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斋先生集/卷七
疏
[编辑]一纲十目疏
[编辑]臣伏以王者配天立极,垂拱无为,而德以久、业以大者,惟其至诚无息而已矣。无息者,天之道也。盖人君受天命,履天位,苟无至诚之德,格于上下,何以顺天道,尽天职,而致位育之功效乎?夫所谓至诚之德者,一而无贰,纯而不杂,自始至终,无时间断者是也,一有所间则息矣。《中庸》曰:“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古之帝王,德合于天,终始无间,而致悠久无疆之功化者,皆自其一念之不息者始。
试以大舜、文王、卫武公之事言之。舜在位五十年,治定功成,礼备乐和,其功化极矣,而犹作敕天之歌,君臣相戒。其言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言敬天之道,在于无时而不警、无微而不省也。文王享国岁久,昭事上帝,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故诗人赞之曰:“惟天之命,于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言文王之德,纯亦不已,而合乎天道也。武公行年九十有五,犹箴儆于国以求规谏,作《抑》戒之诗以自警。其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言人君非独致谨于临朝对群臣之时,至于宫庭幽隐之地,亦不敢肆,凛然自持,如对神明。于此见古昔圣帝、明君法天存诚,主敬谨独,终始惟一,无时间断,不以吾治已隆而自逸,不以吾德已盛而自满,不以吾齿已衰而自怠,存戒惧于不睹不闻之地,致昭格于无声无臭之际。此所以天地感应而休祥并至,神人协和而灾变不作,是乃所谓“求在己之天而天不敢违”者也。
臣伏见殿下仁明恭俭,本于天性,乐善好学,厉精图理。临御以来三十有四年之间,严恭寅畏,不敢荒宁,昧爽丕显,对越上帝,内无声色之娱,外无游田之乐,从谏弗咈,改过不吝,虽古之圣王,无以加矣。然而治效未著而朝政屡变,人心未和而天变不弭,其故何欤?臣窃恐殿下法天谨独之功,或有时间断,而穷理执中之学,亦有所未至也。圣功有间断,故天理未纯而人欲杂之;圣学有未至,故见道不明而用舍或差,立政而无所定,行道而不能久,勤怠之靡常而曝寒之不一,又何以隆至治而致泰和乎?
然圣人之过,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窃见去奸之后,殿下之心,如日再中,阴翳俱尽,思所以照幽隐而新政化者,无所不至矣。朝廷肃清,四方颙望,庶几复见都兪吁咈之治。呜呼!此正殿下端本清源,振颓纲革弊习,上应天心、下慰人望之一大几会也。当今国家之势,譬如溃痈之人大命几危而复苏,邪毒虽除,而其元气已薾然矣。固宜安静以保护,不可动作而生变。然必投以灵丹妙剂,为之湔肠涤胃以去病根,然后可以清其腹心而养其血脉矣。若或安于小愈,厌却瞑眩之药,失其所以治调,则病之源于心腹者,安保其不复萌于异日乎?
近来朝廷举措施为,务要镇静,可谓得宜。然所以贵乎镇静者,非苟且姑息之谓也。整纪纲、严赏罚,以正朝廷,以定人心,以重国势,而邪说不得乱,小人不能摇者,乃镇静之实也。若乃不分淑慝,不辨是非,喜同恶异,循常袭故,牵补架漏,苟度时日,而谓之镇静,则恐无以振纲维、新理化,而偸靡之习、颓堕之风将日益甚,而终不可救矣。大抵国势不盛则衰,衰则入于亡。故明智之君,当盛而虑衰,当衰而思振,衰而不能振,则奄奄然日趋于亡必矣。然其所以兴衰振颓之本,则在于人主之心纯一无息而已矣。若内无定志,外无定规,朝勤而夕怠,乍作而乍辍,正念方萌,而私欲夺之;善政方行,而邪说沮之;良臣方进,而谗谀间之,则将见纷紊委靡,卒无成效,而终至于脉病气消,风邪乘之,而大命危迫矣。
今者王道平荡,朝廷稍和,然而上下之情犹未孚,阴邪之迳犹未杜。伏愿殿下刚以执德,明以察物,任贤不贰,去邪勿疑,以振颓纲,以养国脉,宗社幸甚。《书》曰:“常厥德,保厥位。厥德靡常,九有以亡。”夫常德之要,亦在于刚与明而已。非明则无以为刚,非刚则其所明亦不能久矣。《易》曰:“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又曰:“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人主诚能体元居正,不贰以二,不参以三,茫乎天运,窅尔神化,则可以合乎天德,而帝王之治庶可为矣。圣希天,贤希圣,舜、文王,希天而合乎天者也;卫武公,希圣而几乎圣者也。程子曰:“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其要只在慎独。”盖欲法舜、文之道,必由武公之慎独,显微无间,终始一德,而后可以至也。惟圣明留念焉。
伊尹之戒太甲曰:“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臣伏见殿下临御岁久,和气不应,灾沴荐臻。又至于今,怪气布天,虹霓贯日,而皆白其色。夫白主兵,乃寇贼窃发之证。彗星犯台,太白昼见,霜雹夏霣,是又以下干上,以阴侵阳之象。变异非常,叠见于一时,前古所未有也,近日又有日食之变、雷震之异。夫日者,众阳之宗、人君之表,而有食之,是尤天变之大者,而烨烨震电,亦诗人之所恶也。天之所以累威重谴而警告之者极矣,得非事有阶乱,政有召奸,而危亡之祸近在朝夕,天于殿下,谆谆存顾,先几豫示,以启圣心者乎?人君克谨天戒,则虽有其象,而无其应。若或天戒赫然于上,而人之应之者,蒙然于下,则祸患之来必矣。
盖人君之德,敬则一,怠则二三。吉凶灾祥之应,莫非由于君德之敬怠,则其所以应天心、答天谴者,亦岂外于敬以一德乎?古之明王,或遇灾变,修德正事,一于诚敬,感彻神祗,压消未萌,遂至于光丕业、享永年者多矣。如商之中宗、周之宣王、汉之文ㆍ景,遇灾修省,克己自新,遂能变戾气为泰和,化已衰为中兴,岂非畏天敬德,一念不息之效耶?
臣伏见去夏求言之旨,责己省愆,发于至诚恻怛,似可以感人心、回天怒矣。而越月逾时,台谏、侍从之外,未有一人忘身展抱,极言阙失,以副明主修省之美意者,而天之示变,弥严而不已。是殿下有望于下,而人不应之;致谨于上,而天怒愈赫,岂无所由然耶?如臣之浅暗,不识时宜,讵测天意?但感殿下忧勤惕厉之诚,而区区蝼蚁忠义之心,自有不能已者。而况臣以庸陋,曾忝侍从之列,未效涓埃之补,今值虚怀询访之日,岂可以疏外自处,不思罄竭愚衷,裨补万一乎?当今致灾变之由,固非一端,而其所以应天弭灾之本,则在于殿下之一念。一念合天,天有不应者乎?若规规于革一政之失、矫一事之弊,而不知本之所在,则斯亦末矣。臣请以当今最关于治道、最切于时务者,为殿下陈之。伏惟圣慈垂察焉。
臣谨稽前史,自古帝王忧勤愿治者多矣,而能终始全德,以收治效者盖寡,其故在求治而不识为治之要而已。求治而得其要,则不忧劳而治道成。如或有志于为治,而不得其要,虽劳心焦思,宵旰忧勤,终无益矣。如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者,其亦得其要而已矣。后世人主,或程书传餐,非不勤且劳矣,而终不能兴善治而延国祚者,以不得为治之要而徒费精于细务故也。
盖帝王为治之道,至简而不烦,至易而不难。天下虽大,治之在心,非至简乎?四海虽远,治之在道,非至易乎?夫心者,主于身而万化之所由出也;道者,本于心而天下古今之所共由也。诚能明此心而清万化之源,体此道而立万民之极,则可以成参赞之功,而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气无不和而瑞庆至矣。《易》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者,正谓此也。盖为治之要,其纲有一,其目有十。纲者,体也,出治之本也;目者,用也,制治之法也,一纲举,则十目无不张矣。臣请先言一纲而次及十目焉。
何谓一纲?人主之心术是也。庶政之繁,万民之众,而其理乱休戚之几,未有不本于人主之心者。故人主之心正,则万事理,人心顺,而和气至;人主之心不正,则万事乖,人心拂,而戾气应,此理之必然也。思昔圣人在位,体天出治,方寸之地,正大光明,纯乎天理之公而无人欲之累。故自微至著,由内及外,洞然无有私邪之蔽,而纪纲立于上,教化明于下,法立而无侵挠之患,令出而无阿私之失。进贤退邪,允惬于舆情;赏善罚恶,一徇乎公议,而不敢以一毫私意凿于其间,但见虚明之地,廓然大公,俨然至正,泰然行其所无事,而坐收百官众职之成功。臣所谓易简之道者,如斯而已。如或反是而为人欲私意之侵乱,失其公平正大之体,则其偏党反侧黮暗猜嫌,固日扰扰乎方寸之间,而奸伪谗慝丛脞眩瞀,又将有不可胜言者矣。于此见人君心术之不可不正,而其所以正心术之要,又必由学而得矣。
盖本心之善,其体甚微,而物欲之攻,不胜其众。故大舜有危微之戒,孔子有克复之训。人主处崇高之位,穷理之力、存省之功,一有间断,则又何以正其心术而立万事之纲乎?先儒言“惟学可以养此心,惟敬可以存此心,惟亲近君子,可以维持此心”。盖义理、物欲,相为消长,笃志于学,则日与圣贤为徒而有自得之乐;持身以敬,则凛如神明在上而无非僻之侵;亲贤人君子之时多,则警戒日闻而谄邪不能入。三者交致其力,则圣心湛然如日之明、如鉴之空,义理为之主而物欲不能夺矣。
夫经筵,人主讲学之地,接贤士大夫之所也,而敬者,又所以贯动静、合内外,而达乎天德者也。臣伏见殿下始初厉精,勤御经筵,讲劘治道,孜孜不倦。顷年以来,寖不如初,讲官入侍,止于展读数章,无规讽道义之益,而殿下又渊嘿,未闻讨论义理之精微、商确古今之得失,宰臣陈启,不过政令细务,未有陈善纳诲如伊、傅、周、召之惓惓者。窃恐殿下穷理进德之功,或有所未尽也。
臣常怪殿下有志尧舜之道,而至于经幄进讲,则不以三代以上圣经、贤传为本,而每取末世所辑编帙浩繁未易究竟之书进读。如此等书,详于制度、事物之繁,而至于圣人明诚之旨、精一之要,盖有未备焉。人主但当置诸左右,清闲之燕,时加省阅,以究古今制作、规模之得失可也,不必专精讲究于经幄之中也。圣质不为不高,圣志不为不笃,而悠悠泛泛,徒费岁月于一书之中,而有志勤道远之叹者,未必非当初辅导者之罪也。唐、虞、三代之世,岂有此书?心学而已矣。一理可以贯万事,一心可以统万化,帝王之学,穷理、正心而已矣。理穷心正,自足以修身、正家而及于国天下矣。伏愿殿下姑舍末流之涉猎,专意本源之功力,潜心于帝王之学,加意于精一之功,日接儒绅,讲讨精微,而又必以敬为主,无怠忽间断之病,则全体于是乎立,而大用由是而行矣。
夫敬者,圣学之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所谓“日干夕惕”者,乃所以常存敬畏而自强不息者也。自强不息而至于无息,则合乎天矣。人主德合于天,心一于天,而天心之不豫,灾变之不消,无是理也。故程子论敬之功效曰:“聪明睿智,皆由是出,以此事天、享帝。”惟圣明留意焉。
至于十目,则无非心术之緖馀而为治之切务也。其一曰“严家政”。《易》曰:“王格有家,勿恤,吉。”又曰:“有孚威如,终吉。”传者曰:“王者之道,修身以齐家,家正而天下治矣。自古圣王,未有不以恭己正家为本。故有家之道既至,则不忧劳而天下治矣。”
夫正家之道,莫先于严内外之限、定尊卑之分。男定位乎外,女定位乎内,妻齐体于上,妾接承于下,而夫妇之别严,嫡庶之分定者,家之齐也;采有德,戒声色,彤管有史、晏朝有箴,外言不入,内言不出,苞苴不达,请谒不行者,家之齐也。盖闺门之内,慈过则不严,恩胜则掩义。故家之患,常在于礼法不立而渎慢生也。苟非中有孚信,外有威严,而或溺于情爱之私,不能自克,则何以正其宫壸,杜其请托,检其姻戚而防祸乱之萌乎?夫孚信者,所以感人心;威严者,所以肃人心,二者并行而家道正矣。然所谓威严者,亦在先严其身。一动一静,不敢苟;一嚬一笑,不敢轻,则人心祗畏,家道自肃,而不失于嘻嘻,上下秩秩,内外斩斩,岂有一人恃恩私以乱典常,纳贿赂以紊朝政者乎?故曰:“威如之吉,反身之谓。”不能反身而能正其家者,未之有也。
伏见殿下家法之正,固无可议,但前有掖庭怙宠窥觊之变,后有阴邪攀附乱政之祸。以及于今,宫禁不严,女谒盛行,至有除拜判断之际,或不尽出于至公,以为圣德之累。疏远传闻,未知信否,而廷臣之论列此事非一再,则岂无所见而言耶?盖宫庭隐密之地,衽席宴安之际,其流于情而害于理者,虽若至微,而符验之著于外者甚远。人主之心,当如青天白日,少有纤翳,人皆见之,不可掩也。《礼记》曰:“男教不修,谪见于天,日为之食;妇顺不修,谪见于天,月为之食。”人君家政之不修,亦足以致乾象之变,甚可惧也。伏愿殿下勿以此为隐微而不足以累吾德,惕然警省,奋然改悔,洞日月之照,发雷霆之断,使柔媚不干于聪明,爱幸尽决于道义,以严宫壸,以杜邪径,宗社幸甚。
其二曰“养国本”。辅养国本,今日之急务,而辅养之道,非止于涉书史、谈古今而已,要在涵养熏陶之得其道尔。古之明王教养太子,必择敦良方正有学术德行之士,以职辅导。至于宫人内臣,并选重厚小心之人,以谨保护,使其左右前后,无非正人;出入起居,无非正道,浅俗之言,不入于耳;侈靡之物,不接于目。所以养德性而保身体者,莫先于此。若夫学问之道,自有本末,先其本、后其末,乃进德之规也。帝王心法、圣贤谟训,布在经传,炳如日星,所宜潜心熟讲,优游玩味,不徒诵其文,而必有以会其理;不徒会其理,而必有以践其实。察伦明物,极其所止,尽心知性,以达于天者,学之本也。至于博涉史书,通古今、考世变者,是特穷理之一端,非学之本务也。盖心通乎道然后观史,则古人是非得失,一览了然于目中矣,心不通于道,而遽欲遍阅史籍,非徒汗漫无功,恐或眩于是非邪正之归,而不知所以取舍矣。
臣伏见春宫天禀之粹,超绝古今;德就之夙,不烦教诲,一德无瑕,三善俱隆。曩承内禅之命,至诚逊避,号哭不食,卒以回天,朝野闻之,莫不感泣,非纯孝盛德之至,何以及此?第虑调护之方,未尽如三代之法;宾僚之选,岂尽得道德之士?进讲之书,多用史记,无沈潜圣经之味,而有涉猎诸史之勤,恐非所以明理造道之要。人主之学,当以二帝三王为法,三代以上,何史可读?心学而已矣。后世虽不可废观史,然其本末先后之序,不可不察。
顷者士林之间,有假借羽翼之说,引进凶邪之魁,置诸师傅之位,其所以辅导之者,乖刺必多。幸赖天祚宗社,阴曀消尽,天日重明,宜重宫寮之职,广选名德之士,以备劝讲,必久其任,责其成效。至于进讲之书,亦必以明性治心之学为本,使得专精穷理之功,以尽进德之方,间阅往史,以究古今之变治乱之要,则本末兼尽而圣功全矣。今以讲官员少,兼以他官,营营于职事,纷纷其思虑,而未得专心积诚于侍读,是又非辅导之宜。窃念缉熙之学,日就月将,固无间断之忧。然人心难保,气习易移,一念存亡,圣狂所分,辅翼之道,不可不尽。宗社远计,莫急于此,惟圣明其深轸之。
其三曰“正朝廷”。臣闻王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夫朝廷者,四方之本源、王化之所由始也。本源清明,虽欲末流之溷浊,不可得矣。若不务先正朝廷而区区于簿书弹劾之末,而欲以振颓风、除民瘼,譬如溷其源而望流之清,其可得乎?盖朝廷之所由正者,其要有二。必先有纪纲以整之,又有风节以振之,然后可以张理上下,整齐人道,而不至于颓堕委靡矣。
夫风节者,公道之所由行而直道之所由伸也。公道不行,直道不伸,纪纲何由而立?纪纲不立,朝廷何由而正乎?然其纪纲、风节之所由立,则又系于人主之心术。三公论道,六卿分职,而侍从、台谏论思纠察于其间,人主以大公至正之心,摠摄于上,辨其是非而裁断焉,察其贤邪而进退之,毋主先入而有偏听独任之失,毋昵嬖幸而失兼临博爱之公,惟道所在,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黜陟刑赏,一徇公议之所在而无偏私之蔽。然后公道行而直道伸,纪纲以立而朝廷以正,内外远近,无敢不一于正者矣。
人主之心,或不能公平正大而有一毫偏党之私,奸邪、谄佞、姻娅、嬖幸,莫不窥觇攀缘,希觊恩宠,无所不至,而上以眩惑聪明,下以窃弄威福,虽有忠正之论,无所入而士节沮丧矣。士节沮丧而公道塞、直道废,此纪纲之所由毁而朝廷之所由乱也。顷者奸凶窃位,恃宠专恣,御下蔽上,与夺决于恩仇,威福生于呼吸,士林丧气,纪纲荡然。宗社几至于岌岌,殿下孤立于上,无一人忘身徇国,直言正论以斥其奸者,其无风节甚矣。士林无风节,朝廷无纪纲,国家不至于沦丧者,仅一发尔,岂不寒心?伏愿殿下惩前虑后,赫然以大公至正为心,痛涤偏私之累,明示好恶之公,以厉风节,以振纲维,庶可以清本源而王化行矣。
其四曰“慎用舍”。伊尹曰:“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其难其慎,惟和惟一。”孟子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盖用舍得失,安危所系。古之明王,慎之而不敢轻,难之而不敢易,必参之于众,察之于独,洞见其贤邪之实,然后从而进退之,于贤者,知之深,信之笃,而无所疑贰;于不贤者,烛之明,去之决,而不复留滞,此盖三代圣王任贤去邪之要法也。后世人主,不明此义,轻于举措。故任贤而不能终,去邪而不能决,或以一人之誉而进之,或以一人之毁而斥之,甚或前以为贤而任之者,后以为邪而戮之;前以为奸而屏之者,后以为忠而宠之。用舍一错,治乱遂分,由不能辨之于早而审之于始也。
臣窃见殿下之心,好贤、恶邪,初无偏系,闻人之贤,虽在疏远,拣拔无所遗;知人之邪,虽在贵宠,诛窜不少贷,非圣鉴之至虚至公,何以至此?第恨辅导之臣,不由光明之道,多徇暗昧之径,以玷清明之治。数十年来,进退人物,诛擢缙绅,有不合公议者多矣。夫人才之进退消长,所关甚大,固宜断之以公平正大之论,岂可倚托幽阴而变乱黑白,排摈异己乎?人臣之有密启者,非谗则佞,先贤已论之,明主之所宜深恶也。
昔汉文帝至长安,周勃请间,宋昌却之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无私。”其所以警之者严矣。文帝之治,正大光明而无阴邪之蔽者,实有赖于宋昌之一言。伏愿殿下清心一德,抑邪与正,杜履霜之渐,戒入腹之害,凡进退、用舍之际,每加难慎之意,必质之左右,议之朝廷,而又必察之以虚明之鉴,不置一毫偏私于其间。如或有由蹊径而眩惑者,亦宜深绝而痛斥之,如大明之无私照,则虽有阴邪之窥伺,无隙之可投矣。
知人则哲,圣人犹难之。以今观之,邪正甚明,亦无难辨者。昔李德裕言于唐武宗曰:“君子如松柏,特立不倚;邪人如藤萝,非附他物,不能自起。”宋仁宗问王素以可命相事者,素对曰:“惟宦官、宫妾不知姓名者,乃可充选。”于是相富弼,士大夫相庆。殿下诚能持鉴衡之公,试以此而察群臣邪正,以决进退,必无失矣。今之被斥公论含怨伺隙者,必有复踵旧日之蹊径以售计术者,不可不深烛而豫防之。变故之馀,圣智益明,圣心益定,固无是疑,而臣之私忧过计,亦未敢不以此为异日之虑,惟圣明留念而省察焉。
其五曰“顺天道”。臣闻天之道,好生而无私;圣人之心,亦好生而无私。尧之钦若昊天,敬授人时,以至庶绩咸熙者,法天好生之政也;舜之简以临下,宽以御众,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刑期无刑,钦之恤之者,亦法天好生之政也。人情莫不欲寿,三王生之而不伤;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之而不困;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之而不危;人情莫不欲逸,三王节其力而不尽,此亦无非顺天施仁之政也。
三代以下能尽是道者,汉之文帝、宋之仁宗是已。当是时,星文数变,日月告凶,灾异甚多,而二君能修省尽道,克承天心,转灾为祥,变祸为福,求其所以修政格天之道,亦在好生无私而已。其忧也,不以己之忧为忧而以天下之忧为忧;其乐也,不以己之乐为乐而以天下之乐为乐,见时物之敷荣而赈穷悴之民,感缇萦之上书而除肉刑之惨,谳大辟之疑而活数千之命,忍一夕之饥而止无穷之杀,其爱人泽物,发于至诚恳恻,宜其人心得而和气应也。
窃观殿下敬天勤民之念至矣,恻怛宽大之旨屡下矣。吏惰奉行,民不受惠,割剥无改于前日,穷蹙有甚于曩时,臣恐殿下法天好生之心,或有所不诚而然也。税敛繁重,而无一分之宽;流亡岁增,而无存抚之策,至于刑罚之不中,人命所关,捶楚之下,岂无横罹之惨?囹圄之中,必多冤枉之魂。顷者权奸擅政,专务刻深,屡起大狱,极其惨酷,探情于未形,施戮于难明,殿下仁爱之心,岂不恻然动念而追悔乎?
至于撤寺汰僧,虽是辟邪美意,亦当豫谕诸道,明示撤汰之意,缓其期限,使之渐销,不宜卒遽焚荡,以致失所也。去岁遣官督撤,不以暄和之时,适值穷冬严沍之极,缁徒骇散,并丧资粮,赤立失依,涷馁俱迫,老羸废疾者转死沟壑,壮者聚为寇盗,齐民受害多矣。昔曹彬止子弟修葺堂室曰:“时方大冬,墙壁瓦石之间,百虫所蛰,不可伤其生。”夫仁人之于微物,亦不忍伤,况人主之于人类乎?是亦似乖仁圣好生之意,故及之。伏愿殿下体生物之心,思同胞之理,仁以恤民,钦以慎刑,皆本纯诚,不事文饰,以顺天道,庶可以消变异而来福祥矣。
其六曰“正人心”。臣闻人心者,天下安危之本也。人心正,则是为是,非为非,而公论行于上,风俗美于下;人心不正,则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而公论不行于上,风俗颓败于下,国家理乱、兴衰之源,未有不始于此者也。三代之世,人心正矣,而迨其衰季,乱之以杨、墨之说,毁之以苏、张之论,人心始失其正,而尚功利,弃仁义,天下遂大乱矣。西汉之初,人心稍得其正,而失其所以匡直辅翼之方,士皆喜功名而不尚节义,终成谀佞之习,至于上书颂莽者四万馀人,而汉祚中微矣。东京之兴,崇节义,厉廉耻,人心始复正矣,及其衰也,朝廷浊乱,而清议凛凛于草野之间,奸雄环视九鼎,而终不敢染指者,伊谁之力欤?自是以下,历代兴废,莫不以是。考之前史,灼然可征。
盖人心之邪正,由于教化之得失。教化明,则人皆向善、慕义而人心正矣;教化不明,则人皆趋利、去义而人心不正矣。恭惟我朝立三纲、张四维,教养有道,节义可观。及殿下承统,拨乱反正,士习一新,人心一正,以直躬正论为荣,以同流合污为耻,以学古饬行为高,以趋时干禄为鄙。是时朝廷清明,风俗丕变,天理明而人欲不至肆矣。不幸朝政变更,人心始乱,不知是之为是,不知非之为非,士习日趋于卑污,风俗遂极于颓弊,于是正气消于上而阴邪长于下矣。奸凶畜无君之心,专擅自恣而举朝风靡,甚或趋附恐后而不知其非,人心之不正甚矣,士节之颓靡极矣。若复迟之以数年,其不至于上书颂德乎?人心失正而士节不立,上节既失而风俗遂毁,有不可救者。乡无孝睦之风,人多淫辟之刑,至有贼恩败伦,逆天灭理之事,或发于辇毂之下,或起于士人之家,有不忍言者,其所以伤和召灾者,亦未必不由于是也。
呜呼!人心、风俗,国家之元气,元气消耗,命脉其能绵远乎?言之可为痛哭。不知宵旰忧劳,亦尝有及于此耶?今者朝廷更化,圣治惟新,宜思所以正人心、厚风俗,以护元气,以寿国脉。立教化以惇天叙之典,振纲维以明民彝之重,则人心正而风俗庶复变矣。宗社生灵长久之道,实在于是,而世多忽焉,惟圣明深思远虑而留意焉。
其七曰“广言路”。臣闻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孔子称舜之大智曰:“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盖天下之理无穷,而人之所见亦多不同。故虽圣智之君,亦必广迎众论,博采群言,参同异,察可否,择其中而用之。古昔圣帝明王之治,正大光明,如青天白日,无少瑕翳者,用此道也。唐太宗诏“中书、门下互相规正,务求至当,戒勿雷同”,其亦有见于此欤?
盖良药,必合甘、辛、寒、热而一之,故相助相制而能已疾;美味,必合酸、咸、甘、苦而一之,故乃和乃平而能悦口。若必取其同而去其异者,则比如以水和水,将焉用之?臣窃见顷者之弊,朝廷无大中至公之道而有偏陂好恶之私,言之合者则进之,言之违者则斥之,言之同者则悦之,言之异者则怒之,同己为正,异己为邪。士林多唯唯诺诺之态,朝著无謇謇谔谔之风,大小相和,遂成雷同,奸凶资之,罔上行私,迷国乱政而上独不知。是时人皆有仗马之戒,谁复辨指鹿之非?雷同之祸,至是极矣。
今者朝廷复清,政治更张,宜革曩时之习,以新清明之治。乃者侍从进言,有乖时议,便至被斥而补外;言职无气节,被弹于公论,反疑其潜布腹心。朝野栗栗,以言为戒,忠言谠论,世不复闻,是非国家之福也。《易》曰:“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自古不通下情而能善其治者,未之有也。伏愿殿下建中和之极,消偏党之习,取人无间于亲疏,而惟视其人之邪正;听言不嫌于异同,而惟察其言之是非。曰“可”曰“否”,可否相济而务合于理;曰“是”曰“非”,是非相参而要归于中,则嘉言罔攸伏,而公道赖以立,壅蔽之患无自生,而荡荡平平之治,庶复见矣。惟圣明留念焉。
其八曰“戒侈欲”。臣闻恭俭者,寿福之源;侈欲者,危亡之本。自古帝王,积德累仁,垂裕后昆者,未有不始于恭俭,而其后嗣之不能持守,以至亡身灭宗者,亦未有不由于奢纵矣。盖人主清心恭己,务自俭约,则嗜欲薄而心虑静,内有清纯之乐,外无戕贼之累,可以养性,可以养德,而自然泽及于物,此寿命之源而福禄之基也。如不能然,而逸欲一萌,不能防制,则非惟侈用伤财,害及于民,心志荡而嗜欲无节,戕生伐性,乱政败度,卒至丧亡必矣。自古人君善始者多,克终者少,盖以处崇高之位,极富贵之奉,自非有诚正之功、修齐之实,未有不流于奢纵者。侈欲之端,始于细微,其终难遏。故舜造漆器,谏者十人;纣造象箸,箕子忧之,盖欲防之于微也。舜能受谏而止,此所以为圣;纣不能纳谏而纵欲,此所以亡灭,是非万世之鉴乎?
臣伏见殿下始初清明,务崇节俭;享国既久,侈意渐启。宫庭器玩,颇尚靡丽;王子第宅,务极宏侈,遂致浮费无节而民困于引征,营缮不休而卒疲于劳役。高髻广袖,慕效益甚,士大夫服饰、居第、饮食,争尚侈靡,耻居人后。奢侈之习,日新而月异,财匮民穷,实由于此。古语云“奢侈之费,甚于天灾”,可不反求其所由来而思所以节抑耶?
《周书》曰:“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又曰:“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厥享国五十年。”扬雄言“孝文躬服节俭而后宫贱玳瑁,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盖人主能约己以泽物,则身安而体舒,人悦而天佑,故斯有永年之效,而又致太阶之平。然则其崇侈害民者,获谴于天必矣。伊尹曰:“慎乃俭德,惟怀永图。”《易》曰:“天地节而四时成。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伏愿殿下克己绝欲,崇俭去奢,法天地之节、省用度之繁,以固邦本,以享天心。夫所谓欲者,不必沈溺,意有所向,即为欲矣。盖意之所向,不知自检,即沈溺之渐也。故程子言“人主当防未萌之欲”,此言真格心、慎德之要,惟圣明其深味之。
其九曰“修军政”。卫国安民,兵为最急,无虞之世,尤不可缓。古之圣王,治不忘乱,安不忘危,克诘于闲暇之日,张皇于缓急之际,此所谓有备而无患者也。盖军政之务,在于选将帅、训士卒、广储畜、利甲兵、修城堡五者而已,而军政之本,则又在于和与信也。人心不和,众志不信,虽有兵百万,何益于用?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孔子去兵食而存信曰:“人无信,不立。”《吴子》曰:“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决胜。”《尉缭子》曰:“上无疑令,则众不二听;上无疑事,则众不二志。未有不信其心而能得其力者也,未有不得其力而能致其死战者也。”然则古之圣贤、良将,亦未尝不以和与信为固国、用兵之本也。然所以收人心而使之和,一众志而使之信者,又非智力之可致。要在行先王之政而尽抚育之道,又必教之以孝弟,习之以礼义,则民不失仰事俯育之乐,而人皆有亲上死长之心,和与信在其中矣。
今者圣泽尚壅,圣化尚阻,闾巷多愁苦怨痛之声,士民无忠信礼让之俗,固已失其军政之本矣。古之为将者,有投醪之惠,有吮疽之恩,视士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今则不然,割剥之甚,劳役之苦,怨詈谤讟,有不忍闻。主将视士卒如草芥,士卒视主将如仇雠,又何望其有和与信乎?人心不和,众志不信,此土崩之势也。思之可为寒心。边境无犬吠之警,而军卒已极于凋瘵,其咎固在边将之不抚恤,而求其本,则亦由朝廷规画之不尽也。
盖步兵役苦于骑兵,而其保有二;水卒役苦于步兵,而其保有一,愈苦而愈单,掊克多端,势不能堪,一保既逃,身亦不能存矣。于是责督于邻族,邻族又逃,一卒逋役,一里破产,怨痛极天,有不忍见。此弊臣所目击,敢以备陈,九重宵旰,宁不恻然于是乎?夫水卒之给保一丁,非祖宗之旧典。疏其番,虽似小纾;单其保,实所难支。所贵王道之大,在于随时损益以救世济民。量加给保而便其番休,岂无其策?何可坐视穷弊之极,而不为之恤乎?若因循胶固,不复更革以救之,不及十年,步兵、水卒,将无孑遗,兵备荡然,寇贼竞起,邻敌窃发,不知国家将何以处之?
至于西北二界,境接野人,备御尤急,近来凶荒益甚,饿莩相望,朝廷欲施之赈恤,则储蓄虚竭;欲固其关防,则民卒羸困。边圉雕虚,至于此极,桀骜之萌,将在朝夕,宁不轸圣虑乎?盖闻两道之民,困于貂鼠皮之贡,而关西一路,又疲于迎送供亿,守宰、边将,不务矜恤,唯恣侵渔,遂致流亡日增,疆场空虚,非细故也。方今抚绥之策,莫急于蠲税贡、减逋负,以苏疲氓;选将帅、择守令,以施惠政,而朝廷之上,又宜明赏罚、信号令、严黜陟、示劝惩,屡下恻怛之旨,以慰悦军民,激厉将士,则庶几人心和而众情信矣。
自古天下祸变,起于众心之离怨;众心之离怨,起于不顺其性,不安其生也。今者民穷财尽,域内虚耗,国势危弱至此,所恃者民心而已矣。臣愿朝廷宜守静以施仁,务省劳扰不急之事,以尽镇抚安集之道,则民心定而邦本不摇矣。固国强兵之要,不外于此,惟圣明留念焉。
其十曰“审几微”。《书》曰:“一日二日,万几。”《易》曰:“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盖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天下国家理乱兴衰之端,皆自芒忽毫厘,至于不可御。故涓涓不塞,或至滔天;焰焰不灭,或至燎原,折句萌,则百寻之木不能成矣;忽蚁穴,则千丈之堤不能固矣,几微之不可不审也如是。“若昔大猷,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未乱而有乱之渐,未危而有危之兆,此所谓几也。自古乱不生于乱,常生于治之日;危不起于危,而常起于安之日。几之已藏,人君狃于安富而莫之察;几之已著,廷臣持禄爱身而不敢言,上下偸安,因循苟且,骎骎然入于乱亡之域而不悟,此古今之通患也。
当今国家之势,虽若无目前之患,祸乱之几,有可虞者多矣,试以其大者言之。自古邪正之消长而国家之兴亡判焉,人心之离合而天命之去留由焉。正道长而邪道消,则天下泰而民受其惠;正道消而邪道长,则天下否而民被其祸,此人心之所由离合,而天命之去就,亦决于此矣。自顷以来,朝廷不和,士林冰炭,邪正杂糅而互相消长,数十年间,治日常少,乱日常多,民愁于下,天怒于上,可谓否之极矣。乱极思治,否极泰来,理之必然。今者群阴消伏,阳德方亨,庶几泰道之长而王化复行矣。
第虑圣心未一,圣志未定,或容谗邪之乘隙,则反泰为否,直在呼吸之间而不可救矣。臣常思宋之群臣,邪正相攻,治乱相杂,及王安石秉政,网打忠贤,引进谄佞,败坏天下,涂炭生灵,于是人心离而天意厌矣。幸至元祐之初,进老成,黜群邪,开言路以通下情,罢新法以除民害,九年之间,德泽深于天下,而小人怨者亦多。一朝时移事变,群凶复进,流毒四海,宋室遂亡。前鉴甚昭,可为后戒。大抵众臣和于朝,则万民和于野,朝廷协和,黎庶康乐,岂有是祸?伏愿殿下征之于古,验之于今,炳吉凶消长之理,审否泰往来之几,戒之于渐,防之于微,未至而先知,不见而豫图,则庶几消患于未萌,弭祸于未形,国家有长治久安之福,而不蹈往辙之覆矣。
夫吉凶否泰之几,虽著于事物,实源于人主之心。一念之正,则吉之道而泰之所由始也;一念之邪,则凶之道而否之所由来也。人主诚能深思远览,反己静观,每谨于念虑之微,深省于萌动之初,察天理、人欲之分,致扩充、遏绝之功,则方寸之间,阳明胜而阴浊消矣。本体清明,志气如神,于天下之事,几无不照,微无不烛,阴邪无自而长,祸乱何由而作乎?故曰:“正其本,万事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惟圣明深念焉。
凡此十者皆不可缓,而其纲在于殿下之心。殿下之心清明纯一,无一念之差,无一息之间,上以对越天命,下以表正家邦,则十目自无不张而治道毕矣。是非易而不难,简而不烦者乎?“《干》以易知,《坤》以简能”,天地之理,易简而已矣。圣人以一心之易简而合天地之易简,自身而家而国而天下,凡有修为举措,明白坦易,莫非易知易从之事、可久可大之业,而无复有暗昧、倾险、劳扰、繁杂之事,乱于心而害于治矣。如不能得此道,而规规于智术,察察于细务,而欲以为治,则心愈劳而事愈乖,纲已失而目已紊矣。
臣始以不息二字,为殿下勉;继以易简二字,为殿下献。殿下诚能持不息之心,而尽易简之道,兢兢业业,无怠无荒,以至于悠久,则可以端冕凝旒于穆清之上,不劳心力,而万化循其轨,万物得其所,垂衣熙暭之治,复见于今日矣。岂独应天消祸于一世而已?亦可以贻谋燕翼而垂裕无疆矣。伏愿殿下留神焉。昔朱熹言于孝宗曰:“日月逾迈,如川之流,一往而不复返。”呜呼!今日亦殿下爱惜时日,自强不息,修德格天,不可失之几会也。故臣敢竭素蕴如此,臣之所论,虽若迂缓,皆本帝王之道,无非治体之要。傥蒙圣慈万几之暇,时赐省览,未必无补于圣治之万一;王世子三朝之际,又特宣示,使之留心,万世大平之原,亦在于是。臣不胜惓惓。
然臣见近世言者鲜见采纳而多取祸,故中外有识,咸以括囊保位为明哲,危言尽忠为痴汉。臣亦非不知缄嘿可以全身远谤,言发必致招尤速祸。第念臣以愚劣,遭遇圣明,曾无丝发有裨圣世,而叨冒禄位,以至于此。圣恩如天,报效无阶,七载畎亩,常叹有怀而莫达;三侍经幄,又抒情素而未尽。身在江湖,心驰魏阙,不胜爱君忧国之诚,敢冒万死,刳沥肺肝,以效野人芹曝之献。诚激于衷,言不知裁,伏惟殿下哀其忠款而赦其狂僭,臣不胜万幸。臣无任激切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