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曝书亭集/卷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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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五十八 考(三)、辨、原 曝书亭集
卷五十九 论
卷六十 议、释、说、策问 

卷五十九 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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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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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何以终《费誓》、《秦誓》也?说经者曰:周之衰,孔子有望于鲁矣。鲁之衰,孔子有望于秦矣。圣人念焚书之酷,虽知不免,犹不能废人事焉。噫!是非儒者之言也。《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达书名于四方。郑氏谓若《尧典》、《禹贡》,达此名使知之。盖《书》之名既达矣,又虑其久而昧其义也,乃命大行人,九岁则谕书名。然则百篇之《书》,皆掌之外史,而谕之行人,非孔子所得而芟夷剪截黜除之也。谓芟夷剪截黜除之者,孔安国之序之文之伪也。司马迁称孔子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而班固亦云:序《书》则断《尧典》书也者。孔子非有损益于其间,特序之而已,夏之书终以《嗣征》,周之书终以《费誓》、《秦誓》,无以异也。周公作《多士》,载于《周书》。鲁公作《费誓》,亦得载于《周书》,无以异也。且夫平淮徐,一也。召穆公、程伯休父《江汉》、《常武》之篇录于《诗》,安在《费誓》之不可录于《书》。悔过一也。卫武公《宾之初筵》,列于《小雅》。安在《秦誓》之不可列于《周书》。以无足异之事,而必谓圣人有心于望周望鲁,毋乃类于谶纬之说乎?秦师之袭郑也,过周北门,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人。王孙满讥其轻而无礼,缪公盖闻之矣。其作誓曰:“仡仡勇夫,射御不违,我尚不欲。”则悔之之深,匪徒以违蹇叔为憾也,意其封殽尸而还,必告捷于天子,而陈其誓辞,遂得掌于史,而达之四方。虽末由得其详,而要非孔子有意以《秦誓》终《周书》,则可信已。

○《书》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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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序》者不一,谓作自孔子者,刘歆、班固、马融、郑康成、王肃、魏徵、程颢、董铢诸儒是也。谓历代史官转相授受者,林光朝、马廷鸾也。谓齐鲁诸儒次第附会而作者,金履祥也。至朱子持论,谓决非夫子之言、孔门之旧。由是九峰蔡氏作《书传》,从而去之。按古者《书序》自为一篇,列于全书之后。故陆德明称马、郑之徒,百篇之《序》,总为一卷。至孔安国之《传》出,始引小序分冠各篇之首,后人习而不察,遂谓伏生今文无《序》。《序》与孔氏《传》并出,不知汉孝武时即有之,此史迁据以作夏、殷、周《本纪》。而马氏于《书》小序有注,见于陆氏《释文》。又郑氏注《周官》。引《书序》文以证保傅。故许谦云:“郑氏不见古文,而见百篇之《序》。”考马、郑传注,本漆书古文,是孔传未上之时,百篇之《序》。先著于汉代,初不与安国之书同时而出也。自愚论之,《周官》外史之职,掌达书名于四方。此书必有《序》,而今百篇之《序》,即外史所以达四方者,其由来也古矣。

○《诗》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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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删《诗》之说,倡自司马子长,历代儒生,莫敢异议。惟朱子谓经孔子重新整理,未见得删与不删。又谓孔子不曾删去,只是刊定而已。水心叶氏亦谓《诗》不因孔子而删,诚千古卓见也。

窃以《诗》者掌之王朝,班之侯服,小学大学之所讽诵,冬夏之所教,莫之有异。故盟会、聘问、燕享,列国之大夫赋诗见志,不尽操其土风。使孔子以一人之见,取而删之,王朝列国之臣,其孰信而从之者?且如行以肆夏,趋以采齐,乐师所教之乐仪也,何不可施于礼义?而孔子必删之,俾堂上有仪而门外无仪,何也?

凡射,王以《驺虞》为节,诸侯以《狸首》为节,大夫以《采蘩》为节,士以《采𬞟》为节。今大、小《戴记》载有《狸首》之辞,未尝与礼义悖。而孔子于《驺虞》、《采蘩》、《采𬞟》则存之,于《狸首》独去之。俾王与大夫士有节而诸侯无节,又何也?

燕礼,升歌《鹿鸣》,下管《新宫》。大射仪,乃歌《鹿鸣》三终,乃管《新宫》三终。而孔子于《鹿鸣》则存之,于《新宫》则去之,俾歌有诗而管无诗,又何也?

《肆夏》、《繁遏》、《渠》,天子所以享元侯者,故九夏掌于锺师。而大司乐,王出入,奏《王夏》,尸出入,奏《肆夏》;牲出入,奏《昭夏》。乡饮酒之礼,宾出,奏《陔》。乡射之礼,宾兴,奏《陔》。大射之仪,公升即席,奏《陔》。宾醉,奏《陔》。公入,骜此又何不可施于礼义。而孔子必删之,俾礼废而乐缺,又何也?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归以祀其先王。孔子,殷人,乃反以先世之所校归祀其祖者,删其七篇,而止存其五,又何也?

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祭公谋父作《祁招》之诗,以止王心。《诗》之合乎礼义者,莫此若矣。孔子既善其义,而又删之,又何也?

且《诗》至于三千篇,则襜轩之所采,定不止于十三国矣。而季札观乐于鲁,所歌《风诗》,无出十三国之外者。又子所雅言,一则曰《诗三百》,再则曰诵《诗三百》,未必定属删后之言。况多至三千,乐师、蒙叟安能遍为讽诵?

窃疑当日掌之王朝,班之侯服者,亦止于三百馀篇而已。至欧阳子谓删《诗》云者,非止全篇删去,或篇删其章,或章删其句,或句删其字,此又不然。《诗》云:“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惟其《诗》孔子未尝删,故为弟子雅言之也。《诗》曰:“衣锦尚䌹,文之著也。”惟其《诗》孔子亦未尝删,故子思子举而述之也。《诗》云:“谁能秉国成”,今本无“能”字,犹“夫殷鉴不远,在于夏后之世”,今本无“于”字。非孔子去之也,流传既久,偶脱去尔。昔者子夏亲受《诗》于孔子矣,其称《诗》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惟其句孔子亦未尝删。故子夏所受之《诗》,存其辞以相质,而孔子亟许其可与言《诗》,初未以素绚之语有害于义而斥之也。由是观之,《诗》之逸也,非孔子删之可信已。

然则《诗》何以逸也?曰:一则秦火之后,竹帛无存,而日诵者偶遗忘也。一则作者章句长短不齐,而后之为章句之学者,必比而齐之,于句之从出者去之故也。一则乐师、蒙叟止记其音节,而亡其辞。窦公之于《乐》,惟记《周官•大司乐》一篇,而其馀不知。制氏则仅记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此乐章之所阙独多也。

且夫六诗之序自《周官》,鲁之次周,商之次鲁,不自孔子始也。而后之论者,若似乎私其宗国,存其先祖而然,尤刺缪之甚矣。《王制》变礼易乐者为不从,不从者君流。今以太师之所陈,大司乐之所教,瞽蒙之所讽诵,辄取篇章句字而删去之,是变礼易乐也。若移秦于魏唐之后,桧后于陈,豳后于桧,其亦何所取义?而孔子必更之。噫,衰周之际,礼不期于坏而坏,乐不期于崩而崩。孔子方忧其放失,考求之不暇,而岂其删之以自取不从之罪哉。

○《诗》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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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之有序,不特毛传为然,说韩诗鲁诗者,亦莫不有序。如《关雎》,刺时也;《芣苡》,伤夫有恶疾也;《汉广》,悦人也;《汝坟》,辞家也;《蝃𬟽》,刺奔女也;《黍离》,伯封作也;《鸡鸣》,谗(一作悦)人也;《雨无极》,正大夫刺幽王也;《宾之初筵》,卫武公饮酒悔过也:此韩诗之序也。楚元王受《诗》于浮丘伯。刘向,元王之孙,实为鲁诗。其所撰《新序》,以《二子乘舟》为伋之傅母作,《黍离》为寿闵其兄作。《列女传》以《芣苡》为蔡人妻作,《汝坟》为周南大夫妻作,《行露》为申人女作,《邶•柏舟》为卫宣夫人作,《燕燕》为定姜送妇作,《式微》为黎庄公夫人及其傅母作,《大车》为息夫人作:此皆本于鲁诗之序也。齐诗虽亡,度当日经师,亦必有序,惟毛诗之序,本乎子夏。子夏习《诗》,而明其义,又能推原国史,明乎得失之故。试稽之《尚书》、《仪礼》、《左氏内、外传》、《孟子》,其说无不合。毛诗出,学者舍齐鲁韩三家而从之,以其有子夏之序,不同乎三家也。惟其序作于子夏,子夏授《诗》于高行子,此《丝衣序》有高子之言。又子夏授曾申,申授李克,克授孟仲子,此《维天之命》注有孟仲子之言,皆以补师说之未及。毛公因而存之不废,若夫《南陔》六诗,有其义而亡其辞,则出自毛公足成之,所谓有其义者,据子夏之序也。而论者多谓序作于卫宏,夫毛诗虽后出,亦在汉武时。《诗》必有序,而后可授受,韩鲁皆有序,毛诗岂独无序,直至东汉之世,俟宏之序以为序乎?

○《春秋》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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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之义,莫大乎正名。何以正之?正之以天子之命而已。

列爵有五:公、侯、伯、子、男,天子所命也。其进也,惟天子得进之。其黜也,惟天子得黜之。孔子特据之以大书于策,以明天子之命。故邾,附庸也,而进为子。滕、薛来朝,侯也。其后滕降为子,薛降为伯。州、虞、郭,小国也,而称公。杞本公也,而或降为侯,或降为伯,或降为子,或复为伯。他若于葵丘,宋以公而称子。于温、于召陵,陈以侯而称子。传者见称名之有异,因之据例发义。于宋于陈则云,在丧未葬也。于州、于虞、于郭则云,非爵也。于杞则云,用展礼也。夫曰未葬称子,则桓公十有三年,卫之宣公未葬,而书卫侯。成公三年,宋之文公,卫之穆公,皆未葬,而书宋公、卫侯。僖公二十五年,卫文公既葬矣,而盟于洮书卫子,是称子不系乎葬不葬也。夫谓舍国、灭国、被执,虽生齐之于死,故称公。则纪侯大去其国,不当复书侯。谭子、弦子、温子、夔子、沈子、胡子,不当复书子。小邾子执于宋,徐子执于楚,卫侯、郑伯、曹伯、莒子、邾子执于晋,皆不得复书爵也。其曰杞成公之卒,贱之终其身也。文公之来盟,既已贱之矣,其卒复书伯,其义何也?成公、文公之书子也,以其用展礼,虽大曰子也。

其先公降而侯,侯降而伯,其义何也?之众说者,皆由尊圣人之过,谓圣人可以意予夺之,进以示褒,黜以示贬,测之愈深,而离之益远矣。方周未衰,诸侯不享觐者,一贬其爵,再削其地,至于不朝者三,则六师移之。迨后战于𦈡葛,败绩于贸戎,而成周之禾,温之麦,可芟而践,六师既不能移,土地又不能削,惟爵号之存,犹可操其柄,则因其罪贬之。当日之诸侯,未肯降心以从天子之命,其盟会庆吊,来告于宗国,必仍其旧,而莫之改。孔子则因其时而考其事,书其爵以正其名,凡王之未尝黜者,虽州虞之细,犹得称公。其既黜者,杞虽二王之后,迭降为子,俾知王命之不可犯,僭称之不足恃,以取信后世。而当时之乱臣强国,知所惧焉。

故曰:《春秋》,天子之事也。曰:然则宋陈称子,不以在丧未葬欤?曰:诸侯即位,必命之天子。既葬而称子,未受命于王也。受命矣,则虽未葬,可以书爵,宋公卫侯是也。子言之矣,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夫以君之所司,而在下之权得以进退予夺之,则孔子先自处于无王,何以使乱臣强国知惧,而示信于后世乎?顾群儒之说,犹纷纷附会之不一,此乃孔子所云罪我者也。

○《春秋》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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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隐公元年,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三年三月,天王崩。秋,武氏子来求赙。僖公三十三年十有二月,公薨于小寝。文公元年,春,天王使叔服来会葬。夏,天王使毛伯来锡公命。四年,冬十有一月,夫人风氏薨。五年,春王正月,王使荣叔归含及赗。三月,葬我小君成风。王使召伯来会葬。八年,秋八月,天王崩。九年,春,毛伯来求金。传者曰:非礼也,丧事无求。求之,非正也。鲁虽不归,周不可以求之。曰:此失孔子之意矣。

周自东迁以后,其君非有幽厉之行,其臣非有荣暴之残,其号令政教,以晋楚之强,请隧问鼎,折以王章。天命之不可犯,未尝坠文武成康之训,而于同姓异姓之国,结好、谕志、交福、赞喜、致禬,其礼未之有废。顾诸侯之事天子,礼反阙焉。孔子从而书之,苟失礼于王室,鲁虽父母之国,不少为尊者讳,俾后之览者,因年以考事,则是非自见焉耳。

夫平王之与隐公,既赗及其先公矣,又推及其先公之母。襄王之与文公,既使叔服会葬其先公矣,又使召伯会葬其先公之母。其生者被锡命之荣,其死者复有含赗之赠。周之于鲁,其礼不为不备矣。礼,诸侯五月而葬。僖公之薨,在十二月,而荣叔以正月至。其葬也,在三月,而召伯即以是月至,未尝后期也。

鲁之于周则不然,平王之崩,三月来告,至秋而未之赙。襄王之崩,八月来告,至改岁及春,而货未之归。夫人有德于己,犹不可忘,况施及其亲。又其事在数岁之内,朋友之义,无施不报。况出天子之赐,而一旦忘之,是鲁之无礼为已甚矣。周之嗣王,若置不问,以宗国不共吊葬,四方诸侯,将从而效之,何以号令于上而奔走天下?故其初以武氏子来求,及襄王之丧,鲁使非其人,吊又不至,于是毛伯以上大夫即前锡命之使临之。书曰“来求”云者,犹夫齐桓之责包茅不入于楚也。昔孔子从祭于鲁,膰肉不至而行。孟子曰:“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周虽贫,岂藉鲁之金以襄大事哉?

孔子之作《春秋》,志在尊王而已。尊王,故于王室之文,有美而无刺。群儒未究其义,于宰咺讥其缓,于荣叔讥其兼之非礼,于召伯讥其不及事至。谓来聘锡命,皆非礼之正,是周之备礼无一而是也。石尚之来归脤也,曰:久矣,周之不行礼于鲁也。夫不以久不行礼致讥,而反责备礼之非是。信群儒之说,则《春秋》徒周之谤史尔,安在其为圣人尊王而作乎?曰:求金与赙非讥,子言则然矣。求车何为者?曰。古者诸侯,以其国之所有,时献于天子,义也。桓公八年,天王尝使家父来聘矣。至十五年求车,仍以家父为使。鲁或前此者许而未之献,故即以奉使之人责其失信,史盖讳之而没其文也。

○《春秋》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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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定天下之疑而彰信百世,莫善乎《春秋》。昔者鲁之文姜,通乎齐襄,遂启彭生之祸。而且孙于齐,享于祝丘,会于禚于防于谷,甚至如京师,其游敖也无节。当时国人传闻桓公有同非吾子之言,罔不疑庄公为齐侯之子,将使主鲁祀者,莫信为周公之后,国恶孰大于是。孔子有忧之,从而辩焉,不可也。讳之,则疑者益甚,乃为著其事于《春秋》。桓公六年九月,书曰“子同生”是已。先是,桓三年,文姜归鲁,齐侯出疆送其女,桓会于欢而亲受之,昏礼之始,不为不重矣。逾三年而生庄公,庄公生十二年,而桓公始会齐侯于泺,为之特书曰:“公与夫人姜氏遂如齐。”足信会泺以前,文姜未尝一至齐。而庄公之生,在文姜来归后三岁,其为鲁君之子,不待辞说而显,可以彰诸百世无惑。此世子之生,前乎此者不书,后乎此者不书,惟于子同生书之。噫!易芊以黄,易嬴以吕,易司马以牛,其事或未足深信。惟无圣人之书法可以袪惑,史没其文,斯人之疑者益甚,然后知《春秋》之为功世道者大也。

○《春秋》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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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春秋》为《春秋》,述也。而谓之作,何与?古者列国各立之史:鲁之克也,卫之鱼也,虢之嚚也,晋之苏也,黯也,赵也,狐也,墨也,咸书国中之事,以达于天子。晋之《乘》也,宋郑之《志》也,楚之《书》也,《梼杌》也,燕、齐、鲁之《春秋》也,孔子既得百二十国宝书,非不欲成东周一代之史,有柱下之老聃在,不敢专也。盖尝读《春秋》于老聃之前矣,聃也踞灶觚而听之。又得丘明为之传,于是作《春秋》之志乃定。原鲁史旧文,不过所述者一国之事尔。《周官》,邦国之志,小史掌之。四方之志,外史掌之。莫有删裁会粹而合于一者。合之,自孔子始,前乎此者无之,故言作也。譬诸后世纪舆地者,一县之志有焉,一州一郡一路之志有焉,其分十三布政司撰者,谓之通志。是与百二十国宝书同也。《十道》、《九域》、《大一统》之志,则窃取孔子《春秋》之例者也。合百国之《春秋》,以奉君天下一人之垂法。礼乐征伐,虽出自诸侯大夫,而书天王以正其名,书王正月以谨其始,无异出自天子,斯则天子之事矣。乃或者以书爵、书人、书名、书字、书月、书时,进退予夺之权,孔子悉得而主之。凡此亦何预重轻,不过就旧史之文仍之已尔。或又以为《春秋》孔氏之刑书。不知王迹熄,《诗》亡,然后《春秋》作,孔子特存其温柔敦厚之遗意,非过为刻深之文也。噫!之人也,之说也,岂深于《春秋》者哉!

○秦始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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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制禁令,所以防民之奸,而非化民成俗之具也。惟秦之为国,不本于道德,而一任乎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始也,刑则加于太子之师傅。而范雎为相,弃逐君之母弟。秦之君以为法在焉,师傅可刑,母弟可逐,而法不可易也。其甚者,荆轲以匕首劫始皇,几揕其胸,环柱而走,人情孰不急其君?左右之臣,至宁视其君之死,不敢操尺寸之兵上殿,其与寇仇何异?自当时视之,以为于法宜然,无足怪也。嗟夫!方其初用事之臣,惟知任法,积之既久,虽万乘之尊,为法所制,宁以身殉法,而不敢易,上下相残,甘为众恶之所归,以至于亡,岂不哀哉!

盖吾观于始皇之焚《诗》、《书》,而深有感于其际也。当周之衰,圣王不作,处士横议,孟氏以为邪说诬民,近于禽兽。更数十年历秦,必有甚于孟氏所见者。又从人之徒,素以摈秦为快。不曰嫚秦,则曰暴秦。不曰虎狼秦,则曰无道秦。所以诟詈之者靡不至。六国既灭,秦方以为伤心之怨,隐忍未发;而诸儒复以事不师古,交讪其非。祸机一动,李斯上言,百家之说燔,而《诗》、《书》亦与之俱烬矣。嗟乎!李斯者,荀卿之徒,亦常习闻仁义之说,岂必以焚《诗》、《书》为快哉?彼之所深恶者,百家之邪说,而非圣人之言。彼之所坑者,乱道之儒,而非圣人之徒也。特以为《诗》、《书》不燔,则百家有所附会,而儒生之纷纶不止,势使法不能出于一。其忿然焚之不顾者,惧黔首之议其法也。彼始皇之初心,岂若是其忍哉?盖其所重者法,激而治之,甘为众恶之所归而不悔也。

呜呼!邪说之祸,其存也,无父无君,使人陷于禽兽。其发也,至合圣人之书烬焉。然则非秦焚之,处士横议者焚之也,后之儒者,不本乎圣贤之旨,文其私说,杂出乎浮屠、老氏之学,以眩于世,天下任法之君多,有使激而治之,可不深虑也哉?

○韩信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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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韩信之反信乎?曰:信不反也。何以知之?于信之报漂母知之也。方信在淮阴,一市咸笑其怯,母独为进食,宜其有知己之感。千金之报,不为重也。迨于楚为郎中,投汉为都尉,至此而天下遂无一人知己者,此信所由亡也。当其时豪杰并起,可与就天下者惟楚汉,信之亡,将安往哉?盖惟有穷饿于深山以没世焉尔,何也?彼其视郎中、都尉之遇,甚于胯下之辱也。乃高帝一闻萧何之言,不特赦其罪,且以为大将,又设坛场具礼,召居上座。自古君臣相遇之隆,未有若高帝之于信也。其知己之感,虽菹醢其身不惜,彼武涉、蒯通之言,曾何足以动心哉?

天下已定,信未尝有纤毫之过,而陈平倡伪游之邪说,无故贬爵,使与绛、灌并列。其与郎中、都尉之遇何异?欲禁其无怨望之言,难矣。彼吕后者,包藏祸心,以为信不死,必不为所用。由是文致其辞,戮之锺室,史遂附会其说,谓与陈豨有执手之言。呜呼!以信用兵之神,众寡莫测,欲反则反耳,何藉豨为?信之视豨,犹绛、灌之属,不屑与之言者也。

然则信悔不用蒯通之心,非二心何?曰:信之言曰:“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信为高帝所杀,则虽菹醢无憾,其为是言者,深憾为女子所卖也。不然,以漂母一饭之不忘,忍负解衣推食之高帝哉。豫让之死也,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报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贾生以让行同狗彘,而能抗节若是,孰谓信也行乃出豫让下哉?

○扬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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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言取人,伪之所从出也。昔者太公诛任矞华仕于齐,子产诛邓析于郑,孔子诛少正卯于鲁,圣贤所以彰刑罚大权者,岂好为已甚哉!无他,深恶其言之不实,而伪学之足以欺世也。扬雄之书,诵法孔子。自周秦以降,折衷圣人而纯于道德者,莫有过焉者也,抑知其尽出于伪哉?王莽将篡汉,恭俭以下士,雄之澹泊自守,若无荣利动其中。其初盖欲悦莽之心,及久未见用,躁不能禁,乃为剧秦美新之文以献媚。前之所为,唐尊之柴车瓦器也。后之所为,哀章刘秀之符命也。其独不得柄用者,莽尝与雄同为郎,莽之伪,雄知之,雄之伪,莽亦习知之也。莽作《金縢》、《大诰》,以自拟于周公。雄作《太玄》、《法言》,以自比《周易》、《论语》。相率而为伪焉尔矣。投阁之事,已为当世所笑,后之君子,顾或有取于雄者,徒以其言之不诡于圣人也。夫安居而诵习周、孔,乡曲之士能之。迨事变猝,至临难而不失其正者,希矣。世之儒者,幸生太平无事之日,饱食暖衣,无纤毫之忧患,匡坐而谈性命之学;及其既没,门人弟子,矜其迂阔腐烂之说,岿然配食于孔氏之庭;非是,则俎豆不与焉。噫!吾能必其言之不出于伪也邪!

○王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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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誉者,天下之公,未可以一人之是非偏听而附和之也。孔颖达有言:“传《易》者更相祖述,惟魏世王辅嗣之注,独冠古今。”盖汉儒言《易》,或流入阴阳灾异之说,弼始畅以义理。此伊川程子语其徒,学《易》先看王弼注也。惟因范宁一言,诋其罪深桀纣,出辞太激,学者过信之,读其书者,先横“高谈理数、祖尚清虚”八字于胸中,谓其以《老》、《庄》解《易》。然弼既注《易》,别注《老子》,义不相蒙。未尝以《老》、《庄》解《易》也。吾见横渠张子之《易说》矣,开卷诠干四德,即引“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二语,中间如“谷神刍狗”、“三十辐为一毂”、“高以下为基”皆《老子》之言。在宋之大儒,何尝不以《老》、《庄》言《易》,然则弼之罪亦何至深于桀纣邪?

○陈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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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寿,良史也。世误信《晋书》之文,谓索米丁氏之子不获,竟不与立传。又轻诸葛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以此讪寿,至宋尹起莘,从而甚之。其言曰:自陈寿志《三国》,全以天子之志予魏,而以列国待汉。收天下三分之二,司马氏继之,于时作史者,王沉则有《魏书》,鱼豢则有《魏略》,孔衍则有《魏尚书》,孙盛则有《魏春秋》,郭颁则有《魏晋世语》。之数子者,第知有魏而已,寿独齐魏于吴、蜀,正其名曰《三国》。以明魏不得为正统,其识迥拔乎流俗之表。且夫魏之受禅也,刘廙、辛毗、华歆、刘若辈颂功德,李伏、许芝上符瑞,先后动百馀人,其文见裴松之注,至今遗碑在许,大书深刻,而寿尽削之,不以登载。至先主王汉中,即帝位武担,蜀之群臣,请封之辞,劝进之表,告祀皇天后土之文,大书特书,明著昭烈之绍汉统,予蜀以天子之制,足以见良史用心之苦矣。街亭之败,寿直书马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为张郃所破,初未尝以父参谡军被罪,借私隙咎亮。至谓亮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则张俨、袁准之论皆然,非寿一人之私言也。寿于魏文士,惟为王粲、卫觊五人等立传,粲取其兴造制度,觊取其多识典故,若徐干、陈琳、阮瑀、应玚、刘桢,仅于粲传附书,彼丁仪、丁廙,何独当立传乎?造此谤者,亦未明寿作史之大凡矣。噫!纲目纪年,以章武接建安,而后得统之正,然百世之下可尔。其在当时,蜀入于魏,魏禅于晋,寿既仕晋,安能显尊蜀以干大戮乎?书曰:责人斯无难。尹氏之责寿,予窃以为未得其平也。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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