎、郎中、从事诸官属。侍郎则喻上猷、萧应坤、杨承裕，郎中则徐丘、王家柱、邓岩忠，从事则顾君思、郭附龙、傅朝升，防御则孟长庚、陈荩、李之纲、吴大雁、黄阁、金有章，府尹则张虞机、姚胤锡、牛佺、刘苏、邓琏、刘茂先。又使任光荣守荆、兰养成守夷陵、王文耀守澧、白旺守安陆、叶云林守荆门、谢应龙守汉川、马世大守景陵、高一功守信阳、周凤梧守禹州，兵锋所至，人心惶惶，皆弃城奔走，大江南北，人无固志。献忠因得乘机攻取。

先是，壬午六月破黄，十二月破黄梅，癸未正月破荆承，荆王播迁，道臣张凤翥、钟祥知县萧汉死之。三月，蕲水乡宦周之任勾贼破城，道臣许文岐死之。已而陷黄州，黄陂乡宦欧阳玖迎降，惟樊维城殉节。维城固孝介公玉冲侄，其父玉衡以御史抗言国本被谪者也。贡生冯云路力学著书，精禅理，征辟不就；贼慕其名，强起之；云路不屈而死。其门人诸生汪陆延亦死。诸生易为瑚，父道暹，名重海内，前已与次子为琏骂贼死，至是为瑚亦死之。四月破麻城，从贼大逆则劣生周文江居首。文江为贼兵部尚书。有原任锦衣卫遣戍刘侨，托文江进二美妾并金银器皿、玉杯、古玩数万金于贼，贼用侨为锦衣卫都督。教谕萧颂圣自杀。贼从鸭蛋洲渡武昌县，知县邹逢吉死之。五月，破武昌，杀楚王，驱平民三十馀万溺之江中。故辅臣贺逢圣朝服投江死，门生大冶诸生尹如翁从之。楚府长史徐学颜方署江夏县，与贼格斗，为所支解。都司朱士■〈日上折下〉戟手骂贼，为贼断手而死。常、武、衡、桂，在在告陷。衡阳知县张明翼骂贼不屈，缚掷中流。献忠大肆杀戮，积尸浮江，江水为赤。横尸之惨，黄巢后未有也。八月，破岳州，复陷长沙，巡按御史刘熙祚骂贼不屈，至血面刳腹、横曳倒磔以死。长沙推官蔡道宪殉义最烈。而江西袁、吉一带面面与楚相通，贼从萍乡、万载、永新三路突犯吉安，安福、庐陵、吉水俱破。后由湖南复入川，据险设官，僭大号，改元“义武”，置左、右丞相，以徐以显为右丞相、潘独鳌为中书舍人，筑宫室台观，置酒自娱，不复出。上命江、凤、黔、粤各督及郧、皖、江、沅各抚合兵剿贼。

方献忠壬午之破武昌也，左良玉避其锋，拥兵九江，不敢逼。及献既入蜀，良玉略定武昌、澧陵、长沙、湘潭、湘阴并湖南一带，又复岳州、监利、石首、上安、德安、随州等处。总督吕大器又复袁州、萍乡、万载、吉安、庐陵、吉水、永新、太和、安福等处。大器沉毅知兵。方入援时，路过峡江，城门四闭，闻是官兵，反行遮杀。诏以八王兵到，开门出迎，手持县印，口称千岁，备有大马二十五匹，粮草无数，新旧知县俱已拿下，听候发落。大器立取奸民枭示之，次第恢复。

时自成已据全洛，直窥陕西。总督孙传庭，故将家子，然性怯懦，不知兵，好大言；九边精锐，悉隶麾下。又据潼关之险。自成欲诱致之，每战辄匿精锐，驱难民当前，因是多所斩获，传庭志益骄，屡疏奏捷，且上言：‘有自贼中逃回者，言贼闻臣名，皆惊溃’。上信之，因召对群臣，出传庭疏示众。兵部侍郎张凤翔独言贼素狡多诈，示弱不可信。且传庭所统皆良将劲兵，不如为陛下留此家当。上目慑之。群臣窥上意，争请命传庭进剿。未几，果覆师，乃削传庭职，充为事官，扼守潼关。加白广恩陕西总兵官，提兵援剿。进士程源疏言：‘歼大寇必图大举，合数十万之众，八面而齐攻之，谁应援、谁声实、谁牵制、谁批腹？著著照应，使之疲于奔命，救接不暇，然后可一鼓成擒。乞敕传庭凭关固守，勿事浪战’。书奏不省。十月初六日，传庭开关延敌，贼伏精锐关前，引传庭出，遂夺关入。三秦顿失，改西安为长安府。十一月，考校州县生员，一等与六政府属，二等与州县，三等与佐贰。是月攻榆林不利，再攻乃克。又攻庆阳，亦克。一时死职者，巡抚冯师孔、按察使黄䌹、长安知县吴从义、渭南知县杨暄、蒲城知县朱一统、商州巡道黄世清、庆阳守道段复兴、庆阳知府董琬。榆林守道都任合门雉经。中部知县朱新达自知城守不支，先令妻、妾缢。一妾尚未配合，新达叱令去，妾不可，垂泣甘缢；然后新达自尽。原任总兵尤世威，举家百口，付之烈焰；身冲锋刃，战死街心。原任总兵侯世禄、侯拱极、王学书、王世钦、王世国、李昌期、原任副将瞿文、常怀德、李登龙、张发、杨明、原任游击孙贵、龙养崑、原任守备白慎衡，全家叙、见任游击傅德、惠宪、潘国臣、李国奇、晏维新、陈二典、刘芳馨、刘廷杰、文侯国、见任守备尤勉、惠渐、贺天雷、杨以伟、掌印指挥李文焜，皆不屈死。而乡绅死难，则原任吏部尚书南师仲、礼部主事南居业、山东巡按御史王道纯、诘封副都御史朱常德、宗室举人朱谊泉、原任太常少卿麻僖、原任大同巡抚焦源溥，以骂贼断舌死；原任宣府巡抚焦源清，以不受伪职死；原任磁州巡道祝万龄，深衣大带，至关中书院斯道中天阁下，哭拜宣圣，从容自经死。朝议以兵部右侍郎俞应桂为总督，而命御史霍达监其军。达，秦人也，夙负才略，习知地利土著，故用之。十一月初三日，上召对，谕以‘有真剿然后有真抚，有好将自有好兵，有好司自有好百姓；在尔实心为之’！命达作速前去料理。达痛哭敷陈，言‘西安若在，臣不惜死以报皇上’！比至，则伪官充斥，赴任无地。脱是时中枢稍知兵，当贼困榆关，勿狃小喜，预请济师犄角，可令贼夺气去；即不然，而坚壁死守，勤王兵集，贼亦鸟奔兽散。乃一筹莫展，束手待毙。迨甲申（崇祯十七年）春正月，大司马张缙彦方奉召至，虽拮据绸缪，而贼已由秦越晋，直薄畿南；势如破竹，莫有当关者矣。

元日，大风，震屋扬沙，咫尺不见。时满洲建国号曰“大清”，改元“顺治”，而贼僭位西安，妄称“大顺”，年号“永昌”，咨掠河东、河津、稷田、濴河、绛州一带。初三日，上特召中允李明睿陛见。明睿，南昌人，公忠练达，以总宪李邦华、总督吕大器特荐，召起田间。明睿初欲劝上西迁长安，一以亲征挫贼之锋，一以就甘肃、宁夏之士马，一以就咸阳之王气；盖咸阳为古帝王共建之都，四塞之固，天下共闻，以下令于诸侯，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此诚上策。比闻贼入关，念只有南迁一策，可以图存，转危为安。至是召对德政殿，上问御寇急策。明睿请屏左右密陈，趋近御案，与御衣接，言：‘臣自蒙召以来，探听贼信颇恶，今且近逼畿甸，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皇上不可不长虑却顾，只有南迁一策，可缓目前之急，徐图征剿之功’。上曰：‘此事重大，未可易言’。以手指天，言‘上边未知，如何’？明睿曰：‘惟命不于常，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天命微密，全在人事，人定胜天。皇上此举，正合天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知几其神。况事势已至此极，讵可轻忽因循？一不速决，异日有噬脐之忧。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上可内断之圣心、外度之时势，不可一刻迟延者也。若筑舍道旁，三年不成；此事后虽欲为，有不及为者矣’！言之痛切。上四顾无人，云：‘此事我已久欲行，因无人赞襄，故迟至今。汝意与朕合，此意决矣。但外边诸臣不从，奈何？尔且密之’。上复问中途接济。睿奏：‘沿途接济，固不可少，然不如四路设兵。四路者：东山东、西河南，此旱路也；登莱海船、通州运河，此水路也。然皇上却应从东小路，轻车南行，抵淮上二十日，文王柔顺、孔子微服，此之谓也’。上曰：‘然。然此事重大，不可轻泄，泄则罪坐汝’！睿奏：‘臣谋之，臣敢泄之乎？但祈皇上圣断。皇上但出门一步，龙腾虎跃，不旋踵而天下运之掌上；若兀坐北京，坚守危城，无益也’！上曰：‘朕知道了’。随退还宫，赐宴于文昭阁。日午，上又召对内殿。睿极陈枚卜、考选之弊，请著为令：‘不立边功，不许枚卜；不立边功，不许考选’。又言：‘兵饷缺乏，民穷财尽，目前只有速发内帑，足济燃眉’。上言：‘内帑如洗，一毫无措’。睿奏：‘祖宗三百年来积蓄，度不至是’。上曰：‘其实无有’。命出外赐茶。未几，夜漏初传，上又召睿进内，近御案，问‘所奏事，即欲行之，谁可接济？途间用何等官员领兵措饷？驻扎何等地方’？睿奏：‘济宁、淮安，俱紧要地方，不可不设官。须择重臣领兵领饷。皇上虽间道微行，此两处扼要，不可不豫为防’。又问：‘是何等官衔’？睿奏：‘须户、兵二部堂上官’。上曰：‘然此时兵俱在关门、大将俱在各边，调遣甚难，奈何’？睿奏：‘近京八府，尚可召募。皇上此行，京城尚需人料理，关门兵不可尽撤，各边大将不可轻调；惟有在内公侯伯及内阁、六部、文武大臣。皇上不妨召至御前，面试其才能，推毂而遣之’。上曰：‘然’。睿复奏：‘内帑不可不发。除皇上服御外，一毫俱是长物，当发出犒赏军士。万一行至中途，赏赐不足，区处甚难。留之大内，不过朽蠹。先时发出，一钱可当二钱之用；急时与人万钱，不抵一钱之费’。上又曰：‘然。户部也著措置’。睿复奏：‘靠不得外边。如今三空四尽，户部决难凑手。乞皇上自为宗庙社稷计，决而行之，无临渴掘井也’。皆颌之。须臾，漏下二鼓，命睿出官。

大学士李建泰自言西人，知贼中事，请督兵真、保，以扼贼冲。上壮之，命为督师。择吉二十六日寅时告太庙，卯时行授钺礼；殿梁响声大作，如摧折然。已时，驾登正阳门楼，亲饯。官军旗旛十馀万，自午门外推至正阳门外，旌旗金鼓甚盛。文武百官闻召俱至。上慰谕建泰再三曰：‘先生此去，如朕亲行’。赐坐、赐宴，列席十九，文东武西，御席居中。御用金台爵皆嵌大宝石，是累朝重器；诸臣则皆金杯也。上复亲递建泰三杯，即以三杯赐之。复出御撰手敕奖谕，亲临正阳用宝以赐。内珰为挂红簪花，鼓乐导尚方剑而出。建泰甫出宣武门，舆扛忽折。是日，诸臣又公饯于护国寺。建泰意气英上，言方入寺时，视其印绶忽发大如斗。同官相与贺曰：‘此指日成功，取“金印如斗”兆也’。比闻贼信汹汹，建泰益迟迟其行，日止三十里。至涿州，营兵三千逃回。过东光，兵不戢，民闭城门。建泰怒，留攻三日，克之。进退无措，惟逡巡畿内而已。贼移檄远近，有云：‘君非甚黯，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甚至贿通官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又云：‘公侯皆食肉纨裤，而倚为腹心；宦官悉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思；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人读之，无不扼腕。

先是，贼破榆关，长河二千五百里之防，晋独当之。贼众眈眈窥渡，巡抚蔡懋德南北策应，大庆、风陵两挫贼锋。寻以保德州告急，还省。巡按御史汪宗友特纠其懦，以郭景昌代之。未至，副将尚智投贼为前驱。总督俞应桂畏贼甚，迟回河上，一无所为。二十九日，贼从沙涡竟渡，三晋遂成破竹之势。既陷平阳，直困太原。贼步号五十万。懋德誓众死守，登陴拒敌，矢石火药伤贼甚众。裨将朱孔训、牛勇力战死之。已而城东南角楼炮裂焚毁，风沙陡作，对面莫辨。守门将张雄为贼内应，城遂陷；时二月十五日也。懋德缮遗疏授赞画知县贾士璋，遂自刎，为众所夺，中军应时盛扶上马，欲卫出城。懋德曰：‘吾封疆之臣，应死封疆。汝辈自去，岂欲陷吾不忠乎’？遂至书院三立祠，惟时盛相随。懋德南向自缢，躯轻气未绝，时盛解銕甲覆其身，候气绝，亦东向自勒死。盖时盛系辽诸生，为懋德识拔，隶麾下；见草遗疏，即归寓杀其妻妾与十四岁子，期以死殉。布政赵建极、巡按陈纯德等同死四十六人。十六日，贼到忻州，进攻代州。五台知县投降，地方官有载牛酒以迎者，有备子女以献者。

上集府部九卿、翰林、科道等官，会议御寇措饷长策，令各书单进呈。内言措饷，如赎罪劝输及勋戚人等多贮本色，近海州县宜输本色，裁冗将，急屯垦盐铸海运；言剿寇，如鼓励土寨，攻潼关，收拾技勇，令畿内州县各自扼守，征遗逸以收人才，仿镇藩以省兵费，皆切实可用。逾日，又召对。上手总宪李邦华密疏，睿云：‘辅臣知而未敢言，其试问之’。上问何事。陈演对：‘中允李明睿疏、少詹项煜议单’。先是，邦华与明睿私议南迁，上亲行与东宫孰便。明睿曰：‘太子少不更事，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敬，不如皇上亲行为便’。于召对后，即继以疏，大略谓：‘今日所最急者，无如亲征一事。京营甲兵，不数十万，近畿招募，可得数十万。但得圣驾一出，四方忠臣、义士、英雄、豪杰，必有闻风响应者。昔太祖高皇帝不尝战于鄱阳乎？成祖文皇帝不尝战于漠北乎？世宗肃皇帝不尝幸承天乎？祖宗创业艰难，栉风沐雨，披荆棘、斩草莽，皇上欲安坐而享之乎？此何时也，而为此迂阔不切之论乎？黄帝曰：日中见彗，操刀必割；言贵时也。时者，难得而易失者也。山东诸王府皆有宫殿，圣驾不妨暂跸焉。待大兵云集，勤王之师毕至，然后徐议西征。贼闻天子自来神武，先已伐谋，势必倒戈相向。而又运河设船，登莱跨海，山东、河南两路并进，切近凤阳，祖陵在焉，皇上又可驻跸。夫亲征之举，以号召忠义，皇上倡之，不必皇上自为之也。南京尚有兵部尚书史可法、操江诚意伯刘孔昭，此皆忠良，晓畅军务，可寄以大事；皇上不妨召而与之谋，事无大小，悉以谘之，必能摧陷廓清，建此中兴大业。臣又闻居庸一带无兵把守、昌平一路无人控扼，奸人从旁窥伺，中官妄意绸缪，实非完善之策。伏乞即日调度诸将，从皇陵山外，绕巩华城，俱宿重兵；命东宫居守，入则监国，出则抚军，此皇太子之职。皇上吉日起行，留相臣魏藻德、方岳贡护卫东宫，辅导起居，料理居守兵事。三韩重地，皇上自为督率。六飞亲驾，万姓雷动，兵士气鼓，军中皆呼万岁。真定以东、顺大以西，可无虑贼氛充斥矣。不然，日逐一日，优柔不断，天下大事尚可为哉’！疏入，上深许之，下部速议。而兵科给事中光时亨首参为邪说，言‘不杀明睿，不足以安人心’。睿复上疏言：‘臣劝皇上亲征，非臆说也，古人已行之矣。古人用兵，有为吊民伐罪而出者，汤武是也；有为复仇雪耻而出者，光武是也；有为爰整狙旅以遏狙旅而出者，文王是也；有为蚩尤逆命而出者，黄帝战于涿鹿是也。此皆圣帝明王与英君谊辟，不忍天下之阽危，冒白刃、犯锋镝，以身先士卒，非好之也，有所大不得已也。皇上试思昔之开天辟地者，无如汉高祖、唐太宗、宋太祖，有一不从战争挞伐中磨砺而出者乎？我朝开天辟地者，无如高皇帝，有一不从冲锋陷阵而成者乎？若使鄱阳之战稍懈，或命将出师，而不亲历战场，将见伪汉立夺南昌，而东南半壁之大事去矣。皇上一言一动，无不法祖；而谓今日之举，有拂于高皇帝之心乎？且今日臣之进言，为亲征也，而诸臣妄意以为南迁。就使皇上发策南迁，此亦救时急著。易曰：利用为依迁国。书经盘庚一篇皆言迁国之事。唐室再迁再复，宋室一迁，南渡传国一百五十年。若唐、宋不迁，当时已早系组北辕，又何有于灵武、武林之恢复？又何有于百年五十年之历数哉’？上时简阅，嘿然，即召光时亨入，面诘曰：‘一样邪说，却只参李明睿何也？显是朋党’！又曰：‘光时亨阻朕南行，本应处斩，姑饶这遭’！然而南迁之议寝矣。事介呼吸，一失莫逭。

分敕太监高起潜等十人监制宁前、通津各镇。兵部尚书张缙彦疏言：‘今日粮饷中断，士马亏折，督抚各官危担欲卸、重责欲分，若一时而添内臣十员，不惟物力不继，有失体统，抑且事权分掣，大误封疆’。不听。又遣太监王坤同给事中马嘉植、韩加愈、辜朝荐往直、浙、闽、广督饷。户部尚书倪元璐、兵部侍郎金之俊等合疏谏止，亦不听。

三月朔己丑，昌平兵变，京师戒严。上传勋戚、科道分守九门。辛卯，出兵部尚书张国维于狱，命往浙、直督理兵饷；加魏藻德兵部尚书，天津调兵；方岳贡户部尚书，济宁督饷。不果行。壬辰，钦天监奏帝星下移，诏加修省。大学士蒋德璟予告回籍。癸已，发内帑十万，遣太监杜之秩、总兵官唐通协守居庸关；封疆重犯，俱许蠲赎。又加太康伯张国纪、熹定伯周奎侯爵，各蠲万金。太监王祚、曹化淳蠲至三万、五万两，特赐建坊、荫子，以示优异。又设黄绫册，募百官蠲助；有以衙门分任者、有以省直汇集者，大小不遗一人。甲午，封唐通定西伯，吴三桂平西伯、黄得功靖南伯、左良玉宁南伯、刘泽清东平伯。乙未，贼陷大同，巡抚卫景瑗死之。丙申，陷宁武，总兵周遇吉死之。遇吉夫妇临阵，歼贼无数，贼诱降，不从；及力尽，全家赴火。贼屠其城。是日，随至宣府，人无固志，巡抚朱之冯自杀，总兵姜勷降。丁酉，陷阳和。己亥，至居庸，杜之秩、唐通降，巡抚何谦遁。随破昌平，总兵李之锜自杀。辛丑，兵部尚书张缙彦议刻期调勤王兵。壬寅，颁罪己诏；大略云：‘朕为民父，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子，不得而襁褓之。坐令秦豫邱墟，江楚腥秽，贻耻宗社，负疚黔黎，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所以使民罹锋镝、陷水火、血流成壑、骸积成山者，皆朕之过也。使民输刍挽粟、居送行赍、加赋急无艺之征、预支有称贷之苦者，又朕之过也。使民室如悬罄、田尽污菜、望烟屋而无门、号冷风而绝命者，又朕之过也。使民日月告凶、旱潦洊至、师旅频仍、疫疠为殃、上干天地之和、下丛室家之怨者，又朕之过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首鼠而议不清，武将骄懦而功不举，皆由朕抚驭失道，诚感未孚。终夜以思，跼蹐无地。用是大告天下，痛加创艾；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气，守奋制以息烦嚣，行不忍人之政以收人心，蠲额外之科以养民力。念用兵征饷，原非得已，各抚按官亟饬有司，多方劝输，无失抚字。倘有擅加耗羡、朦混私征、又滥罚淫刑、致民不堪命者，立行拿问。其有流亡来归，除尽豁逋赋，仍加安插赈济，毋致失所。至于文武罪废，才果堪用，著吏、兵部确核推举。若草泽豪杰之士有能恢复一郡一邑者，便与分官世袭。即陷没协从之流有能反正来归者，准与赦罪立功。若能擒斩闯、献，仍予通侯之赏’。起复太监曹化淳守城。又命收葬魏忠贤骸骨。时日色连旬无光，是夜风沙刮天。癸卯，贼权将军发伪牌，定于十八日入城，至幽州会同馆缴。都人骇之。甲辰日晡，贼犯十二陵，焚享庙，伐松柏；分兵掠通州粮储。是夜，贼自沙河直犯平子门，竟夜焚掠，火光烛天。乙巳，出巡抚董象恒、曾樱、郑二阳于狱。巳刻，召对，上叹息言：‘朕本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拂袖而退。贼遣叛监杜勋缒城入，议让西北一带并犒军银百万；无以应，随纵去。贼衣黄甲，四面如黄云蔽野，炮声轰轰不绝，守陴军皆责近家诡名冒粮，临时倩穷人代役，仅给黄钱五十文。虽外城二堵置一卒、内城五堵置一卒，率饥疲不堪任。老幼内监俱乘城，凡数千人。丙午早，大雨。雨止，贼攻西直门不克，攻彰义门，门忽启，德胜、平子二门亦随破。盖太监曹化淳内应，或云王相尧。官军悉鱼鸟散，贼遂薄内城。城上炮虽林立，不过干响。

是日，上又召对叹息，与阁臣言：‘不如大家在奉先殿完事’！更馀，召太监王承恩入整内员，为出亡计。又传朱谕至内阁，命成国提督内外诸军，夹辅东宫。已而微服欲夺门出，不得，望见正阳门城上，悬白笼灯三碗，知大事已去，即刻还宫。白笼灯者，自一至三以表寇信之缓急也。上乃先杀公主（或云未死），次杀袁妃。周后返坤宁宫自尽。上然后走煤山缢死。外人喧传，以为驾已出也。

十九日丁未黎明，内门大开，宫人狂走。锦衣卫方佥牌禁讹言，而城中坑厕俱贼矣。京城壁立千仞，贼砍杨树为云梯，漏下五鼓，使孩儿军从东北猱升以上。孩儿军者，贼中年少童子，习杀掠，闵不畏死者也。城中火起，顺成、齐化、东直诸门一时俱开。日午，自成拥百馀骑，直入紫金城。伪军师宋献策，永城人，长不满三尺，军中呼为“宋孩儿”。伪内阁牛金星，河南人，乙卯孝廉。伪将军主者为刘宗敏、李牟，副则田化龙、李岩等，分将各兵，百姓操香伏迎，门俱粘“顺民”字。贼兵恣行杀掠，妇女淫污死者，井洿、梁屋皆满。贼悬万金赏，购先帝。未几，得太子、诸王，幽宗敏营中。内库尚存镇库金银无数。掌书宫人杜氏、陈氏、窦氏为贼所录。明日，贼出示安民。午刻，得先帝凶问，缢于煤山之红阁。红阁者，先帝为内操特建者也。司礼太监王之心跪帝膝前，引带扼脰同死。所御元色镶边白绵细背心有御笔血诏云：‘朕在位十七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至□□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诸臣误朕也。朕无颜见祖宗于地下，将发覆面而死，任贼分裂朕尸，勿伤我百姓一人’！

初，燕都之迁鼎也，大内有密室，刘诚意留秘记，𫔎键甚固，相诫非大变勿启。癸未秋，清兵围城，上启视室中惟一柜，发之得绘图三轴。第一图绘文武百官数千，俱手执朝服，披发乱走。上诘问，内臣答曰：‘或恐官多法乱’。第二图绘兵将倒戈弃甲，穷民负襁奔走状。上又问，内臣答云：‘想军民背叛也’。上勃然变色。再展第三图，图像酷肖圣容，身穿白背心，右足跣，左足有袜履，披发中悬。于今日分毫不爽。贼命以双扉舁帝后于东华门侧，敛以柳棺、覆以蓬厂，莫有敢往哭者。贼命百官次早见朝。

又拘各衙门长班报名。

先后死节最著者：刑部侍郎孟兆祥死正阳门下，子进士章明合家自杀。大学士范景文先不食三日，城陷，号泣投井死。户部尚书倪元璐纱帻绛衣，以酒奠汉寿亭侯，南面坐，自缢死。翰林院简讨汪伟贻书戒子以忠孝，引乡先辈赵昂发夫妇为比，大书壁上：‘身不可辱，志不可降；夫妻同殉，节义成双’。同妻耿氏正位自缢死。吏部员外许直赋诗六章，有‘愿侍吾君遄诸帝，祈哀仍使国威扬，丹心未雪生前恨，青简空留死后声’之句，冠服自缢死。左都御史李邦华闻变拜阙，自题壁曰：‘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之死靡他’，走文丞相祠自缢死。左谕德刘理顺题壁有云：‘成仁取义，孔孟所传；文信践之，吾何不然？科名既占，岂肯苟全？三忠祠内，无愧前贤’，与妻万氏、妾李氏及仆四人俱缢死。兵部主事金铉易麻素加冠，跃入皇城御河死；母章氏、妾王氏、弟琮同时赴井死。大理卿凌义渠恸哭触柱，血淋漓沾袖，尽焚所著书，易绯衣，设香案，再拜自缢死；遗命惟曰：‘死后书我柩云：“死节孤臣凌义渠之柩”，如是而已”。兵部主事成德贻书谕马世奇，相约死难，以慷慨、从容二义为质。操鸡哭奠梓宫前，叩首触阶死；母张氏亦自缢。左谕德周凤翔同二妾自经死，赋绝命诗有云：‘碧血九原依圣主，白头二老望忠魂’。太常少卿吴麟征走三元祠索酒痛饮，绝笔以‘身居谏垣，不能匡国，法应褫服；殓时用角巾青衫，覆以单衾、垫以布席，棺宜速归’为言；又寄弟麟瑞书则忧江南有事，寄从弟书则明生平欲学文山之志，寄诸子则教以读书明理。遂投缳死。右谕德马世奇沐浴衣冠，捧所署司经局印北面再拜，付仆，问赴行在；复南面拜母，与二妾朱氏、李氏同尽。其未死前，答兵部成德书，以‘吾辈舍一死，更无别法；吾不为其难，谁为其难者’？御史王章与光时亨巡城，贼奄至，叱下马。时亨降，章不屈，贼砍三刀，堕城下死。戎政侍郎王家彦督守安定门，门破，以不得追随乘舆触死辇前为恨，走民间空屋缢死。副都御史施邦曜、太仆寺丞申佳胤、刑科都给事中吴甘来、御史陈良谟，俱自缢死。甘来先期托子与友，赋诗有云：‘君臣义命乾坤晚，狐鼠干戈风雨秋’。邦曜赋诗有云：‘惭无半策匡时难，惟有微躯报圣恩’。良谟妻时氏从之。勋戚则新乐侯刘文炳择一大井，合男女十六人尽投其中，纵火焚死，慷慨跃入，就义最烈。惠安伯张庆瑧尽散财物于亲戚，置酒团饮，四面积薪，全家共焚。东宫侍卫周镜，母妻一门俱殉。驸马都尉巩永固，子女数人悉系公主柩前，纵火焚宅；大书‘世受国恩、身不可辱’八字，然后就缢。他若中书舍人宋天显，贼迫书伪诏，天显掷笔谩骂，触阶死。卫经历施溥仰药死。毛维张拷掠死。顺天府学教官五人同缢明伦堂上。工部郎中李逢申、主事王锺彦、顺天府推官刘有澜、光禄署丞于腾蛟、副兵马指挥姚成、锦衣卫指挥李若琏、街道房千户高文采、英国公张世泽、清平伯吴遵周、阳武伯薛濂、博平侯郭振明、永宁伯王长锡、彰武侯杨某、太监王承恩、王之俊，俱死之。而江米巷口有传神者，夫妇同缢。又有童生周姓，愤激捶胸，呕血数升，一恸而绝。布衣汤文琼自刎死。生员曹文曜、居民田氏、李小槐，合门俱死。文琼书其身曰：‘位非文丞相之位，心存文丞相之心’，识者哀之。在外，则苏州诸生许琰闻变痛哭，绝粒不食，号呼先帝以卒。襄城伯李国桢请勿犯陵寝、改殡先帝后、勿害太子二王；三事贼并诺，乃易他棺，葬以帝、祭以王，数日后葬于田贵妃墓之侧，惟国桢一人往送。国桢随亦自杀。各官皆责助饷，极刑榜掠。陈演献至银三万两、金三千两、珠三斗。丘瑜初被执，即自缢，为贼救醒，后服冰片死。其未执前，即书绝命词，有云：‘百岁春光强半过，匡时力短愧鸣珂。诗书万卷都无用，惟有先贤正气歌’。又谆谆勉子之敦以忠孝，有‘到处青山可埋吾骨，何必故乡’等语。方岳贡、魏藻德俱被刑，藻德自勒死、岳贡不食死。馀或用、或逃、或刑，姓氏未详。兵将充塞街巷，恣意淫掠，惟殉难诸臣门，贼令不许骚扰。尽放贯城罪囚。

是时，畿内各属望风归顺，惟保定犹誓死拒战。至四面环攻，力竭不支，二十四日方陷。一时在事诸臣，则有甫到未任知府何复亲放药礶被火烧死，同知邵宗立即时投缳，太监方正化城头杀死。乡绅则光禄少卿张罗彦自缢，进士张罗俊骂贼被杀，武进士张罗辅城破巷战手刃数人而死，以及妇女幼子张氏一门死者二十馀人。御史金毓峒分守西门，奋拳击贼，投井；妻王氏自缢，侄振孙为贼支解，子婴、媳陈氏与其祖母张氏、母杨氏、嫂常氏俱投井死。都指挥刘忠嗣，骂不绝口，身被数枪，立死不屈。举人张尔翚抗贼被杀。高泾被执，杀死水中。河间知府方文耀亦死。

明朝制度，贼任意纷更，阁改天祐等名，六部尚书为政府，翰林院为弘文馆，文选司为文论院，御史为直指，给事中为谏议，主事为从政，布政为统会，巡抚为节度使，按察为防御使，尚宝为尚契司，太仆寺为验马寺，通政使为知政使，中书为书写房，府为尹，州为牧，县为令，武臣守备为守领，把总为守旅。公服领尚方，以云为级，一品云一、二品云二，乃至九品，云悉如之。带用犀、银、角三等。废舆乘马。大篆曰符、小篆曰契。先铸“永昌”钱，字不成文；又铸九玺，不成。每陞御座，辄目眩头晕，见白衣人数丈者前立。四月三、六、九日，官民三次劝进，其文有云：‘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贼命毁太庙神主，迁太祖神主于历代帝王庙中。择二十九日登极，受朝贺。庶吉士魏学濂死之。

濂固忠节公大中之子、孝子学洢弟也。先是，濂遣问使走溶城，联络义旅，冀得一当，翼辅皇嗣。既闻太子、二王俱为贼得，知事不可为，遂就缢。其绝命词有云：‘忠孝千古事，于我只家风。一死轻鸿毛，临难须从容。有血洒微躯，官卑非侍中。有舌且存之，并逊常山公。因约同志友，延颈受霜锋。不能张空拳，与彼争雌雄；不能奉龙种，再造成奇功。死且有馀罪，何敢言丹忠？所痛母垂白，七十仍尸瓮。未葬凡五丧，留与子侄封。人生谁百年，寿夭死所同。我比兄与弟，我年独为丰。高堂无复悲，譬不生阿侬。辞母却就父，生死犹西东。骸骨虽不归，即瘗此诗筒。墓木有拱时，清韵入楸松’。

是时，吴三桂率兵入关。报至，军民鼎沸。盖三桂以征辽前锋将军，宿重兵于宁远城；计其部下，原有宁远精兵四万、辽民七八万皆耐搏战，而夷丁数千，尤为雄悍，贼素畏之。先是朝议撤宁远，守关门，三桂与蓟督王永吉、辽抚黎玉田倡之。谓是前后屯失守，宁远孤悬二百里外，四面阻敌，防御极难，且寇氛日迫，三辅震惊，宜撤宁远，并守关门，挑选锐士，西行遏寇。即京师猝惊，关门之援，旦夕可至。上下其议。给事中吴麟征言：‘撤之便’。一时廷论群哗，诸阁臣尤相左，共言‘三桂之调不调，视宁远之弃不弃；无故弃地三百里，臣等不敢任其咎’。事遂寝。迨寇患急，朝廷悔之，屡下旨撤。督臣永吉以三月初旬出关，徙宁远五十万众，日行数十里。十六日入关，二十日抵丰润，京师陷矣。三桂闻变，愤甚，顿兵山海，走清朝乞师，许之。

四月初，贼命三桂父骧作书招三桂，赍银四万两，遣唐通犒之，别以贼兵二万守边。三桂佯受其金而出不意，尽行砍杀，贼将负重伤逃归。三桂致书绝父云：‘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属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沦陷几尽。儿方图恢复，以为李贼猖獗，不久即当扑灭，恐往复道路，两失事机，故尔暂稽时日。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万雉，何至一、二日内便已失堕，使儿卷甲赴阙，事已后期，可悲可恨！侧闻圣主晏驾，臣民僇辱，不胜眦裂。犹意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槌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缟素号恸，仗甲复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爻且〉旁以诱三桂，不顾也’。自成怒，即于十三日率兵往战，尽戮吴骧家口三十馀人。三桂痛哭誓师，令其兵皆薙发，刻期剿贼，军声大振。

贼败于一片石；二十六日，狼狈还京，诛陈演及成国、定国诸勋戚。二十八日，悉锐西行，辎重无算。或曰太子二王，挟之俱出。二十九日，焚宫殿，后队亦尽去。及三年，自成病死罗公山，其侄一只虎以帝礼葬之，即率众降于何腾蛟。先是，陕西参政都任，愤李贼所至掘陵冢，甫莅延安，即拘李氏宗而诘自成父母骸骼何在。初噤不吐，则大呼“吾将尽掘李姓墓”，始有报者。发视，则肤色如生，骨且有肉。乃刃锉而粪潴之。快哉！

五月初一日，传言太子即位。百官迎候于朝阳门外。比初三驾至，则清朝摄政王也。王登武英殿受朝贺，问汉官何人最贵？众举李明睿对。命为礼部左侍郎，明睿以病辞。王曰：‘尔朝皇帝尚未收敛，明日即欲令京城官民人等哭临。无神主何以哭临？无谥号何以题神主’？明睿闻言大恸。王义之，即命议谥于朝房。谥先帝为“怀宗端皇帝”、周皇后为“烈皇后”，安奉神主于帝王庙。初六至初八三日，万姓哀号，如丧考妣。寻命造陵。众以田妃坟弘敞壮丽，明睿经营相度，厝先帝于中台，周皇后居左、田皇妃居右，不十日竣事。王出示京城，令官民除服剃头，衣冠悉遵大清之制。自是京城内外，尽皆薙发，清朝建都于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